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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阁寺》看三岛由纪夫文学的右翼思想内涵

2022-05-30沈瑾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金阁寺日本文学

沈瑾

内容摘要:三岛由紀夫在1956年发表了以真实的金阁寺纵火事件为原型的长篇小说《金阁寺》。小说描述了一位青年被金阁寺的美所吸引,在一系列的挣扎和心理斗争后,最终一把火烧毁金阁寺的故事。《金阁寺》作为三岛由纪夫最著名的小说之一,饱含了三岛在日本战败后的痛苦矛盾心情以及三岛毕生追求的美学观念。本文以《金阁寺》为研究对象,从三岛本人的经历以及对他的文学写作与人生行动有密切影响的天皇观、武士道精神、美学观出发,探究《金阁寺》中主人公沟口的行为和心理变化,同时更深层次地了解三岛由纪夫本人。三岛的一生多少和沟口相似,三岛的自杀正如小说中最后在烈火中燃烧的金阁寺,他们都由毁灭而淡出了历史长河。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 日本文学 日本右翼分子

明治维新让日本走上了资本主义的道路,实现了“脱亚入欧”的梦想,也助长了日本人谋求成为亚洲霸主的野心。不断成功的对外侵略使得日本民族空前“自豪”,一些极右翼政治家用狂热的国家观畅想日本的未来,将日本的民族主义思想推向了高潮。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失败,让日本丧失了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天皇开始走下神坛。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由外向变为内敛,同时武士道精神却愈发强烈。

经历了这一时期的三岛由纪夫是著名的右翼分子,他在日本战败后呼吁回到原来的日本,推翻否定日本拥有军队的宪法,使自卫队成为真正的军队以保卫天皇和日本。三岛激进的思想并不仅仅是当时日本社会大环境施加给他的,而是日本的民族主义在他个人的经历中发酵而形成。如果想要探究三岛的精神世界——文学特征、意识形态以及最后残酷的自杀行为所蕴含的意义,就必须对组成其文化精神架构的天皇观、武士道精神以及美学观加以分析,而这些内容都可以在《金阁寺》中找到体现。

一.《金阁寺》与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的故事原型来自1950年的金阁寺纵火事件,纵火者名叫林承贤,是金阁寺的一名僧人。林承贤天生的口吃令他自卑、内向,不善交际,他一边在金阁寺潜心学习佛教,一边质疑着金阁寺的经济创收机制。工作人员靠着金阁寺赚取游客的钱财,僧侣们却依然一贫如洗,这与他所理解的宗教信仰、僧侣作为之间,出现了无法填补的沟壑。纵火事件发生后,三岛由纪夫进行了细致的现场访问和调查,包括林承贤的生平,金阁寺、警察局和法院的各种记录,以及佛教生活的种种,他都没有漏掉。

小说主人公沟口和林承贤一样天生结巴,不愿亲近人,从小形成了孤僻的性格。沟口听父亲无数次地说起金阁寺,于是他也时常幻想着金阁寺的美。但当沟口亲眼看到金阁寺时,他觉得金阁寺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三层建筑,他寻思着“所谓美,竟然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不久,战争结束,金阁寺在战火中幸存了下来,并且吸引着更多的游客前来参观。这时,沟口认识了大学同学柏木,柏木同样身有残疾,同样被世人和美拒绝,却又充满野心和欲望。柏木不甘于现在的命运,试图改变丑陋的生理特征带给他的困境,他诱惑沟口,教唆其作恶。每当沟口拥抱着女人时,金阁寺的幻影都会出现在他眼前,阻挠着他寻求身体和心理上的快感,沟口对金阁寺的幻想开始崩塌。某一日,沟口无意间知道住持嫖妓的事,被住持误会却无法解释。沟口彷徨于美与丑无法调和的矛盾,烦恼于自己残缺下等的身体,还有成为新一任主持美梦的破裂,于是从金阁出走。在出走过程中,他坚定了放火烧毁金阁寺的念头。终于在一个雨夜,沟口放火将金阁寺化为了灰烬。

