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逃离”
2022-05-30冯渊
摘要:分享自己的成长经历,让青年教师从更坚实的地方起步,少走一些弯路,少受一些委屈。一个人所有的经历,都是命运的馈赠,不必回避任何弯路。太过平坦的道路,收获的快乐会少很多。在许多领域自由进出,就能将短暂的一生尽可能拉长。专业规划很有必要,但是不必急功近利。人生的风景很多,职业的风景也不少,歧路上也有许多收获。而且,放在漫长的一生中,到底哪些是歧路还很难说。
关键词:语文教学;乡村学校;专业规划;教研工作
我满五岁那年冬天,奶奶说:“明年开春,你跟你杰理哥上学堂念书去,学堂里有老师,以后你就要听老师的。”
老师是人还是物,我尚不能理解,只是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长长的走廊,廊下整洁干净,有不一样的生物在那里活动,遥远,陌生,虽然并不恐惧,但也并无欢喜。这是我对学校和老师的最初印象。每个人都会接触学校和老师,大部分人成年之后就离开了学校,到广阔天地里奔波去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终身留在学校里,或潜隐埋伏,或随波逐流,或腾挪跌宕。
小时候都会被要求写一篇“我的理想”的作文。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海员,满世界流浪。父亲希望我成为一名数学家,母亲盼望我成
①名师成长故事自述之十二。
为一名医生。最后,我成了一名语文老师。所以,小时候的理想、父母的期望,都是不太能算数的。——这句话写给那些对儿女抱有太多期望的父母,孩子成长的偶然性大于长辈的期望与安排。
这未必是坏事。我曾跟芜湖的老师谈写作教学,一个老师给我这样一则材料:
课堂上,同学们读了梁遇春的散文《途中》。老师说:“无论人类、国家、社会,还是学校、家庭、个人,我们总是在途中。你们对‘在途中有哪些思考呢?”
一个学生说:“沿途佳景是迷人的,要学会领受那些额外之得。”
一个学生说:“途中的诱惑太多,唯有心无旁骛,才不会误入歧途。”
一个学生说:“途中的诱惑与困惑也不是没有意义,就算中途易辙,也有可能另辟蹊径啊。”
……
我看了之后,大为感慨:那些中途易辙、另辟蹊径的人生,比那种预设好的人生,更有趣味。
我不知道我的同学当中,有多少是因憧憬教师职业而主动选择报考师范的,但我知道,他们中间的八九成,终身都在乡镇和县城中小学校里,把青春献给了那里的孩子们。
在师范学校的课余时间,阅读是我唯一的爱好。我读歌德、施笃姆、蒲宁、杜勃罗留波夫、厨川白村,当然还有与我专业相关的卢梭、洛克、夸美纽斯。我那时以为我会和这些人一样,也终将会成为这样的人。等我毕业,到了乡村中学,也并未觉得有落差。因为还很年轻,还有无数的机会等着我。
我害怕的是让我一直在一所学校当老师——我教过的学生,几年之后可能成为我的同事,课堂上我说出来的那些高远的、清洁的言辞,会在与他的利益纠葛中变得面目全非,这会让我十分尴尬。所以,我选择了不断“逃离”。
本无仙才不自知
茅庵是安徽省安庆市望江县的一个乡,以前叫廉恭乡,后来因乡政府附近有一座庵堂,四周芭茅丛生,改名茅庵。我在这里任职的时候,简写成“毛安”。这些地名的变迁似乎也隐喻了什么,不过那时的我并不懂,也不感兴趣。
我是在还没过十八岁生日的那年八月底来报到的。校长将我领到一间宿舍,说:“这就是你的房间。"我一看,房间里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张竹制的书架。房间很大,我一人住在里面太空阔了。后窗是棉花和红芋,前窗对着一排教室。
学校一共十三名教师,校长、主任、会计三个领导;五个班级,初三一个班,初一初二各两个班。我教初三化学,每周三节课。
第一节课是化学的“绪论”部分,为了激发学生兴趣,我准备了隆重的化学实验——现场制氧。当熄灭的纸片接触到氧气重新燃烧的时候,全班沸腾了。一群乡村少年挤在讲台上,将我围拢,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荣光。然而,就在这时,我的脑袋接受了强烈的“洗礼”——一枚粉笔头砸在我的后脑勺上,疼得我尖叫起来。
后来,我知道这个班上还有不少复读生,他们对这一切早就熟悉了。他们中的一个,用这种方式,对我的“卖弄”表示了不满。这是我教学生涯的第一节课。我没有去追究是谁的责任。不过通过这件事,我也慢慢知道,乡村有许多少年,他们的追求与我的梦幻所及,完全是两个世界。
初中化学从初三开始,前面没有任何铺垫,后面直接中考,我只需要對付一本书。这一本书的内容,我几乎都会背了。我试图用学生最易接受的方式授课,将原理、现象、练习、测试紧密关联。我以为授课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直到有一天,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问我:“老师,离子是液体还是固体?”
