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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鸟册页

2022-06-09胡竹峰

绿洲 2022年3期
关键词:美人蕉鳜鱼芭蕉

胡竹峰

白鹭

春夜下点雨最相宜。

乡村最初的春意是被雨水唤醒的。细雨绵绵中,山野雾气升腾,那些花草树木爆出鲜嫩的一滴芽蕾。空山无人,也无人语,一片白茫茫一片雾茫茫,只有鸟的声音与足底谷音。起先,一两只鸟鸣,鸣声“嘎嘎”,尖而且脆,跟着是一群鸟的声音经久不息。河畔石壁上站了很多白鹭,如临水照花。内心欣喜,仿佛薄薄的雪片不经意飘落在项间。

小时候常常见到白鹭。桃花流水的季节,乡间多白鹭,成队地聒聒噪噪,声音沙哑,并不悦耳。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在稻田里,白鹭飞快掠过,在绿色秧苗上空飞舞,有的在树梢上驻步,或者三五成群落在田埂,站在竹杪上,点点白色,被风吹得晃晃荡荡,宛若玉兰上下浮光,左右摇曳。有的白鹭展翅相互追逐,整个山坳绿上跳动着几多晶莹的白花,清雅夺目。

春耕时,水田上空终日有白鹭盘旋觅食,与浅绿的秧苗辉映。白鹭低空飞着,不时在田里啄衔而归,脚尖触水的刹那,田里水光粼粼,人心也随之荡漾。

白鹭单看好像更美一些,夏日雨天偶尔会看见形单影只的白鹭飞飞停停,一时站在池塘边上,一时又站在芦苇丛中,一时在树梢一时在沙洲,茕茕孑立,百无聊赖。烟波迷蒙,雾色苍茫,那白鹭自山头飞向水畈,自水畈飞向山头,周而复始。

白鹭很好看,有点像鹤,身体纤长,毛羽洁白似玉,喙如青钢,腿颇长,像青玉制成的长杆,也有地方称它为“香脚鸟”。春日里,一只只白鹭掠过田野,掠过竹林,嬉戏于田地之间牛角之间。这景象让人忘忧。想起杜甫写的句子:“莫须惊白鹭,为伴宿清溪。”

杜甫的诗风慷慨多一些,有深秋长天气象。间或也见闲情,譬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类,我很喜欢,觉得平畴风味,隐隐有荣华有富贵,更有清逸气,胸襟为之一淡。好比远眺桃林,花色烂漫,惹人遐思。只是诗中那一行白鹭上青天,飞得高了一些,实则低飞时的滑翼悠闲从容,尤为姿态轻盈,更好看一些。张志和《渔歌子》也写有白鹭,近于桃源梦境,苏东坡、黄庭坚见辞心喜,忍不住借“西寨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两句入得自家诗文,据说山谷道人且诵之有矜色焉。

白鹭又名“鹭鸶”,元散曲说:“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后世小说多引用,警示平常人面下的狡诈与世情的深险湍流,以证空绝非空,空即是色。

雪隐鹭鸶这个景象,我见过。有年冬日大雪路过河滩,积雪压着芦竹寒汀枯枝,河滩边有几只白鹭停在那里。大概是冬日不好觅食的缘故,那些白鹭格外高格外瘦,越发显得腿脚细长,在雪地有瑟缩状,像是寒士。然伸头抬足时,岑寂自适,又像是隐士。偶尔有白鹭飞起,扑至水面,意趣清冷,又像是雅士了。

过几日,雪后初霁,竹叶返绿,孤零零一只白鹭缩头缩脑站在水边。冷风过来,那白鹭紧了紧毛羽,仿佛披一身鹅毛大氅。我忘不了那一只雪上鹭鸶,忘不了那天的情味。

走蛇

家乡的物事,隔得再远,精神上也觉得亲近。偶有例外,譬如蛇,总是来得疏阔,想起即丢一旁,不让它盘踞心头太久。万物皆有性灵,蒲松龄的蛇人故事我读得熟,弄蛇人与两条青蛇之间超然人间的情谊,只有纸页的向往,没有现实的亲随。

老家村野有蛇,银环蛇、眼镜蛇、蟒蛇、蝮蛇、菜花蛇,等等。还有一种叫竹叶青的毒蛇,颜色碧绿,颇具攻击性。河潭或稻田常有泥蛇,如风一般游过,悄无声息。春四月插秧时常常遇见它,胆小的避开,胆大的径自直取七寸,抓起来遥遥掷向远方。还有一种叫“尖吻蝮”的蛇,乡民称“五步龙”,又叫它“七步倒”“百步倒”,被其咬到,五步或七步,最多百步,即倒地毙命。据说过去进深山,人总要随身带一刀,倘或被尖吻蝮咬到,咬指断指,咬肉剜肉,绝不容缓。让我想起壮士断腕的决然与勇气。

