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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笔法与《红楼梦》小说叙事

2022-06-15张鑫宇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凤姐宝钗贾母

张鑫宇

关键词:春秋笔法 《红楼梦》 “书”与“不书” “隐”“显”之书 “隐”书见事

春秋笔法发源自《春秋》,是孔子编纂《春秋》时所采用的一种笔法。因为《春秋》为编年体史书,所以其所用的笔法也被后代的史学家所借用,并逐步成为编纂史书的一种常用笔法。这种笔法的特点在《左传》成公十四年中有过精妙概述,传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其中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四种笔法指“春秋笔法”的实际内涵,而“惩恶劝善”则代表了孔子的价值取向,他希望以此春秋笔法达到规劝世人的目的。而至明清时期,小说盛行,作为与史传文学一奶同胞却常常被称为“稗官野史”的小说也喜欢用到春秋笔法,这既能给小说增添一抹史传文学的历史真实性,提升小说的地位,又可以达到劝告世人、教育世人的社会作用。笔者将以《红楼梦》这部小说为例,分析其内蕴的春秋笔法的作用。

一、《红楼梦》中的“书”与“不书”

“书”与“不书”在《春秋》当中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按其所记内容可以分为两类:一为所“书”之事,《春秋》中如遇到“违礼之事”,则用笔录之,无所隐晦,直书其过,如“天子求车”“丹桓公楹”;二为“不书”之事,《春秋》中如遇到需要避讳之事则不书其事,如“僖公灭项”。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评论说:“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这里所说的“笔”与“削”即是指孔子在以自己的思想,对春秋所发生的事件进行有判断意味的记录。而《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在“书”与“不书”这个问题上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将“书”与“不书”分为两个方面:首先他将“书”与“不书”容纳到一个情节之中,让小说中的人物瞬间形成对比,以此来突出人物之间的不同性格。如在《红楼梦》第十八章元妃归省中,即可见这种“书”与“不书”。在此章节中宝钗、黛玉二人同样帮助宝玉写诗,以此讨得元妃欢心,但二人的做法却大有不同。写宝钗为:(宝玉)笑道:“从此以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的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

何以平日都可叫姐姐的宝玉,今日不可叫了?只因元妃此次归省,贾府上下全部出动,仪式之宏伟,排场之盛大,鲜有能及。元妃之权使得贾政垂首,贾母弯身,这时权力身份所带来的敬畏感已然胜过了所谓亲情血肉的亲情感,面对如此权力,薛宝钗又怎会不敬!而与薛宝钗不同的是林黛玉的表现: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到他眼前。

黛玉何以将纸揉成团?此举或无处可说,但笔者却认为大有深意。黛玉此举在宝钗之后,难道不是以两女不同的行为进行比较么?文中写宝钗对元妃的敬畏之情,而至黛玉却只字不提,甚至将所写给元妃之诗“搓成个团子”,虽有宝玉的誊写,但其中含有多少对元妃的敬重之情呢?想来应没有太多。曹雪芹以一处情节之中的“书”与“不书”,便展现了薛宝钗对权势的敬畏与林黛玉对权势的无畏。

其次是作者完完全全的“不书”,这种“不书”只有通过读者对于上下文的理解或者对整部小说细致的考察才能得出结论,如第五十四回中宝玉替黛玉饮酒一事。书中这样写道: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

读者读至此处便能读得宝黛之间这份秘而不宣的情愫,但作为“诗礼之家”的大族怎能使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凤姐看到此处便说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试问除开贾政在时,宝玉写过几次字,又几时开过弓呢?凤姐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警告宝黛二人不要如此做,不要破坏了大家门楣的规矩。而其后贾母的态度则更为隐晦,甚至到了“不书”的程度,书中写道: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曹雪芹在此借贾母之口,表达他对当时才子佳人小说过于俗套且不够真实的不满,其整个议论在文中的位置是十分恰当的,但仍存在着一定的矛盾,这种矛盾来源于贾母的人物形象。书中的贾母并未展现突出的文学批评能力,虽然贾母可以在游戏当中吟诗(如一百零回为宝钗庆生),但明确提及她对文学的态度仅仅是这一处。在书中有不少人都对文学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如史湘云、宝钗、黛玉,但贾母却很少,足可见作者此处让贾母大发言论是有意为之的。此处的贾母借以评论才子佳人来提醒黛玉应该恪守礼数,做大家小姐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应做出此番越礼的行为。对于此种观点,张锦池在《红楼十二论》中也提出过反对意见,他说:“黛玉是贾母的面上人,贾母当众给黛玉以难堪,也就等于给自己以没趣,所以断无此理。”张锦池的观点也有道理,但笔者却并不十分认同。相比于宝钗,贾母对黛玉这个尖刻的外孙女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偏爱,如果细细品味更能发现贾母更喜爱宝钗一些。如第二十二回中寫到“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又写“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又写“点戏时,贾母一定要宝钗点”。虽然此时正是宝钗生日,贾母让宝钗先点戏文无可厚非,但却足可见贾母对宝钗的疼爱。这种疼爱从何而来?那只因宝钗更懂得贾母之意。贾母所喜欢的“稳重和平”,正是今日之黛玉所不具备的,所以贾母此处对才子佳人的评价应代表了她的不满情绪,更是对黛玉、宝玉二人行为的警告。

