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锁上
2022-06-09陈天佑
陈天佑
1
五奶搬到城里已经两年了,她和儿子张明旺生活在一起。
这天是清明,明旺和五奶连同女儿北北一起去公墓给他父亲扫墓。天阴着,看上去仿佛无数的阴魂聚集在了天上,张扬着万千个模糊不清的面目。明旺朝天空中望了望,他想,不知道哪块是他祖先们的,他父亲是不是正飘在某个地方瞅着他呢。天上掉下雨点来,打在明旺的脸上,明旺觉得那雨点就是父亲的眼泪。他的脑子里随即蹦出一句诗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想起来,好像一到清明,天阴下雨的时候就格外多些。天上人间,永世相隔,无尽的情思只能化作串串雨滴。
明旺开着车,坐车上后,北北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五奶也没闲着,先是上上下下摸身上,然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立起的身子随之松软下来。明旺知道,母亲准是摸钥匙带了没。果然,母亲从裤兜里摸出了钥匙,一根红细绳系着三把钥匙。她摊开手掌心看了一下那三把钥匙,三把钥匙在母亲眼里定然就是三把小巧玲珑的枪,钥匙枪,她把钥匙放回衣兜里。可还没过一分钟,五奶又愣了一下,立即眼睛瞪大,又立直了身子,随之又开始上上下下摸身上,接着打开包包找,嘴里不停地念叨,拿上了啊,拿上了啊。明旺知道,母亲准又是在找手机。这种情况,明旺已经习以为常,他不免烦,但通常他不说话,任凭母亲在那儿折腾。最后,母亲从自己大腿下面找到了手机,然后,又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北北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她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明旺知道过一会儿,母亲一定还会想起什么事来,会再紧张一阵子。他扯了个话题和母亲聊起来,说当初把父亲迁到公墓是对的,要是听了本家户族的话,放在老家山里,去一趟都不容易,还是迁公墓里好。母亲顿了顿,咳嗽一声道,迁到公墓你们烧纸什么的倒是方便,就是人太多,挤得很,再说,里面啥人都有。五奶其实也是不大乐意葬公墓的,她嫌人多人杂,寿终正寝的,车辗马踏的,啥样的人都有。明面上,五奶说是希望安静,但明旺知道,她其实更看重安全,人多人杂的地方安全感就差一点儿。
车子出了市区,五奶果不其然突然再次立直了身子,双眼瞪大,嘴角拉开,手下意识地攥住,她问明旺:我出门时锁门了没有?明旺说,我没注意,你最后出的门,我出门时,你说你要检查一下灯都关了没有,又说看一下天然气关了没有。五奶瞪直了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快呀,门锁了没有,我咋没印象了。明旺说,没锁也没办法了,难道还要回去一趟不成?五奶坐回了座位,不说什么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快呀,门没锁,真是不中用了。过一阵子,又喃喃自语,快呀,门没锁,真是不中用了。五奶说这话的时候,不断地扭头向后望,仿佛她能望见自家的门锁了没有。
快到公墓时,堵车了。路边几个人在吵架,看架势,情绪都很激动。前面的车一条长龙望不到头,后面等不及的就从边上窜上去,那条龙就粗一截儿细一截儿,一堵,路上车喇叭就此起彼伏。大家都好像失掉了耐心,恨不得驾着车从中飞起来,而喇叭声又更加刺激了这种冲动。明旺打开车窗看热闹,好像是一个人的车加了塞儿,和后面车的主人吵了起来,好多人下了车围上去看热闹,更多的则打开车窗在车上看。五奶看看明旺道,明旺,这车不知堵到啥时候呢,要不,咱们回去吧,门没锁,去把门锁好了再来,路也就开了。明旺说,路堵成这样子,咋回去呢,想回也回不去了。五奶说,那咋办呢?我一想,家里其他不说,有你上周取来的两千块钱在床垫子下面压着呢。明旺没好气地说,那也没办法,要是让人进去,让人家拿走好了。五奶停止了搓手,她的手麻,一有空就搓。她的嘴唇动了动,笑了,接着一下一下搓着手道,你看你这话说的,丢了,又不是我花着呢,丢了你们不要花了。明旺和母亲这样说话,母亲从来不生气。
