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主义视角下汤亭亭的《无名女人》
2022-05-30张家辉李霄垅
张家辉 李霄垅
内容摘要:东方主义是后殖民文学批评的核心理论。东方主义把东方和西方对立开来,认为西优东劣,西方代表着先进、成熟、理性,东方则是落后、幼稚、非理性。东方主义根植于欧洲社会的文学文化中,主宰了西方社会对东方的认识与想象。在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的误解和歧视暗含了东方主义的观念。随着华裔文学的发展,一部分华裔作家选择了主动发出华人自己的声音,对东方主义发起挑战。汤亭亭是新生代华裔美国作家的代表人物,本文解读其著名短篇《无名女人》,试图表明汤亭亭的写作既有对东方主义解构和超越的部分,也有东方主义的建构残余,也说明了美国华裔文学对东方主义的克服非一朝一夕之功。
关键词:汤亭亭 《无名女人》 东方主义 美国华裔文学
从西方与东方相遇开始,西方人就开始构筑他们自己眼中的东方。马可·波罗对东方梦幻般的描述是一次典型的西方对东方的误读。[1]而到了西方殖民扩张时期,与东方的冲突和对立进一步影响了西方文明对东方的话语叙述。军事与科技的胜利让西方人培育了根深蒂固的西方优越论。在西方人眼中,遥远的东方专制农耕文明代表着原始、野蛮、愚昧、神秘莫测,是西方去征服的对象。西方社会对东方的殖民活动背后逐渐发展出一整套意识形态,这个意识形态反过来成为西方殖民活动的理论支撑和心理优势,加剧了西方对东方的殖民与掠夺。
但是东方对殖民的反抗实践也从未停止。被殖民的民族与国家从一开始就没有向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屈服,特别是在二十世纪,趁着两次世界大战帝国主义势力内斗与法西斯势力的倒台,世界各地的被殖民者掀起了一股去殖民化的大潮。传统殖民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已是颓势,帝国主义纷纷把势力范围撤出殖民地。但西方对东方的殖民本身以及其意识形态并未终结,军事和政治上的殖民结束了,经济与文化形式的殖民意识形态仍然困扰着世界。
1978年,爱德华·萨义德《东方主义》一书将“东方主义”的概念带到了人文学科研究视野中,对西方社会看待东方的意识形态做了总结。萨义德指出,东方主义是建立在关于“东方”与“西方”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区分基础上的一种思维方式。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把东方放在西方的对立面,把理性、阳刚、正义等标签赋予西方,把懒惰、阴柔、愚蠢等标签赋予东方。[2]萨义德将东方主义定义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3]东方主义深刻体现在欧洲文学与文化传统中。依靠福柯的知识考古方法,萨义德将“后结构批评与英美学院传统成功嫁接在一起”[4]204,把后殖民理论成功应用于解读文学与文化文本上。此后文学批评迎来一波“后殖民”浪潮。学者们解读、解构文本中隐含的政治霸权,批判文本背后的种族主义、帝国主义,来瓦解殖民文学中的西方中心主义。
在后殖民研究的浪潮下,美国华裔文学研究也将关注点放在了美籍华裔作家对“东方主义”的建构、解构和超越上。美籍华裔作家中,汤亭亭是对东方主义发起挑战的杰出代表。汤亭亭是出生于1940年的二代美国华裔。她将自父母那里听到的关于中国的种种传说与故事与父辈们漂洋过海移民奋斗的传奇经历融合在一起,创作了三部传记性长篇小说,声蜚美国文坛。[5]她的第一部作品《女勇士》1976年出版后便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成为华裔美国文学的代表作品。《女勇士》中最优秀的一篇小说是《无名女人》,这篇小说通过“我”母亲的讲述和“我”的想象,叙述了关于我不知姓名的姑姑的故事。这个无名女人因为婚外怀孕,受到村子人的“惩罚”。她分娩当天被村民打砸洗劫了家,并在猪圈分娩后抱着孩子跳入了井中。《无名女人》的故事提供了用来分析的样板,从中可以窥探到汤亭亭对东方主义的反抗和局限。
一.《无名女人》对东方主义的超越
