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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诗人壮游活动略考
——以李白、杜甫等十二位诗人为例*

2022-05-21郭伟欣

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人旅游活动

郭伟欣

(广东南华工商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0)

壮游是一种古老而经久不衰的旅游活动类型,学界一般认为其具有“旅行时间长、旅行路程远、旅行路线艰险、注重人文交流”[1]的特点。自18世纪以来,壮游在西方由贵族精英的成人礼转向为平民可负担的文旅活动,至今在许多富裕国家广受欢迎,形成了独特的壮游文化。随着深度游、文化游等旅游趋势的深入发展,壮游的潜在价值在当今社会日益彰显,引起学界和业界的注意。

文艺评论家蒋勋认为“中国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有很伟大的壮游文化”。中国的壮游史是悠久而辉煌的,在唐代尤其是盛唐时期曾大放异彩。而中国自古以来的壮游文化,同西方的壮游——“Grand Tour”在起源、历程、目的及特质等方面呈现出显著差异,也难以用现代旅游学概念审视。故而深入研究我国古代的壮游史,有助于明晰壮游与社会、壮游与文学等之间的影响互动机制,对于发展研学旅行等文旅融合型产业,乃至弘扬民族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均有重要意义。

对于中国壮游史而言,盛唐既是发展的黄金期,也是资料的富矿,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盛唐时的古代中国正处于“开元盛世”前后,天下安定,家给人足,文化昌明,人民自信,实现了空前的繁荣。难得的盛世为诗人们开展壮游活动提供了优渥的条件,而壮游又为诗人们带来活泼的生活素材、深刻的人生体悟,撑起了诗的“盛唐气象”。仅仅半个世纪里,就涌现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等众多诗坛巨擘,他们诗风迥异,各有畛域,但都成就赫赫。本研究从史料、诗作等文献入手,选取李白、杜甫等十二位盛唐诗人为样本,来考辨与总结盛唐诗人壮游活动的时代特点。

一、壮游活动的主体多元

唐初承平百年,人口蕃息,到天宝十二载(753年)时,全国人口已达50817000余人。[2]且由于唐代政治较为开明,科举制度的创立又为寒门士族打开了读书入仕之门,使得原属于社会上层的知识、艺术、审美情趣不断下渗。于是,活跃在唐代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不仅有帝王将相、豪门贵胄,也有了相较南北朝门阀政治时代数量更多、风采更盛的诗人、隐士、侠客、僧道、才女等群体。从旅游视角来看,社会人口规模、阶层结构、审美心理等方面的变化,让旅游者来源更加多元化,尤其是壮游的主角由王公贵族,变成了文人骚客。

学者林庚据《全唐诗》统计,除去无法考证的外,盛唐诗人略计274人,诗歌作品约6341篇。[3]其中,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刘长卿、崔颢、王之涣、李颀、常建、顾况、元结、邱为、祖咏、王翰、綦毋潜等数十人,皆为诗坛巨擘,成就赫赫。同时,他们的生平事迹基本可考,都有壮游经历。本研究便以成就地位、风格内容等作为衡量尺度,采用分层随机抽样的方式从中选取了颇具代表性的十二位诗人,说明盛唐壮游诗人的来源构成特征。

这十二人中,除去家庭出身不可考的刘长卿与常建外,出身官绅士族家庭的有7人,寒门之中出身商贾、地主富绅及一般平民家庭的各有1人。另外,在职业身份方面,除去孟浩然未曾入仕以外,其他11人均入仕,并有6人有隐逸经历,至少5人有幕僚经历,3人有宗教活动经历,2人有从军经历,2人有游侠经历。这显示出了作为壮游者的十二位诗人家庭出身复杂、职业身份多元的特点。由样本数据窥斑知豹,盛唐壮游诗人群体的来源必然相当广泛。

表1 盛唐诗人出身来源情况概录

二、壮游活动的目的复杂

在“安史之乱”以前,唐代诗人绝大多数在人生事业观上是积极进取型的,儒家的理想主义精神深深地浸润着诗人们的心灵。要实现青云壮志,读书入仕、从军建功是诗人们的两大主流选择,为此他们踏上了追逐政治理想的壮游之旅。在这条注定坎坷的宦途上,徘徊着大量的失意者,他们一部分退回了乡野成为隐士,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以宗教为精神寄托,踏上了寻求心灵慰藉的壮游之旅。

其中,李白25岁前壮游范围主要是在家乡剑南道内,以求学、交游为主。其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长达十年。这期间的李白思想杂驳,他的壮游行为中包含着求仕、探奇、交游、宗教、隐居等多个复杂且矛盾的原因。直到玄宗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受诏来到长安供奉翰林,步入了短暂的仕途。两年后被“赐金还山”,重新漫游。“安史之乱”中,李白因加入永王李璘幕府而获罪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死于当涂。李白的一生是壮游的一生,较为全面地展现了盛唐诗人的壮游动因。

从十二位盛唐诗人的壮游动因中,可以进一步发现他们的壮游富有阶段性的特点。早年的壮游活动一般承载着求学、求仕的功能;壮年的壮游活动主要来自仕宦、从军的需要;人生后期的壮游则带有隐逸、漂泊的底色。