虽然三岛不像林承贤和笔下虚构的沟口那样丑陋并且口吃,但是他的童年是在孤独的阁楼上度过的,没有朋友和亲人的陪伴,青春期也是班上最瘦弱的男生。被疏离和瘦弱带来的自卑,与丑和口吃对沟口的影响差别不大。我们可以说,三岛是以另一种形式体会了主人公的心情,那种因为性倒错而产生的自卑和对美的强烈的毁灭欲。

二.三岛由纪夫的天皇观

伊藤胜彦认为金阁寺的美之于沟口可以等价为天皇之于三岛由纪夫本人。我们可以将金阁寺与天皇对日本民族的象征意义进行比较。

首先,金阁寺和天皇是日本民族所崇尚的美与价值。金阁寺建于足利义满时期,是受日本人供奉的名胜,将金阁寺作为国宝保护起来并且写入教科书,体现了和族的推崇。金阁寺带有历史的功绩和武士精神的意味,能够为和族提供一种民族的自我确证;而在日本神话中,日本皇室的祖先是天照大神,是太阳神的化身,能够代表整个世界,深受日本民族的崇拜。战时,日本军人甚至都渴望通过死亡实现对天皇的忠诚。其次,金阁寺和天皇是日本民族长期以来接受的教化与传统价值观。美军占领日本后,日本民族的价值体系发生了变革,精神根基崩塌,武士精神被弱化,和族长期以来所受的教化崩溃了。金阁寺被毁,实际上象征着和族原有价值体系的崩溃,长期以来所受教化的解构;另一方面,天皇也是日本民族心灵的支柱。天皇本身并没有神圣的光环,他之所以能够象征日本,是因为日本人从小所接受的民族主义和天皇观将光环加在了天皇身上,尊皇思想根深蒂固在日本民族的脑中。最后,金阁寺和天皇代表了日本民族的“执”与“障”。金阁寺作为和族精神的象征,受到和族的崇拜,且这份崇拜日渐变得盲目。对金阁寺的“他执”异化为和族自身的“我执”,最后发展成为日本的民族意识;武士和军人们在战争中凭借着一股信念,为天皇作战并牺牲。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听从于天皇,而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执念。战败后的痛苦、民心的不安,也是因为和族人民的执念依然存在。

天皇对日本人民产生的“执”和“障”在三岛由纪夫身上也有所体现。三岛的精神世界是以他的“文化概念的天皇制”为基础的。三岛的天皇观自幼形成,他从小接受贵族教育,受到尊皇以及愚忠的文化熏陶,高中毕业时曾到皇宫接受天皇的赏赐,激起了他对天皇无限的敬爱之情,二战期间还受到日本浪漫派的“皇国传统”“皇道文化”的洗礼,曾发誓“报皇恩于万一”。战后,面对天皇走下神坛的局面,三岛希望恢复天皇作为日本传统文化的象征,国家与民族统一的象征,通过保卫天皇和传统文化以抵制西方文明的侵蚀。虽然三岛竭力追求文化概念上的天皇观,但在战后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政治概念之中。三岛逐渐变得偏激,进而开始鼓吹军国主义。

天皇对三岛而言是神圣的,能夠代表整个世界,但他又是与现实世界分离的。战前,天皇作为“神明”,是不会接近人类这一方的。就如小说中写到的金阁寺一样,它的美吸引着“我”,它的光辉照耀着“我”,但“我”又深感金阁和自己不属于同一世界,它“是异己的而非亲近的”。到了战后,三岛不满于新宪法下的体制,认为象征性的天皇制否定国家,否定民族,将民族与国家分离。他妄想建立一个新国体,即他所设计的“文化概念的天皇制”。可以看出,三岛的天皇观是有两重性的。正如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指出:“三岛对于天皇抱有一种两种价值的感情,恰似对近亲抱有的爱与恨的极限的两面价值的感情一样。”

