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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花鸟画的造境与审美*
——以沈光伟“高山杜鹃”系列画作为例

2022-06-27张政君沈颖

艺术百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沈先生大叶神韵

张政君,沈颖

(1.澳门大学 人文学院,澳门 999078;2.澳门城市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中心,澳门 999078)

沈光伟先生熟识中国古典哲学,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他将从人文哲学中汲取的营养整合成为一套行之有效的画论,并将这些绘事之法运用于画作中,从而形成了极具个人特色的审美范式。同时,沈先生在自己的画论中强调过:“中国绘事之品评标准,一是鲜活的生命形态,它是艺术产生之本源;二是深厚的文化底蕴,它呈现出作品文化属性之厚度;三是高贵的精神品格,这是对人的要求,是中国文人独有的精神品质”。[1]由此可见,不管所绘为何物,绘画的根本目的是刻画内心、描摹精神、礼赞生命。而只有把握了这一点,并将其与理法结合,才能形成神化之“境”与圆融贯通之“境”。沈光伟的花鸟画之所以能不断推陈出新,就在于他能在把握绘画本质的基础上将纯熟的笔法与画家本人的思想兼收一身,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画“境”,而这“境”的营造,又有赖于其画作中独特的审美内涵。

一、神化之“境”与神韵美学

严羽《沧浪诗话》有云:“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2]209而自古诗书画印一体,画道亦在妙悟,妙悟也为透彻之悟,妙在气韵与神韵。同时,以神韵入画,又可导人启悟。既可超脱于表象,不受外事拘泥,无多余工法可雕琢,香色兼具;又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画中有“我”又无“我”,浑然天成,从而达到神化之“境”。这种契通中国神韵美学的精神化境,在沈光伟先生的花鸟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别材别趣”

代代生谷底,谷底是高山。沈光伟先生笔下的高山杜鹃长于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山谷底,它们生机灵动,积极向上,富有极强的生命力与神韵。他于传统题材以外去求作品的创新,不受前人与固有笔法的束缚,充分发挥画家本人的主观能动性,吟咏情性,别材别趣,呈现了一个具有蓬勃生命的神化之“境”。用所绘的美好事物,激发人的感情与意志。

沈先生对高山杜鹃抱有崇高的热爱,曾多次前往黄山、九寨沟写生,创作了数幅“高山杜鹃”系列画作。虽绘杜鹃,但最终是要透过杜鹃,直指画家个人的内心世界,创造感动人心的力量。他在访谈中说过“所谓初心就是没有太多的功利性,因为你喜欢所以你不放弃,因为你用心所以才感人”。正因为这种心无挂碍的热忱,才让他的画可以达到神化之境界。沈先生将高山杜鹃视作众木之神、舞神、山之灵,可见其超凡的想象以及对高山杜鹃的敬畏之心。在《山之灵》(图1)中,他以白雪覆盖的高山衬托杜鹃绽放时超尘绝俗之韵致,用充满个性的技法与独到的构图,浓墨淡彩中虚实相生,展现出高山杜鹃的灵动及其赋予大自然的生机与希望。雪山与杜鹃相互映衬,形成了一个具有独特生机的神化妙“境”。

图1 沈光伟,《山之灵》,122cm×244cm,2015年

(二)画有余味与妙悟性灵

同时,画之妙处还在于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2]209不可凑泊,指作品应是画家情感自然而然的流露,天然不可拼凑;透彻玲珑,指重在不着多余笔墨,便可传达完整意境,澄澈空灵,间外更有余味可品。沈先生画作就将个人之情感与所绘之景物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卧雪图》(图2)是沈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描摹了生长于川西贡嘎山冰瀑布之侧的大叶杜鹃,因受严寒及高海拔的影响,花朵及枝干呈灌木状,但其枝不畏严寒,依然展现出无限生机,令人叹为观止。灌木是没有主干,呈丛生状态且矮小的树木,沈先生没有大面积渲染杂乱的枝干,而是巧思构图,运用自己的章法选取三两枝花树来表现其丛生的状态,笔法多端,不蔓不枝,略有笔墨,意却在笔墨之外。其次,画作通篇未有明亮色墨的使用,非但不显沉闷厚重,还因笔墨透彻清亮,使整幅画的内外均游弋着灵动与飘逸,轻易就能体会到画家对大自然心向往之的闲适心境。此外,浅色青黛晕染在花朵与树干之间,营造出了积雪将融未融时,大叶杜鹃顶雪绽放,穿越积雪的傲骨之态。每一次品评画中的幽微之处,都能得到新的感悟与启发,此乃画外有余味。

