现代、现代性及其批判的美学形式
2022-06-30段吉方
段吉方
摘要:现代性社会发展孕育了批判的美学形式,包括“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在内,当代批判美学理论指向现代化发展所导致的文化悖论,提出了社会现代化发展的内在矛盾与困惑,这是当代美学研究值得珍视并需要进一步推向深入的研究。在现代性思想的启发下,当代批判美学锤炼了怀疑的精神与批判的锋芒,对现代性社会发展做出了基于理智与情感的判断,同时包含了一定的时间感受与历史感受,体现了一种特殊的现代性体验形式,也是一种新型的美学理论范式。
关键词:现代;现代性;批判美学
现代(Modern)、现代性(Modernity)是当前社会文化与美学研究中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词。何为现代?按英国学者雷蒙·威廉斯在他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中的词源学考察,“现代(Modern)”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拉丁文“modo”,意指“此刻”的意思,它早期的英文意涵则接近“contemporary”,“其意为现在所存在的事物或此时此刻”[1]。雷蒙·威廉斯还提出,“现代”包含着与“传统”进行对比的涵义,这种思想把握方式早在文艺复兴之前就已经确立了,“从15世纪以来,一个中间的或中世纪的时期开始被定义。从16世纪末期以来,modern所具有的相对历史意涵变得普遍。”[2]
美国社会学家艾尔伯特·鲍尔格曼在他的《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 中也曾探究“现代”概念兴起的过程。他提出,“Modern”(现代)源于拉丁文“modo”,意思是“正是现在”,“它原来的意思和近来的、现在的、或当代的意思差不多。”[3]艾尔伯特·鲍尔格曼还从历史发展的角度阐释了“现代”这个概念的演化过程,他提出,在公元5世纪后期,拉丁文产生了“现代的”这个词,并把它传给正在出现的中世纪,在中世纪“现代”的概念得到极大的丰富,具体表现为当时的查理曼大帝把三种各自独立的因素融合在一起:“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的文化和学问;德意志传统的封建秩序;以及最重要的,督教教的精神幻想。”[4]
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社会发展的巨波洪流浩大广阔,人们关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来没有放弃,就像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在他的抒情散文《蔚蓝的王国》中畅想的那样,“年轻,快活,和幸福!”所以,“现代”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不是一个简单的历史分期,而是代表了一种理想和期望,蕴含梦想与激情,很多时候,我们常常感觉自己不够“现代”,因为“现代”意味着开放、进取和发展,意味着思想的开化;与“现代”相对的则往往是传统和墨守成规,当然还包括岁月已逝的人生感叹。
但就在人们畅想现代社会发展的美好生活的时候,19世纪以来的浪漫主义诗人却喊出了“回到中世纪”的口号,而随着20世纪以来科技与社会发展中诸多问题的出现,人们越来也明显地感到现代化视野中的社会与文化也存在很多需要警惕的内容,正是因为此,关于“现代”,在新时代的破晓之际,也产生了多个层面多种角度的批判性内涵。
“现代性”(Modernity)的概念蕴含了这种批判性的考虑。现代性是一个哲学概念,是“现代”“现代化”“现代主义”这些概念在哲学上的升华。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在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中讨论了什么是“现代性”。他提出,“所谓现代性,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要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表现出来的一切。”“它将我们所有的人都倒进了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所谓现代性,也就是成一个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中,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5]马歇尔·伯曼还提出了现代性发展的三个阶段:16世纪至18世纪末,人们开始体验现代生活,此时在社会层面上体现的是一种“半盲目”的现代性感受;18世纪至19世纪“法国大革命”浪潮是现代性社会的第二阶段,也是一个重要的阶段。“法国大革命”和它的回响使革命时代的感受出现在现代公众生活中,人们的生活因此也发生巨变。而在思想的层面上,伴随着“法国大革命”引发的现代性社会进程,19世纪西方出现了两个重要的思想家,他们是尼采与马克思,并分别向世界宣告了现代性的声音;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化社会的发展以及文化艺术的胜利,现代性体验扩展到全世界,但在伯曼看来,20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也面临着危机与难题,最主要的表现是在20世纪的现代社会中,公众成了碎片,“现代性这一观念一旦用许许多多碎裂的方式来构想,便丧失了它大部分的生动性、广度与深度,丧失了它组织人的生活的能力和赋予生活以意义的能力。结果,我们便发现自己今天处于这样一个现代时期,这个时期失去了与它自己的现代性的根源的联系。”[6]