三.三岛由纪夫的武士道

小说中的日本战败对于沟口对金阁寺的态度转变有着重要的影响。沟口在战争时发现了自己与金阁寺的相同点,“和我的脆弱、丑陋的肉体一样,金阁虽然很坚固,但也具有易燃的木炭般的肉体”。沟口期盼战火能够烧毁金阁寺,这样金阁寺就和自己处在同一位置了。但最后金阁寺在战火中幸存了下来,仿佛超脱于整个世间,越发光芒璀璨,而沟口仍是那个丑陋、残缺的自己。自此,金阁寺的幻影频繁出现,阻碍着沟口与现实世界进行正常交流。因此,沟口破坏金阁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现实的压迫。历史上的金阁寺是日本室町时期建筑的代表作,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结晶和象征。在沟口眼里,日本的传统文化、社会价值秩序和国民意识都随着战败而消失,金阁寺成为了与战后的日本社会不相协调的事物。与其让象征日本历史传统的金阁寺不和谐地存在于战后的日本,不如让其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毁灭金阁寺也是为了金阁寺的永存。

虽然沟口对金阁寺在战争中幸存下来这一结果感到难以接受,但他并没有立刻对金阁寺产生厌恶之情,反而越发觉出它的美。这一点可以用武士道精神中的“忠”来理解。按照日本民族的文化传统,自诞生之日以来,他们就欠着“皇恩”“父母之恩”。恩的力量是压制一切的,需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偿还。报恩和还恩的概念往往伴随着尊重与服从政治权威之命令的一般义务。金阁寺对于沟口来说是世间最美的象征,可以类比天皇的地位。即使金阁寺背叛了自己,但自己仍必须忠于并服务于它。最后,沟口选择烧毁金阁寺,并不是他放弃了忠诚,而是他坚信只有毁灭和死亡,才能使他和金阁寺之间的隔阂消失,使自己获得金阁寺的承认。

三岛由纪夫的武士道精神来源于中世纪日本武士道的道德修养书《叶隐》,书中认为武士道精神即忠于主君和正视死亡。三岛非常崇拜武士雄壮威武的外表跟腰上所系的短刀和长刀,赞美武士的精力和热情。三岛曾这样说过“一个人的肉体只有在最痛苦、备受折磨,比如说切腹那一刹那,那种极痛的状态,你就会觉得:啊,原来我的身体是存在的。”三岛追求实在的存在感,认为死是生的起点,并将武士为天皇切腹而死看作是死亡的根本,将其合理化和高尚化。可见,三岛的武士道是以忠于天皇、向死而生的思想为中心的。在一次采访中,三岛关于武士道这样说到:“武士虽然平日里还练习武士道,但是不再轰轰烈烈地死于战场,而且其中还不乏贪污渎职以及挥霍公款的行为。《叶隐》的作者作为武士的一员,虽然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人,必须事先决定自己将以哪种方式赴死,但自己却活得很久,最后死于病榻之上。即使身为武士,到头来也不去把握赴死的机会,而是一边做着成仁取义的遐想,一边苟且偷生。”三岛对于战后武士道的衰落,无法将时代转回到中世纪以前的武士时代而感到十分痛苦。三岛将金阁寺作为武士道精神的祭品,使之在毁灭中维持着崇高、纯净和永恒。同时,他用最能表明自己的强烈意志以及证明对天皇的忠诚的死亡方式,也就是切腹自杀,践行了自己的武士道精神和理想。三岛可能是想通过此举向世人证明,武士道仍然存在,希望唤醒人们心中的“大义”。