某老居士告诉我,有回听法师讲经,一青色花斑大蛇也伏在大殿前门侧,形状细长。众人失色却步,上人莞尔说:“此蛇乃来亲近三宝听法。”蛇果然从前门爬行到殿内,未曾惊怖旁人,从大殿左侧爬至右侧,绕佛像一圈状,然后伏在法座前聆听说法。这是蛇的向善,万物有灵有善,众生皆存佛性。

蛇大概是阴气很重的东西,在山里遇见,感觉兜头迎面一股冷风,酷热盛夏亦然。蛇身更阴冷,着手软凉,不敢久触。蛇亦好在坟冢出没,老人说那是先人之灵,大吉之相。乡下葬俗发现搁厝棺木周围有蛇,认为美穴,是“活龙地”。

每到秋天,山上平坦的地方常常看到蛇皮,有些碎成块,风吹着四散,有些却整节如空心蛇,鳞片毕肖。撞见过蛇蜕皮,紧紧附在木头、树根或石头上扩张颈部,用尽气力,忍痛将旧皮一点点从头至尾蜕去,其状甚苦。老家说人吃苦事,好比喻脱了层皮以示艰辛。

蛇平日在洞中穴里树上安眠,夜间开始活动,游走觅食不休。乡下人夏天走夜路,常常手执竹木,清扫路边草丛,免得被蛇咬了,是谓打草惊蛇。

八岁那年被短尾蝮咬过一次,脚肿到腿跟,一个月不能走路。乡下无蛇药,以蜈蚣浸香油涂抹患处方才祛得蛇毒。短尾蝮,头略呈三角形,有颊窝,头背有对称的大鳞,褐色或灰色,杂有黑斑,其状极懒疲,老家叫土巴蛇。常常有农人被它咬伤,乡民见了总是痛下杀手,除之大快,然后厌弃地远远扔进夹垄。

据说蛇有神力,打就一定要打死,逃脱了会回来报复。友人告诉我,当年他们一伙学生在海滩上玩,有人打死两条大蛇。回家的路上发现有蛇挡在小路上,惶恐中又打死了几条,结果更多的蛇在挡路,像乱草一样,一绺绺封住路径。

有蛇活吞過邻人的大狗。事后去看,只见稻田从中分开的一条蛇迹,压坏的稻子歪在一旁。看着那片稻田,感觉阴气森森而来。那条蛇是山蟒,后来又出现了几次,没有侵害人畜。好多年过去,踪迹全无,想必去了深山老林,家乡传说修炼成龙升天了。后来在秋浦河边见过蟒,江南地气肥沃,蛇粗壮如老树,吐着信子,懒洋洋横过马路。不多时入得丛林,但感觉草木纷纷避让,有爆豆声又如大雨忽至。一车人骇然大惧,脸有土色,半日方才心安。B25DE5F0-7993-41FC-98F3-ACA5F3991E86

老家蛇极多,乌梢最为常见,体长可达数米,性情颇温顺,无伤人心,咬到亦无碍,常在农田、河沟附近,有时也在屋舍旁出没,行动迅速。初见略略觉得悚然,知其性子的总要捉来炖汤,治疗恶毒生疮。乡野湿气重,瘴气雾气伤人,腿脚易生疔疮。

有年去蓬莱,海上有蛇岛,隔水眺望,并不敢上前。怕入了旧小说中的情景: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

传奇里蛇变人的事迹颇多,白娘子与许仙行状差不多家喻户晓。人人爱那白娘子,人人羡慕许郎中,人人迁怒法海多事。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却说有人变过蛇。沧州城一泼皮,为人凶横,做羞愧事投河自尽了,因为生前侍母还算尽孝,冥间官员检阅档案,得受一个蛇身投去人间了。

长妈妈说给鲁迅听的蛇故事,祖父讲古也和我谈过。从前一个读书人,夜里正在习字,有美女在窗前露齿一笑。他很高兴,让那美女进屋了。几个月后,有道士见到读书人,说他眉目都是阴气,像妖吸走了他的元神,恐怕性命不久。读书人跪地求救,那道士画符一道,让他贴在门口。果然当天夜里,美女来时,化为一条大蛇,道士恰逢赶到,一刀断了那蛇身,取下蛇胆自行吞服了。從此书生发愤用功,大考得中,外放为官了。然而我并不喜欢那读书人,觉得他着了道士的计算,是个孱头,更为美女蛇无故惨死抱打不平。此后每到天黑,常常留意窗口,期盼会有美女蛇,可惜直到离开乡下也没能见到。后来倒是见过很多蛇,它们却不标致,不是美女蛇。许是来不及穿戴人皮吧。《聊斋志异》里有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披上彩绘的人皮,装扮成美女,耍弄各种手段,裂人腹、掏人心。

