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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的出走与复归

2022-06-15乔禹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父权制自我意识

乔禹

关键词:《多湾》 父权制 自我意识 个人解放 叙

周瑄璞创作的小说《多湾》从十八岁的季瓷出嫁开始, 一直到她的孙女章西芳三十六岁时在自己的人生巨变之中大彻大悟为止,跨越了七十年的历史长河,堪称一部鸿篇巨制。小说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中,作家围绕女主人公季瓷和她生活的河南颍多湾河西章村展开了全方位、多层次的家族与民俗的画卷描写;而在小说的第二部分,作者将叙事视角转移到了季瓷的孙女章西芳身上,叙事空间也由颍多湾转向西安。小说的后半部分里,章西芳成为叙事对象和主人公,作者利用其内心矛盾冲突不断推动情节发展,使小说走向高潮。章西芳矛盾的心理因素如何形成、发展, 值得我们一探究竟。

一、父权制下的传统道德观——在“地母的怀抱”中生长

毫无疑问,小说前半部分的主人公季瓷是整个章氏家族的核心人物。著名作家李洱评论这部小说时,恰到好处地将季瓷的形象概括为“中国式地母”a,季瓷与季瓷的精神像一片丰厚肥沃的土壤,生发出章氏家族的枝干,使章氏家族从细弱的枝叶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季瓷的人物形象在父权制价值体系中几近完美,符合父权制价值观念对于女性的所有期待和要求。小说第一部分围绕着季瓷的人生经历展开和推进。季瓷甫一出场,便受到人们的尊敬,原因在于她是德高望重的季先生的闺女。季先生本身德行出众,为众人所尊敬理所当然,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的身份是教书先生,在儒家文化的观念中,教书先生掌握着智慧、知识与经验,他们更是儒家文化核心道德观的传承者、儒家文化所提倡道德的象征符号。人们尊重教书先生,即尊重儒家文化的美德。季瓷的行为准则与思维方式脱胎自父亲,当离开原生家庭、脱离父亲后,她隐忍而坚强,勤劳质朴,明礼守信,秉承一切农业文明所赞颂的美德,这使得她深受尊敬和得到拥护。同时季瓷也是农耕文明秩序下父权制的卫道士,始终把家族的利益放在首位,她信奉农业文明所传承的一切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并且将之作为对自己和家人一以贯之的要求,而章氏家族农业文明下父权制家族文化也在此基础上建立。

小说后半部分的主人公章西芳是在奶奶季瓷和婶婶罗北京的抚养下度过童年的,“两性的等级首先出现在家庭的体验中”b,季瓷通过言传身教,将父权制下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道德观播种在章西芳头脑之中。季瓷自身就是一个男权制家族所推崇的“模范女性”样本,章西芳幼年时,季瓷的言行举止都对她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些影响伴随她多年,成为她为人处世的参考标准。季瓷对幼年章西芳的教育常常以讲“瞎话”、说谚语的方式而进行,“瞎话”即故事,小说中主要描写了季瓷向章西芳讲述的三个“瞎话”,内容包含如何处理婆媳关系、如何处理继母与继子之间的关系和嫂子应当如何对待年幼的小叔。故事的主旨除去劝人向善、做人不可做违背良心之事外,更重要的是将男权制社会中完美女性的道德标准传达给章西芳。章西芳被“瞎话”所吸引,也因“瞎话”中女主人公遭到的报应而深深恐惧,由此,这种道德观念便被深深种植在了年幼的章西芳心中,直至潜意识层面。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的:“在小女孩看来,一切都有助于这种等级观念。她的历史和文学知识、歌曲、别人催她入睡的传说,都是对男人的赞美。”c 诸如此类的教育在潜移默化中将父权放在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借此产生的道德观像是枷锁套在了章西芳的脖颈上,束缚了她之后的行为与思想。

对同一事物认识的反复强调可以加强人的认知,并将之固定在人的潜意识中。来自父权制家族道德的教育被季瓷一次又一次地传达给章西芳,她不知不觉认同了这种思想,并将之内化成自己价值观念的一部分。

二、自我意识的萌发——忧虑中建构

青少年时期对人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非常关键,在这段时间内,章西芳离开颍多湾代表的农耕文明而进入西安代表的商业文明,她充分感受到城乡的二元对立。巨大的差异使她受到了冲击,她不得不适应这种差异,不断缩小自己与商业文明的距离,并由此展开对农耕文明下父权制对于女性要求的回望与反思。