二、《红楼梦》中的“隐”“显”之书

《春秋》在所“书”之中亦有不同,其“隐”见于“微而显”的笔法,如“侨如逆女”“梁亡”等例,其所言之事并非仅指其事,而是有他义暗含其中。而《春秋》之“显”见于“尽而不汙”的笔法,如“天王求车”“齐侯献捷”等例,《春秋》直书其过,毫不掩饰,以此来对违礼之人进行评判。而在《红楼梦》则用“隐”笔来体现人物所处之环境,依靠幽微的笔法增添小说的内在重量。另用“显”笔来直书作者对人物的爱憎,这也正是顾炎武所说的“于序事中寓论断法也”。

《红楼梦》所书之“隐”体现在第二十七回和第二十八回中贾府上下对于林黛玉的态度上。此篇开篇即写黛玉垂泪,而在其垂泪之时,曹雪芹却在紫鹃、雪雁处着墨。

先是还有人劝解,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半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他,由他去闷坐,只管谁叫去了。

两位丫鬟的行为自然与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脱不了干系,但身为仆人如何能将其主晾在一旁。若是宝玉如此,身边的袭人又岂怎会坐视不管呢?而接下来便写到薛宝钗以“金蝉脱壳”嫁祸黛玉。薛宝钗因何要嫁祸黛玉?只因看到宝玉前往黛玉住所,心有不忿罢了。只是转瞬之间,便想到报复黛玉之法,这宝钗的头脑未免太“好”了些。而在同一回目中也写了凤姐有意将红玉收归己用,而当其听到红玉之名时,书中这样写道:凤姐听说将眉头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红楼梦》至此只有三玉,一为宝玉、二为黛玉、三为红玉。对于红玉这个小丫头,以凤姐雷厉风行的性子自会有事直说,赏罚分明,不用这般暗讽。而对宝玉,贾府上下又有几人能说得呢。所以凤姐所暗讽之玉当是黛玉无疑,这也足可见凤姐对黛玉的不满。甚至在第二十八回中仍在暗示贾府上下对黛玉并不重视。

袭人道:“老太太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

礼物的多寡无疑暗示了林黛玉在贾府的地位。偌大的贾府容得下宝钗这个内有心机、善于算计、了解人心的薛宝钗,却容不下这个心思细腻、言语刻薄却心地善良的林黛玉,这不也正是暗指宝钗的性格气质与贾府相符,而黛玉则与贾府格格不入么。联系至后文甚至可以说,二者此后的命运已经在此处有了暗示。

《红楼梦》所书之“显”体现在第十二回贾瑞对凤姐的求欢上。贾瑞明里叫着凤姐嫂嫂,私下却两次想找凤姐云雨。第一次被凤姐捉弄,在园中冻了一夜仍没冻住他的“淫心”,仅过两日便又去引诱凤姐,在凤姐向他抛出“橄榄枝”后,充满猜疑的贾瑞却还是说“来,来,来。死也要来!”贾瑞之淫可见一斑。在房屋等待凤姐到来时,作者仍是不遗余力地书写贾瑞之淫。

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定意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

