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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震云小说《一日三秋》中的幽默

2022-05-30毛静敏

美与时代·下 2022年8期
关键词:刘震云幽默

摘  要:《一日三秋》地出版,意味着刘震云亲手“抹煞”了被影视与网络热潮影响的12年,回归到了自己最激动也最宁静、最喜悦也最悲伤的写作状态中去。相较于刘震云前期的作品,《一日三秋》显得更加成熟和丰富,其中尤其表现在“幽默”的呈现方式上。不同于早期幽默是由于情节的荒诞无理或人物的插科打诨,《一日三秋》把幽默隐藏在事物的深处,有着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刘震云用上下三千年的硬核故事向我们提供了一剂生活的解药。

关键词:刘震云;一日三秋;幽默

在文化批评领域,有文学地标这个说法。作家們往往将笔下的故事构建在一个具体的地方,比如莫言笔下的故事发生在山东高密,阎连科笔下的故事发生在耙偻山脉,而刘震云的故事则发生在延津县。刘震云的名作《一句顶一万句》正是以延津县为背景,在新作《一日三秋》中,刘震云再次将延津县作为背景,赋予这一文学地标新鲜的血液。

一、《一日三秋》及其新变

刘震云的新作《一日三秋》一经问世,就让读者有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不少读者称之为《一句顶一万句》的姐妹篇。的确,两部作品都着力刻画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将生存悲剧置于独特的情景氛围之中,从而让人“顺理成章”地感受到生活的无奈和人性的挤压。

好的作品犹如川剧“变脸”,运用到文学作品中来说就是:作品中变化的永远是形式,作者的精神内核是持久而稳定不变的,即表演者虽有千变万化的面容,却只有唯一的主体。刘震云的小说也有如此特点,细细读来,一个个故事的背后不过是同一人的乔装打扮。但抛去内涵不谈,《一日三秋》的创作形式着实让人耳目一新。

(一)这个“新”首先体现在情节人物地刻画上。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浩浩荡荡的出场了几十个各行各业的延津百姓,他们的关系一环扣着一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有着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在各种矛盾冲突中推动着行文的脉络。相比之下,在《一日三秋》中,作者巧用减法,将笔力着眼于几个主角,不再用声势浩大的场面来夺人眼球,少了这些冗杂的关系网,在简单明了的叙事结构下更能深挖出独特的情感意蕴。此外,刘震云在其他作品中屡见不鲜的“拧巴式叙述”这次也稍有“收敛”。在此前的作品中,即使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物介绍,也能让作者绕出好几种不同的理来,每种理中又藏着对上一层理的悖论,如此反复,弯弯绕绕,文中经常出现一连串纠缠不清的车轱辘话。如《一句顶一万句》中开篇介绍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和老马是好朋友。突然笔锋一转,写他俩原本不该成为朋友,因为老马看不起老杨,但老马说笑话又离不开老杨,老杨把老马当朋友而老马却相反。而外人看他们俩人形影不离都以为他们是好朋友。一个简单的人物介绍却绕了三层弯,各个层面之间相互为悖论,相互拆借,从而绕得人晕头转向。但在《一日三秋》的行文中,少了这些话里有话、弦外之音,一件事情写到底,为得不是把话写广,而是把话写深写透,写出个人生百味来,写到每个中国人的情感深处去。

(二)“新”体现在语言的运用上。在之前的作品中,为了说明一件事,刘震云总是要正面反面说个遍,排除种种可能最终才得到正确的答案。句式大约都是:“并不是……,或是……,或……,而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理,竟然要来来回回说上几百字才说清楚,让人不免怀疑是有意显露“文人好逞狡狯”的才子气。而在《一日三秋》的语言刻画中,这种浮露在外的锋芒不见了,字里行间都是平和、通达地娓娓叙说故事,用简洁精炼的笔触向读者传达人情事理背后的深意。

(三)“新”体现在幽默的不同呈现方式上。“幽默”一直是刘震云的标志性特色,但在之前的作品中,幽默却是以一种真实能令人发笑的方式呈现的,或因事件的荒诞滑稽,或是因为人物的插科打诨。它们直白的目的就是让读者忍俊不禁。但在《一日三秋》中,这种幽默却把自己藏到中国人的情感深处去了,小说里有的只是中国人最具根性、最深的生命经验和情感。它也会让人发笑,但这种笑是细细评味过后耐人寻味的会心一笑。而这种审美效果的呈现则离不开巧妙的结构布局,具体来说就是通过多维度场景的呈现以及以“讲笑话”为载体来体现幽默。在谈及这部作品的创作时,刘震云也曾表示这部小说的结构是他颇为得意之处。他认为,在创作一部小说时,真正考察的是一个作家结构的能力、认识的能力和思想的能力。而在《一日三秋》中,刘震云也正是运用大胆的结构,在真实中表现幽默,在平凡中诉说哲理。

