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腰潘鬓消磨

榛生

1

外面的天空是蟹壳青，但对我来说，它可以是浅紫色或者淡蓝色。我已经整整四天没吃饭了，再多一天，我可能要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弥留之际，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人饿到了极点会色盲。此时对面医生的脸是银色的，他的眼镜是黄色的，非常像咸蛋超人，他痛心疾首地看着我。

没有人知道我的苦衷，真悲哀。我也不想和任何人解释。

在他们看来，我根本不必减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天都在变胖，我必须以不吃的方式顶住涌过来的脂肪。

说到之前的我——一个没什么大志向的小女人，全部的业余爱好也就是做做饭，就像日本女作家吉本芭娜娜说的一样，“只要有厨房，只要有做饭的地方，我就不会感到难过。”

我没吹牛，不信你可以随便看一篇我家晚饭的菜谱：蟹粉狮子头、水煮鱼片、什锦卤豆腐，还有照着《随园食单》做的雪夜桃花带把儿肘子。随随便便，我就能做出那种高热量、高蛋白的超极美味的菜肴。

從前，我男友匡成锐是个瘦猴，是我把他一点点养胖的。没升职之前他每天下班回来稀里哗啦扒饭，是对我手艺的肯定。但是升职后的匡成锐回到家，端坐在晚餐桌前举箸而食不下咽。“想想那些可怜的小模特，再看看自己每天吃这么多，真是有罪啊！”匡成锐感叹，他是一家模特公司的经理人。

他忧国忧民起来。“我们公司那些模特，每天只吃一小点儿水果，我怀疑她们长到二十多岁从没喝过加糖的咖啡，肘子，连主意都不要打。”

他说得我心虚起来，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好像都在不停地变胖……再看着桌上那盘无耻的肘子，觉得它像个赃物。但是菜不能白做，我打气说：“别说啦，开吃吧！”

匡成锐还是不吃，“就算我一个大男人，往模特里一站，都觉得得减肥了。”

我本来夹给他的菜只好转而放在自己碗里，我气愤地说：“你减！”

2

后来有一天，我陪匡成锐去参加他们公司的嘉年华。这次我真是被冲击了，我的心溃败了。那些漂亮的模特儿，如果在电视上看她们叫做“瘦”的话，那现实中的她们就是皮包骨。可是皮包骨却又那么的美丽、那么的风情万种，跟她们比，我就是一头大象，朴实的大象，贪吃的大象。

小模特说：“姐姐，你这个年纪胖一点很好。”

她是在安慰我还是讽刺我？

匡成锐说：“不不不，她还是应该瘦一点才好，瘦一点更健康。”这个晚上，我的男友在和模特们谈论我的身体;这个晚上，他喝醉了，而我尴尬地笑着，越笑越绝望。我终于端起一个超大号盘子，走到食物台边，疯狂地装满一盘子，然后踞案大嚼，一边嚼一边哭了起来。我决定了，我不要减肥。

如果一个人不爱你，你瘦成纸片他也不会爱你。

我又开始喝酒，把自己喝得乱七八糟，在那场宴会上我丢尽了匡成锐的脸。

他的脸，从红色变成蓝色，喔，不，从黄色变成紫色——饿晕了会色盲，吃太饱同样会色盲。

3

人果然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你看自然界里生长的马啊，牛啊，老虎啊，它们弱肉强食也好，野蛮蒙昧也好，它们可从不亏待自己，饿了就吃，不饿也吃，它们从来没说为了身材而饿自己。

只有人类，会用减肥折磨自己。有一个从160斤瘦到80斤的女孩说：“很饿很想吃时，就嚼一根橡皮筋。”

我闭上眼，就看到模特们像仙鹤一般围在匡成锐身边，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曼妙纤瘦的小腰不盈一握，一不小心就扭出个绯闻。我头皮发紧，我我我，我不能胖！

我要开始减肥！我每天的运动量确实太少了，因为我有运动眩晕症，只要一运动，就要晕倒，所以我只能靠静态的手段减肥。总之，不能坐以待毙。

有人介绍了一家减脂中心。

乖乖地填表、办卡、交钱……可正儿八经到了我的减肥医生那里，我却遭了白眼。医生说：“你不胖，不用减肥。”这位医生叫许子东，不论怎样，他算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医生。

每晚六点，城市里的大胖子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溜进这幢白色小楼，齐刷刷露出肚皮，躺在仪器上接受按摩，他们对我这个假胖子充满鄙夷。

按摩仪丝毫没起作用，一周后，面对体重秤上毫无变化的数字，许子东哑口无言，于是给了我瘦身食谱，要我照着吃。我没那个耐心，对他愤怒地投诉：“我来你这里一周了，一斤也没瘦！你说怎么办！”