在美学上,“现代性”这个概念标志着一种内在的分裂,即作为社会现代化发展祈愿的前瞻性、建构性成分与作为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矛盾、危机批判的体验性、感性成分的分裂;前者是理性的,后者更具感性与体验的特征;前者是科技的、社会的,后者是文化的、美學的;在科技与社会的层面上,现代性更多地呈现出一种发展的力量、进取的精神以及昂扬的态度,在文化与美学的层面上,现代性则强调从美学体验、艺术实践、审美精神、文化影响等方面展现对社会的批判性,并被体验为一种具有内在张力的“二律背反”,典型的就像波德莱尔1863年在的《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所提出的“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7]如何解决这种二律背反,本身构成了现代性的内在问题。正是由于这种二律背反,“现代”“现代化”“现代性”这样的问题带上了某种“同时代”的意涵,即阿甘本所提出的那种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的特性。与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才能够“凝视”这个时代,包括这个时代的文化与文明。毫无疑问,在“现代”的“凝视”中融入“同时代”的眼光是有建设性力量的。面对现代社会变动不居的文化、价值观以及生活方式,“现代”的“凝视”产生了各种形式的批判美学。D165DAAF-0E61-4D2D-872D-CD2ED27B9763
在这种批判美学中,我们比较熟悉的是现代主义的文学和艺术。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在他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将现代主义视为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在他的笔下,现代主义代表了一种美学上的进步,是“否定其自身(它的各种历史‘传统)而又不丧失其同一性(identity)的更新能力。”[8]现代主义的概念是多层面的,也是立体的,但无论是后期象征主义诗歌、黑色幽默派文学、绘画中的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都不仅仅是一种与传统观念迥然不同的艺术手段、艺术技法,现代主义代表了一种与传统相疏离的艺术形式,典型的像达达主义,像杜尚,20世纪20年代的杜尚已经从绘画走向了美学,1913年他将一个自行车轮子放置在圆凳上,取名《自行车轮》,1914年他的作品《凉瓶架》是用一些简易钢条焊制链接而成的,1917年他直接把一个小便池搬到了纽约艺术家沙龙展,签上了“R.Mutt 1917”,这就变成了影响世界的艺术作品《泉》。这样的作品意义何在呢?如果说这样的作品就是现代主义的,那么,现代主义又是如何通过这样的作品展现了与传统的文化和美学形式的疏离与拒绝?那是因为,杜尚通过这样的作品颠覆了传统,也颠覆了艺术,极大地推动了现代主义艺术发展,他的作品被称为“代表着在一个被技术统治的世界中对20世纪艺术最深刻的一种思考”,是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精彩的先行阐释”[9],在这个意义上,杜尚以及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具有了艺术上的形而上学革命的性质,其批判美学的形式也在社会现代化发展中承载更常见的功能。比如,艾尔伯特·鲍尔格曼就提出,现代主义本质上是一种启蒙运动,“现代主义伊始就是一项计划,并且依然是一项计划。它一直在继续搜索并摧毁传统的组织结构和阻碍;它极有信心地设计强有力的秩序和种种机器,填补新出现的空间。”
在关于社会文化发展的批判美学方面,不能不提及著名的德国“法兰克福学派”。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提供了一种重要的现代性社会理论批判形式,“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霍克海默、阿多诺、本雅明、弗洛姆、马尔库塞等对20世纪西方发达工业社会文化发展进行批判性反思,他们思考的问题是缘何社会现代化发展的结果最终走向了各种各样的文化悖论,“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对这种文化悖论有很多集中的思考,比如霍克海默、阿多诺提出的“文化工业” 理论、“启蒙辩证法”,本雅明提出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光晕”理论,马尔库塞提出的“单向度的人”“新感性”理论等,他们的理论观念广泛涉及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化发展中的文化结构、文化经验和文化逻辑。在20世纪40、50年代,“法兰克福学派”学者所批判的内容既是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化发展的源生语境,同时更是现代工业文明最重要的成果,同样代表了人们对现代社会的美好想象,但是,在这些学者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明成果是以文明与文化的衰落或丧失为代价的,是“法兰克福学派”学者过于敏感吗?抑或是他们惯于对现代社会与文明发展吹毛求疵?