明旺还在看热闹,五奶向前望望,又向后望望又道,明旺,你看人家吵架干啥,和你有啥相干?你看一下,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回去,能回去我们先回吧,我的头有些疼,回去把药吃了再来。明旺不说什么,打了一个电话,好像那人说他也在公墓。明旺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说,你到我们家门口,看看我家的门上锁了没有,如果没有,你把门拉住,再往上抬一下。明旺和那人打电话时,五奶几次伸出手就想阻拦道道,快!不要了让旁人——明旺竖起一根指头来,五奶立即噤了声,伸出去的手也像抓了一把空气,缩回来了。
明旺挂了手机,五奶一迭声地抱怨他怎么能让旁人锁家里的门,你就那么相信那人,到时候少了什么东西了,你都不好说。你的那些东西,什么玉石了、纪念币了,还有北北妈妈的项链什么的,都在抽屉里放着,没有锁上,让人家拿去了,你到时候脬子捂嘴,说不出来。你忘了——五奶照例又想起了陈年往事,那年,你三叔在邻居刘四家打麻将,把钥匙给刘四家的丫头让她去家里取包烟,第三天,才发现床下压的三千块钱不见了,那是你三叔前几天刚卖了油菜籽的钱,准备还信用社的贷款呢,就让刘四家那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拿走了,那丫头打小手脚就不干净。明当当的事,人家死活不承认,没见是没见。你三婶为那事和你三叔大闹了一场,差点上吊。有时候,亲姊妹都不能全信,旁人又怎么能相信呢?
路开阔了点儿,仿佛是长长一个面包上切开了一个口子,人群散开了,吵架的终于结束了战斗。但龙身扭动了几下,又静止不动了。有人说,前面发生车祸堵死了,啥时候开,谁也不知道,交警刚刚上去。五奶又嗫嚅,路堵死了,没个迟早,我的头有些痛,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去把药吃上再来。回去的路开了,你看往下的车一辆接一辆的。明旺想了想,要是不回去,怕是母亲一天都不得安心,就小心翼翼地调转车头,回来了。
到了门口,门却是锁上的,而且上了保险。五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她笑得很畅快,仿佛刚刚捡了什么便宜。“快啊,我明明记得没锁啊,一出门,你们催得紧,我印象是直接进了电梯的。唉,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她又笑,这次是捂了嘴笑道。已經回来了,就进门喝口水吧,堵了半天,嘴里干得冒土哩。北北笑着问:“奶奶,你的头这会儿痛不痛了?不痛了吧?”说完看着她爸笑。五奶笑道,我就是让你老子回来才那么说的,不痛,本来就不痛。进了屋子,五奶嘴上一层干皮,却没顾得上喝水,而是径直去了放钱的那个房间,然后又出来,掀开这儿看看,再揭开那儿看看,又站客厅中间端详了一会儿,在沙发、茶几下面摸了摸,这才坐那儿喝水。刚喝了一口,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跑过去看了一下天然气关了没有,然后,才坐下慢慢地喝水。明旺知道,她脑子里一直没闲着,一会儿又会想起什么来,又会一惊一乍的。
明旺觉得,很多时候,母亲警觉得就像屋檐下觅食的麻雀一样,随时都会扑棱棱飞起来。
出门前,明旺当着五奶的面说,这回可是把门锁好了,你再不要担心了,别刚到半路上又说忘记锁门了。五奶笑笑,又拉了一把,往里狠狠推了一把,确信锁上了,才离开。
2
再上路时,雨住了,天却更阴了,乌云仿佛泼妇一样到处打滚耍赖。五奶难得一直没有说话,明旺担心她再想起什么来。果然,到了半路上,五奶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不住要问,不过,这次她没有直接问明旺,而是问北北:北北,北北,你看清了没有,你爸把卫生间的灯关了没有?北北忍无可忍苦笑道:“奶奶你烦不烦?没关,我看见了,爸出来的时候灯没关,门也没锁,门大开着,就等贼进去偷你的东西呢,真是的!”在孙女面前也一样,五奶没有生气,她笑起来,在北北手上轻轻拍一把,道:“你看这娃,奶奶就问问,北北都烦奶奶了,奶奶不问了好不好。”北北说,过一会儿准会再烦。奶奶又笑起来道,快把手机放一边,别把眼睛看坏了。北北道,还说不烦呢,还没一分钟!