美籍华人在美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被歧视的历史,从19世纪的排华法案到20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对华人的排斥,华人在美国始终处于被压迫的边缘状态。直到60年代在民权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学生运动等的合力下,华人的身份和权益才逐渐有了保障。[5]华人逐渐融入美国社会的过程也是一个身份认同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始终在东方主义的笼罩下。华人向美国社会靠拢的过程中出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想要摆脱华人身份与中国文化的束缚,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另一种则是反抗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强调自己的华人身份,并为华人与中国文化正名。美国华裔作家的创作也体现出了这两种倾向。[6]例如,第二代华裔美国华裔作家的代表人物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体现出了作者对西方社会的迎合和对中华文化的厌恶。在《华女阿五》中,黄玉雪强化了西方人对东方人无知、落后的刻板印象,着重描述了中国原始怪异的饮食文化、愚昧的迷信活动、重男轻女的文化传统,通过否定自身的文化特质,黄玉雪完成自身的“白化”。[7]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黄玉雪这一代作家成功把华裔话题带入到了美国文学的主流中,并且激励了新一代华裔作家的创作。汤亭亭在少年时代就深受黄玉雪的影响。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更年轻一代的华裔作家汤亭亭创作出了《女勇士》。身处边缘的美籍华裔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份,发出自己的声音。汤亭亭的写作描绘出了真实的中国与中国人,描绘出了灿烂的中国文化与华人高贵的品格。东方主义视角对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人的形象存在着歧视与曲解,仿佛她们落后无知又百依百顺,没有独立的人格,只能等待男性的征服。而在《无名女人》在转述完母親讲述的姑姑的故事后,汤亭亭用自己的想象为姑姑的故事进行了补写。在汤亭亭的笔下,姑姑被赋予了现代女性鲜活的品格与个性,她可能爱美,喜欢自由,厌恶封建婚姻,她可能勇敢追求爱情,用沉默来反抗传统。通过创作,汤亭亭塑造出了一个与传统东方主义视角下不同的中国女性形象。
东方主义下的女性角色总是温顺、被动、听人摆布。萨义德指出,在东方主义的视角下,东方女人表现出无度的性感,而且“总是愿意的”。[6]而汤亭亭所想象的她的姑姑,尽管可能是被迫的,但绝不是无条件地顺从,没有怨言地听人摆布。汤亭亭写出了在当时环境下作为女子的弱势与无助。东方主义者认为东方女性本性是温顺可欲的,事实上没有女人生性如此。东方女子的逆来顺受是在强大男权压迫下无法反抗的生存策略,是充满压迫的现实把她们塑造成了温顺的弱者。男权压迫下女子的失语与殖民统治下被殖民者的失语是同构的,汤亭亭通过解构东方主义对东方女性的误解与歧视完成了对东方主义的批判。
此外,汤亭亭在《无名女人》中还对“重男轻女”这一传统的中国家庭印象进行了解构。她设想姑姑也许是家族里面备受宠爱的那个孩子,设想爷爷曾经迫切想要一个女孩,作为唯一的千金姑姑的生活也并不悲惨。这样情节为中国文化的伦理注入了亲爱的温情,而不仅是压迫和桎梏。汤亭亭还赋予了姑姑各种美好的品格:她可能爱美,个性鲜明,想追求爱情,并有为爱付出一切的勇气。面对村民的迫害,直到最后,姑姑也并没有说出那个男人是谁。这样的特质不仅与小说中的村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无疑颠覆了东方主义西优东劣二分法下对东方人品格的污蔑。东方女子不再只是一个被物化和欲望化的异域符号,而是获得了西方人认为自己独有的“现代”、“先进”、“普世”的特征。勇敢、独立并不只是西方人的“特长”,东方也不是西方的对立面,东方女子也可以拥有各种正面的品质。汤亭亭的创作把姑姑当成人来看待,而不是“东方人”。这个视角超越了东方主义的误读,因此显得真实、鲜明。
通过对姑姑这一角色的塑造,汤亭亭解构了东方主义的刻板印象,为美国读者带来截然不同的、真实的华人的声音与形象,使美国华裔文学真正进入到主流文学的视野中。由此来说,汤亭亭的写作做到了对东方主义的超越。
二.《无名女人》中东方主义的幽灵