我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他十分笃定地看着我。学生提问绝无恶意,但这个疑问让我不得安生,这种问题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更让我烦恼。
我自己在学习立体几何、机械振动与机械波时也有类似的困惑。我的空间想象能力太差了,理解抽象的知识时感到十分痛苦。我在想,单纯地传递知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简单。以为简单,往往是自己原本就没有想过,或者没有想清楚。要解决上面这个学生的疑问,我当时只有两种回答方式:一是,这不是一个范畴的概念;二是,离子是指原子或原子基团失去或得到一个或几个电子而形成的带电荷的粒子,而液体是物质存在的三种状态之一。然而——
“老师,这些我能不知道吗,你都讲过很多遍了,我问的是带电荷的粒子,它是物质吧?它属于物质三态的哪一态?是固态对不对?”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别说能力的培养,单是一个概念,要想讲得清楚明白有条理,让学生刻印在脑海里,都需要教师使出浑身解数。
课余时间,我读《喧哗与骚动》,读何其芳的《预言》《画梦录》,在宿舍里大声朗诵庐隐的散文。校园四周是松林,我有时在松林里闲坐。一个周末的黄昏,我远足武昌湖,耽溺于浩渺的湖水与附近稻田里白色的秧鸡,回来得太晚了。我一面朝黑魆魆的松林边的学校走去,一面朝身后满湖的月光频频回首。
这年的中考,学生的化学成绩名列全县四十多所中学的第四名。没有奖状,没有奖金,我也根本没有去想这些。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一年,我在家乡报纸的副刊《天柱山》头条发表了散文《门前的树》,在另一家报纸的副刊《大观》发表了散文《洁白的黄昏》,在淮北的一家报纸副刊发表了《红月亮》,编辑还配了插图。这些是让我更欣喜的事。
新学期开学,我正准备讲新一轮的化学“绪论”。校长突然敲开我的门:“小冯,你这个学期教物理吧。”我迟疑了一小会儿,想问他为什么,终于沒有问,就说:“我教语文行不行?”校长说:“也行。”于是,我就做了语文老师,教初一一个班的语文。
校长给了我一块钢板,一盒油墨,还有一台油印机。我用钢板垫着蜡纸,将好文章用铁笔刻写下来。我写字轻软,刻蜡纸不在行,就加大油墨量,使印出来的字迹又细又黑。
乡村的夜晚很长,除了看书,我可以刻许多张蜡纸,印许多文章给学生读。有的文章学生喜欢,有的文章我喜欢而学生并不怎么懂。我想,只要是好东西,慢慢地,他们也会懂的。
我订了两份文学杂志,《世界文学》和《当代外国文学》。这里是长江中下游沿岸北侧、武昌湖畔。这两本来自北京和南京的杂志,从出版地到学校,大约要半个月时间,在毛安红壤干燥后扬起的漫天尘灰里,这是我能及时呼吸到的外面的空气。我对十三四岁的湖畔少年讲远在外面的世界,在课堂上给他们读好的童话和散文。一直到我离开这所学校,有一本书还没有读完,以至于有学生还写信来追问童话故事的结局。
在毛安待了两年,我调回母校四维山中学。曹校长曾是我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我说想调回母校,离家近。他说:“好啊。”我就跟着他来到县教委。他从一楼的仪器站、小教科、中教科一路走过来,所有科室的人都同他打招呼,他朗声应对。到了二楼人事科,科长笑着招呼他,他指着我说:“我要这个老师。”科长问:“他能教什么课?”曹校长说:“他什么课都能教。”我上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表扬过我,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夸我,还是第一次。
四维山中学并没有什么科目让我选择,校长直接指定我教语文,兼做班主任。
校长没有听过我的课。教研组虽有,但活动极少。有一次,区里组织赛课。这时的区是县级政府的派出机构,下辖六个乡。也就是六个学校的语文教师参赛。评委由区教育办公室组织,其中有我的学长。学校推荐我参赛。
我的语文教学基本是读一段,讲一段,随性发挥。一篇课文,总有精彩的地方,我能抓住这些地方,反复渲染、前后勾连、衍生拓展,常常让学生听得入迷。但赛课不好这样上,赛课是一件严肃的事,得有详细的教学设计。那时,我是不具备这个能力的,也根本没有去想这个能力有多重要。或者说,我打心里对所谓的教学设计,既不了解,又无兴趣,还有一点蔑视——教学,发乎内心的精神活动,干吗要设计呢?