天又下起了雨,不大,细小的雨点,但却多少增添了那么一点悲伤的情绪。路上车很多,吃——吃——,仿佛抽咽的声音。想起了父亲的早逝,明旺心里有点潮。
五奶一路上不再说话,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悄声自言自语,不知道说的什么,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看一眼,再向窗外望一眼,道,雨看样子要下大了,不知道老家下着没,围墙倒了没有,明旺,下周你得回去看一趟。明旺道,好。五奶又道,要是围墙倒了,南屋里还放着四麻袋粮食哩,别让人偷走了。明旺道,我给堂哥交代好了,让他瞅着点,你放心好了。五奶说,你那堂哥能指上?很多时候,偷你东西的往往就是本家人,你信得过的人。越是你信得过的人,越要提防。
明旺和北北都笑.明旺呢,是心里笑母亲的可笑,他觉得母亲有时候真的有些自以为是。北北呢,是明打明笑,她笑奶奶的固执和迂腐。
到了公墓,五奶悄悄拉住北北问,你爸把灯关了没有,你好好说。北北只得说,关了,他那么个大男人,连个灯都关不了,还用你来管,将来,你要是不在了,谁给他操这个心啊?五奶笑了,你看你这个娃,我死了,我当然就不操那个心了,咋了咋去。你爸男人家,粗枝大叶的,又不是个细心人,我担心他没关,一直亮着,费好多电呢。北北说,奶奶,你以后能不能少操些心,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五奶笑道,好好好,北北不让奶奶操闲心,奶奶以后就不操了。五奶搓搓手说,奶奶又能操几年心呢,奶奶的脖子已经埋到这儿了。说着伸展手放下巴下说,说不定,哪天就到这儿来了,到那时,奶奶就是想操心也操不上了。
大家在坟前围成半圆跪下来,烧纸的时候,五奶说,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爹穿得破破烂烂的,在老家原先堂屋中间的凳子上坐着,外面刮着大风,门却都大开着,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你爹脸上也是一脸的土。我问你爹,咋得不关门?你爹说,家里有啥呢,要时时关门,你也不给我买件新衣裳。我昨儿专门给他买了新衣裳,没有卖纸锁的,我用纸剪了锁子。明旺一看,母亲果然从包里掏出几把剪好的纸锁来,用黄色油光纸剪的,纸锁上竟然还连着纸钥匙,锁子和钥匙都很像。你爹可能没锁子,才不锁门的,今儿都给他烧上,他在那边就安全了。
火烧起来时,五奶小声念叨,你那边一个人,没人给你操心,你活着的时候就丢三落四的,最终把你害了,也把我和娃害了。我梦见你门大开着,给你带了五把铜锁子,出门了记得把门锁上,免得丢了东西。看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咋叫人放心呢。五奶的眼睛潮湿了,慢慢地,她的声音拉长了,像唱歌似的,她哭诉起来,你走了,我们出门,家里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都没有啊,你要是活着,别的,做不了,看门总可以吧。没人看门,我的娃啊,我怕啊,嗯嗯嗯嗯……五奶先是跪着,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地上。明旺拨弄着火堆,听母亲哭得恓恓惶惶,想起父亲的早逝,也不觉悲从中来,泪水哗哗地从他脸上流下来。
在回来的路上,五奶已经看不出悲痛的样子了。在父亲坟前她哭了一阵,明旺说,妈,我们走吧。她立即止了声,拍拍腿上的土就起来了,随即又帮着拿东西。这会儿,五奶依然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嘴微微张着,过一会儿喃喃自语几句,不知道说着什么,一会儿又陷入沉思状。只一会儿,五奶突然问明旺,明旺,明旺,坟上的火着完了没?你咋没有用土盖一下,免得风一吹火星再着了,把旁边的草点燃了。要是点燃,可就麻烦了。明旺说,没问题,你就别操心了,这会儿没风,就是有火星,一会儿也就灭了。车子已经行进到了回来的公路上,兩边的树哗哗地向后倒去。五奶向后望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她索性双腿跪在后座上望了好一阵,说,明旺明旺,你停车看一下,我咋看见好像公墓那儿冒烟呢。明旺把车子停在路边,下车看了看,没有看见冒烟。五奶指着让他看,明旺看了看,说,那好像不是烟,应该是旋风,刚才坟边上刮起了旋风的。五奶道,快啊,咋是旋风,我看的明明是烟,要是旋风,早没了,我们看一下去吧。没办法,明旺只得掉头去看,到了坟上,火早已灭了,一堆灰烬像地上长了一个硕大的痣。天上飘的,果然是旋风的头,像农村里打场时高高扬起的油菜籽,顶上密集,下面逐渐散开,旋风的尾巴早已不见了。五奶笑道,还是你的眼睛看得真,我咋看咋像是烟。麻烦是麻烦了些,总算放心了。五奶笑得还是很畅快,仿佛做了一件弥补了大损失的事。明旺道,你对什么事都不放心,都能把风当成烟,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五奶笑笑道,就算把风当成烟,小心总没错。
