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文章不朽观”及其生命意识的抒写
2022-06-15洪瑞
洪瑞
关键词:曹丕 文章不朽 生命意识
一、“文章不朽观”与生命意识
曹丕的《典论·论文》在我国古代文论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在《论文》中,曹丕提到了有关文学批评的几个问题,除此之外曹丕还提高了“文章”的地位,提出了“文章不朽观”。关于“不朽”之说,最早可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a“三不朽”说后经孔子的阐发成为儒家正统价值观,并成为儒士人生的终极追求。但曹丕发现了“立德”与“立功”的局限性,即两者皆需时机来造就,有生之年并非轻易实现,唯有传文章以“立言”是可以通过自身努力穿越时间的界限来实现人生价值的永恒。于是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将文章的功能与地位表述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乐荣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b“年寿”会尽,“乐荣”会止,这是自然之定律,而“文章”却可“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其实,《典论·论文》中的“文章不朽”表面阐释的是文章的价值,深层意义则是文章对人生的价值。联系曹丕的诗歌作品,其对人生无常、时间易逝的感慨有颇多流露,所以“文章不朽”的命题,实则也是曹丕通过“文章不朽”来实现人生价值的不朽,体现出其生命意识的觉醒与抒发。
二、生命意识的成因
孙明君先生说:“生命意识指人类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对于人类生命的本体、对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价值、生存的意义诸问题的高度关切、思考,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对生命痛苦的超越。”c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称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这个“自觉”包括注重内心体验和生命价值的思索,综观曹丕文学作品,“生命意识”贯穿始终,这种对个体生命意识的自觉与重视,可以从曹丕的生活年代、个人经历及情感体验中做一些分析阐述。
从古至今,无论哪个朝代,动荡的社会更能激发人们的功业之心,“注目动乱的现实、腐败的政治和凋敝的民生,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来改变困顿的时局”d,曹丕亦是如此。曹丕生于东汉末年,这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动荡、黑暗的年代,正如其父曹操在《蒿里行》中所描绘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e 曹丕曾目睹战乱让百姓尸骨遍野,市野荒芜,所以他对人的生命有更多的思索和感慨。曹丕也有挽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雄才大志,对战争的痛恨、对动荡年代离乱人民的同情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情感基础。
建安二十二年(217)时疫病流行,死者无数,曹丕身边的好友“一时俱逝”,深深地触动了他对生命脆弱、时间匆匆的无奈与悲伤之情,《与吴质书》中曹丕曾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f 表达了失去朋友的痛惜之情。《又与吴质书》中曹丕由朋友的离世而联想到自己年华不再,已成老翁,使他对人生产生了深深的焦虑,对生命也有了深刻的思索。
“世子之争”对曹丕的生命意识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众多儿子中,曹操对曹昂、曹冲及曹植最为喜爱和器重,痛失昂、冲两子后,曹操一度视曹植“儿中最可定大事”g,在这场世子之争中,直到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h,私开司马门惹怒曹操后,曹丕在“世子之争”中获得最终胜利。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成为魏国世子,此时曹丕已年过三十,人生观与生命观已然形成,在“立嗣之争”期间,曹丕一直处于焦虑、悲观与彷徨之中,这也形成了他敏感细腻、多愁善感的性格。曹丕是政治家,同时也具有文人气质,充满诗意,他的诗歌内容大多是个人喜怒哀乐的情感抒发,众宾欢乐的宴饮活动中,他会由乐生悲,感慨生命短暂,游览自然景物时,他会生出人生易逝的悲伤,面对现实中的生离死别,他亦有怜悯与痛惜,生命意识的抒发多有体现。本文以曹丕诗歌具体作品为例,探讨其对生命意识的抒写。
三、诗歌中的生命意识
曹丕的诗歌今存四十余首,就题材来看,大致可分为军事纪事诗、游宴诗、代人立言诗及抒怀诗。综观其诗歌作品,生命意识是贯穿始终的一大主题。
(一)军事纪事诗中的生命抒写
曹丕诗歌作品中,军事纪事诗有《陌上桑》《饮马长城窟行》《 董逃行》《 至广陵于马上作诗》和《黎阳作》四首。在这些作品中,曹丕从不同角度描写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和伤痛,表达了对战乱中人们遭际的同情,抒发了对人民生命的关怀。
《陌上桑》描寫战士们离开故土亲人,万里从军征,身边的战友皆战死沙场,行军途中窘步前行,还要躲避猛兽袭击,生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看着路边的乱石野草,不免悲从中来,自己的生命也如落日渐渐凋零。时光不再,生命摇荡,归家之日遥遥无期,让人感到深深的悲苦与绝望。诗中对战士们凄惨的处境充满了同情,也对他们脆弱的生命感到深深的惋惜。
《饮马长城窟行》反映的是曹魏伐吴,诗人通过白描的手法描画出了宏阔雄壮的战争场面。而侧面反映的是浮舟横在波浪翻滚的大江之上,与敌人激烈交战,将士们的生命也面临着极大危险,豪情之外流露出对将士们生命的细腻关照。
《董逃行》言军队征伐之盛状,浩浩荡荡的百万士卒从清晨开始行军跋涉,路途艰难,前路漫漫,“戈矛若林成山,旌旗拂日蔽天”i。《至广陵于马上作诗》也有相似的描写,如:“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0 行军场面越是宏大,情感体验便愈发悲壮,眼前声威赫赫的人群,鏖战之后又会存活下多少呢?