图2 沈光伟,《卧雪图》,136cm×68cm,2015年

如若想很好地做到画有余味,还需画家得己妙悟,挥洒性灵,灌注于画。关于妙悟从何可得,沈光伟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悟”是心灵智慧的开启,非聪明所能为,无所本而求者,与悟无缘。悟性是学识的内化,只有长期累积方得心领神会。一窍打通后便可举一反三,豁然开朗,恰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山杜鹃入画图》(图3)这幅作品中,画家就在深厚学力的基础上,融会了自己的妙悟,很好地将美学体验诉诸笔法,展示了一个完整的审美世界。且这个审美世界是有生命力的,风起物兴,画中的大叶杜鹃随墨迹起舞,或高昂枝头,或低回宛转,无限生机跃然纸上。此时的画作俨然成为一种媒介,搭建起画家与观赏者之间的沟通——心灵与心灵的交流,性灵与性灵的会通。

图3 沈光伟,《高山杜鹃入画图》,144cm×366cm,2015年

二、神化之“境”与“力”

构成神化之“境”还有一不可或缺的要素便是“力”。此力包含工夫学力与雄健之力,二者相加方得神遇之气象,娑婆万象在笔墨的折转中显见生命的意义。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花木可映吾心,生生之厚,洵美不渝。浑厚华滋为沈光伟先生所重,他在师法造化间,神与迹化,渐入神化之妙“境”。

(一)工夫学力与神遇之气象

沈先生其人其画的另一特点便是不事摹仿,藉深厚的工夫学力,建构起自己的神遇之气象。神韵是难以摹仿的,雅更是难以学成的,每幅画作所体现的风神姿态都是画家本人个性态度的映照。而这种个性态度的养成,又与其后天习得的工夫学力息息相关。工夫即火候,火候修到了,便可达到炉火纯青,自然就进入妙境,达成神遇之气象。沈先生常提起写生的重要性,写生是积累学力的有效路径,他就曾在川西海螺沟写生了高山杜鹃花开花落的全过程。他认为,临摹作为一种学习的方法是可以采用的,但真正作为画家要走的路,应当是拟而不摹。拟应是笔意,而不是照葫芦画瓢把它画出来。这大概就是他笔下的杜鹃格外与众不同的最大原因吧!正因为这样的不事摹仿,使得沈先生的画作呈现出一种内在的活力与灵动。徒有工夫学力也不够,还需将学识内化,形成个人的性与雅,注入画中,方得领悟之道,方成神遇之气象。沈先生在其画论中对此亦有过论述:“中国绘事讲悟性乃学识之内化,一窍打破,豁然贯通,举一反三,左右逢源,恰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实则乃长期积累,不懈追求之心领与神会。‘悟’是心灵智慧的开启,非聪明所能为,无所本而求者,与悟无缘”。[1]唯经过不断地积累学习,积攒艺术经验与体验,遍览山水花鸟,才能对景生情,于绳墨之外形成个人之气象。直至兴会神来,创作灵感喷薄而出,便会一气呵成,达到神化之“境”。