参赛的课题是朱德的《母亲的回忆》(现在改为《回忆我的母亲》)。我早忘了这节课怎么上的了,但记得我没有进入前三名。一共就六个人,那就是中等偏下的成绩了。后来听教办室组织比赛的老师批评,说我将“妯娌”和“连襟”的含义解释错了。我有点委屈,教材上出现了“妯娌”一词,我顺便补充了相关的词语“连襟”,总不会蠢得连这两个词也分不清。
这件事很快过去了。我仍然是串讲式的教学。好玩的地方,重锤敲打,不好玩的地方,就说这一段写得一般,但是作为文章,它是必须有的,我们随便看看就行了。只有鲁迅的文章,总要讲很久很久,反复咀嚼,触类联想,有时还联系到学生身边的人和事,总能让学生大笑,毫无班主任的威严。关于鲁迅的文章,后来我听到学生中“三怕”的说法,觉得很奇怪,那么好的文章,怎么会怕呢?
我对学生,没有太多的期盼。我没有选择他们的权利,他们也没有可能选择我。我们“搭在一起”,彼此都是“强扭的瓜”。不像孔子和孟子收徒弟,都是双方自愿选择的。所以,我看文学作品写教师当年如何关爱学生,日后怎样被学生遗忘,特别是教师节没有收到学生的祝福短信就失魂落魄——我疑心作家仇恨教师,不然,为何要将教师的心灵世界写得如此苍白?
我是吹过树林的狂风,我是掠过旷野的暴雨。风过了,雨停了,总有一些树被摧折,一些草偃伏,还有一些树、一些草毫无知觉。我已经倾尽我的全力,试图影响学生,但学生资质不同、兴趣不同,教师不必强求每个人都跟着自己的步伐迈进。甚至对价值观不一样的学生,也不必勉强说教。这绝不意味着教师放弃责任,而是提醒自己:教师本身也在成长,不能以自己未必正确的标准去审视学生丰富的世界;不能妄图一揽子解决所有学生的所有问题。
下课时学生在操场上疯玩,只要我夹着一本书从操场走向教室,学生就像大水漫过河坝一样,瞬间涌进了教室。我本没有注意,一位校工这样对我描述,留心一看,果然。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校工说,应该是应该,但很多人做不到。
四维山中学地处一个荒凉的土坡,四周低矮处是稻田。这里没有茅庵的丘陵和松林,也没有广袤无垠的湖水。学校环境乏善可陈,连围墙都没有。我的房间就盖在稻田旁边。课余时间,我很少出去散步。农民都在地里干活,我也不好意思没事瞎走。
那几年,我看得最多的是周作人的散文和学术著作。我搜罗了能找到的近二十本他的集子,还给整理他文集的著名出版家钟叔河先生写信讨教过,钟先生还给我回信了。去年我因为一桩别的事跑到长沙钟先生家,跟他说起这件事,他说,我怎么能记得这些。名人都是这样,他一生写了多少信,编了多少书啊。
那几年我最幸福的事是,望着连接学校和镇上的砂石公路,等乡邮员的到来。我的很多好时光,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期盼上。他有时给我带来一份报社或杂志社的样报或样刊,有时带来一张十元八元的稿费单。我会因此高兴一个星期。
不久,校长调到区里的完中去了。我也想调到完中去。校长说:“你做事要有始有终,这一届至少得带完吧。”我说:“那当然,我只是提前报备一下。”校长盯着我的眼睛,顿了一会儿,说:“那你要准备教高中。”
送走了这届学生,又带了一年新生,我终于被调到了赛口中学。搬家到镇上安顿好后,我请帮我搬家的同事在镇上的酒家吃晚餐。这个酒家在廖西岚家门口。1984年,我就开始跟廖西岚通信,他的工作单位地址是北京西什库茅屋胡同甲三号。这是一个普通的门牌号,我至今仍能信手写出,当年一定给他写了不少信。他也给我回了不少信,不过都很短。他太忙了,但哪怕只写几行字也能温暖我半个学期。他说,从来信和寄来的稿子看,你的性格有点忧郁,不过,这正好是作家需要的一份敏感。他又说,你现在才十五六岁,再过十年,你也才二十五六岁,十年之间,你会有多少收获!——对,他最后用了一个惊叹号。我拿着《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的信封在校园里走着,如果不用力压抑住心头的狂喜,我马上就要飞到水泥甬路旁边的梧桐树上去了。
离廖西岚说的十年还差两年。我只是乡村中学的一名最平庸不过的老师。我的歌德、施笃姆、厨川白村、卢梭、洛克、夸美纽斯呢?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永远成不了他们。那天晚餐,我看到他家的老房子,想起他信里的话,泪水突然奔涌而出。
因为无法成为廖西岚预言的那个我,我无颜再跟他联系。直到前几年我从网上看到别人怀念他的文章,才知他六十多岁就已去世。我赶紧搜罗他辉煌年代发表的所有作品逐一阅读,发现他比同时代作家更具有对人性复杂的深刻认识,他完全有可能进入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作家行列,但由于各种原因,他中止了这种探索,去从事了另一项工作。我不由得废书长叹:一个人能走多远,难道是命中注定的吗?