祖父讲古,大概脱胎于许逊斩蛇故事,江南地区广为流传。说江东蛇祸,那蛇奇大,无人敢除。许逊啸命风雷,指呼神兵,以慑服之使不得动,然后飞步踏其首,以剑劈向蛇的脑门,几个弟子也引剑挥之而上。此后一方安宁。

柳宗元说永州之野有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世间并没有草木触之尽死的蛇。柳宗元的文章我向来喜爱,这一句故作惊人之语,却也不以为然,士人作文通病如此。庄子寓言,说部传奇,神游八极尽享物化之美,读来飘飘欲仙。写碑写史还是要考究一些物理,不能太多矜张作态。

孔子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究竟物理。隋以前诸多文章下笔沉着,华实兼具,态度安详。唐风鼓荡,文章也多了奔腾多了躁进。几百年后,才有公安派、竟陵派、性灵派的革新,尽管又落入新的窠臼。作文难免窠臼,文章家当如狡兔,何止三窟,像跃入大海的游鱼飞进山林的雀鸟。下笔有世道人心,用意固佳,然而不能强文所难。寓教于乐、润物无声,才是自然之性。先秦诸子与六朝人物,大抵文章即为文章,或言志或抒情或说道,后人却多以此作手段,为进阶为争宠为稻粱,一个是天意,一个是机心,机心再高,终不及天意万一。勉为文辞,越发局促,无益无趣也。不如在心里撒一把文章的种子,等待发芽,任它自生自灭。

柳宗元说永州蛇晾干成药,可以医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银环蛇通体黑色,而有白环状花纹,近乎“黑质而白章”。医书上说银环蛇有祛风、通络、止痉之效,用于风湿顽痹,麻木拘挛,中风口歪,半身不遂,抽搐痉挛,破伤风,麻风疥癣,瘰疬恶疮。大概这永州之野的“异蛇”即是它吧。

银环蛇我见过。过去有乡民捕蛇接济家用,夜里在水泽田边地头寻蛇而捕,纳入竹篓。多时一夜十几条,少则三两条。有回得了一银环蛇,觉得稀罕,开笼给我看,蠕蠕而动,性情温和,不像是剧毒模样。捕来的蛇,多不久放,天明即上市售卖,那蛇或入馔或入药,皆进了人的口舌。才知口舌之毒胜于蛇蝎,尔后渐渐明白人心之毒又盖过口舌多矣。孔子才说:“言寡尤,行寡悔。”所谓守口如瓶,不逞口舌之快,修心是德,才有余庆。

《酉阳杂俎》说一女子夏日乘凉,有胡蜂在头面飞绕,她随手挥扇扑落,堕地变成了胡桃。捡起来在掌中把玩,那物遂长,起初如拳头,渐渐像碗。正在惊顾好奇,那胡桃已变成盘子大小了。曝然一分为二,在空中轮转,声若蜂鸣,忽然在那女人头上合力一击,顿时头骨碎裂,齿着于树。“齿着于树”四字,如枭首城头,我总疑心作者或有所指,讽刺世间嘴尖牙利的长舌人。齿着于树,舌将安在?

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只喜欢听神灵鬼蛇的故事,其中有哀。清人罗聘好画《鬼趣图》讽世,洋洋不知几何。晚清画僧虚谷性癖好奇,书画破常格,喜作赤链蛇。知堂五十岁时,曾作自寿诗,其中说道:“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诗出后,各路文士纷纷唱和,老友刘半农认为诗不错,却说知堂不会画画,不会草书,种胡麻更非事实;寒斋不寒,炉火很旺;苦茶不苦,你若去吃,定是三炮台香烟和法国面包点心。话虽如此,却作了和诗四五首。二十几岁,用其韵作过两首打油诗:

半是道家半墨家,斜穿布衣当袈裟。

魑魅魍魉四小鬼,摇身一变美女蛇。

多写文章少说话,但求西瓜丢芝麻。

半墙诗书满窗月,任他风雨且饮茶。

又:

神游天下身在家,毡帽粗服胜乌纱。

闲来意趣理窗草,文人心事笔下蛇。

旧书半卷销永日,南瓜架下话桑麻。

默坐空斋伤世事,明朝早起摘新茶。

句子颠倒散落不成诗,到底还是白话,真是惭愧。好在说了心里意思,那意思还是我今天的意思。

鲁迅私信谈过知堂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鬼蛇之爱,别具心怀。并不肉麻,却又肉麻。说是无哀,到底有哀。

苍蝇

立夏后,苍蝇多了起来。虽居高楼之上,也偶见其迹。

过去乡下农家,苍蝇是最寻常的,到了暮春即群蝇乱舞,在窗外纷飞嗡嗡。红漆桌面、长凳、蒙尘的电灯泡、油腻的灶台,到处歇满苍蝇,远望仿佛圆溜溜一滴滴墨。倘或铺筵设席,这时总有苍蝇集结在器皿上,或屯聚在几案和笼子上,热气一熏,掉在羹汤里。此情此景,无有不愤然者。B25DE5F0-7993-41FC-98F3-ACA5F3991E86