他看着我，就像看一个上吊没死成就转脸怪绳子的人，抛下一句“你真能给我捣乱啊”，就哭笑不得地扭过头去。我摔门而去，不知不觉来到了超市。我不该来这里，奶酪、糖果、蛋糕、炸鸡腿……它们刺激着饥饿的我，使我心慌意乱。

4

我的心变得肥胖，它里头的空间越来越小。

我像一头寻血猎犬一样喜欢追踪匡成锐的西装，寻找可疑的香水味，我又像间谍一样查他手机。与此同时，升职后的匡成锐开始加班。以前我从不怀疑他加班，可现在，只要他晚归，我就会任恶意的想象四方驰骋。

我如临大敌，如陷深渊，在这样的忧虑中，我减肥没有丝毫成果，反而胖了三斤。

我对我的减肥医生许子东表示不满，我直接说出了我的不满，他全听着，最后他说：“女人每七年都会多出五斤的脂肪，这些脂肪对女人没坏处，更何况——”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匡成锐说：“今晚有一个酒会，你能来接我吗？快点动身吧。”

我是代驾，爱的代驾。

我往门口走，临出门时才想起医生还没把话说完，我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你很漂亮，脂肪会使你充满女人味。祝你快乐。”

真心的夸奖也好，假意的安慰也罢，这好话让我不再恨他了。

但是那晚我非常的不开心，因为只要一见到那些瘦骨伶仃的小模特，我的自卑感就油然而生。本来我是来接匡成锐的，最后变成他醉醺醺地呼叫代驾。这次是真正的代驾。

因为我自己走了，走到很远的路上，随便拔通手机上一个电话号码。

“喂，请问你是谁？你是我的朋友吗？是的话，请你过来接我一下吧！”

很简单的道理，谁不懂？谁是傻子？一个男人如果逼着一个女人减肥，说明他并不爱她。

他要是爱她，就应该让她快乐，不管她是吃得很胖，还是她本来就胖。

我放弃了减肥计划，但这使我以更快的速度成了一个胖子。我的体重很快增加了十公斤，唉，我确实是那种非常容易发胖的体质。

我发现，我的漂亮衣服都穿不进了，我开始喜欢有收敛效果的黑色衣服了;夏天，我不好意思露出變胖的手臂而只能穿长袖;工作久了，我会有点喘;我有了轻微的高血压;走在路上，没有人称呼我小姐，全管我叫大姐，还有一个小朋友叫我奶奶……

原来胖，是这么难堪的事情。

我越来越胖，匡成锐很沉默，什么也不再跟我说。他留给我的是一张痛心疾首的脸，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背影。他忍着我占据床的四分之三面积。

偶然的一天，我遇到减肥中心的几个女人。闲聊着，她们说：“你走了医生很消沉呢，医生好像很喜欢你哦。”

我知道医生喜欢我，但现在他一定不喜欢我。

我看看自己，也觉得悲从中来。

我没有再见到许子东，因为在那天下午，我忽然想起喝醉那晚我在他的车里的一些对话。他的车里，摆着一只相框，相框里是一对恋人，他们都很胖。

那当中的男子就是许子东。

他说：“我以前的女朋友很胖，很可爱，我很爱她。”

“后来怎么分手了呢？”

“因为她爱上了别人，她减肥了。她瘦了以后就走了。我呢？失恋后也自然地就瘦了，可是我不想瘦，我喜欢胖。”

他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就像自鸣钟一样当当当朗笑三声，说：“噢，大概女人胖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别看错了，我，只是我。”

他静了静，没回答我，但他的脸忽然红了。

5

我真的越来越胖了，我喘着粗气上楼时，匡成锐会在身后推我。

我多吃了一碗饭，匡成锐会告诉我今晚要多做20个仰卧起坐。

我做仰卧起坐累得肚子酸疼时，匡成锐给我揉揉。

我吃醋掉眼泪，匡成锐居然主动写了个亲笔保证书：“本人匡成锐发誓只爱自己的老婆，不会和模特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如果没有做到，我的房子车子全都给我老婆。”

其实他不是我想的那种坏男人，那天我在酒会上临阵脱逃，他找我找了一整夜，却没想到我就在自己家里。

渐渐我才明白，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忍心看着你发胖，不会纵容你的食欲和懒惰，他会督促你减肥，提醒你爱自己。减肥总是有点痛苦的，痛苦时你对他抱怨，他会忍，你发现自己变得美丽时，你很开心，他也会很开心。

饿了四天、差点把我饿死那次后，我突然清醒了。我觉得为了爱自己的人，不能这么野蛮减肥，要科学、理智地减肥。

我健康饮食，合理运动，我慢慢地瘦了。

我渐渐拿回了自己的锁骨，收回了细瘦的手臂和脚踝，抢回了一双标致的小腿，夺回了自己的腰。

我又回到我原来50公斤的体重。

有人问我身材为什么这么好，我答不出来，因为过程太艰辛了。

她们想上半天，最后一拍脑袋自己找到了答案：“明白了！你以前是他们公司的模特儿！怪不得这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