《黎阳作》前三首除写将士征途上的艰难困苦,也流露出作者想要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平定天下、统一国家的宏伟志向。“载主而征,救民涂炭。”!1 面对战乱中的生灵涂炭,曹丕表达出对生命的关怀与怜悯,进而将这种悲悯之情升华为“我独何人,能不靖乱”的帝王之志。另一首《黎阳作》六言诗:“中有高楼亭亭,荆棘绕蕃丛生,南望果园青青。霜露惨凄宵零,彼桑梓兮伤情。”!2 故宅破败凋零的景象,反映出战争使人民流离失所。无论是对行军将士们的同情还是对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下层民众的深切悲悯,都体现出曹丕对个体生命及整个国家群体生命的重视。
(二)游宴诗中的生命抒写
建安九年(204),曹操攻下邺城,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在邺城度过了其文学盛产的青年时期,此时也是建安文学的繁荣时期,以曹丕、曹植为核心的建安文人集团在此期间多有群体性娱乐游宴活动。与军事纪事诗的悲壮基调不同,这些诗作大多是曹丕与友人游乐赏景后抒发的感怀,是对生命意识的另一种诠释。
如《善哉行》其一:“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吹清气。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3 每日在美妙的音乐声中,与众宾客开怀畅饮,真是快乐至极,而胸怀天下要做一国之君的曹丕并没有耽于这享乐之中,“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为?”荣华富贵并不是终极追求,他所求的生命状态是恬然淡静,守得这份淡静才能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实现生命价值。《善哉行》之二中,前半部分极写畅游宴饮、纵享歌舞的欢乐场面,作者忽有“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4 的复杂感受,在欢乐畅饮之时,想到这种欢乐不能永远存在,人生苦短,时间流逝,无论地位尊卑贵贱,终有结束之时,不免对生命有了深沉的慨叹。《芙蓉池作》一诗,记录了曹丕与友人夜游铜爵园时所见的景物与环游的场面,后四句诗人笔锋一转:“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5 就这样快乐地遨游吧,心情愉快会让自己更加长寿,实则表达了曹丕对生命有限、长不过百年的忧伤与无奈,同时也有他对生命的理性认识。《于玄武陂作》是曹丕与兄弟驱车游玩玄武池的写景之作,最后诗人以“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6 一句结束,这忧愁与前面的乐极生哀是一样的,明知永恒之情只是美好的期愿罢了。曹丕的游宴诗在描写游宴活动后都会有对生命的深刻思索,让生命更有意义,尽情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人和事,以及对生命有限的感慨悲伤,都体现了曹丕的生命意识。
(三)代人立言诗中的生命抒写
曹丕的诗歌作品中还有一类代人立言诗,诗人假托他人的身份和口吻进行诗歌创作,大多拟征夫、思妇及弃妇身份。建安时期社会动荡,人们背井离乡,游子思妇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这些拟作情感细腻,哀怨动人,体现了曹丕对苦难者生离死别的同情,丰富了曹丕生命意识的内涵。《燕歌行》二首是代人立言诗的代表,都写夫妇离别之情。其一:“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7 诗人开篇即用“秋风”“草木”“霜”一系列让人心生绝望凄凉的意象,为全诗奠定了悲伤的基调。“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一位妇女在家独守空房,因思念客游他乡的丈夫而伤心落泪,最后用“牵牛织女”的传说比喻两人分隔两地的境况,暗示了二人的生命就是在聚少离多与漫长的等待中煎熬度过。