像《舞神》(图4)里的杜鹃花,它们团团簇拥依偎在硕大的枝叶中,像是被托起被保护的婴孩,枝干浓淡墨相宜,笔法有轻重之分,皴染出节奏感与韵律感,虽未有风入画,却将这枝高山杜鹃随风起舞之美态描摹得出神入化,寥寥数笔,一气呵成,神态毕现,一股子灵动之气任之流淌,此中有妙境,得见沈先生之深厚学力,颇有绚烂之后归于平淡之感。又如《仰望冰瀑布》(图5),主干笔法向上,折枝旁出侧见,苍劲有力,下垂和倾斜的细枝彰显整幅画的动态感,以动衬静,反衬出冰川下高山杜鹃花冠虬动、汲汲向上的峥嵘姿态。依旧是虽未有冰瀑布入画,却仿若置身寒天世界,更不禁赞叹高山杜鹃生命之蓬勃。所以,沈先生所描画的不只是一花一草,一树一木,更是整体造“境”的艺术。学习他人的风格可能会落入模拟的窠臼,而造一意境并努力深耕则会自成一派。这些灵动与神韵都是要经过长期的观察与练习才能通过自由运墨与熟练用笔将其跃然纸间。

图4 沈光伟,《舞神》,136cm×68cm,2015年

图5 沈光伟,《仰望冰瀑布》,122cm×264cm,2015年

(二)雄健之力

沈先生的花鸟画除了有灵动之神韵,还蕴含着扎实的雄健之力,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笔力扛鼎。翁方纲在《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里写到:“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堕入空寂之谓也”。[3]569神韵美学与神化之“境”并不是浅象所认为的空寂之感,只有雄健之力加持的神才是真正的神韵。

沈先生系列作品中的《杜鹃峡游归》(图6)与《直上中天摘星斗》(图7)都很好地体现了气势恢弘大气、构图丰满、内容丰富、细节耐人寻味等特点。这两幅画的布局结构大体相似,分别一左一右地描摹出大叶杜鹃旁出侧枝,在险峻环境中努力生长的姿态。两幅作品的侧重点各有不同。首先,《杜鹃峡游归》重点刻画的是花与叶的偎靠关系以及豪迈壮阔的意境。近景处,画家用快慢笔法描摹大叶,在一大片墨中又有干湿浓淡的变化,使之格外圆活。大叶上面托着的是还未完全盛开的杜鹃,它们似是安睡在大叶编织的摇篮里,汲取着叶子提供的养分。杜鹃峡位于横系木格措景区,激流飞瀑、奇珍异石与杜鹃花紧系在一起,所以画家将远景处的山水用大笔淡墨晕染,又与干笔枝干相呼应,干湿结合,凸显了极强的润泽感,给雄健的气势中增添了些许柔和的神韵。《直上中天摘星斗》的画题很有意思,取自徐悲鸿先生书法七言对联中的“直上中天摘星斗,欲倾东海洗乾坤”,运用于此,是要凸显大叶杜鹃喷薄奋发、誓要登上云天的豪迈气势。在这幅画作里,画家重点描摹的是枝干,笔法采用皴擦法,加强了画面的质感与厚重感。下笔如斧劈、如斧凿,笔力遒劲狠辣,笔势龙盘凤翥,彰显了整体意境中的苍茫与雄浑。同时,树干枝头的杜鹃花色彩妍丽,虬曲雄健的树干与明快生机的花朵形成鲜明对比,使整体画境更加宏伟、完整。其次,虽然两幅画同样表达了对生命奔腾的礼赞,但它们所传达的精神内涵还是有所不同,如果说《杜鹃峡游归》表现的是身处低谷依旧坚强不屈的毅力,那《直上中天摘星斗》表现的就是耸天入云慨而慷的气魄。王士禛《跋陈说岩太宰丁丑试卷》云:“自昔称诗者,尚雄浑则鲜风调,擅神韵则乏豪健,二者交讥”。[3]568绘事之道同理,只有于神韵之中同时内涵雄浑豪健之力,又于雄浑豪健之中,兼具神韵之致,才是理想的神化之“境”,关于这一点,在沈先生的画作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图6 沈光伟,《杜鹃峡游归》,136cm×68cm,2014年(左);图7沈光伟,《直上中天摘星斗》,136cm×68cm ,2014年(右)

