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张驰
2022-05-30张驰
张驰
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张伟民打开通讯录,拨通了那个许久未拨打的号码。
张伟民一直有个心结,是关于父亲的。从他的记忆萌芽开始,父亲的心,就始终偏向大哥:逢年过节的糕饼、糖果,父亲舍不得吃,全攒起来给了大哥,自己却很少闻见掌心里的甜香;好不容易换来的布票,第一件裁好的帅气新衣也永远是给大哥的,自己就只能捡大哥穿过的半旧不新的衣裳。张伟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父亲节俭了一辈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却也没一句怨言。一个被磕破了瓷面的搪瓷缸子,一用就是二十来年;一双解放鞋,穿到脱胶了也舍不得扔;他最宝贝的还要数一个陈旧的木匣,置在床底下,不许旁人碰不说,还要时不时拿出来掸去上面的灰尘。张伟民和大哥都不止一次地劝过父亲:“就一破箱子,珍藏着当古董呀?”父亲摇摇头,说:“你们现在生活条件好啦,不比咱们以前啦,从前,唉……”
往往说到这里,父亲就愣住了。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陷入长久的缄默里。
张伟民心里清楚父亲偏爱大哥的原因。因为他小时候听到父亲和二伯的对话,晓得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他也不是没有怨过父亲,只是这一切都随着大哥的离去而淡了、冷了。大哥是在一场火灾中,为了抢救一个小姑娘而牺牲的。村里人都抹着眼泪,叹一口气,“念民是个英雄啊”。向来疼爱大哥的父亲,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一袋一袋地抽着烟锅,静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念民是个好孩子,没给他爹丢脸。”大哥走时正值五月份,父亲栽种的石榴树已经开花了,一大簇一大簇的红色点缀在青山上,火一样的,烧得他眼睛痛得流下泪来。父亲的背影,就融在了一片朦胧、一团火红里。
父亲来城里的时候,是带着丰收的石榴来的。送他回村的路上,父亲的眼神黏在玻璃窗上,窗外,城市的车水马龙和万家灯火点缀着人声鼎沸,是和平年代国泰民安的烟火人间。飞机在浓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锐利的痕迹,儿子高兴地挥舞着小手:“爷爷,我以后也要开大飞机!”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孙子,一下又一下,喃喃着,“好,好,真好啊”,念叨了千百遍。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父亲的“真好啊”是什么意思。彼时父亲的搪瓷缸陈列在博物馆里,向所有的参观者讲述着父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那个时候他长久地在陵园静默,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一个是为了父亲,第二个是为了大哥,第三个是为了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守護的太平盛世。
在十八岁的儿子背上行囊去追逐他的航空梦的三个月后,父亲走了,走得平静而安详。弥留之际,父亲紧紧地捏着张伟民的手:“儿啊,爹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啊。别怨你大哥,要怨就怨你爹吧。”“不怨,爹,真的不怨,您一个人把我和哥拉扯大,不容易啊。”父亲就在这“不怨”的答复里,心满意足地永久沉睡了。
张伟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终于打开了父亲的宝贝木匣。木匣里是一本封面褪色的《毛泽东选集》,一枚纪念勋章,一枚三等功勋章,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和一个尘封了几十年的秘密。
照片里的父亲和另一位年轻人勾着肩,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眼神里的坚毅,似乎要穿过他们身后的鸭绿江和长白山,不远万里,披星戴月,穿越漫长的岁月洪流,凝结成一种永恒。
原来张伟民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大哥不是。照片背后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诗句的题字已经严重褪色,却让张伟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衣襟上,一颗又一颗。
张伟民的父亲张家卫和大哥的父亲陈民,十八岁,画面定格在中朝边境,19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