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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管风铃的寄寓

2022-06-09欧阳德彬

绿洲 2022年3期
关键词:南翔竹管富阳

欧阳德彬

笔者与南翔先生交往频密,常常可以第一时间阅读到他的小说新作,另外,因为生活圈子的交集,也能屡屡窥见他小说中人物的现实原型,便于对创作机制进行考察,从而登高探幽,得窥妙构。久而久之,笔者形成了这样一种认识:南翔在文学之路上走的是扎实的现实主义小说路子,小说人物几乎都有着现实生活中的原型或者史料上的原型。在现实原型坚实的“肉身”基础上,融入他的小说诗学之“道”,肉身融道,道成肉身,浑融如一,并在现实生活中提炼出诗性,飞升至小说诗学之境,乃是他的拿手好戏。

现实原型融会中国古典小说诗学

元好问《遗山文集》中有一首题为《论诗绝句》的小诗:“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大意是真正的诗人必须亲临其境,有了切身体会才能写出好诗。如果风景纯属虚构,暗中摸索,终难抵达“艺术真实”,当然,小说人物也是如此。南翔的小说人物在现实中有其原型,加以虚构与提炼,融会深切感受,形成一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新作《竹管风铃》便是此类作品的典型。这样的叙事策略,立足于坚实的现实根基,在原型基础上做了精微的虚构,既有现实的影子,兼备虚构的况味,方成扎实优秀的小说。

《竹管风铃》的主要人物有三位,一是公司高管大宝,二是他的二婚妻子玲珑,三是大学老同学李富阳。其中李富阳是故事的核心,即灵魂人物,大宝和玲珑如同两颗卫星,围绕着他旋转。李富阳的人物形象就是在与大宝夫妇的互动中呈现的,整体来说是一个与现代社会脱节的边缘人形象。其人貌似“虬髯客”,外表粗豪,心思却极细腻,古文功底深厚,在同学宴会上旧体新诗信手拈来,谈笑风生,风流倜傥,颇有魏晋名士风度。他早年或是因情感生变,辞掉了稳定的教职,南下深圳。自时起不再工作,靠着诗词唱和、时有时无的稿费和兼职过活。归根结底,糟糕的经济状况和不规律的生活方式导致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出现大问题。小说并没有止步于讲述一个边缘人的跌宕故事,而是树立了一种耳目一新的生活范式和人物形象。李富阳满腹诗书,并非不能仕途经济,而是像贾宝玉一般对那些人间俗事感到“恶心”,萨特式的哲学意义上的“恶心”,就是压根儿鄙视那种卑躬屈膝稻粱谋的社会规则。成功人士大宝千方百计接济提携这位中文系老同学,介绍他商业写作、编辑内刊等文字工作,他却不喜和那些客户们打交道,常常一言不合,拂袖而去。孤身独居之际,不幸中风,幸亏心思缜密的大宝及时发现,托关系把他送进医院。他倒好,年过六十岁,刚做过溶栓手术,却对年轻的小护士心生情愫,暗赠信物,谈起了恋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依然爱着一个女人,爱着这个世界,这并非凡夫俗子可以做到。他倒像是穿越到现代工商情境社会中的黄仲则,与当代社会格格不入,兀自吟诵着情诗:“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但是以普通人的视角来看,这样的人是社会边缘人,是不务正业的“傻瓜”。

文艺理论家韦勒克和沃伦将小说人物分成两类:静态型人物和动态型人物。通读全篇,纵观李富阳的人物形象,他的主要性格特点在与大宝夫妇互动的过程中不断明晰,可以说自始至终依然故我,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转变,可谓是静态型人物。小说叙事经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卡夫卡等叙事技法的革新,进入所谓的“现代主义”以来,很多评者对静态型人物有所误解,认为在艺术上低于动态型人物。客观地说,两种人物并无优劣之分,只是服务于各自的形象塑造和作家意旨,只是作家不同的创作形式选择罢了,并且限于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的篇幅体制。在《竹管风铃》中,南翔不是为了叙述李富阳的自我个性被社会现实摧毁的悲剧,而是旨在谱写严酷现实条件下理想主义者依然故我最终毁灭的悲壮剧。

另一方面,值得玩味的是,大宝和玲珑却是动态型人物,在与李富阳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中夫妻关系更加紧密,抵达灵与肉的琴瑟统一。显而易见,玲珑在照料李富阳的过程中逐渐认同了大宝心中的伦理价值。大宝目睹玲珑的体己入微、无私奉献与付出,强化了相伴终老的渴念。这两者感情上的动态变化大有抢占李富阳风头之势。