也许真是这样。人不可能一直生活在青年时代的梦幻里,人也总有一些时刻,要想起那个时候的梦。
我很快投入了紧张的备课中。高中第一课是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我对这个作家不熟悉,也不喜欢这类文章。但这是我高中教学生涯的第一课,想让学生喜欢语文课,必须从这一课开始。我忘了是怎样教这节课的,但我记得,下课时学生眼里有闪亮的小星星,他们对语文有兴趣了。有个学生后来告诉我:“老师,我原来以为语文课就是认字的,听了你的语文课,我都睡不着了。”
赛口中学当时是本县最薄弱的学校,生源可想而知。在四维山中学听了我四年课的一个学生考到了赛口中学,他兴冲冲跑来找我。我问他:“你还要听我三年语文课,我肯定会说一些重复的话,讲一些讲过的掌故。你害怕吗?”学生说他喜欢。他真的听了我七年课,高考语文他考了128分,单科在全县名列前茅,后来又考上了硕士、博士。
教过四年的初中学生坐到了我高中的课堂上,就多了监督我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我在心里警告自己:过去讲过的故事、案例、知识点,现在不要再讲了。这节课说过的,下节课尽量不要再说。
那怎么办?我必须强化输入。人世间的道理是有限的,所謂的语文知识点也是有限的。如果自己不如饥似渴地汲取,很快就会语言乏味、面目可憎。我开始努力读书,读《史记》《左传》《国策》《国语》,关起门窗,躲在灯下记笔记,用最笨的功夫。
为了应试,我买来“38套模拟卷”,打开试卷的第一眼,我全懵了。这些试题与中考题相去甚远,我太陌生了。幸好我的邻居教高二,他是安师大毕业的,已经教过一轮。我遇到不会的题目就去问他,他很耐心地跟我解释。一来二去,我能弄懂一套试卷了。一套懂了,下一套就有了谱。一个月内,我将那些模拟卷全部做完了。那以后,我就能在班上踏实地分析文学类文本阅读、讲清楚每一道语用题了。因为自己遭遇过思维困境,所以我总是尽己所能,将试题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绝不含糊对待一道题、一个知识点,尽量将一类题归纳出来,提醒学生记住典型的案例。我终于又在高中语文课堂上纵横自如了。
高三那年,全县举行语文课大赛。那次的评委多是当时本县教育的中坚,我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得见真容竟是作为评委坐在我的课堂上。我没有紧张,反而感到很开心,因为每个老师都希望将课讲给听得懂的人。他们是公正的,我最后获得的成绩是二等奖第一名。
那一年,我还写了一部中篇小说,投给合肥的《清明》杂志。编辑回信说,本刊不太可能发表这种心灵史式的小说,建议投给上海、北京的杂志试试。我想了想,没有投。我将编辑的这句话理解为善意的劝阻。我疑心编辑的意思是说,你不适合写作。
六年长梦采华芝
“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读苏轼的这句诗时,我还没去过杭州西湖,也没听说这世上还有一个能与杭州西湖媲美的颍州西湖。我疑心苏轼在打诳语。后来,我又读到他的老师欧阳修的十三首《采桑子》,有点信了。
二十七岁那年的五月,我第一次站到阜阳一中的讲台上,试讲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热情,推动我将这首诗讲得曲致、悲苦而又恢宏。听课的三位校长有两位是数学教师出身,他们也频频颔首。
阜阳一中1953年就被确定为安徽省首批重点中学,是当时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阜阳地区最好的中学。不久,一位前辈来信,说:“你是阜阳一中建校史上第一个听了一节课就决定录用的教师,可以想象,这期间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我对着这封信看了很久很久。这位前辈是阜阳一中20世纪60年代的学子,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分到了地委机关,对阜阳的历史和现状十分熟悉,写得一手质实的好文章。他的关注,令我倍感责任重大。
周一到周五,我每天三节课,教三个班。一节课讲三遍,每节课我都试图讲得不同,想要越讲越有趣,越讲越完美。刚开学的一两个月,每次下课我背上都有汗。五天下来,人就累瘫了。幸好有双休日。
双休日我干什么?