车子回到小区门口时已经到下午了,天已经放晴了,阳光从一大块云缝中射下来,光束像几根棍子直插到小区的中央。五奶看见小区里围了很多人,那些人纷纷看着前边住宅楼指指点点。进了小区,五奶看见那幢楼前拉上了警戒线,几个警察站在那儿。明旺停了车下来,五奶一边自言自语,这是咋得了,这是咋得了,一边也跟着下了车。下了车,前楼张爷就到了跟前,他们才从张爷口中得知小区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案犯还把女主人给强奸了。张爷还煞有介事地说昨晚上有人曾看见那贼娃子了,戴着口罩,头埋在衣领里,碰到时,那贼娃子正是从你们那个单元门里出来的,可能没有下上手。五奶听了,脚下就有些软,仿佛突然踩到了软土上。
楼下一群老大爷老太太们围在一起,五奶平日里就喜欢和他们聊天打牌,这会儿自然就加入了进来。那些老大爷老太太趁机把自己听到的这类事统统讲了出来,哪个小区里小偷从三楼窗户里进去,偷了一个领导家,据说光钱就背了半麻袋,那领导还不敢报案,只能忍个肚儿痛;哪个小区半夜里女人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客厅里站个人,手里还拿着刀,吓坏了;哪个人家里晚上贼进去把电视偷走了;可笑的是过了几天主人才发现电视不见了,如此等等。五奶听得目瞪口呆,本来,五奶和城里人打交道,就抱有高度警惕的戒备之心。城里不比乡里,乡下毕竟人少,而且大都了解,大不了就出些偷鸡摸狗的事。但城里啥样的人都有,尽出些千奇百怪的事。五奶觉得,乡里人如同牛羊,这城里人就像猴子。五奶听到这些事后,如临大敌,她赶紧回到了家里,叮咛明旺两口子,有人敲门一定要问清楚是啥人,不认识的人就坚决不开门。明旺两口子看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下,明白五奶肯定听别人说什么了,不放心他们了。他们就笑道,妈,你这样不放心我们,你不在了,我们可咋活呢?五奶却不笑,她一本正经地道,还是那句话,到那时候,你们咋了咋去,我也就管不上了。
半夜里,明旺迷迷糊糊听他媳妇起床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却又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明旺媳妇红着脸进来了。她双手放胸脯上,胸脯还在一起一伏,说,你快去看看你妈,大半夜的坐客厅里,我上厕所,把人吓了一跳,真吓死人了。他媳妇仍然喘着粗气,嘟着嘴抱怨。
明旺到客厅里,看见五奶坐客厅里,灯光很暗,看上去像一尊端坐那儿的佛。明旺吃惊地问,妈,你怎么了,坐这儿干吗?怎么不睡觉?五奶笑笑,道,我哪儿能睡着,我怕万一进来贼咋办呢?你们两口子睡得又死。五奶这话把明旺唬了一大跳,他问,你这么大岁数了,晚上不好好睡觉,坐这儿,怎么能行?再说了,你知道贼娃子啥时候来,你能天天晚上坐这儿防贼吗?五奶笑道,我老了,瞌睡本来就少,就是躺床上也睡不着,你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她把手捂在嘴巴上咕咕咕笑起来,像做了恶作剧的小孩子似的笑得很开心。你媳妇刚才上厕所,还以为进来人了,我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又咕咕地笑起来。明旺生气了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能天天这样防贼吗?你这样,贼没来,你可能就不行了,把自己弄病了,赶紧睡去。说着,明旺连拉带扯把五奶服侍到了床上。
第二天起床,明旺看见五奶早已做好了早餐。五奶准备收拾碗筷时差点摔倒,明旺看见五奶脸色发黄,眼圈也是黑的。明旺问,昨晚上你睡了没?该不会又出来坐沙发上了吧?五奶挤出一丝笑道,躺床上也睡不着,躺一会儿,坐一会儿。
没有办法,明旺媳妇左劝右劝,明旺连生气带责备,北北也泪眼婆娑地劝,总算把五奶弄到医院里打了几天点滴,气色才算恢复过来。
这段时间,五奶突然感到不那么安全了,仿佛得到了什么情报,贼随时会来家里似的。明旺知道,小时候,母亲会把钱藏在粮食里面,会放在某个包裹里面,或者夹在相框的背面,压在炕毡下,反正什么地方隐蔽,她放什么地方。