四.三岛由纪夫的美学观

三岛的美学观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毁灭美”。他的“毁灭美”来源于日本的“物哀”美学,其基本内涵不仅指对事物的同情和怜惜,还包括感动与壮美。到了中世时期,“物哀”开始与禅宗思想与武士道精神结合,代表武士阶级的审美趣味,集中体现他们面对战争与死亡时勇武悲怆、视死如归的精神。透过金阁寺的美,三岛联想到了中世时期武士掌握政权的辉煌。而要在艺术中把握这种“物哀”美,三岛认为唯一的方法就是“毁灭”。在《艺术断想》中他这样写道:“在艺术里不管怎么说,都有朝向破灭的冲动。”三岛意识到想要除旧创新,不付出代价是无法实现的,不把现存某处的东西一下子毁灭掉,事物就不可能复苏。我们只能通过先死亡再苏醒的形式来把握生命,即生的可能性必须从毁灭、死亡中产生。

沟口最后烧毁了金阁寺,只是毁灭了现实中的金阁寺,但因此确定了另一种美——在幻想中保持着神圣、纯洁和永恒的金阁寺。其实对于沟口而言,烧毁金阁寺这一行为,并不具有太大的魅力,而是“毁灭”本身具有重要意义。“毁灭”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消失,它代表着人的行动哲学,包含着强烈的行为意志。“它以激昂而猛烈的方式刺痛审美主体的感官,激发主体强烈的好奇心,并以视觉上的冲击占有主体的审美”。例如,比起观赏樱花绽放的情景,日本人更喜欢欣赏樱花飘零的场面。从心理学上来说,就是从事物的衰弱与死亡的过程中感到快乐。正如小说中沟口放火烧毁金阁寺后,他感到身处大火的金阁寺正散发出之前所从没有的强大力量,也正是这份力量和通过毁灭体现出来的美使沟口认识到生即是死,毁灭是为了重生。永恒的事物不能成为“美”,美只有面临被毁灭的命运,只有成为脆弱的存在,才有审美价值。因为,美来源于人的主观判断。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美也就没有理由永存,假如永存,便造成了对完美的人生的威胁。通过毁灭,我们可以打败内心对某一事物的盲目崇拜,摆脱桎梏,以更开阔的视野去追求新的人生。

三岛的“毁灭美”不仅包含死亡,还包含新生,向生性是三岛受到希腊古典美学的影响而形成的思想。古希腊艺术以不讲究精神,只注重肉体与理性之间的和谐,对于“生”持有积极肯定的态度为理念。这点可以从文中关于沟口在战乱中对于金阁寺是否会被战火毁掉而担心,但是又因这份担心而感到金阁寺带上了一种脆弱美的描写中得到印证。三岛试图从这种平衡即将被打破的状态中创造出美来,小说表面上描写了金阁寺的“毁灭之美”,但其深层意义上却是三岛对生存的沉思,这沉思饱含了三岛本人的民族感情,是三岛美学理念的一种映射。

三岛的美学观在他的天皇观以及武士道中也有所体现。他主张恢复“文化概念上的天皇制”,实际上也就是希望重建关于天皇的美学,天皇是世间最有力量和美感的神圣存在。同时,三岛赋予武士们以死相拼的悲壮精神以生的可能,把对死的尊敬和崇拜与古希腊古典美学中的享受主义相结合。在生与死、活力与颓废、健康与腐败等相反的概念中,三岛完成了关于美学的两个方程式,一是血+死=美,二是生+青春=美。

虽然三岛的行为过于极端,但是就像《金阁寺》中的沟口一样,三岛被心中幻想的“金阁寺”的美所束缚,无法跳脱出“金阁寺”强加给他的人生,三岛是在日本民族长久以来的历史文化、社会环境的驱使下走向毁灭的。沟口毁灭了金阁寺,三岛由纪夫毁灭了自身,虽然我们无法得知三岛是否像沟口一样消除了心里的魔障,但是他用行动向世人展现了自己为追求理想的天皇象征而做出的努力、饱含忠义的武士道精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美学观念,三岛通过毁灭和死亡获得了永恒的右翼武士道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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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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