二、多维度场景中的幽默

在刘震云的小说中所体现得“刘氏幽默”不是流于浅层次的、语言上的幽默,这样的幽默就像是秋风扫落叶,虽然来势汹汹却无法让人印象深刻。“刘氏幽默”来源于对现实生活进行剪裁、变形、组装,让小说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生活的荒诞,是一种经得起琢磨的幽默。这种幽默隐藏在事物的深处,看似平淡无奇,细想却又可悲可叹,能持续在读者心中发酵,有着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在新作《一日三秋》中,这种幽默因为多维度场景结构的构建,而显得更加有深度和有底蕴。这一次刘震云虽然依然将画布铺开在延津,但在内容上,他将绘画、戏曲、传说以及梦境、占卜等民间文化和现实生活巧妙的杂糅起来,带有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使得整个文化背景阔大了起来,也展现出了他强大的艺术统摄力。既然加入了如此多现实和超现实场景的构建,《一日三秋》必然不同于刘震云早期“新历史”“新写实”的创作风格,在宏大的叙事背景下,作品中的人物可以游历三界,在带有中国审美特色的场景中,体味无数小人物的百相人生,牵扯出无数的悲欢离合。 因此,在这种结构下的幽默脱离了真实生活的禁锢,变得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鬼可以依附于人身,动物可以有人的情感,我们的想象随着一个个鬼马精灵的登场,可以抽离到无边无际的地带,而幽默的题材也变得“无所顾忌”,不必依附于现实土壤。

小说的创作源于六叔所做的画,六叔生前喜画延津的物态人情,可惜无人欣赏,只有“我”乐于在节假日时去“拜访”六叔的画。六叔死后,他的画也成了灰,“我”想纪念自己和六叔的过往,便凭借印象和想象把六叔的画用文字表达了出来。在这部作品中,“我”以画中的日常生活为主基调,把夸张、变形、穿越生死和神神鬼鬼当作铺衬和火锅底料,力图表现出画中的后现代因素。正是出于这种创作需求,“我”的作品就如超现实派画家夏加尔的油画,虽然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却可以飞升至半空,腾云驾雾,如梦如幻。

文中写道花二娘是神,她日夜盼着与花二郎团聚,三千年来依靠到延津人的梦中听笑话过活,笑话讲得好,二娘就奖励一个柿子,笑话讲得不好或是没有笑话,二娘便会变成一座山,把人给压死。幽默和讲笑话是延津人的生命之虞,正是因为神界人界时空转化不受限制,作者便构造出一个可以掌控人生死的形象来暗合这种规定。延津人的笑话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无法诉说的委屈、无奈、痛苦和生死离别,如明亮在梦中突然遇见二娘,情急之中便把自己媳妇在北京当鸡的故事当作笑话讲给了二娘听,二娘觉得有趣便放过了明亮。这些事情实在是不光彩,但在刘震云的文字中没有刻意和油滑,只是平和、通达、悲悯的把这些人物的生活写出来。真正的幽默是让人无法开怀大笑的,它一定要从严肃中、从生活中来,幽默不过是换一个角度来看待严肃的生活。面对这些人生的意难平还能当作笑话讲出来便可以活下来,因为困苦的情绪得以化解。如果执意于这些失败和这些笑话,最终也只能被“笑话”压死。只有经历了却淡然视之,才有旷达的心境。延津人的幽默呈现在他们梦中的笑话里,而这种幽默得以体现则是因为在不受时空限制的背景内,由花二娘这一人物所引出来的。

这种人鬼蛇神的互动在文中随处可见,在多元场景的构建下,作者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但这种超现实却比现实更能道尽人间疾苦,在幽默中体现荒诞。如小黄皮、孙二货、中年猴子,还有那只被山神奶奶惩罚变成耕牛的猫,都是畜,却极富人情,似专为赚人一捧眼泪而至人间。又如樱桃原本是人,因为一把韭菜和老公陈长杰拌嘴后上吊自杀,魂魄一度附于她曾经在豫剧中扮演的白娘子剧照里,之后借李延生的身体找到背井离乡的老公和儿子,最终穿越回去宋朝。初读只觉故事的有趣和无厘头,但细细品味,就如《牡丹亭》云:“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樱桃生前和丈夫本是情投意合而走到一起,婚后却天天打架,琐事烦事不断,因为一把韭菜便起了生活“没劲”的念头,丢下三岁的儿子,“早登仙界”去了。不是生活经历了太多委屈、无奈和痛苦,樱桃又为何寻死呢?在《一日三秋》中,刘震云的幽默就体现在一个个“不真实”的故事中,它悲凉、不讨人喜欢,但是却是比真实还真实的存在。它可能发生在城关卖羊肉汤的吴大嘴身上、发生在市场部卖酱菜的李延生身上,也可能发生在算命天师老董身上,它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的身边,甚至是我们自己身上。面对它,我们只能消解它,把它看作是一场笑话,这就是一种从容自然,淡然幽默的态度。这种幽默或许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它能给读者以持久的效用,就像樱桃最后也因为成功给阎罗讲够了笑话而得以重生。