《枕草子》谈到苍蝇,应入于可厌之物无疑,我意也是如此。苍蝇虽是可厌物事,偶尔也有另一种风味。夏日午后,天气最热时,路旁黑案板上几只大苍蝇凝住不动,是有意思的。黄昏时候,麻苍蝇定在棕树壳上,或者黄色的落叶上,也是有意思的。然而这些有意思,也只是看一眼罢了。虽说万物平等,总是憎厌苍蝇,从来未有過片刻亲近。欧阳修写过《憎苍蝇赋》,说物也虽微,其为害也至要,不掩憎恶之情。

周作人做小孩子的时候有点喜欢苍蝇,常在夏天趁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专捉金苍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金苍蝇即《诗经》提到的青蝇,先秦人大抵对它没什么反感。《诗经》里说青蝇嗡嗡叫,停在竹篱间,停在荆棘上,停在榛树巅,并无不悦之情。我老家称金苍蝇为绿豆苍蝇。那种苍蝇两只眼皆红,身躯紫中透绿,小时候见了避之不已,从不喜欢,到底还是嫌其腌臜。

小林一茶是虔诚的佛教徒,对苍蝇也有别样的情感,咏苍蝇的俳诗有二十几首,还说:“不要打啊,苍蝇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这一句有知者认为最见生趣。苍蝇的手也是苍蝇的脚,手非手,而脚亦非脚。苍蝇搓时,头脸连转,状甚滑稽。周作人文章曾引用过小林一茶另一俳句,别具风味: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

斗笠是旧时风物,过去雨天农人常戴在头上,不耽误手上的农事。斗笠上爬有苍蝇,像宣纸上绘就一般。

苍蝇虽微,常入画。画里的苍蝇,绿头苍蝇虽然惹眼一些,状近灿烂,却不如麻苍蝇风雅,更具水墨味。

传说三国时曹不兴受孙权之命画屏风,不小心将墨滴在绢面上,就势而成一苍蝇。孙权疑为真,以手弹之,方知是画。这是著名的“误墨成蝇”的故事,历代有记。还说王献之曾应桓温之请画扇,误落笔,遂画只牛。误墨成牛倒不是难事,误墨成蝇则近乎神技也。

见过齐白石画的苍蝇,逼肖如活,工笔虫草不见一丝泥浊,小跋更妙,说“庚申冬十月,正思还家时也,四出都门,道经保定,客室有此蝇,三日不去,将欲化矣。老萍不能无情,为存其真……此蝇比苍蝇稍大,善偷食,人至辄飞去,余好杀苍蝇,而不害此蝇,感其不骚扰人也”。

苍蝇讨人嫌,见了总要杀而快之,只是打中并不容易,手一扬它立即飞了。苍蝇生有复眼,前后左右均可视物。只要苍蝇识相,不同桌而食,彼此总是相安无事。当然也有例外,午休时,将睡未睡,飞来一只苍蝇,在头面爬行。此时,它非死不可,寻来蝇拍,劈头盖脸下去,往往成为一小撮红白黑相掺的肉泥。有时候我们还打苍蝇给鸡吃,手起拍落,便有一只只苍蝇坠入地上,不多时,黑点一片,唤鸡过来,顷刻啄食干净。

几场秋雨后,天气渐冷,蝉鸣的声音没落了,苍蝇也一下子少了起来,偶有两只飞进室内,在窗纸上呆立不动,人不问它,它不问人。郑板桥题画中写过苍蝇,说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咚咚作小鼓声。这种情味,倒有些意思。

鲁迅小说《长明灯》里有一谜面:“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谜底是“鹅”。

鹅的样子好看。水乡里,几只大白鹅晃悠悠划过沟渠划过古桥划过柳梢,给风物添了颜色。鸡鸭差不多只当作家禽,鹅有人喜欢,经常是玩物。我乡既有不少。农人兴田种菜,养狗养鹅,自得其乐。

鹅的样子有其他家禽所无的威严,高视阔步、目中无人。据说鹅得了牛的眼睛,看得人渺小了,故有一番神俊。而牛却得了鹅的眼睛,于是性情驯良。

丰子恺好养大白鹅,称其为“鹅老爷”。写过一篇《白鹅》的文章,说鹅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评剧里的净角出场。评剧即京剧。北京旧称“北平”,故京剧当时亦称“评剧”。净角俗称“花脸”,多扮演勇猛豪爽人物。鹅厉声叫嚣,引吭呵斥,要求喂食时的叫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的确有净角之风。

丰子恺还说他养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伺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

八大山人笔下的鹅没有丰子恺笔下一般风清月白,一只呆鹅,并不见佳,好在题跋颇生动:

人传刘道士爱驾鹅,弃而爱王羲之书。所书长老家一卷《遗教经》。献之云之姊,告无它事,山阴刘道士鹅群并归也,所书也只是一卷《遗教经》。小雅兄弟甥舅岂伊异人。柔兆,八大山人记。