我常常盯着脚下的土地,吟诵欧阳修留下的《采桑子》,想象他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样子。轻舟短棹,兰槎画舸,当年的风光已经踪迹全无。我去颍州西湖,看重建的会老堂、文忠阁,虽然塑像油漆剥落,还是鼓荡起我的热情和遥想。我执着地要将这片土地的过去同现在联结起来,也要求我的学生去这样认识他们的家乡。
那时学校管理和社会氛围都相当宽松,学校给了教师充分的自由。最初的紧张焦虑,催逼我不断读书修业;渐渐地,我在这所学校的课堂上也能开阖自如、驾轻就熟。
有时讲到酣畅处,不免拖堂一两分钟,其他班许多学生跑过来,趴在窗户上旁听。我感到了一种很大的满足,不只是虚荣,还希望自己的声音传播得更远一点。
有学生来我宿舍谈天,问:“冯老师,你干吗到阜阳来?”
“阜阳不好吗?阜阳不是你的家乡吗?”
“阜阳是我的家乡。不过,我长大了肯定要离开阜阳。我要到更大的地方去。”
我才明白,努力了很久很久,不过刚到达学生的起点。
学生快毕业的时候,我问他们要选择什么样的专业。学生七嘴八舌说了很多。我问:“咱们班上有愿意选择师范专业的吗?”
全班顿时鸦雀无声。
平日在课堂上,我常常以凌厉的语气指点江山,常常以奔腾磅礴的气势开掘课文触及的人类精神的深邃之处,我以为这些最优秀的学生会被我感染、带动,至少会有一批学生对讲坛感兴趣吧?
不选择师范专业,不选择教师职业,不代表他们没有受到我的精神影响,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是希望有几颗优良的种子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发芽,这会给我更多的鼓舞、更大的支持。教师队伍需要最优秀的人参与进来。入职之初,我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教师。我希望教师的门槛提高一点。
然而并没有学生响应。今天我能理解学生对热门专业和就业前景的审慎判断,但当时,我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产生了怀疑。
没有机缘遇到优秀的学生,是许多青年教师的困惑。薄弱学校更需要优秀教师。如果没有足够的教育智慧,没有无悔的勇气,没有菩萨心肠,请不要轻易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过去在乡村学校,了解了大部分学生的资质和愿望,我感受到教育的有限性;现在有幸遇到了一批优秀的学生,他们自有规划,我又感受到这种有限性。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在学生的理想、职业、人生规划方面,究竟能发挥哪些作用?