三、圆融贯通之“境”与侘寂美学

在沈先生的画论中,我们不难发现不论其所绘为何物,绘画的根本目的是刻画内心、描摹精神、礼赞生命,而只有把握了这一点,并与理法结合,才能形成圆融贯通之“境”。而此“境”的达成也离不开侘寂的美学理念,沈先生的画作中也处处渗透着这一点。先生认为“绘事重理法,一乃造型感,指画面之空间占据与空间分割;二是韵律感,指画面的运动方式所呈现出的形式美感;三是节奏感,是情感表达与视觉心理反映最直接最重要的手段。得其三味则画理明矣”。[1]直面其画作,我们可以很容易感受到内在生命力量的涌动及冲击,这种力量是源源不断的,赋予了画作无限活力。从这些画作中能够发现这些生命力是质朴的、是令人感动的,也能感受到其内在的无限张力。下面,将以“生命”为中心,从以下三个维度进一步阐释。

(一)生命/质朴

进行具体论述之前,需要先阐明侘寂美学的概念。“侘び寂び”与禅宗和茶道有密不可分的关系,“Rustic”,是最接近侘寂的英文单词,以自然为本质,有适度、谦逊、简单、沧桑的特点。侘寂之美注重事物内在的生命本质,倡导把握当下及现实以及“人决定物”的美学范式,是一种不刻意突出装饰和外表,不依托于外在,强调事物的内在,并且能够经历时间考验的、本质的、残缺之美。以此美学理念入画,可以创造圆融贯通之“境”,以达生命之大美。需要指出的是,沈先生笔下的生命力是质朴的,它来源于对自然的鉴赏与追求,给人以和谐谦逊的画面感,也一定是精神意义大于事物表象意义的。

首先,质朴可以分解成为简单和含蓄两方面,而这两者都要以自然为出发点。如若想要将完整的意义通过画作表达出来,就要对自然进行细致洞察。自然,有两种含义,一是代表了世界万物,也代表了人的精神与思想;二是指事物最原始纯粹的状态。沈先生的画作就把握住了这两点,在“高山杜鹃”系列画作中,原始力量始终充斥其间,而这原始也恰恰代表了生命本能的冲动与生机。所以,每每看到这些作品,都能体悟到超然的感觉。

简单不是复杂的对立面,而是对复杂的进一步接纳与包容。这种简单是删繁就简,精简到本质,专注到本质。就像沈先生的笔触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线条缀画,反而更能体现出所画事物的本质,又葆有无限诗意,看似冷冰的线条,却处处渗透温度。这就是删繁就简的真谛。简单的另一方面是要去掉所有的不必要,也就是去物质化,要感应、凸显精神的富足,“贫物质,富精神”,要在“物中乐趣,物外自由”[4]84之间构建起平衡。在《望月图》(图8)中,沈先生的笔墨工夫可见一斑,以墨的浓淡干湿来晕染、顿挫出树干的姿态,做到“黑团团黑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用线造型,描摹出树干与树枝间盘杂交错、九曲回旋之势,没有多余的亮色处理,画面既简洁大方,又笔力透背,“既可当头劈面,亦可明净无一”,也正是因为重视精神和内心情感的表达,所以同时兼具了生趣盎然与老道遒劲。

图8 沈光伟,《望月图》,136cm×68cm,2015年(左);图9 沈光伟,《容穆》,136cm×68cm,2015年(右)