能看到优雅、闲逸的心态,淡定从容中有生之趣。

王羲之爱鹅,王献之也爱鹅。

王羲之爱鹅发乎心性,我总觉得王献之爱鹅有故意肖亲的成分。

我不喜欢鹅,嫌其心性不良。有年去枞阳,山村偶遇几只鹅,扑棱双翅上来啄人。

母亲养过鹅,鹅蛋极大。小时候,一手握不过来。每次捡蛋时,捧在掌心,刚下的鹅蛋,带着鹅的体温,暖暖的。

鳜鱼

鳜鱼大概是最入画的,鳜鱼食肉,在画中也是一副恶头恶脑的神情。有时候是愤怒的鳜鱼,有时候是自负的鳜鱼,有时候是平静的鳜鱼。

八大山人喜欢画鳜鱼,其鱼有余味,看着看着,鱼突然变成罗汉。青年时看八大山人画的鱼,以为怪。少见多怪。现在看八大山人的鱼,觉得呆。此呆非木鸡之呆,而是醉鱼之呆。乡下农人在鱼塘里撒下酒糟,鱼吃了,体态似是喝醉了一般不谙水性。

鳜鱼有时候写作“贵鱼”,为了讨口彩。鳜鱼卖得也不便宜,一条鳜鱼抵我一篇文章的稿费。想想我的文章卖得也不便宜,有时候一篇文章能买十条鳜鱼,于是释然。鳜鱼有时候写作“桂鱼”。鳜鱼厚皮紧肉,黄身有黑斑,斑斑驳驳,恍如秋天桂花黄的暗影。

鳜鱼刺少,种类很多,属蒜瓣肉,细嫩鲜美。据说它夏天好钻在石缝里,是鱼类中唯一像牛羊有肚能嚼的,所以吃小鱼。最著名的是翘嘴鳜,画里常常见到:水墨画家画鳜鱼,嘴都像个大铁钩子似的翘起。B25DE5F0-7993-41FC-98F3-ACA5F3991E86

鳜鱼是美馔,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一句有出尘之美,一片隐逸之气。

鳜鱼四时皆有,三月时最为肥美。在清代汇总的菜谱《调鼎集》中,记有十多种鳜鱼的做法,除了清蒸,认为炒片最佳,炒者以薄为贵。饭馆里平日所做的整鱼,常用鳜鱼,醋熘、红烧、酱汁、五柳都可。零做的如滑熘、瓦块、糟熘、锅鱼、葱椒鱼、高丽鱼条、抓炒鱼等,全和黄鱼做法相同。

鲁菜擅长用糟,各色众多几十种。有一道糟熘鳜鱼片,堪称色、香、味三绝。做法如下:鲜鱼去骨切片,淀粉蛋清浆好,温油拖过。勺内高汤对用香糟泡的酒烧开,加姜汁、精盐、白糖等佐料。下鱼片,勾湿淀粉,淋油使汤汁明亮,出勺倒在木耳垫底的汤盘里。鱼片洁白,木耳黝黑,汤汁晶莹,宛似初雪覆苍苔,淡雅之至。

鳜鱼软滑,到口即融,香糟祛其腥而益其鲜,真是绝配。

鳜鱼的“鳜”字,颇可玩味。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对鳜的理解是形体上的:“鳜,蹶也,其体不能屈,曲如僵,鳜也。”李时珍还解释:“昔有仙人刘凭常食石桂鱼,桂鳜同音,当即是也。”宋人罗愿的《尔雅翼》中还记有一种传说:如果渔翁钓到一条鳜的雄鱼,数条雌鱼都会舍身来救,因此,一条甚至能牵起十多条。鳜鱼是情义之鱼。

八大山人画鱼有佛性。

八大山人画鸟有人性。

那些鸟茕茕独立,或仰天而鸣或展翅欲飞或引颈回视,孤芳而不自赏。到底是太寂寞,寂寞得不及自赏,八大山人从从容容中把玩自己的孤单。

八大山人的画,我最喜欢花鸟,其次喜欢山水。

芭蕉

红色的风物,我以为最美的是樱桃,樱桃红有喜气。樱桃树上结樱桃,如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绿色风物最美的是芭蕉,芭蕉绿如绿萼丽人,翩然尘世,望之好似仙家境地。

去江南,见到不少人家庭院里或有芭蕉或有竹。我地芭蕉与竹极少在庭院,多在田坝与地头与屋脚。只因芭蕉性阴,多生在潮湿地方的缘故。

过去蒸馒头、包子时候,芭蕉叶放笼下当作蒸布。鄙乡一日三餐吃米饭。大清早醒来,见饭场桌子上折有两匹芭蕉叶,今天准要换口味。

汪曾祺文章里说老舍点题请齐白石作画,“有一句是苏曼殊的诗(是哪一句我忘记了),要求画卷心的芭蕉。老人踌躇了很久,终于没有应命,因为他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还是右旋的了,不能胡画。”