“你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语文教师就是教语文的呀。”同事嘲笑我。
可能是我想多了。我把自己的所有理想都放到课堂上与学生的对话中去了,我以为能点亮什么,能燃烧什么,能从语言文字的缝隙里找到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高远世界。我甚至觉得我带着他们飞起来了。
市里开始了教坛新星评选,主管部门开始重视教师队伍的培养。这种评比一启动,大部分青年教师就会被裹挟进来,也被带动起来。我明确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何况我怀着“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心思。我关注的是遥远的、深邃的、被时光提纯的事物,我以为有更深刻的东西会像泉水一样,从大地深处汩汩而出。
送走了第一届毕业生,暑假过去,新学期即将开学的一个黄昏,我从郊外回到校园,远远看到上一届的班主任站在教室里给高一新生讲话,神采飞扬。可能是天太热,气压低,她那熟悉的腔调让我一瞬间有昔日重来的恐慌。三年前,在这间教室,我讲过开学第一课——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当时细细咀嚼过每一个值得研讨的词语乃至标点。难道下周,我又要带着陌生的学生,再去雨中登一次泰山?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校长在教学楼楼梯上截住我,说:“你就是心活,你要珍惜。”
他说完就走了,巍峨的身影留给我一个巨大的空白。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看到他桌上有本市的师范学院和教育学院的老师发来的个人简介,这些大学老师都想调到阜阳一中任教。
我不是心活,我是理想落空了,想换一件事做。那时我以为这座城市的文化中心是报社的副刊部,我想去主持这块版面,像当年的欧阳修一样,与这座城市的文化名流聚首在“会老堂”,诗词酬唱。
可是终于不得其门而入。三年后一个春天的黄昏,校长通知我去邮电局参加一个视频会议。我最害怕开会,于是在报亭买了一份《扬子晚报》,好边听边看。那个会议太长了,我将一叠报纸看完了都没散会。我继续看报纸中缝。
中缝里登了一则招聘广告:东南大学附中招聘语文教师一名。
春風动地长云起
东南大学附中在南京市碑亭巷51号。我按照地址寄去了简历,很快接到戚淑莉老师的电话,就连夜乘火车赶过来了。戚老师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办公室老师,没有之一。慈祥、宽容、善解人意,给了刚到南京倍感陌生的我最多的温暖。在她,一切都是自然的做法。这就是修养。
在大行宫附近的一个小店吃过早餐,我走进了学校大门。上午第二节课,给我的课题是日本作家清冈卓行的《米洛斯的维纳斯》。这篇课文我不熟悉,但很喜欢。
一群人坐在后面听我的课。一个男老师,架着腿,一脸不屑。我疑心他是一位领导。
戚老师很快通知我,这次招聘,很多人寄来材料,有七个人参加面试,最后录用了我。
这年八月我就开始到南京上班了。学校安排我带两个高三班,兼班主任。我住在长江路一个大院里,与学校几乎是一墙之隔。一栋有着木头楼梯的二层小楼上,临街的一间房子,四四方方,空无一物。木头窗户油漆剥落,一切都显出年深日久的样子。
长江路旁高大的梧桐,枝条覆盖在屋瓦之上,带来了凉阴。起大风下暴雨时,树枝会划动屋瓦,很快,“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我摆好水盆水桶,能听到铮铮作响的音乐声。深夜,经常有小情侣在窗下说话。路灯昏黄,情话喁喅,伴着我的读书灯。
秋天,当时担任校教科室主任的袁源老师说要将我介绍给南京市语文界的同仁。我那时根本不懂她的好意和远见。我只想做一个课堂上受学生喜欢的老师,下课了,我就回到那间木头房子里读《诗经》。然而,袁老师还是坚决地将我“揪”了出来。
她说要请省市区的名流来搞一次大型活动。那天我讲的是《赤壁赋》。曹勇军老师来评课,我那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还带了一名老师在另一个班也在上这篇课文,说这叫“同课异构”。我只觉得这一切好陌生。上课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事吗?
曹老师评课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时他就初步形成了后来大家都熟悉的说话风格。他严肃地看着大家,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看着不存在的远方:“语文课怎么能这样上呢?”然后沉默不语。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擔心让袁老师丢脸。我拿自己全部的生命积累和识见,来上这节课。我理解苏轼人生巨变中剧烈的痛楚,也知道他抚慰痛楚的独特办法;这节课的难点是让学生懂得苏轼自我开解的途径,弄懂“变”与“不变”的微妙关系。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曹老师又说了第二句话,这中间也许只有一两秒,也许只是曹老师临时看了看窗外风景,但在我,却是心惊肉跳。曹老师说:“语文课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上呢?”