含蓄则指的是所描摹的事物谦逊与适度,类似《道德经》中“和光同尘”态度,与此同时,又可以不失威严与壮阔。比如沈先生笔下的高山杜鹃静默地在雪山生长,直至悄然绽放,这样顽强的生命力经过画家之笔,更加地波澜壮阔、雄浑豪放,象征着中华民族的气节与尊严、不屈与刚强。并且,在一幅画作中可以出现多种类元素,即使这些元素可能存在冲突或矛盾,但都能很好地在同一个画面中和谐共存,有机地融合成一个整体。甚至在有些时候可以将许多细节整合成一个意境,达到圆融贯通。又如沈先生所画的杜鹃,不在于重点刻画某一朵的细节姿态,而是要去营造所有花朵在一起的圆融境界,而整体之中又寓有细节,像每一朵杜鹃花,都代表了傲骨的品格。《容穆》(图9)的用色堪称绝妙,整体色彩淡雅,色墨相宜。用红白相映,把大叶杜鹃饱满的色泽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完整,每一朵杜鹃花都神态毕现,而合在一起又是和谐舒适的,鲜明体现了沈先生画作与精神品格中清雅的一面。

(二)生命/怒放

在质朴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是生命力所带来的感动,而生命之本质也可以等同于生命之感动。沈先生在为恩师于希宁《冰魂颂》所写的《冰魂颂歌》中提到,艺术之道源自生命的感动和艺术家的情怀,源自一生永不忘却的惦念。沈先生的画所要传达的是内心的充盈,是心灵深处的强烈冲动,是生命的本质,而他笔下的花鸟是承载这一切的媒介。画家本身的主观能动性要在作品中占据主要作用,物为人用,人、人性是一切的核心。我们在他的花鸟画中,能够发现两个方面最能彰显其对生命的礼赞。

第一,创作代表时代的作品。切合当下,当下即永恒。沈光伟先生有过一个著名的论断。他认为,作为一个花鸟画家,总是要留下一些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的作品,才能够完成时代和一个画家赋予自己的那种使命。而这样的创作理念与侘寂美学也不谋而合。禅宗是侘寂的哲学根基,有一句格言“一期一会”,[4]54意思是要在此时此刻,对发生的事情抱以最大的关注,身处当下是最重要的。其实任何艺术作品都不应抽离现实,要在日常生活与时代背景下发现个体乃至整个民族的生命与精神,实现个体与集体、局部与整体、现实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的交汇,将小我融入大我,从而达到圆融贯通之“境”。第二,将个人情感投注于所画之物。怀抱着对自然的情感和热爱,对事物孜孜观察,在人与物之间产生密切的交流,才可以做到自由无拘地描画出事物的各种姿态,才会在相同的题材中创造出不同意义的作品。如同“高山杜鹃”系列画作,虽然都是以杜鹃为主题,但每幅画作的精神内涵都不尽相同。《众木之神》(图10)是沈先生所有作品中比较重要的一幅,从画题就可以看出画家对其寄寓的期望。所画的还是那充满无限生命力的高山杜鹃,只是这里的杜鹃是正在怒放的姿态,是那种“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的怒放姿态。在这一刻,枝干上的大叶纷纷竖立下垂,似用尽全力来顶起杜鹃花开,将所有的养分供给于它,而自己则选择枯萎。这种甘愿奉献、自强不息的精神,代表了我们民族的气节,由个体生命升华为对整个民族精神的礼赞。整幅画笔势走向似龙腾虎跃,苍莽遒劲,远景处飞流的瀑布与近景处盛放的大叶杜鹃动静结合,枯笔虬枝如龙蟠奔腾,色彩明丽中内蕴着清癨。总之,因为长时间的观察和写生,画家已经对大叶杜鹃的各种姿态、习性十分熟悉,并在这个过程中对它灌注了极大的喜爱与热情,所以能用画笔将珍贵的花开一瞬定格为永恒,并依靠深厚的功力,形成一整个圆融之“境”。热爱自然,礼赞生命,留住永恒,方能不朽。