汪先生忘记的诗,应该是《何处》:

何处停侬油壁车,西陵终古即天涯。

拗莲捣麝欢情断,转绿回黄妄意赊。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叶卷抱秋花。

伤心独向妆台照,瘦尽朱颜只自嗟。

齐白石没有应命,踌躇了很久,汪先生说因为他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还是右旋的了,不能胡画。苏曼殊此诗有病气,齐白石不画,是齐先生的心性,老派人认为笔墨关系福祸。“芭蕉叶卷抱秋花”气息奄奄,老翁作不得也。

大概耐不住老舍先生心切,齐白石到底画了芭蕉以供老友清赏,有如此题款:

“芭蕉叶卷抱秋花,曼殊禅师句,老舍先生清属,九十一白石。”

几片芭蕉大叶,中有黄花。不取秋之冷意,铺排芭蕉茂盛的形态,毕竟是齐白石,尽去原诗的病气,一片吉庆,如“延年图”。人老了,多些吉庆好,延年益寿。

芭蕉难画,难在亭亭玉立,难在亭亭如盖,难在亭亭风雅,难在亭亭清凉。齐白石画过不少芭蕉,多不上色,以水墨大写意绘出,有蕉叶绿成林、全无暑气侵的情味。

芭蕉经冬渐渐枯死,春后复绿,雨水过罢,葱郁起来,一个多月叶大成氅,荫蔽匝地。生平所见芭蕉之大者,高达两层楼,伟岸如树。

一九九九年春夏之际,我在雷州半岛。住所旁边有一条小街,集市摊点香蕉、菠萝、榴莲列陈。集市旁有一大丛芭蕉,密匝匝大叶,将集市的棚顶遮得严严的。每每自蕉叶下走过,空气里有各种水果的味道与隐隐清气混杂一体。岭南多雨,雨天岑寂,百无聊赖,坐在窗下回忆。手头无片文只字,只得回忆过去读过的文章,安安静静一个人坐到午后。雨打芭蕉,哗啦之声不绝。雨风滴沥,窗前闻之,心旌摇动。芭蕉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忘不了那样的情味。

芭蕉生花苞后,中有积水如蜜,是为甘露,清晨取饮,甚是香甜,能消病健身,无限凉爽。

日本江户时代有一俳谐师,门下弟子曾送来一芭蕉树种庭园内,遂题其园为芭蕉庵,并改名松尾芭蕉。松尾芭蕉的俳句我读过不少,最记得那一句:

“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高粱记

夏天,在泸州,看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高粱红,红得发紫,或者通红。红色入眼,绿意润心,无上清凉。那些沉甸甸的高粱,风一吹,叶与秆窸窸作声,谷穗累累垂垂有喜气。

车窗后望去,高粱地起伏高低,颇有旧气,也颇有酒气,错觉的酒气,恍恍惚惚。

走进高粱地,人淹没了。日光灿烂,人的影子、高粱的影子拉得长,青青的,有些袅袅意思,心里含着一块冰雪。雪是白是冰洁,突然觉得写作不过是雪上涂白。人生、文章,雪上涂白而已。文章人生的雪上涂白,有过一段诗酒风流就好。

大片的高粱地,过去没见过。我乡种高粱,孤零零一株,寥寥几棵,或者齐刷刷一排在地边坝埂上。小孩子分不清,常把高粱当甘蔗,在地头干望着。那小孩布衣布鞋,尘封在黑白色的相片里。

带回一束高粱,挂在墙上,一如欣赏红色的宝石,灯光打下来,投影幽静。

美人蕉

世间爱花人喜欢以花比喻女人。女人如花,花似女人,所谓美人,以花为貌。

花中最有幸的是美人蕉,得以美人为名。世间美过美人蕉的花木很多,美人蕉独得美人之名,艳福不浅。

美人蕉之美,美在颜色,花红叶绿,花红得极艳丽,叶子却苍翠碧绿,对比鲜明。我家老宅前的田坝上,栽有一大片美人蕉,远望尤好,壮美,可得其意。

张岱《夜航船》上说美人蕉四时皆开,深红照眼,经月不谢。南方的确如此,北方花期要短些,多在夏秋之际开花。张岱是绍兴人,绍兴我去过几次。绍兴美人蕉依旧,绍兴张岱已经是几百年前的陈旧人物了。B25DE5F0-7993-41FC-98F3-ACA5F3991E86

我家老屋前有一丛美人蕉。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凉爽,美人蕉的叶子上挂着露水,花瓣上挂着露水。坐在杌子上吃早饭,蜘蛛在屋檐下湿漉漉的蛛网上爬来爬去,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每日清晨上学,安安静静的空气里似乎有绿意。美人蕉敞头开着,极热烈鲜红,鲜红的花瓣上挂满露珠,露珠晶莹剔透,早起的虫子爬上去,露珠从花间跌落叶上,猝然裂开,分成细密的水丝。