每天明旺回来,她都会告诉明旺,她把钱放卧室衣柜某件衣服兜里面了,告诉明旺媳妇,她的首饰她埋米袋里了。她像猫儿挪窝一样,今天刚放这儿,明天又转移到一个地方,后天又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五奶每转移一次,都像指挥了一场胜仗的将领一样,扬扬得意。家里沙发下、墙上挂的字画后面、被套里,甚至花盆里面,都有她放的东西。
北北无法想象他爸妈是如何与奶奶相处的,在后来的某一天,北北问明旺,爸,奶奶那样子,你烦不烦?说真的,我有时真烦死了,她怎么老担心这担心那呢?真是杞人忧天。明旺笑着说,烦,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成习惯了,没有安全感,对啥都不放心,一辈子都这样,就没有消停过。
明旺说这话的时候,正好面对桌子上的一面镜子,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下面一个半圆形的架子,“丄”形的底座,那是从老家拿来的唯一一件老物件。明旺看着镜子,镜子里面就映出一间老屋的陈设,正面是一张八仙桌,中间放着一个木制的雕花相架,一边摆着一只头上顶着两只大耳朵的闹钟,一边摆红色的茶盘,上面苫着勾有“双鹊报喜”的白色苫单。相架的前面放着一面“丄”形底座的镜子,镜子时时映着门的背面,漆黑的裂了缝的门板,生了锈的镣扣,下面一根绳子上挂着一双孩子的小小的白色毛袜子。
那时,明旺也还小。在明旺的印象里,母亲在后来的岁月里,经常会拿着那双毛袜子发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会在灯光下暗自垂泪,泪水滴在那双毛袜子上,挂在毛尖上,闪着晶莹的光,仿佛毛袜子在悲伤地哭泣。
那是一个冬天的正午,积雪覆盖在田野上,太阳照在雪上,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明旺父亲去世两年了,父亲是粮站仓库的保管员,因为喝醉了酒,晚上忘记锁粮库的门了,结果丢了粮食。明旺父亲心小,还没等公安上来,自己就在粮库梁上上吊了。后来查出的结果,竟然就是与他一起喝了酒的酒友偷的,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两年过去了,五奶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还要养活娃哩,不然,我也不想活了。那两年当中,五奶总是这样说。而小妹,就是在那个正午出事的。当有人看见狼从五奶家的院子里跑出时,已经晚了,狼叼着才三岁的小妹一溜烟跑了。人们拿着棒啊棍啊的追赶狼,若干年后,还有人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狼一甩头,就把小妹背在了背上,跑得更快了,风一样,人们只能大声喊叫,试图用声势来吓狼,让狼放下小妹,但狼哪能轻易放下,一会儿工夫,狼就跑过了山脊,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后,人们在后山里找到了小妹小小的衣袄,衣袄上满是血迹。看到小妹的衣袄时,五奶当即就昏了过去。在此后的几天里,五奶每天以泪洗面,明旺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母親一直喃喃自语,她咋不锁门?我嘱咐过她的啊!她咋不锁门啊?我的娃啊,啊啊啊啊!母亲哭一阵,昏过去一阵,再醒时,接着撕心裂肺地哭,她咋得不锁门啊,咋得不锁啊,害了我的娃啊,我可怜的娃啊!哭一阵,再昏过去。母亲说的她,指的是明旺奶奶。那天,母亲到邻村去磨面,小妹是奶奶领的,奶奶有事临时出门,想一会儿就回来了,大意了,没有锁门,结果小妹出事了。
此后的岁月里,这屋子就一下显得空荡了许多。五奶把前一天洗了的小妹的白色毛袜子放在枕头下,每天晚上拿出来,贴在脸上,泪水常常浸湿了毛袜子。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五奶才把那双小小的像烟斗一样的毛袜子锁在了她的箱子里,至此,明旺再也没有见过五奶拿出过那双小小的袜子。
在明旺的记忆中,母亲无论什么时候出门,记得最要紧的就是锁门。
3