三、“讲笑话”:幽默的特殊载体与内涵

刘震云的新作《一日三秋》在结构上除了运用多维度场景外,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用“讲笑话”這一件事情紧锣密鼓地敲出来各类人之间的悲欢离合,同时在这一线索的构建中引出人物深层的幽默。故事的最后,所有人都醒悟过来,好像自己这一辈子都活成了一个笑话,而这一个笑话又和名叫花二娘的仙女有关。花二娘每天到延津人的梦里来寻笑话,只是人们所感叹生活的笑话与花二娘所寻的笑话不过是一回事罢了。花二娘来到人们梦里时,若能讲出笑话尚且能留着小命,若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便会命丧九泉了。刘震云用这硬核的笑话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朴素的人生道理:活成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梦里被花二娘强迫时可以自救,甚至死去的樱桃也能因为讲笑话而转生。《一日三秋》提供给人们的生活解药不是别的,而是“笑话”,这笑话,不是单纯的笑话,而是一种生活态度。但相较于延津的老百姓,花二娘自身却是一个更大的笑话,花二娘等了花二郎3000年,但直等到自己变成了一座名为望郎的山也没等到他。殊不知他的丈夫在3000年前吃鱼时拊掌大笑,被鱼刺卡死了。饭馆老板为了脱责就在无人时把二郎丢进了黄河里,随着黄河水滚滚东流,进入了东海。而这件事许多延津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和花二娘讲。至此,由“讲笑话”或者说是“听笑话”这一件事,贯穿起了全文的整个结构,也由此引出了种种幽默。

书的最后讲到:“这是本笑书,也是本哭书。归根结底,是本血书。”这些所谓的笑话,不过是延津百姓的意难平,但他们依旧以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将它们当作笑话讲出来,学会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严肃的生活。这就是刘震云通过对于整个行文结构地把握,通过以“笑话”为灵魂地故事串联,留给我们的幽默和积极的人生态度,让我们得以去深思这些“笑料”后面 的“真知”。不论是讲笑话的百姓,还是听笑话的仙女,谁的生活又不是“一地鸡毛”呢?李延生说:“我算是把自己活成了笑话。”陈明亮的爹陈长生说:“爸这辈子多失败呀,把自己活成了笑话。”甚至是靠笑话为生的花二娘,自己却是一个最大的笑话。作者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精耕细作来诉说这些真实生活隐含的荒诞。纳博科夫在形容契诃夫的小说时曾认为;也许让人敬慕的自然法则中最让人敬畏者恰恰是弱者生存,而契诃夫写出了这些人浑然一体的可笑与可悲。《一日三秋》也同样具备这样的美学气质。

但是,刘震云不仅仅是一位小说创作家,也是一位哲学家,《一日三秋》的创作想来也绝不仅仅是通过游走于魔幻寓言之间来炫技,必有更深的一层底蕴。故事的源头是为了说笑话,因为这笑话闹出过人命,活着的人到头来也感叹自己不过就是一场笑话。如果说《一句顶一万句》是在寻得个说得上话的人,是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哪一件都藏着委屈。那到了《一日三秋》,刘震云似乎再借着主角明亮之口,表达着人生的哲学——“活到这个年龄了,想起过去许多糟心事,当时桩桩件件,都觉得事情挺大,挺不过去了,现在想想,都是扯淡。”人生有太多如一日三秋般难捱得时候,但人生却也不过一日和三秋,活久了,回过头来看看,人生不过笑话一场。而对待这些笑话,幽默或许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如刘震云在谈论这本书时所认为的:当我们用严峻来对付严峻时,严峻会变成一块铁;当我们用幽默来对付严峻时,幽默是大海,严峻就会变成一块冰,会掉到大海里融化。

《一日三秋》读来令人唏嘘,人物坚硬而脆弱的命运如悠悠的河水,时而平直、时而蜿蜒、时而静谧、时而喧嚣,没有尽头。其间神怪之事,荒诞而不突兀,反而显得更加现实、更加真实,隐伏着生活的道理,余味悠长。而在行文结构的处理上,刘震云运用他的胆识和智慧把中国当下的现实纳入到中国传统文化传统、写作传统和审美传统之中,叙述看似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实则却圆润通透。他运用多元场景的构建,游走于《愚比王》式的荒诞不经和卡夫卡式的魔幻寓言之间。他将画布扩大到人鬼神三界,有中国神怪传奇之韵味,写出了中国人3000年的孤独与求索。在这阔大的时空背景下,出现了各路神仙妖怪。他们有的因为笑话而死,有的因为笑话而生,有的活到头来活成了笑话。此外,文章以“讲笑话”这一线索贯穿全文,如果说《一句顶一万句》的幽默还只是“绕来绕去”,那么《一日三秋》就是直接以笑话结构全书,从笑话开始,以笑话结束。《一日三秋》就如同刘震云熬制出了一锅如同书中所写的美味猪蹄,毛剃干净了,火候也正好,就着两口小酒和笑话便是人生,云云。

参考文献:

[1]刘震云.一日三秋[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

[2]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

[3]吴义勤.刘震云资料研究[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

[4]付如初.当你被刘震云逗笑的时候……[N].经济观察报,2021-09-13(036).

[5]曾军.拧巴式幽默——民间社会生活视野下的刘震云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0):58-70.

[6]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M].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作者简介:毛静敏,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论、西方文论、文学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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