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这一批有着良好的教养与出身的学者正是对现代社会发展的各种复杂结果保持了清醒的认识,具有一种共同的“怀疑的精神”,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文化发展问题保持了批判的锋芒。“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包括在中国,至今有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其中最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它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不仅仅是在思维方法、逻辑结构和社会结构分析等与“传统理论”有区别,更主要的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关心社会、关注现代化发展中的文化与审美悖论问题,正像弗洛姆在论述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理论时说的那样:“人靠幻想活着,因为这些幻想使人得以忍受现实生活的痛苦。如果人们能清楚地认识到究竟什么才是幻想,如果人们能从半梦幻状态中清醒过来的话,那么,人们就能恢复自己的理智,意识到自己所特有的力量和权力,并且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改变现实致使幻想已没有再存在的必要。”[10]这是“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化做出的理论批判,同时也是对20世纪西方现代性社会发展的文化阐释。
像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一样,很多学者将目光投向社会现代化发展中的复杂变革与思想情势,在社会文化领域形成了批判性的美学思想,现代与现代性的问题在他们的手中成了管窥社会发展中复杂价值纠葛的思想孔径。代表性的有法国哲学家利奥塔、福柯,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美国学者理查德·罗蒂等。他们把关于现代、现代化、现代性的哲学畅想与知识领域的基础性批判、反宏大叙事结合起来,在清理某些知识基础的迷误以及宏大叙事的认知偏差之外将思想的触角伸展至现代性社会发展的思想前提,标志着关于现代性社会发展的深度反思,典型的如法国思想家褔柯。在一系列著作《规训与惩罚》《癫狂与文明》《性经验史》等,福柯彻底抛弃了传统历史分析的宏大叙事视角以及哲学基础主义的主体观念,通过特殊的观察对象与体验内容,如精神病院、收容所、诊疗所、监狱、特殊的性场所等,探究现代社会惩戒性机构的发展与主体建构的转换关系;通过对癫狂、疯癫等社会极端个体反常行为的跟踪剖析,挖掘现代社会文明发展中制约性力量的社会功能及其道德危机。在《癫狂与文明》中,福柯有一个说法发人深省,他引用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的话说:“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中,没有人希望自己会疯癫,就社会的层面而言,不管什么样的时代,我们都需要有同一种力量,同一种关怀,同一种温情,这些所谓的“正能量”是社会发展文学进步的基础,但在福柯看来,这恰恰是理性社會的标志,事实上,不是任何社会或者说不是社会的任何角度都是由理性起作用的,特别是当我们建立起与一定社会的“凝视”距离时,理性常常被质疑,当然,被质疑的不是理性的本质,而是理性的界限。福柯进而提出,理性-疯癫的关系是西方文化一个独特的向度,没有疯癫,就难以衬托理性的深度,就好比,“‘张狂的威胁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苏格拉底式的理性者 的‘明智”[11]。
福柯式的批判美学在当代美学与文化研究中注定是一个异数,他不笑疯癫笑理性,但仔细想来,福柯提出的文化悖论恰恰包含了现代、现代性概念的另外一种意涵,那就是,“现代”“现代性”这样的概念这样的思想视野本身就包含了“自反性”的意义,即在“现代性”概念本身中包含着对“反现代性”的反思,通俗一点儿说,这就好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方面有各种力量不断推动历史车轮的前进,另一方面,在旁边,不断有质疑、批判、警醒的声音在说“慢一点儿,慢一点儿!”是的 ,在很多时候,“慢一点儿!”恰恰代表了一种“现代性”的另一副思想面孔,即“慢速现代性”。D165DAAF-0E61-4D2D-872D-CD2ED27B9763