汤亭亭的写作固然是对东方主义的解构,但在美国社会生长的汤亭亭无可避免地还残余着“东方主义”的幽灵。萨义德在《东方主义》卷首引用了马克思的论断:“他们不能再现自己,一定要别人来再现他们。[8]110”东方长期遭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处于劣势地位和从属地位。此种地位限制了东方的自我表达。他们不但缺乏政治代表,也缺乏在文艺作品中的独立形象。在西方文学作品中,东方的形象与落后、无知、野蛮、残酷联系起来,但又伴随着对东方的奇特化和异国风情化。萨义德指出“任何教东方、写东方、研究东方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还是语文学家——无论是在特殊的还是在一般的方面,都是一位东方主义者,他或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东方主义”[9]。汤亭亭作为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一个不通汉语的书写中国故事的作家,其知识背景必然有东方主义的影响。作为华裔美国人,汤亭亭本人身处美国社会边缘,其写作代表了边缘人群自我表达的强烈渴望。但当她以从未亲自生活过的中国社会为描写对象时,其角色又变成来自帝国中心的东方描述者。这一东方主义的幽灵萦绕在《无名女人》的写作中。汤亭亭试图把握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但却又无法避免不自觉地以东方主义来看待不曾亲身接触过的中国。汤亭亭的身份首先是美国作家,写作目标是美国读者,尽管她并不认同东方主义的视角——汤亭亭曾说,读到《小妇人》的作者欧柯特蔑称华人为“小支那人”时深受打击,但在十、十一岁间读到同一族裔背景的《华女阿五》,大为振奋,甚至说黄玉雪救了她一命[10]——但在《无名女人》里,诸多细节仍然体现出了她无法避免的西方对东方的想象与制造。
首先,《无名女人》的时代背景是1924年左右。民国时代正值中国命运风起云涌之时,但在小说里,汤亭亭对时代背景进行了模糊处理,这也许有她艺术效果的考量,但也有可能她对中国历史变迁缺乏敏感性。从这个角度说,汤亭亭以回忆手法力图凸显的真实感“失真了”。同样,《无名女人》所发生的地点也并未交代。小说告诉读者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国,但中国在这里只是一个异域的符号,它是与西方对立的一个概念,缺少时间与空间的现实感,并不是真正的中国。汤亭亭所展现的中国图景是缺乏现实感、静止不变的,仿佛中国人与社会从过去到现在都维持着同一种面貌,这种面貌恰好是西方人所想象的落后、野蛮、冷漠的东方形象。这种形象的展现不需要具体的历史与空间,只需要唤起西方读者对东方的想象,而这种想象根植于帝国主义文化长期以来对东方的误解与歧视中。
其次,《无名女人》中使用的语言是现代的与美国的。语言本身不是中立透明的,而是文化的载体。讲述中国的故事经过西方语言的加工,所呈现出来的中国是一个西方文化透镜下的世界。这样的东方如同笛福笔下的星期五,他们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表现自身,只能通过西方人的语言言说自身。《无名女人》中写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乡邻在空中挥舞着扫帚走了过来,把一个个晦气精赶到我们的头顶上。‘猪‘鬼‘猪他们一边抽泣着,咒骂着,一边糟蹋着我们的家。”[11]3中国的本土读者会下意识感到异样,因为我们熟知的“中国式”詈骂不是汤亭亭在文中所呈现的那样。萨义德指出,所有的文化都有一种希望将其他文化进行彻底归化的欲望。[1]汤亭亭正是将中国的语言归化成美国读者可以理解的语言,以西方视角来理解、解读中国。在这种意义上,汤亭亭无可避免地处于西方中心主义的立场。此时,她所遇到的困境与黄玉雪是相似的。但汤亭亭比黄玉雪更能平和对待自己的民族与文化,这是美国华裔作家的一种进步,也与整个美国文化环境变得更加包容密切相关。
汤亭亭的《无名女人》无疑是成功的小说创作,它唤起了美国社会对华人以及中国文化的重新认识及关注,扭转了东方主义下西方对东方猎奇的审美眼光。其丰富的文化蕴含也吸引了各路批评家的目光。因其中国血统和中华文化背景,中国的读者对汤亭亭的小说感触更加丰富,也更能意识到其中东方主义的因素。来自中国读者的批评也是华裔美国文学发展的动力之一。华裔美国文学想成为世界文学经典,必须要在批评中不断前行。
作为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的成功标志着在曾处在美国社会边缘的华裔逐渐得到美国主流社会认可,这其中的大背景便是后殖民研究对东方主义的反思。汤亭亭本人的写作同样参与到了这个浪潮中。汤亭亭一方面在写作中仍无意间带有东方主义的窠臼,另一方面则在主动探索对东方主义的解构与超越,可以说《无名女人》是汤亭亭此种探索的范例。正如黄玉雪也曾激励了汤亭亭的创作,华裔作家对东方主义的克服非一朝一夕之功,随着对东方主义认识的加深及总结前人的创作经验,汤亭亭之后的美国华裔文学也必然会彻底摆脱东方主义的幽灵,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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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河海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