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那个同课异构的老师说,一篇文言文,首先要搞清楚哪些是关键的实词,哪些是次关键的实词。
每个人处理教材的方式不一样,那时还没有教学内容确定性的讨论,也没有文言文教学如何实现文言、文学、文章、文化统一的说法。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个性的老师,在各自的课堂上做积极的探索,都是很有意义的事。
曹老师先是成了我的师父,后来又成了我问道上的师友。他比我大十多岁,早就名满天下,可能早就忘了这节课,但我不会忘。
从那以后,我渐渐将主要精力放到教学上来。教了十五六年书才开始思考自己的专业发展问题,这在有专业发展自觉的教师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也想说一句:专业规划很有必要,但是不必急功近利。人生的风景很多,职业的风景也很多。我不后悔自己的懵懂。歧路上也有许多收获。而且,放在漫长的一生中,到底哪些是歧路还很难说。
我当年的期望已经成为现实,现在的年轻教师,一大半是名牌大学的硕士。这对教育质量的提高、对整个民族的未来都是好事。教育行政管理部门设计了许多研训方式,搭建了各种促进教师发展的平台,愿意在专业上有所作为的教师,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但越来越精细的管理,也可能磨灭一些教师的个性。教师被动地介入各种培训,肯定不如自己主动去发展。同时,主管部门在教师专业发展的路上,设置了各种头衔。有些年轻教师,用尽心思,朝这些设定好级别的头衔“进击”,像打怪升级一样,只有功利的收获,很少有专业精神的快慰。这也是管理部门需要注意的。这是后话。
到南京之后,袁源老师将我从书斋中拉出来,带我参加课题研究,不停地把我介绍给省市的语文名家。她大概觉得我年岁已经不小,需要赶快成才。
我将书橱关好,眼睛开始盯着课堂。我停止了文学写作,开始写教学札记。
我最大的遗憾,是在青年时代没有遇到强劲的对手。如果我碰到了很多这样的对手,我早就同命运和解了。
我开始跟着袁源老师,重新成长。
2002年,刚到南京一年,她力举我申报南京市优秀青年教师。那一年,我成了一个有着十六年教龄的优秀青年教师。
2004年,她力举我申报南京市学科带头人。我成了南京市第四届语文学科带头人。
2008年冬天,曹勇军老师和袁老师鼓励我申报特级教师。那年冬天雪很大,将路上的许多香樟都压塌了。我和曹勇军老师、徐志伟老师等,在紫金山麓的一家宾馆命题。他们几条烟枪,房间里浓烟滚滚。我出来散步,远山近水、大树小草、房舍农田,都被大雪覆盖。雪花飞舞,冰凉的微尘扑面,让我浅薄虚空的心变得宁静欢悦起来。
曹老师头天晚上跟我住在一个房间。他说,小冯,你可以试试。
曹老师的成果在我眼里是一座山,我还是平原,有的地方还要凹下去一点。我怎么能申报呢?但是虚荣心是容易被鼓动的。我真的去申报了一下,结果可想而知。
前辈们告诉我,先混个脸熟。我听成了“先混个脸皮厚”。
这些年来,我开始做课题,写论文,一边认真教书,一边积极思考。
刚接触一个行当,不管你多大年龄,你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新手。我过去关注的是文学期刊,没把教研杂志放在眼里,等投稿时才发现自己就是个零。哪怕再低级别的刊物,也离我有千山万水。好心的同事帮我推荐过,没有下文。我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稿件,很少有机会发表。第一篇盲投稿件发表在《中学语文》杂志上,题目是《警惕语文教育目标的错误定位》,作为重点文章推出,标题上了封面。主编董明旺先生还打来电话鼓励我。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题目?可能是听课时有感而发,但口气太大了。后来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个老师撰文认为鲍鹏山的《庄子:当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一文不该编入教材,就马上写了一篇《中学语文教育中文学与哲学的贫困》批评那个作者,也是架子拉得太大了,其实我哪里懂什么哲学的贫困。没想到,几年以后见到鲍鹏山,他说记得我这篇文章,对我的意见深表感谢,还敬了我一杯酒。我从那时就觉得,写文章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不然,你在自己的同事圈里讲的话,除了同事,谁知道呢?而这些教研刊物,会将各种声音传到遥远的他乡,你会由此认识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是的,奇形怪状有时比齐整好玩得多),看到一些有趣的观点,至少可以消灭自大情绪。写论文,原来也是有一桩有意思的事。
此行归去寻旧师
有人说,冯渊没评上特级教师生气了,一尥蹶子跑掉了。
听到这话,我笑了。那时我四十岁,如果评上,当然高兴。但是有些荣誉,来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我不着急。
由于家庭原因,这一年年底我离开了南京,到上海《语文学习》应聘。招聘采取的是笔试加面试的形式。我记得那份试卷并不很难,但是编辑出版行当的规矩肯定远比语文教学的规矩严格。我还记得同来考试的一名男子,他胖大的身躯深陷在椅子里,每分钟都要扭动一下,椅子和地面发出令人难受的声音,他毫无知觉,我苦不堪言。
