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域下的隐居神话
2022-05-30何怡婧
摘 要:现代化带来发展的同时加深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距离和膈膜,城市的逼仄和对乡村的想象引发了城市人群对田园的热衷与向往,掀起了“归园热”。在生态美学的倡导下,以“生态整体论”的视角看待现今的归园热潮,其实也是以一种人文主义的目光看待城市与乡村的关系。在生态建设和城市挤压的双重作用下,“田园热”这股浪潮让“小隐隐于野”在今天愈演愈火爆,用生态美学的眼光观照这一现象,无疑具有深重的意义。
关键词:生态美学;生态存在论;生态整体论;城市;乡村;隐居
一、引言
生态美学以生态系统之美作为研究对象,进入中国后,经过曾永成、袁鼎生、曾繁仁等的推介和演绎,丰富了美学研究的内容,提供了一种美学研究的新的思维路径,具备了面向现实、介入现实、思考现实的功能。在生态建设和城市挤压的双重作用下,“田园热”这股浪潮让“小隐隐于野”在今天愈演愈火爆,用生态美学的眼光观照这一现象,无疑具有深重的意义。
二、反抗暴力:城市的挤压
日本电影《小森林》在2014年公映,讲述无法融入喧嚣城市的女孩市子回到几乎与世隔绝的老家村落,从此开始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平静日子。在此之后,韩国翻拍了《小森林》韩国版,中韩两国接连推出了《向往的生活》《三时三餐》这样守拙归园田的生活综艺节目。而比起电影和综艺节目这些自上而下的推广,借助互联网广泛传播的短视频,才真正让田园生活成为一股浪潮深入民间。这些短视频遍布各大互联网平台,他们手下的作物和食物都因气候和风俗而大相径庭,但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博主李子柒的视频内容來看,其视频所呈现的内容核心,都是与《小森林》有着相同逻辑的“有花有酒锄种田”的生态祥和之美。戴锦华将电影的政治功能看作是一扇“窗口”,“那种想‘看见的愿望和我们事实上通过电影看见的某种社会文化实践或者社会政治实践的功能,到今天为止依旧由电影在延续。”[1]电影承载着人类的“看见”,同时在电影中延续了现代性的核心价值,即使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到来,电影的公共性逐渐消退,这个特性继而被电视剧、在今天更应该是互联网短视频所取代。但短视频作为一种复合的艺术形式,依然要借助电影的语言,赓续电影的思想。因此,《小森林》之后,李子柒们的出现,如果简单地将其理解为让短视频能迅速火爆的“流量密码”,则会因流于浮表而掩盖其爆红的深层原因,即在现代城市的快速进程中,被遮蔽的人类的创伤。
城市或者说经济的发展需要建立一种新的秩序与时间,不同于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不同于自然节气与日出日落的作息,城市的停歇与昼夜更替无关,只与业绩指标、项目进展关联,城市以合理的、规范的、高效的、刻板的秩序来维持高效的运作。城市当然是有美感的,虽然城市垃圾和工业废品的产生影响了生态,但赋着人工痕迹的公园和步道也有自然的流水和绿树,更何况与田园不同的是,城市里还有无数的艺术馆和展览馆供人参观,舞剧和音乐剧也不断上演,为人群提供了另一个向度与层面的美。但需要考虑到的是,人通常只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才会需要去观看和感受艺术品,人更多的生活在环境之中,周遭环境给人的压力与不适会直接影响人对美的获得。“社畜”是城市中工作者的自嘲,“内卷”是在他们身后追赶的猛兽,无尽的工作与水涨船高的物价水平,连同教育、就业的问题一起,在城市之间引发着焦虑。“在一定程度上,焦虑已经成为当下社会的一种‘病症,是加速社会中的人们对现实和未来无法把握的情感表征。”[2]“焦虑”之下,美复何求?主体对美的敏锐感知钝化了,城市自然在主体眼中也失去了美感,并且人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之间有协调和通感,“各种身体的感觉器官彼此之间是一种‘共戏、‘同戏的关系,在一种时间性上的‘同时性之中,来形成对于生态空间的审美意向性”[3]。生态能够带给人的美的感受是一种综合的快感,需要视、听、触、嗅多种感觉的共同作用,而当美之物因一些遮蔽或不美之物影响时,对美的欣赏自然会大打折扣。城市生态的破坏与精神的焦虑感导致了美的沉沦,那么回归田园,寻觅和谐安泰的生态之美就是以出走的方式对城市秩序“暴力”的反抗,在这个意义上说,出走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王晓明用“从容而模糊的时间感、自食其力的生活态度、对熟人群体的亲近习惯”[4]20来形容乡村中依然流淌的精神遗传。