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沈先生假
2019-09-16韩青辰
韩青辰
沈先生是最会打铃的老师。他打铃像谱曲,总是打出优美的旋律。而且他会善意地等待我们这些拖三落四的人,笑盈盈地把铃声打得悠长、抒情,仿佛在说:“慢点儿,孩子,我等你!”
沈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满脑子知识和思想。他爱穿深色中山装,白衬衫一尘不染,衣扣严丝合缝。最妙的是他的左襟口袋上永远别支钢笔。那段银色的小竖线美极了。他虽然六十开外,头发花白,早过了退休年纪,可是和我们的老王老师不同,他总给人挺拔、向上的美感,像一棵清新的翠竹,好像他每天以洁净为粮。
村里人看见沈先生老远就让路,一边把手中的农具抱得紧紧的,生怕脏了沈先生。
干干净净的沈先生,笑盈盈地提着二胡走进三年级来教音乐。我们顿时自惭形秽,我们忽然想起吸鼻涕、抹眼角、擦嘴巴,想起妈妈和老王老师强调的个人卫生问题多么重要。我们好像才看清教室前面的《五讲四美三热爱》。
沈先生教过我姐姐语文,据说沈先生讲到精彩处,全班都跟他飞到半空。我姐姐边说边闭上眼睛,张开手臂“飞”给我看。
沈先生只教五年级语文,他来教三年级音乐我们真是撞大运了。大人们都说,王园子小学能来一位县城名师是祖祖辈辈修来的福气。
沈先生用二胡教我们唱歌,我们先听两遍他拉出的曲调,听会的人跟二胡唱,不会的小声多重复几遍,最后全会了,歌声越唱越响,简直要把二胡吃掉。
沈先生不怕,他闭目沉浸,左右耳朵轮番贴上二胡,好像他能听见我们听不到的声音。他那摇晃的头脸、端正的肩膀、起伏的胸脯、踏打节拍的腿脚……一一陶醉在音乐和无限的喜乐里。
有时候我们会在他面前傻掉,就像看一个天外来客,一个从未見过的稀奇,我们面露好奇和欣喜,甚至呵呵傻笑起来。
特别是我们都唱好了,他和他的二胡还在唱。他们唱得如痴如醉,根本醒不过来。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把沈先生笑醒为止。
从音乐里醒来的沈先生,睁开眼睛乐呵呵地望着我们,脸微微红了,就像我们运气很好,吃到一块最喜欢的糖。他喜滋滋地推一推眼镜,说:“我们再来一遍!”
歌声乐声重新起来,沈先生头俯到二胡上,又后仰上去,他微笑着闭上眼睛,像是慢慢醉了,我们忍不住边唱边偷偷笑。
沈先生最好笑的是忘带二胡。他念叨了一路回去拿,不知谁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立即忘了要拿什么。只好回到三年级,他一看见我们就把二胡想起来了。于是我们和沈先生一起笑得要把屋顶掀翻。沈先生本来就爱笑嘛,我们的音乐课快变成欢乐课了。
沈先生每首歌都教我们唱谱。唱完,他清清嗓子,给我们朗诵歌词。他的朗诵就像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
我们立即在他的朗诵里傻掉,沈先生戛然而止,我们却醉了,跌入梦境,我们一动不动,恍如飞到了云朵里。
哦,我似乎有点儿理解姐姐说的“飞”了。
某些时刻我们会“飞”到过去,想起老王老师苍老的歌声,想起他大鸟喂小鸟嘴对嘴般的教唱,我们会对沈先生的教法流露些微的陌生。
我们特别不耐烦唱谱。但是沈先生有办法,唱完谱他就神采奕奕地问:“这首歌它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们立即坐端正。沈先生从他擅长的朗诵开始,一句一句解释,启发我们展开想象。碰到有感觉的句子,他的喜悦之情简直难以自抑,他会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们会受到莫大的感染,难以置信:一个人居然可以那么喜欢字字句句,居然可以从字里行间咀嚼出那么多意味,居然那么享受知识与真理。我们看见了云海、蓝天、未来和遥远。不知不觉我们又跟着沈先生“飞”起来了。
我们还没落地呢,沈先生就拉响了二胡,他和二胡一起,翩翩地、优雅地把我们带进歌中。
沈先生不满足于我们大声齐唱,等我们唱熟了,他就指挥我们对唱、重唱,好几次,他还让我当独唱和领唱。
是我坐在第一排的缘故吗?沈先生用二胡一指说:“小霞儿你来,你唱得好听极了!”
我第一次赢得表扬和肯定是在沈先生的音乐课上。我回身四望,心想怎么会是我呢?
妈妈说:“不奇怪啊,你从小就爱唱爱跳爱说爱笑。只是一二年级你没开窍。”
“才不呢!”我撇撇嘴,我一直没忘掉从前我是留级宝儿、哭宝儿、馋宝儿,我怎么会是最好的呢?
只是等我回到音乐课上,沈先生又点名让我唱歌了。我敞开喉咙,我在沈先生赞许的笑容里找到了那个温暖的小声音,这个小魔怪正能量满满,伏在我心口说:“为什么你就不是最好的呢?你要足够勇敢!”
在沈先生的音乐课上,不只是我,我们每个人都得到过赞美,我们渐渐都成了安分守己的好学生。有音乐课的日子,我们会特别开心、喜庆,就像过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沈先生式的微笑。
静静的深夜 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 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
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
啊 每当想起你
敬爱的好老师
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
……
《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是一首赞美老师的歌,我们学会之后齐刷刷地望着敬爱的沈先生唱。
沈先生常年住校。夜晚,我们都回家了,沈先生独自备课、读书到很晚很晚,他的灯是村庄的夜明珠。
王晓雨说,沈先生一个人守校园,常常拉二胡玩。哦,那是多大的热闹和寂寞啊!
我们最喜欢唱《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沈先生频频赞美我们,给我们竖大拇指,夸我们是天才。他一点儿也没发现我们是在用歌声赞美他。
想当年,老王老师让我们用“幸福”造句,王有余说:“每当想起除夕夜的红烧肉我就觉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