此时的贾瑞哪还是什么人,倒活脱脱地成了被性欲所驱动的禽兽了。而至此时作者仍在描绘贾瑞之“淫”,在贾瑞得到能让其活命的“风月宝鉴”时,他一次又一次沉沦于“风月宝鉴”的诱惑,最终贪色身亡。“风月宝鉴”是一面宝镜,能照出心中所想,贾瑞因贪色而身亡,不也正是作者借助“风月宝鉴”这一宝物对贾瑞有所评判么?善恶正邪皆在贾瑞的一手之间,何以贾瑞只关注那苟且之事,而不见那骷髅呢?这正是曹雪芹以“尽而不汙”的春秋笔法,不加隐晦地直书贾瑞之淫。

三、《红楼梦》中的“隐”中求事

上文已经说明《红楼梦》有“显”笔和“隐”笔,而其中的“隐”笔则更为重要。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提到的“草蛇灰线法”,正是对小说家“隐”笔的概括,这种笔法使得读者在细节之中见作者之褒贬。而在《红楼梦》中亦能见此“草蛇灰线”的手法,如书中的第六回与第七回。

此时正是贾蓉来找自己的嫂嫂凤姐借那玻璃炕屏以装点门面之际。作者便直书贾蓉之外貌。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虽只是寥寥几笔,但作者却有意去描绘贾蓉相貌之俊美。而在书中细致描绘容貌之人也不过凤姐、宝玉、黛玉等几个主要人物,曹雪芹在此着墨发人深省。借屏之事本是小事,作者用百字便可将事情交代清楚,但值得人注意的是作者同样在这短小的篇幅中写了一件“无用”之事。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吧。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何以凤姐叫贾蓉回来却又无语所出?难道是凤姐闲得无聊,拿贾蓉寻开心么?细看其语当知凤姐之语别有深意。贾蓉此时已借得屏风何以“晚饭后再来”,此应是凤姐对贾蓉的独自约请。“这会子有人”便暗示凤姐需无人之时才与贾蓉相会,“我也没精神了”则暗示此密会需无人且凤姐有精神之时方能成立。虽然无法由此便断定贾蓉与凤姐有着不良关系,但在其后的第七章之中却有一处言语。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随后曹雪芹镜头一转便写“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凤姐与贾蓉的关系通过两章的埋伏,终于以焦大之口显现出来。身为贾府大管家的凤姐和尚有美丽妻子的贾蓉,明为叔嫂,却暗地勾结。曹雪芹以这两个人物形象写这高贵富有的宁、荣国府,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光鲜亮丽,其暗处却藏污纳垢,不堪入目。

四、结语

李洲良在《春秋笔法论》中说:“中国古代小说家潜意识深层中有一个抛割不掉的‘史官情节’。作家写小说如同史家写史书是要寓褒贬、别善恶的。”而当我们回顾历史可以发现,春秋笔法产生的最初目的便是为了维护周礼,维护圣王的统治。而曹雪芹所处的时代显然不需要维护周礼,所以曹雪芹采用春秋笔法的目的,便是为了将他对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进行不加掩饰的揭露,进而体现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并希望能以小说规劝世人。如书中的贾瑞因色身亡,便是讽刺世上的好色之徒,并规劝这些人尽早回头,不要如同贾瑞一般因贪色而身亡。而更能体现其寓褒贬、别善恶目的的是曹雪芹对贾府中丫鬟悲惨命运的描写。如第三十回写王夫人对宝玉调笑金钏的反应。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金钏固然有错,可谁人不知宝玉天性就愿与女子调笑呢?王夫人可以立即起身打金钏,怎能不知是宝玉先调笑金钏的呢?可王夫人分明没有责怪宝玉的意思,而是直接将金钏撵出了贾府,最终导致了金钏投井自尽,一个鲜活的生命骤然消失,使其灭亡的并不是王夫人的冷漠无情,而是处于此种社会环境中仆人的悲剧性命运。又如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对晴雯的驱逐。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粘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曾为宝玉连夜补衣的晴雯在走时竟连一件好衣服都穿不上,虽然仆人的一切都来自于主人,被驱逐出去收回所有本是自然,但如此冷漠、不近人情的主人却被人称为“心善”就很发人深省了。若是此种主人还是善人,那恶主更是如何呢?曹雪芹在此处的描述,无疑是在反映这冷漠、丑陋的社会。而相反的,曹雪芹也用了大量的笔墨去描绘宝玉对金钏和晴雯的悼念,这也代表了他对世间公平与人情温暖的呼唤。曹雪芹既用春秋笔法描绘贾府之间的人物关系,增加小说的可读性,还用此笔法来分辨善恶,表达自己的社会理想,确是将史家笔法运用到极致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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