这个特点恰恰为李子柒的视频做了总结,从情感上来看,与奶奶相依,两代人亲密安乐,真切的亲情直击观众;从时间角度来看,李子柒居住其中,完全仰仗自然而生活,吃穿用度直接取材于自然,遵循季节饮食,尊重自然规律,时间在此地无需以分秒的速度精确地行走,作息起居都不必追赶;从空间上看,西南山中物产富饶,生态优美,得以以悠闲的心态徜徉于青山绿水之中。有人情,有景情,也有顺应时令的安定。从“生态存在论”的视角出发,把美看作一种关系性存在,重视自然与人参与和交互的关系,认为“审美是人与对象的一种关系,它是一种活动或过程,绝对不存在任何一种实体性的‘自然美;其次,自然审美是自然对象的审美属性与人的审美能力交互作用的结果,”[5]3从“此在与世界”的在世关系里阐释自然的审美价值。此外,李子柒的视频中以生活起居为轴心,用取材于自然的食物作为吸睛的利器,辐射向自然万物。在强调了“此在”在审美过程中的阐释性和能动性的同时,包含了人的因素但并没有过度强调人的作用而走向“人类中心主义”;也没有跨入将自然当作全部研究对象的“生态中心主义”,不陷入主客的对立,而是打造自然与人紧密相连的生态系统,体现了对“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拨和调整,将生态性与人文性齐举。
三、虚幻田园:乡村的假象
虽然在互联网平台上有千万粉丝的喜爱,但对李子柒的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歇。质疑者们往往提问的一个问题是——“这是真实的中国农村吗?”世外桃源般的山中农村,木屋精致、灶台明亮,李子柒衣着古风,干起农活麻利娴熟。虽然作物都从泥土里收获,但视频里似乎一切都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这似乎并不是我们现实中印象里的农村全貌,更像是李子柒和她的团队,捕捉到了人群对田园的向往,再对真实的田园加以美化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又恰好与受众心中加了滤镜的田园风景恰如其分地贴合,迎合了观众的期待。她的视频并非简单直接地记录乡村,而是极其精心打造出的“拟像”画面。所谓“拟像”是指对某一客观事物的再现或图像的表达,比如对客体的绘画、摄影,作为对符号的再现,复制性、替代性、摹仿性都已是题中之意,而这些性质都同一地指向真实以外,因为再生产的图像与真实之间即使无限靠近也有着不可弥合的间隙。最初级的拟像是复制,工业时代的拟像是再生产,而在互联网发达的新媒体时代,拟像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它指向了一个“超真实”的世界。“‘超真实的出现标志着一次意义非同寻常的断裂:真实已经消失,超真实才是真实的存在。‘超真实优先于真实的存在,真实作为质料碎片化在模型制作的超真实里面被吸收,成为超真实的一个环节。”[6]在李子柒营造的超真实的世界中,真实的生态只是一种材料,用以为超真实提供一些现实的依托,但是最终指向的,是虚幻的田园。这种幻象被塑造的原因,就是对城市焦虑病的一剂缓和,“李子柒短视频所呈现的‘田园生活,并不是对‘现实的反映,而是对现实所做的一种‘反应。这种‘反应暴露出了观众的欲望”[7]。因此,在这个“田园梦”中,可以窥见这种投射于理想中的乡村的社会情感与欲望,可这味药只能触及表面而无法根治难题,同时,城市人群的这种情感被挑起却无处安放,便只能成为更深的社会焦虑感。
与李子柒的乡村生态幻象相反的是另一个在网络上引起热议的事件。央美毕业的建筑师陶磊在节目中花费132万,把黄土高原的一户农村人家的老屋改造成了红砖房,朴素的红砖裸露地堆砌成房子的外墙,这与户主期待的“小洋房”相去甚远。节目一经播出便在网络上收到了无数声讨,认为不加粉饰的红砖房过于原始,乡村难道就不可以现代化吗?为一户农家建造了一栋红砖房,如果置于李子柒的视频中,或许会因为“原生态”而广受好评,但摆脱掉对田园怀念和向往的情感,脱离李子柒们打造的田园乌托邦的影像后,人们的眼光还是会落在真实的农村,关切真实农村中人们的愿望。这种眼光是经由城市出发的,藉由现代的目光凝视“旧”的乡村。在现实的农村中,留守儿童问题、老龄化严重、青壮劳动力流失这三个一体多面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乡村处在坐标轴的中间,乌托邦的一端指向淳朴的过去,与焦虑相反;现实的一端指向落后的现在,与现代化相对。李子柒的隐居神话被记录并剪辑为一支支的短视频,这些短视频讲述的乡野生活细水长流、平静缓慢,但往往要顺应现在这个碎片化时代,而被剪辑为一个5到20分钟的短片,用户在急促的几分钟里感受到极为有限的治愈,继而进入下一段视频或投入繁复的工作。短暂的治愈的回响被淹没,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当指引人们走向田园的旗帜只是虚幻时,出走便也难以解决问题。