自从小区出了那个案子之后,五奶就没有下过楼。她对明旺说,这几天她头有些疼,还有点昏,不能下楼了,更听不得人多嘈杂,楼下那些老头儿老太婆聊天,不仅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而且还有点烦。明旺摸摸她的头,没有发烧的症状。明旺媳妇是医院的护士,和五奶相处还算好,她拿了体温计给五奶量体温,用血压计测血压,结果都正常。他们要带她上医院检查,五奶决意不去,态度坚决得像烈女。五奶说她年轻时就有这个症状,查不出原因的。明旺他们只好作罢。和明旺两口子在一起时,五奶会支起一只胳膊,把手拄在额头上,坐桌子边发呆。这天下午,明旺上班前打开了电视让五奶看,五奶本来说头晕不想看的,但一看是个生活类的节目,就看了。节目里播的是一个人演示如何在几秒钟之内打开那些普通锁,只见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十几种各样的锁子。那些锁子,有些五奶见过,有些五奶没见过,但看起来无一牢靠,就连那些看上去高大上的锁子在那人的手里,仿佛是泥做的玩具,全部失去了一把锁子该有的神秘和坚固。被打开的锁子摆了一排,一个个像刚上去就败下阵的将军,威严扫地。五奶越看越睁大了眼睛,刚才还塌下去的腰也挺了起来,嘴巴里轻轻地发出“呦呦”的惊叹声。节目在最后介绍了一种锁子,那锁子那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打开,实际是给那种锁做广告。看了这把锁子,五奶松了一口气,总算有把让人放心的锁子了。晚上,明旺一进门,五奶就兴冲冲地给明旺说那把锁子如何好,让明旺赶紧换锁子。五奶专门补充,对,是指纹锁,用手指头点一下,就开了。贝贝撇一下嘴,什么指纹锁,智能锁。五奶摸一下贝贝的头,说,是智能锁,我还听得是指纹锁,我孙女知道的就是多。
说换就换,星期天明旺媳妇在家休息,五奶催促明旺和她一起去买锁子。到了家装市场卖锁子的地方,五奶的眼睛就忙得顾不过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类型的锁子,她的印象中只有那种传统的铁锁铜锁,没想到这玩意有这么多花样。
明旺家终于换上了安全的锁子。
這段时间,五奶没有出现在老人堆里,他们也很惦记。张爷尤其关心,都问过明旺几次了,怎么没见你妈出来啊?是不是回老家去了?明旺说,母亲头晕的毛病犯了,听不得人说话,在家休息呢。第二天,张爷就堵在明旺回家的路上,给了明旺一个罂粟壳,说,让你妈熬上喝了,很管用的,他一个亲戚是同样的毛病,十几年了,就是这么治好的。顿了顿,张爷又道,我也就只这一个壳了,给你妈吧,你告诉你妈啊。明旺千恩万谢,回来给母亲说了。母亲笑笑,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那个张爷倒是个热心肠。
五奶又回到了老人堆里,张爷兴奋得一直咧着嘴笑,一口黄牙闪闪发光。老人们在一起,最喜欢聊自己的光辉史,聊自己的孩子如何优秀,张家长李家短的。五奶却噤口不谈明旺两口子的事,也从不谈自己的过往。别人问他明旺爸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她说原来也吃公家饭,得病死的;问她几个孩子,她说就明旺一个。问她自己的事,她说,她自己没什么好聊的。没人的时候,张爷给她讲了自己的家事,她知道张爷是个退休教师,老伴前年得病去世了,儿子在外地。张爷说,他一个人再没什么,就是感到孤单得很,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张爷又说,她一来,他就感到眼熟,就觉得好像好多年前就认识一样,很有缘分。五奶一直笑,不说话,偶尔看看左右,抬眼看看天。有天,张爷悄悄塞给五奶一把钥匙。五奶惊了一下,随即推开张爷的手,红了脸说,明旺两口子快下班了,该准备饭去了,慌忙走了。自此,五奶就有意躲着张爷。
五奶的心早就死了。
五奶告诉明旺她打车到明旺父亲的坟上去了一趟。看着明旺吃惊的样子,五奶说,自从上次去了你老子的坟,我就有了一个想法,可以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藏你老子的坟里,保证没有人会想到,你老子总不会告诉旁人吧!五奶难得幽默了一回。
明旺这才明白,母亲好像这段时间已不怎么翻腾家里那些旮旮旯旯了,被套、枕套、沙发下,好像也不怎么查看了。原来她早就把那些值钱东西转移到父亲坟墓那儿去了。
明旺真是哭笑不得。
明旺和五奶又到了他父亲坟上,他想看个究竟。五奶小心取开墓碑前的石板,下面是一个小坑,小坑的侧面挖了一个洞,五奶从洞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盒子里是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明旺发现,有他媳妇的项链、金银首饰,甚至还有一条蚕丝围巾,有他的一块手表,有他收藏的一个铁盒纪念币,几块和田玉手把件、两只镯子、两枚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五块袁大头,还有一些不咋值钱的东西,有几本纪念邮册,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副茶色石头眼镜,一只黄灿灿的铜烟嘴。说实话,家里的这些东西,明旺只有看见了,才会想起有这东西,要说差上一两件,也不会马上就知道。五奶得意地问,我藏的地方好不好?没有人会想到这儿藏着值钱东西吧,哪怕就是地震了,房子塌了,贼进去了,别人家什么都没有了,你们有这些值钱东西在,还能过日子。