在当代美学视野中,这种“慢速现代性”的时间感受与历史感受正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它是一种特殊的现代性体验形式,也是一种新型的批判美学。美国范德堡大学艺术理论家、美学家卢茨·科普尼克曾出版了一种重要的美学著作《慢下来》,其副标题是“走向当代美学”。卢茨·科普尼克本身是一个艺术理论家和美学家,在这部著作中他深入分析当代电影、纪录片、摄影、装置艺术等艺术活动的发展,倡导一种“慢速现代性”,他将“慢”定义为一种“当代性的策略”,从美学和艺术的层面体现出了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双重拒绝,卢茨·科普尼克说:
“以慢下来的方式审美地体验当下,就是把当下视为一个容纳多重时间流、多种过去和未来之可能性的场所;它绝不拒斥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期待,而是意味着对当下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敞开,把现在从不断进步的幻象和迷恋过往的負担中解放出来,催生一种超越既有意义框架的当下。因此,慢下来绝非把我们束缚于某个时空中,相反,它在今日促成了过去记忆与当下时刻的沟通,让我们沉思当下全部的复杂性,从而在这个特有的加速时代为我们提供另一种可接受的当代性。”[12]
这话说得多好啊!曾几何时,我们追慕朱光潜先生提出的“慢慢走,欣赏啊!”的情怀,可是,有多少人是慢下来了?我们欣赏了吗?无独有偶,在去年有一本新的译著面世,书名叫作《慢教授》。两位作者的确是教授,一位叫作玛吉·伯格,作者简介显示是英国牛津大学文学博士、加拿大女王大学英文系教授;另一位是芭芭拉·西伯,作者简介显示是加拿大女王大学文学博士、加拿大布鲁克大学英文系教授。两位在各种研究领域均卓有成效,但面对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大学管理体制的高速度的要求,两位教授同样倡导“慢下来”,呼吁学者们在生活中引入“慢原则”。这又是多么接地气的“呼唤”呀!20世纪30年代,英国作家、《美丽新世界》的作者阿道司·赫胥黎面对疾速飞驰的汽车时代的来临,难抑对现代世界的赞赏,提出“速度提供了一种真正的现代愉悦”;2013年,亚历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与尼克·斯尼斯克(Nick Srnicek)发表《加速主义宣言》,强调“加速主义”是当代资本主义最主要的特征;而如今,卢茨·科普尼克却呼吁,“慢下来”才是现代社会中值得重视的期望,本雅明所畅想的在现代都市“牵着一只乌龟散步”或许是值得追求的生活方式。快与慢,现代社会关于现代性体验的攻防转换如此迅速,让人深思。但无论如何,“慢下来”不是时下流行的“躺平哲学”的翻版,而是对当下生活复杂性的一种策略性的批判。
从社会发展的层面上看,“现代”“现代化”“现代性”这样的概念毫无疑问都包含了社会发展与美的复杂关系。由于“现代”以及“现代性”哲学思维的引入,当代视野中关于美的理解增加了非常复杂的历史因素和时空因素,让作为感性学发端的“美学”的内涵进一步丰富;而从批判的视野来看,从社会现代化的角度引入批判美学阐释与理解现代审美问题,向来是美学理论思潮中的重要理论话语,也是当代审美问题研究的重要思想资源,显示出了社会发展与美学思潮之间的互动与合流,也是批判美学的思想潜能所在。
[注释]
[1][2][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08页、第308页。
[3][4][美]艾尔伯特·鲍尔格曼:《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孟庆时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4页、第26页。
[5][6][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5页、第17页。
[7][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 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页。
[8][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等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87页。
[9][法]安托瓦纳·贡巴尼翁:《现代性的五个悖论》,许均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08—109页。
[10][美]埃里希·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张燕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页。
[11][法]福柯:《癫狂与文明》,刘北成等译,三联书店2003年,第3页。
[12][德]卢茨·科普尼克曾:《慢下来:走向当代美学》,石甜、王大桥译,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版,第4—5页。D165DAAF-0E61-4D2D-872D-CD2ED27B9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