其二:“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8 不知远方的丈夫是否一切都好,思妇心中的惦念和焦虑无法说出口,就在这等待与思念中时间流逝,容颜老去,独留一声声叹息。《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写新婚夫妇离别之恨:“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9 新妇所悲叹的并非身各一方,而是那飞逝的岁月,虽说岁月无尽,可再次相聚却不知何时,分离怎能不悲伤,这种表达是将离别之恨上升到更高的境界。曹丕借助新妇之口,表达了时间流逝的无助和哀怨。
(四)抒怀诗中的生命意识抒写
除了描写现实生活和代人拟作之外,曹丕还有一类向自己内心探求,抒发人生感怀的诗作,如《丹霞蔽日行》《秋胡行》《短歌行》等。《丹霞蔽日行》这首诗简洁凝练却意蕴深厚。诗中曹丕列举自然万物中由兴转衰的种种具有代表性的现象,流水落木、孤禽失群、月之盈亏、华之繁谢,从古至今都是永恒不变的规律,自己还有什么可感慨呢!诗中对生命的思考具有哲理性,看到了自然永恒的规律,人的生命从无到有,由盛转衰,是古今所有人的共同慨叹,表达了曹丕对生命转瞬即逝的无可奈何之感。《短歌行》作于建安二十五年(220),是年正月其父曹操病逝。顾炎武曰:“魏文帝《短歌行》‘长吟短叹,思我圣考’,‘圣考’谓其父武帝也。”@0 诗中对父亲深切的怀念,一方面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曹丕从小跟随在父亲身边,无论文学还是军政都深受曹操影响,父亲在曹丕心中的形象是伟大的圣贤。“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1 像父亲这样仁德的人都终有一死,无法百年,“嗟我白发,生一何早”,我的白发又早早地生了出来。在这首诗中,曹丕直接抒发了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感慨。《大墙上蒿行》中曹丕感叹草木会零落,四季会更替,时间飞逝,人生在世如飞鸟暂栖枯枝不能长久,为什么我还要隐身守约呢?中间段落极写人间美好之事,诗末曹丕直抒胸臆,生命中值得快乐的事情很多,不要抱怨行乐太迟,人生苦短,不如及时享乐,让生命更有意义。陈祚明评价此诗曰:“《大墙上蒿行》大墙上生蒿,荣华无久时,以比人生寿命不得長,乃反极陈为乐快意,淋漓铺叙,情极畅,词极雅。”@2 由此可见曹丕面对生命的态度,即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不要留下遗憾。
综上所述,曹丕的诗歌作品充满着时光匆忙人生苦短的哀叹和苦闷,这种思想究其根源则来自于对生命问题的思考和探索,这是生命意识觉醒的体现。而在曹丕诗歌中,不仅有对生命存在与死亡的恐惧和悲伤,更有对寻求生命永恒的思考与追问。时代的动荡,促使魏晋时期的人们对生命的认识更加深刻和强烈,三曹父子的文学作品中都显示了对生命问题的关切,但因三人的时代背景、人生经历以及性格气质不同,所以对生命的体验与抒发具有各自的特点。曹操切身经历了东汉末年的战争与动乱,他的《蒿里行》《短歌行》《秋胡行(二)》等作品体现了他对乱世人民的关切,也有因生命有限统一大业难以实现的忧伤,生命意识更多的是关注社会现实与功业理想。曹植因其自身有着“任性而行,不自雕励”的鲜明个性,其生命意识表现得自由而强烈,以“世子之争”为界,前期的曹植意气风发、豪侠仗义,忧于生命易逝,应积极追求功业;后期的作品则更多抒发了悲愤苦闷,对生命有着更强烈的个人感受。而曹丕对于生命的认识则是敏感与理性的,人间之事与自然之景都能够引起他对生命的感怀与思索,同时他也懂得万物皆有时,是不可改变的自然规律,所以面对有限的生命他更重视价值的实现,并及时行乐珍惜生命。叶嘉莹先生如此评价曹丕:“是一个有反省、有节制的人。……仅仅是平时一些很随便的小事,都能够给你带来敏锐的感受……”@3 曹丕对生命意识的抒写不仅有现实生活的生离死别,也有游乐畅饮时的理性节制,还有珍惜生命的及时享乐,他将对生命本体的关注融入诗歌之中,使他的作品精思逸韵、深婉动人,从而也实现了通过“文章”穿越时空的界限以达到生命价值永恒的不朽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