图10 沈光伟,《众木之神》,180cm×520cm,2014年

(三)生命/沧桑

追寻生命的完美,可能是每个人一生锲而不舍的追求。但是,生命是不可能完美的,残缺是它的本质。同样,艺术也不可能是完美的,残缺与沧桑才是艺术的大美。在侘寂美学的观念中,“以不完美的现实,追求完美的理想,在不完美的环境中更易产生冲动——完美的不完美,才是不完美的完美”。[4]128沈光伟先生也有过相同的观点,残缺是缺点,亦是艺术的鲜活。艺术之所以能够感人,就是因为其优点与缺点并存。艺术与人同,人有很多优点,也有不少缺点,只有优点与缺点同时具备,他才是一个真的人。而只有对残缺与沧桑有深刻的体悟,才会更加感受到生命的价值与可贵。画家可以凭借自己的画笔,去填补这些残缺,充盈这些沧桑。这是艺术的大美。表现这些事物未满的状态,恰是人性与人情的彰显,也是生命的扩容。此外,在枯寂的表面下,涌动着的其实是更汹涌澎湃的生命力量,正是这种隐忍下的、来源于内部的蓬勃,才会更有韵味与余味,会比突如其来的热烈留存的更久,更易成为经典与永恒。在这样内外的反差下,生命的张力便自然而然的凸显了,此一点便是沈先生画作的精妙之处,大道如是也。

在《高山杜鹃创作谈》中,沈先生谈到“八十年代我到黄山写生第一次见到高山杜鹃,虬曲的枝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到黄龙、九寨沟写生再见高山杜鹃,花期刚过,满目的悲怆与苍凉,心灵的震撼使我不能忘怀,埋下了画它的种子”。[5]高山杜鹃不只有不屈的生长与绽放,也有含苞待放和零落成泥的姿态,全方面地去描画其特征,究竟圆满与未竟圆满皆是生命的张力。还需指出的是,如若想要在画作中体现这种生命的张力,必须时间感与空间感皆具。这里的时间与空间除了常规的意义,还包括侘寂美学的意义。侘,空间感,是一种内在的、主观的人文哲学建构,体现了创作主体(人)的精神;寂,时间感,是一种外向的、客观的美学观念,更多指向具体事物的艺术内涵。[4]26《薄暮月初昇》(图11)就是这样一幅将时间和空间感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画。此时的大叶杜鹃正是含苞待放、未竟圆满的状态,整幅以花青色勾勒,折枝下垂,老木虬柯,颤笔顿挫,画多留白,氤氲出枯寂沧桑的氛围。如若再仔细感受,会发现在其内里的澎湃生机。一蓬蓬的花骨朵在虬曲的枝干上探出了头,色雅玉白,高贵典雅。这种磅礴的生命力也是画家精神世界的一种映现,其与大叶杜鹃相辅相成,妙造自然,一静一动,一收一放,共同交织出具有生命张力的圆融贯通之“境”。

图11 沈光伟,《薄暮月初升》,136cm×68cm,2015年

结语

作为一个艺术家,沈光伟先生创作的题材是多样的,风格也是富于变化的。如其小品绘画,真率活泼,意趣盎然;梅花系列雅致高洁,兼具妍丽与傲骨。但即使风格多变,我们也能从其画作中梳理出一条稳定的脉络,感受到完整的血脉传承,即其作品都是画家观察生活、热爱生活、赞咏生命的镜像,是从寻常细碎的生活中体悟到的生命之大美。对蓬勃生命力的歌咏,对大自然力量的赞叹是沈先生画作中的永恒主题,这一点,在高山杜鹃系列尤为凸显。

美学观念与内涵是艺术创作中的理论范式,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显而易见,沈先生已经构建起了一套有关“生命”“自然”的自我美学体系。以此入画,方入妙“境”。此外,沈先生对营造意境、体现遐想精神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大凡画花卉植物,总是要窥其姿态,‘姿’乃动作,可作姿势解;‘态’乃表情;有姿有态才能表现生命的鲜活,而这种生命形态的表达,才能造‘境’”。[1]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在他的“高山杜鹃”系列画作中感受到神化之“境”与圆融贯通之“境”,并透过这些作品,真切地认识到沈光伟先生深厚的人文内涵及其对自然、生命深切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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