四、回归本真:生态的共生
传统认识论强调人与世界“主客二分”的在世关系,这种在世关系指向了人与自然的对立,而生态美学站在“生态存在论”的立场上,倡导多元共生,消解“一元”和强势,主张人与自然在生态系统中和谐共生。在李子柒们的逻辑里,回到村落的目的是躲避城市,因为对技术与文明的抗拒和不适应,因而选择回歸到田园之中。这种思维的路径与归隐一致,从结果上看,外在地表现为人与自然的整体融合,人与环境相融在生态系统之中。但这种考虑依然没有脱离认识论的二元对立,因为这是来自田园对城市的对抗,是逃避而非主动选择,这种选择有悖于生态整体论的思想。要摆脱主客对立的思维模式,建立一种良性的城乡互动方式,只有对现代技术进行沉思,并通过“诗化生存”的手段,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地栖居”,才能听到天、地、神、人四种命运声音的重新奏响。
在最初的始源技术的时期,技术还是“让事物就其自身而自然涌现的显现方式”[5]74,但现代技术却并非发挥揭开遮蔽的作用,现代技术是无限制掠夺、无止境开发、对自然的破坏和资源的滥用都到了极严重的程度,在现代技术之下人类当然是主体,但也被简化为工业时代的符号。乡村是技术工业发展下目前的净土一方,但城市发展必将以不可逆转之势吞咽乡村,将农村彻底地变为城市的附属,安置城市无法消化的工业和污染,引发更严重的城乡差距。因此,躲避无法实现永恒持存的存在,只是暂时的逃避,只有从根源洞察技术的本质和奥秘,改善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对现代技术进行反思与改正,才能为克服城市发展中的弊端提供可能。“生态美学的提出就是要反思现代技术条件下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及其根源,扭转认识论框架下美、审美的传统观念,构建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的、审美的生态关系。”[5]76反思不是为了反对技术和发展,并不是倡议回到原始,而是进入根源洞察技术的本质,才能实现超越。
“此在与存在”的关系可以表示为,此在是依赖世界而生存的,在世界之中,此在要归寻人的本质,也就是存在。同时,此在对世界有守护的责任,我们与世界是相互守望的关系,此在在世界中找寻存在,使存在能够不受遮蔽逐渐走向澄明,因此守护世界,也是守护此在的生存自身。海德格尔认为,“某个‘在世界之内的存在者在世界之中,它能够领会到自己在它的‘天命中已经同那些在它自己的世界之内向它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缚在一起了”[8]。因为人在此时此刻与周围事物能够构成关系性的生存状态,此在便是在这种关系性的状态中生存和展开的。“此在与世界”的在世关系,只有当此在与世界不是空间上的此在在世界之中、而是比空间关系更为原始的此在与世界浑然一体的关系,这种在世关系才能提供人与自然统一协调的可能与前提。
五、结语
此在与存在共生于生态之下,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在的和谐关系是生态美学的出发点,也是重要旨归。“生态存在论”的哲学与美学立场,就是要从‘此在与世界的在世关系中来理解和阐释自然的审美价值。站在生态整体论的角度,关照城市与乡村这个自城镇兴起后就一直备受关注的议题,“建设一种平衡互助的城乡关系,遏制其疯长,进而以融汇了城乡各自的真正优长的新空间,完全取代它”[4]20。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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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6]马小茹.超真实:符号的狂欢——在鲍德里亚范式的转折点上[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8.
[7]李昕.“日常生活”离“现实”有多远——李子柒短视频中的田园幻象[J].天府新论,2020(3):134-141.
[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65.
作者简介:何怡婧,湖南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