最先促使章西芳怀疑父权制的是李银环事件。李银环是章西芳父亲的老乡李带财的女儿。李带财作为家中的男性家长、父权制的绝对权威,认为自己有权决定女儿的一切,为了农村女儿李银环能够获得城市户口,也希望能通过女儿的婚姻获得经济利益,李带财逼未成年的女儿嫁给已经年逾三十且离异的、面貌丑陋的铁路工人。李银环如果不同意父亲的安排,就只能被送回老家种地或者当“野鸡”,最终李银环只能屈服,在還没有到法定婚龄的时候就被送进铁路工人的家门,怀孕生子。目睹了李银环的悲惨命运,章西芳在气愤之余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恐惧,她担忧自己游离于商业文明之外,不能融入城市,从而难以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如愿以偿,她更害怕在父权制的掌控之中,自己如李银环一般丧失自主权,无法获得爱与自由。

而安干部和他的家属、女儿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加剧了章西芳的不安。安干部一家原本也生活在农村,但在安干部来到西安之后,他并不想像章西芳的父亲章柿一样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 也不想把智力有残缺的女儿傻丽丽接到城市中。他的家属“怀着一颗热腾腾的心”带着女儿来投奔他,安干部作为家庭当中的掌权者,决定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尽管农村来的家属勤劳、朴实、全心全意对待他,甚至要“诚惶诚恐”与他说话,仍然遭到他的百般厌弃;智残的女儿也不能得到他的欢心。因此即使安干部有将母女二人户口转来的机会,他也没有如此安排。小说中虽未直接点明,但农村来的家属不明不白的突然死亡与安干部有着撇不清的关系。在家属离世后,安干部迅速结婚,并将智残女儿送回老家,转户口的名额留给了两个继女。小说对于安干部一家着墨不多,但他们带给章西芳的震撼却是深刻的,章西芳为傻丽丽的命运感到不公。章西芳和母亲就傻丽丽母女的遭遇进行过一次谈话,母亲告诉她:傻丽丽留在安干部身边,安干部便无法开始自己的幸福生活;自己和女儿西芳是有福气的,能够过上现在的生活都是因为父亲章柿厚道。章西芳母亲的话传递给章西芳的信息是,父权在农耕文化为主的家庭当中具有绝对话语权,它可以决定家庭成员的命运。而西芳本人也存在着被父亲决定命运的可能性,她之所以没有如傻丽丽、李银环一样,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没有厌弃农村的原生家庭,换言之,在父权制下,自己同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能否拥有好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主宰者是否人品端正、心地善良,而这些往往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可控因素。对父权制控制的恐惧,在章西芳的内心中进一步加深了。

在初次恋爱受挫后,家人试图给她介绍男友,但条件不佳的对象让章西芳愤怒,同时也引起了她的警惕,她的自我意识彻底被唤醒,不再认可自己是父权制家族中附属品的身份,而是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追求个人幸福和个性解放。因此,她拒绝继续成为父权制的维护者,而成为一个叛逆者。

三、矛盾的产生——自我意识与父权制道德观的博弈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趋向明确目标(婚姻的、性的、自我的)以及一旦目标实现就会感到满足的那种冲动就是拉康所谓的需要”d。“需要”刺激了章西芳的行为,父权制家族文化教育要求她牺牲个人利益、维护父权制文化,但自我意识的萌动让章西芳渴望个人幸福的权利,二者的矛盾冲突在章西芳的婚恋生活中达到了顶峰。