后来,老主编范守纲老师对我说,你是第一名,但对你的成绩我也不满意。我喜欢听这种话。我喜欢遇到比我聪明、厉害的人。
范老师还对我说,三十年前,他进出版社时跟我一样大,此前在教育学院做教研员。他的夫人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教授,他以前总觉得不如夫人,进了出版社,他才感到终于可以和夫人平起平坐了。我知道他是上海初中语文教材的主编,是上海教育出版社为数不多的几位编审之一,也是上海滩语文教师眼里赫赫有名的“范爷爷”。20世纪80年代,出版社是高端知识分子汇集的地方。
范老师鼓励我尽快适应新的工作。我虽然是一个老教师,但现在是一个新编辑。而且《语文学习》在语文教师心目中的地位,我是知道的。
这份工作给我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开阔了眼界,结识了很多朋友,包括中学教师、大学教授、教研工作者,也有一些出版界的朋友。杂志还给我搭建了平台,出于栏目需要,我必须向一些名家约稿,譬如原来在教材上认识的袁鹰,譬如我写作时钦慕的作家何立伟、季栋梁,诗人西川等等,近距离接触他们,也增长了我的见闻。
一辈子从事一项职业,待在一个地方,人的精神世界容易被太熟悉的人和事打磨得太光滑,除非他有足够的意志力抵御世俗的侵蚀,或者尽可能与现实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一年之后我还是回到了教师队伍。不久又调入静安区教育学院,做了高中語文教研员。我的从业路径跟范守纲老师正好相反。这是时代变化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一个小小的影子。个中滋味,懂得者自然明白。
为了答谢《语文学习》杂志给我的机会,我虽然离职了,但仍然用业余时间帮助编辑部处理来稿,做好原来我负责的几个栏目的编辑工作,一做就是六年多。
其间,我还担任上海教育报刊总社《现代教学》的兼职编辑、教育部语文出版社《语文建设》兼职编辑、编委,一直到现在。
教研期刊编辑训练了我的思维,扩展了我的视野,让我与更多的高手在更开阔的平台上相逢。这是一件值得做且值得挑战的事情。顾之川先生给我的一本小书作序时,标题是《教研编辑,左右逢源》。他说自己也曾担任大学学术期刊编辑多年,知道其中甘苦。我也深知,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幸事:让我能够从平平的还要凹下去的地方偶尔跳出来,与高峰上的人物谋面。
我有许多双重身份:教研员与编辑,读者和作者,上课者和听课者,评委和被评审者。这种频繁的身份转换让我多了一些活力,这是被激发出来的。
前几年评特级教师,王荣生教授是评委之一。评审结束之后,他告诉我,你别看我坐在那里是评委,我头发白了,也要被别人评审。
我愿意永远有被人批评的机会。
我的教研员工作是正在进行时,不展开细说。我的愿望是比一线教师先行一步,多做一点服务工作。怀着这样的想法,最近几年,我撰写出版了几本统编教材活动单元的辅导用书,参与了《高中语文单元教学设计指南》《上海市高中语文教学基本要求》以及高中必修、选择性必修多册教材配套练习的编写。
我尽可能将听课、交流、学习中获得的经验及时与老师们分享。
我从低洼处起步,走了许多弯路,受了许多委屈。如今,我应该分享自己的经历,让青年教师从更坚实的地方起步,少走一些弯路,少受一些委屈,比我走得更稳健。但是我又想,一个人所有的经历,都是命运的馈赠,不必回避任何弯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太过平坦的道路,收获的快乐会少很多。少年得志固然让人意气风发,但也可能那得志的瞬间就是这辈子唯一的高光时刻。
我害怕停滞的生活,我害怕一切成型的东西。我总是在逃离,在人群里,永远是侧身而立的影子。钱镶书曾经嘲笑蝙蝠:在鸟类里偏要充兽,表示脚踏实地;在兽类里偏要充鸟,表示高超出世。我宁愿被他这样嘲笑,也不愿做鸟王或者兽王。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一旦在一个领域里修炼称王,就很快会遭人厌弃,因为他会自我感觉良好,遂沉浸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失去内省能力。
在许多领域自由进出,就能将短暂的一生尽可能拉长一点,这是我的一点自私的想法。去年暑假,我捡起放下了二十多年的笔,重作冯妇,写起散文和小说来。这次我清醒了很多,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成为少年时内心期望的那个角色,但我想起了我最爱的另外一个作家契诃夫说的话:大狗大声叫,小狗小声叫。
我是一条小狗,有时是一只小猫,有时是一只蝴蝶,是一片春天刚刚长出来的叶子。尽管我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那又怎么样呢?
【编者按】2018年,南京师范大学附属小学启动了“乐评嘉年华”评价改革,这是低年级非纸笔测评的一项创举。作为探索者和先行者,他们坚定地走出了一条开阔的创生之路。本期《关注》栏目,从多个视角汇聚“乐评嘉年华”的学校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