我喜欢夏天时候的美人蕉,四处欣欣向荣,配得上美人蕉的灿烂。春秋天与冬季的美人蕉,隐隐孤独,少了夏天的盛气。

美人蕉之好,正好在盛气上,好在盛气不凌人。

美人蕉,美人娇,美人矫乎不娇也。美人蕉丝毫不见娇气,开得精神焕发,肆意泼辣。美人蕉不是《红楼梦》里的美人,而是《水浒传》里的美人,美人蕉是戏曲舞台上身披大红的刀马旦。

美人蕉姿态优美,极入画,又极难画。见过齐白石、潘天寿、钱君匋诸位先生笔下的美人蕉,画得出鲜艳画不出浓荫,画得出浓荫画不出饱满,画得出饱满画不出鲜艳,这是美人蕉的异禀——让画家无可奈何。

仙人掌

仙人掌易活,切成块,即落地生根。过去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

岳西人家墙头也常见仙人掌,多用废弃脸盆栽植,两三拳竖在那里,头角狰狞,张牙舞爪。却不是用来辟邪,似乎是防盗。有些人家围墙上种了一圈仙人掌。种了仙人掌,贼人不好爬进院子里了。仙人掌有刺,扎人头面手脚。

岳西也有辟邪之俗,常用一面小镜子挂在门前,周围画着八卦。讲究些个的则买一铜制八卦镜子,以麻线穿了挂在门前。

我喜欢仙人掌,以为美,美在乱头粗服。只是仙人掌不可太大,太大则蠢。仙人掌往往见风长,极肥大粗壮,失了风致。

仙人掌如太湖石,是一景。其美之要诀也在此四字:瘦、皱、漏、透。

太湖畔农家小舍见过极美的仙人掌,细身长腰,丛生在庭院里,不管不顾,与太湖石相望。颇让其他风物失色。

仙人掌品种不少,有小若弹丸者,有高如树木者,有形似丝瓜者,有浑似绣球者,有状若立峰者。我最喜欢状若立峰的仙人掌生长在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有气度不凡的隐士气。

隐士非要器宇轩昂才好,戴进的《溪边隐士图》中隐士极好,丰腴超脱隐逸,前胸袒露,神情平和,须面轩昂。

桐花

暮春时节,天气真好,不冷不热。

清晨。坐到开花的桐树下吃饭。头顶一树桐花,落蕊飘扬,啪嗒一朵,啪嗒又一朵,落在石阶上。

上午。在桐树下看小姑娘从对面石桥上翩然走过,看老人牵着水牛在小路上晃悠,看农妇提一篮浣洗过的衣物归家。

中午。在院子里闲逛。桐花的香气包裹着你,真是包裹的,不蔓不枝轻轻绕着。那香清淡,一点不惊动人。衣袖,襟摆,头顶,到处是安静而收敛的香。

下午。夕阳离山间半丈远。斜倚桐树,面对水声潺潺,背几篇古文。眼前大朵的桐花轻柔舒缓地飘落于一湾清水中,款款漂向下游。蜂戏白花,蛙鼓清溪,鸟语互答,那种流水落花的意境,清新悦人。

晚上。桐花在月亮下窃窃私语,散落一地白银。一缕缕香送至鼻端,干净浓郁,浸润心田。

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

兰香

一九九九年底我在岳西乡下读《红楼梦》,四本一套,繁体竖排版,字字传统,字字熨帖,字字古旧,看得见大观园里的绿意。书衣浅绿似兰草色,如怀袖珍玩。封面沈尹默行书题签,饱满潇洒。沈先生的字漂亮,依稀可见读书人一袭长衫的斯文,是晋人风流,是晚明趣味,碑味熟透了遁入帖意里,馆阁化了,又苍劲又丰润。

那是第一次读《红楼梦》,似懂非懂,也妙趣无穷。院墙外的小路上偶尔传来零星的人语,太阳斜斜拉长桃树枝影的时候,古旧晚风里飘来兰花香。

五斗柜上的春兰开了。

前几天从山头撷来一枝花苞,斜插在玻璃罐里,用清水养着。不知不觉,开了好几朵花苞,一枝青玉半枝妍。掩书进屋,一股幽香直透心胸,充盈在体内,脑门一新,身子轻了。纱窗竹帘,无不带有淡淡的清香。屋里屋外都静极了,石英钟擦擦的声音如走马。