小说文本中的士大夫伦理

在《竹管风铃》中,李富阳是核心人物,大宝和玲珑却是必不可少的衬托。李富阳特立独行,一贫如洗,日为衣食所累,在社会上如鱼得水的大宝竭力全力去帮助他,用玲珑的话说:“我从没见过大学同窗可以好成这样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这其中有着中国古典士大夫伦理的情味。

笔者所说的古典人文价值传承是经历过五四运动和西方现代文明洗礼的优秀传统文化的人文价值,而非愚忠愚孝之类的封建落后的人文价值。在笔者看来,一些人一味地师古,一些人一味地学洋,都不若中西贯通。小说中的“悌”,兄弟之情,同窗之谊,这种珍贵的价值理念,放之四海而皆准,并非中国古典独有,也是人类共同价值中的一种。

另一方面,这篇小说还带有挽歌和吊唁的性质,这与南翔本人重情重义的价值操守有关。但凡有亲朋故旧仙逝,他总会撰文,或曲笔写小说,或信笔为随笔,为逝者留下雁痕。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看,这背后基于《左传》和《史记》的中国古典叙事“志人”传统,事件按照一定逻辑关系组织起来的情节皆为记录人物服务。中国小说叙事与现实书写独特结合,以小说法而志人,《竹管风铃》即是这类小说。南翔笔端饱蘸感情,将与人物相关的回忆、轶事、传言、猜测等诸多元素串珠合一,共同建构李富阳其人其事,将已逝的亲朋故友音容笑貌珍藏于小说文本之中。

南翔的小说,多有坚固的现实生活铺垫,但文学的所谓“高于生活”,便来源于它的艺术提升。“竹管风铃”是小说的标题,也是一个贯穿的意象。因了这个意象,一个完全写实的小说,既涂抹了一层空灵的色彩,同时又启动了读者对于主人公的一种想象。这种想象是不受约束的,可以往情感的方面,也可以往世俗的方面,还可以往超越物质的、精神的方面去构想与联想,使得小说多了一層乃至几层的色彩。如果说南翔的小说《绿皮车》(《绿皮车》原刊《人民文学》,登上中国小说学会二零一二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收入南翔著小说集《绿皮车》)是一个整体意象,小说的人物都围绕在绿皮车里面活动,它象征着慢下来才能左顾右盼,扶老携幼,让所有的弱势群体都能够享受到一点儿时代快速发展的红利。那么《老桂家的鱼》(《老桂家的鱼》原刊《上海文学》,登上中国小说学会二零一三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获二零一三年上海文学奖)里面的一条翘嘴巴鱼,就是一个个体意象。有人说,这条鱼象征着老疍民“老桂”的宿命;也有人说,它象征了“老桂”不屈不挠的抗争。准此,竹管风铃,应是一个个体意象。

“富阳除了送老同学一副自己撰写的对联,还送了一串自制的竹管风铃。风铃是他从内地带来的,用的是家乡的小山竹,两个手掌长短,一共18支,高低错落,风过耳,常会鸣响有节奏感的曲调。神奇的是,北风吹过,铃声铿锵,金戈铁马;南风吹来,铃声柔婉,如怨如诉。玲珑把竹管风铃挂在北窗,她认为这个新家需要多多拂过阳刚之音。挂风铃的时候,她忽问,这串风铃是不是他当年做了想送给一位心仪的女朋友?我很少见男人张挂风铃的。”

这串竹管风铃是小说中一个容易被大意的读者忽略的叙事声音,却是作者的巧思安排,有较多较深的寄寓。一串风铃,一头连接了富阳过去的思念,一头绾系了大宝、玲珑夫妇现在的生活,同时将小说升华到一个可以多重解读的空间。事实上,半道联袂的夫妇在扶持一位老友、老同学的过程中,他们的相互理解和认知也在一道提升。故而玲珑才会梦见自己把一皮箱的金银首饰、珍珠项链,还有多余的一柜子衣物全部挂在网上售卖,去支助那个捉襟见肘的私人养老院“爱晚园”的老板,让孤单清寒的老人们得到多一些营养滋补。试想,没有此前的一幕幕,一个时时逛商厦,进去就出不来的女人,会对非亲非故的老人们,有这般细腻柔情的怜爱吗?

“周末睡到半夜,一阵大风吹来,窗前的竹管风铃砰然奏响,繁弦急管。玲珑醒来,意识到昨晚忘记关窗,便蹑手蹑脚起来。正要关窗,大宝也醒了,叫道,别关……再听一听。”李富阳的爱情秘史、名士风度以及一生一世,全部化作竹管风铃的如泣如诉,回味悠长,令人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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