五奶看了看坟墓四周,仿佛将军战前察看地形一样,说,等你们宽裕了,也要给你父亲墓地这儿围个围墙,没有围墙,敞摊子谁都能进。一有围墙,就有了家的样子,就和别人不搅和了,心里也就踏实了,阳间和阴间的道理是一样的。
回来的路上,母子俩聊天,聊到了防人之心。明旺说他最信任的朋友刚刚出卖了他。五奶听了过程,说,你就是不防人,迟早是要吃亏的。五奶特意嘱咐明旺,这些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你媳妇,虽说媳妇也是一家人,但毕竟还是外姓人,有些事情,一定要有防人的心,老古人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给人说的,宁可烂到肚子里。人心隔肚皮,肚皮就是人的围墙和锁子,人修房子,为啥要一定有围墙呢,就是隔着不让外人进入。北北你都不要告诉,娃娃家不懂得防人,很容易说漏嘴。再说了,北北迟早也是要嫁人的,你想啊,女娃娃家,谈对象的时候一高兴能不告诉他男朋友吗?明旺笑道,妈,你可考虑得真长远啊。五奶笑道,什么长远不长远,老古人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古人说得总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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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奶的病是五个月后查出的,胃癌晚期。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五奶坚决不治了,要回家,回老家。明旺心有不甘,还想手术治疗,尽量延续母亲的生命,但五奶说,人的皮就是人的围墙和锁子,怎么能随便开刀呢?我都这把岁数了,不受那个罪,我的身体也不能让人随便动刀子开个洞。明旺把老家的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把五奶送回了老家。
老家房子多,五奶让明旺只开她自己的这间房,其他的都嘱咐明旺要锁好。明旺把各门的钥匙拿给五奶看,看到那一串钥匙,五奶仿佛看见自己孩子一样,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一把一把指给明旺看,这是南屋门上的,这是灶房门上的,这是那个箱子上的……五奶把钥匙拿手中,又一把一把仔细端详了一遍,明旺知道,在母亲眼里,这些钥匙一把把都像保家的枪,钥匙枪。在看到箱子上的钥匙时,她看了好一阵,把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放在了胸前。然后,她让明旺把那双袜子取来。明旺取来了那双袜子,袜子已经发黄发黑,像两个干瘪的香蕉皮。她把那双袜子紧紧贴在脸上。五奶嘱咐,她死后,一定记得把那双袜子放她枕边,她要带着袜子去那边找小妹。泪水簌簌地从五奶脸上流下来,母子俩抱头痛哭。
弥留之际,五奶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似有话要说,大伙说,明旺明旺,你快看,五奶要给你交代事情呢。明旺把耳朵贴在五奶的嘴唇上,却没有听到母亲的话。明旺站在母亲身旁,过了一会儿,五奶艰难地抬起双臂,做了个抱在胸前的动作,大伙说,五奶是想让你抱一下她哩。明旺的泪水哗哗流下来,他俯下身子去轻轻抱了一下母亲。可是过了一会儿,五奶又做了那样一个动作,大伙都红了眼睛,说五奶是舍不得明旺,让明旺再抱下五奶。但明旺没有再抱母亲,而是凑在母亲耳边大声说了一句,父亲的坟前,我记着呢。明旺这么一说,母亲脸上的表情立即舒展开来,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大伙说,五奶是让明旺把她葬他老子跟前,交代完这个,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走得很安详。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