兰花难养,过去乡人惜物,多采其花枝回来,用清水养几天。春光悄逝,兰花渐次凋零,花瓣散落在清水瓶下,不忍扫去,还要留几天,空气里残香暗度。

兰花难养,往往第二年不冒枝。

花期易逝,我以为兰花的叶子亦好,疏落清朗,很美。乡下人以瓦罐种兰,放在屋檐下。纸窗瓦屋,青砖白墙一年四季因了那一捧翠綠,岁月粲然,光阴静好。

兰花品类甚繁,据说有两万种之多。我独爱春兰,还有老家山头常见的枝兰,花茎上独有一个花蕾,隐于山阴处。

有一回早春,朋友送来两盆春兰,犹带花枝,似开未开,盛在陶盆里。不多时花开了,一室幽香一室阒然,兰香有最古典的香韵。无事与兰对坐,捧一本画卷,光影移动,风日大好。

可惜这两盆春兰第二年死了,陶盆空落落,到底不如墙上挂的兰长久。

郑板桥画兰写兰,声名甚隆,我过去喜欢,现在觉得他笔下的竹子更好。所见兰画无数,以赵孟頫、罗聘所绘者为上。

赵孟頫的《墨兰图》绘墨兰两丛,生于草地上,兰花盛开如彩蝶起舞,兰叶柔美舒放,清雅俊爽。清人罗聘的《秋兰文石图》,怪石以焦墨勾出,通体以墨彩晕染,厚重凝练。秋兰以双钩白描绘出,略施淡墨,写出兰丛繁茂之貌,以浓墨点提花心及地面野菜,画面元气凛凛。

前几天翻书,架上找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封面题签又浓又润,学金冬心,比冬心先生舒朗,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书是沪上影印的胡适甲戌本旧藏,书前有胡先生手书曹雪芹自题诗:

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

翻开书,多年前岳西乡下兰花的香气隐隐约约飘了回来。B25DE5F0-7993-41FC-98F3-ACA5F3991E86

槐花

槐花开起来奋不顾身,一开一树,又痴又憨。

一朵槐花不及一枝好看,一枝槐花不及一树好看,一树槐花不及一山一川一片好看。有人说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这就是一片槐花的场景。将槐花喻为一场大雪,文意格局一下子大了。

近来喜欢将格局一分为二。格者,格调;局者,局面。有些作家有格调无局面,譬如谁谁谁;有些作家有局面无格调,譬如谁谁谁。名字我不说,你们自己猜去。格局皆备的,当下且不去说,太远的也不去说。

不喜欢槐花,因为不喜欢“坏话”。这些年有些人说我的坏话,且由他而去。

坏话等于流言,流言四起横祸生。坏人好防,坏话难堵,防民之嘴胜于防川。《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回:“这个条陈与藩台很有碍的,叫藩台知道了,很过不去,因在制台跟前,狠狠地说了他些坏话,就此黑了。”茅盾《子夜》中说:“他也要在背后说屠维岳的坏话了。”

槐花不如槐叶。槐树之叶细碎,鸡毛蒜皮。但槐叶正美在鸡毛蒜皮细细碎碎上。秋天的槐叶疏朗了,也憔悴了,像两鬓添了霜的五陵年少。

暮秋初冬时节,在高大的槐树下,或读书或发呆,坐累了,以手枕头,头上树叶密集如赵孟頫的小楷,章法又像郑板桥乱石铺街。秋风吹来,疏中有密,密里藏疏,天空斑驳起来,槐叶巧笑靓兮,有古典仕女的味道。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山野中的槐叶快落了。

槐树是最平常的树种,一开花,顿时变得清静可喜。

记忆中总有老人趁早去捋槐花,那样郑重,只把花瓣摘下来,决不折枝掉叶。老人看见有人家采花后槐树一副“兵戈”气,总忍不住跺脚,骂人家不知惜物惜福的。

早春开始,春天的绿意一点点落在餐桌上,荠菜、榆钱、柳絮、蒲公英、马兰头……终于,春天的绿消退成一片白,槐花登场了。摘下的槐花躺在篮子里,一篮幽香。将开未开的槐花最好吃,比槐花之白入味。我在北方吃过蒸槐花、槐花炒鸡蛋,朴素得很,温香软玉,一股清甜从口腔向着肚子滑动,清甜的滋味,像把春天吞进肚子里。有一年去江苏南通,当地人将槐花做汤,又清淡又丰沛。

槐花入画,况味几近“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我见过工笔槐花,画面里有非常讲究的留白,白得行云流水,白得云深不知。也见过水墨槐花,小院内寂静无人,几只蜜蜂似乎有声,顿显槐花枝头春意闹,很飘逸,有生活的芬芳有人世的喜悦。

中国不少文人或多或少与槐有一丝半缕关系。俞平伯先生将其书斋命名为“古槐书屋”,人称“古槐老人”。梁实秋晚年回忆发妻的散文结集取名为《槐园梦忆》。钱锺书也将其诗集定名为《槐聚诗存》。

中国文人有难以言述的槐樹情结,南柯一梦呵。

责任编辑惠靖瑶B25DE5F0-7993-41FC-98F3-ACA5F3991E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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