章西芳渴望“强者型男人”,但在婚姻生活中她却选择了软弱而温柔的文武斌,因为文武斌能够给她一个稳定和谐的家庭,满足了她对于父权制家族文化要求的道德观念的需求。二人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在分别出轨以后,章西芳曾经梦到文武斌和自己离婚, 与出轨对象远走高飞,章西芳从梦中哭着醒来。她哭泣与情爱无关,而是希望能够维护自己的家庭,她需要来自家庭的稳定与安全感,但同时她对于追求幸福的渴望并未泯灭。对于章西芳而言,文武斌更像是标志着家庭和稳定的符号,不与文武斌离婚这一行为,就是在季瓷灌输给她的父权制文化系统的道德观念的影响下而产生的。然而,只有家庭和家人不能使章西芳满足,她还有个性解放与情感欲望。这些“需要”刺激着章西芳,推动小说的情节进一步发展,两个出轨对象出现在章西芳的生活中:与情人转朱阁的恋情代表身体的出轨,他是权利、金钱与肉体的象征,他的出现满足了章西芳对于“强者型男人”的追求;与网友past 的网恋代表精神出轨,虽然二人从未谋面,但past 所吐露的思想与展现出的气质, 与章西芳对于“强者型男人”的要求不谋而合,填补了她精神上的空虚。但追求幸福与个性解放的过程于章西芳而言是痛苦的,季瓷传递给她有关如何在父权制下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儿媳的“妇道”观念, 每每在她面对自己的内心时就会出现,并时刻折磨着她,她不断艰难地寻找二者的平衡点。章西芳在梦中和醉酒后常常看到季瓷的身影,父权制道德观念通过梦境和酒后这种主体不能控制自己精神状态的方式,展现出她的潜意识层。季瓷告诫她:“可我还得劝你几句,要狠下心来,见过快刀斩乱麻吗?”e 章西芳在梦中觉得对奶奶怀有歉疚之意,不仅是遗憾自己在过去没有能力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也不仅是对于昔日童年美好生活的追忆,更是因为在潜意识中认定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与曾经季瓷向她灌输的道德观念相悖。章西芳内心的不安、矛盾与痛苦在不断加剧,冲突达到了顶峰。

当章西芳面临的矛盾与痛苦达到了顶峰时,她束手无策,这也正是作者周瑄璞的两难境地:在强大的父权制家族和新生的自我力量的对抗中,章西芳应该如何寻找出路?作者为她安排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让她在生死边缘挣扎,当她苏醒的时候,似乎这些无解的问题都被她抛诸脑后,“重生”与“看破”成为小说最后章西芳的结局。但实质上,章西芳默许自己放弃了对于个性解放和个人幸福的追求,“过去那个章西芳,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现在的我,是新生的我,狂热的激情平静下来,不再有爱情,不再有艳遇,不再有男人的追逐和生命的焦躁。我累了,我只要平淡的、无人打扰的生活。”f 章西芳的自白看似是在经历了人生大劫之后的大彻大悟之语,实际却是内心矛盾的父权制道德观一方的胜利,在这场角逐中,追求自我解放和个人幸福的念头, 没能够战胜已经根深蒂固的父权制道德观念,最终败下阵来,章西芳也完成了作為父权制文化系统的叛逆者从出走到复归的全过程。

周瑄璞在塑造季瓷形象与章西芳形象时似乎已经暗含了某种指向性:季瓷安于父权社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角色预设,并且不断超越自我极限,更进一步满足父权制社会的要求,在小说中被肯定;章西芳想要跨越预设,有着个性解放的野心,却被父权制道德观“打压”。虽然二者都在超越,但季瓷的超越是超越自我的能力范围,向着父权制的要求更进一步,而章西芳则希望超越性别界限,向人格更加完整的真正的人更进一步。似乎在小说中,作者对于季瓷维护家庭的赞美和章西芳追求个人幸福的努力的否定显而易见。但事实上,维护家族利益与否是个人的选择,而非衡量一个女性生而为人是否成功的标准,反而追求人生幸福和个性解放,才是人生应当追求的目标之一。作者安排章西芳尝试用自我解放的方式来去除父权制文化系统戴在她身上的枷锁,这种尝试失败了,她只能回归到这一系统中去。章西芳的悲剧是弱小的女性个体败给强大父权制系统的必然结果,她建构身份认同的过程是艰难而痛苦的,她追求个性解放的艰难路途证明了父权制对于女性的影响是强大的、顽固的,但无论结果是成功或是失败,作者安排她敢于向这个系统发起挑战,已经是女性作家肯定自我意识觉醒、反抗边缘化、克服被他者化的进步。

总之,在父权制家族文化系统成长起来的章西芳,内心对父权制家族系统的道德深信不疑,但又渴望满足自己的欲望。章西芳艰难地在二者中寻求平衡,她追求平衡点的心态就是一种需要,在这种需要的促使下,她不断行动,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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