表2 盛唐诗人壮游动因情况

基于上述动因,可将盛唐诗人的壮游活动分为求学游、仕宦游、从军游、交友游、探奇游、宗教游、隐居游等基本类型。

三、壮游活动的范围广阔

从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到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的近一个半世纪间,唐代社会处于繁荣稳定期,诗人们的壮游活动范围十分广阔。一则唐代前期大事边功,国家版图空前。到贞观末,“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南尽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陀界,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4]。四境之内道路通达,严耕望据开元时1639所水陆驿站估算出“全国驿道逾六万五千里”[5],玄宗时,“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6]。这极大地扩张了人们壮游的地理边界。二则唐代前期社会安定,经济富庶,尤其是玄宗时宫观庙宇、亭台楼阁营造浩繁,让人们有充分的物质条件去远行壮游。丰富的旅游景观是激发旅游行为的重要因素。据《旧唐书》、《新唐书》、《全唐诗》等资料不完全统计,唐代旅游名胜逾万数之多,其中大多已然不存,小部分经历千年风雨屹立至今。这些名胜散落天下,尤以长安所在的关内道以及经济富庶且战乱较少的江南道、剑南道为多。按照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年)的十道制划分,唐代主要的旅游名胜在地理上的分布情况如下表所示:

表3 唐代主要旅游名胜分布地域概录

三则盛唐政治相对开明,大行科举,鼓励边功,许多诗人得以参与其中,因仕途浮沉或军旅跋涉长期在外,饱览天下名胜。

根据诗人别集,以及后辈学人的诗话、年表、论文、专著等品鉴研究资料,本文大致勾勒了十二位盛唐诗人的壮游行踪,并据此概括盛唐时代诗人壮游的基本地理轮廓。

从中可以看出,诗人们的壮游轨迹有如下特点:一是以长安、洛阳两京为中心。陈寅恪提出唐代是“关中本位论”,全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资源均向两京辐凑。不论是基于应举、铨选、赴任、游幕、流贬等仕途需要,还是探亲访友、寻奇览胜等非仕途需要,人的流动格局大致呈现出以两京为始点、中转点或终点的基本形态。其他区域性中心城市如扬州、襄阳、太原等也是诗人们行旅密集之处。二是“唐诗之路”与主要驿道重叠。限于改造自然的能力,驿道是古人交通出行的不二选择。从长安辐射而出的十四条驿道[7]延伸至四极之地,驿道沿线景色也便成为了盛唐诗人壮游文学中常见的书写对象。竺岳兵最早提出浙东剡溪是一条“唐诗之路”。李德辉则认为长安至汴州、长安至荆襄、长安至太原三条驿道沿途景点更为集中连贯,是留下唐人行旅诗作品最多的处所。[8]三是旅行密度由核心三角向外递减。李德辉提出唐代长期稳定建都的长安、洛阳、太原三座城市及其之间的交通路网,形成了“交通—文学的三角形架构”[9],这一空间范围是诗人们人生活动的核心区域。由核心区域向外,可以看到诗人们壮游的足迹密度正呈现出大致的递减。

表4 唐代主要旅游名胜分布地域概录

四、壮游活动的持续时间较长

由前文的研究结论可知,诗人们的壮游大多以政治目的为牵动力。唐代的政治情况决定了诗人们是不得不长期壮游的。一是进士、明经等“常科”为一年一考,中举率一直颇低,长安还远在西陲,诗人入京赶考短则旬月,长则一年,若一举不中则需多次往返考试,大量时间要耗费在旅途中。杜甫为应举,亦曾盘桓长安长达十年。二是唐代任官缺乏制度性,景龙二年(708)御史中丞卢怀慎上疏,反映当时地方官“在任者一二年,少者三五月,遂即迁改”[10]的现象,而终唐一代,做官就意味着频繁往来调任是常态。三是朝廷权斗政争激烈,诗人们的仕途大多不理想,很难久在台省,往往长期处于旅宦、游幕、奉使、谪流等带来的迁徙之中。如李白被流放夜郎,王维从长安远贬济州,杜甫落职后赴蜀入严武幕府,皆能说明。

再从实现壮游的有利经济条件看,唐代的官员俸禄保障尚可,诗人们的经济地位一般也在社会中上层,加之盛唐时物价低廉,“至(开元)十三年(725年)封泰山……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过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11],他们能有较强经济能力支持长时间的壮游。

目前,学术界普遍认可壮游活动具有旅行时间长的特点。在本研究中,因对象的年代久远、史料匮乏,无法精确统计其壮游时间。故按较宽松的口径,将初次离开家乡,到再次回到家乡定居或生命终止,视为该次壮游的时间范围。据现有资料来看,盛唐十二位诗人的壮游时间均持续较长。其中,李白等数人应在40年以上,几乎从少年离乡,外出壮游长达一生。如此漫长的壮游时间,极大增加了唐诗中壮游文学的内容,也拓展了壮游文学反映社会与自然的深广度。

五、壮游活动的文学性浓

盛唐诗人游必有诗。一直以来,旅游文学承担着旅游活动的记录工具和升华通道的功能。当代著名诗人刘湛秋提出:“中国文学有一半是旅游文学”。[12]在唐诗最流行选本《唐诗三百首》(增补本)中,共收录诗人77位,诗歌名作318首。其中盛唐时期诗人24位,在所选唐代诗人(含五代及佚名作者)中占比约31%;盛唐诗歌175首,在所选唐代诗歌中占比约55%;因壮游而产生的诗歌在170首左右,在盛唐诗歌中占比超过95%。这表明现今广受赞誉的盛唐诗歌大多与作者的壮游经历紧密相关。诗人们走出书斋,于广阔天地中体悟社会人生,涤荡身心,触发诗怀。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沉淀着浑融博大的盛唐气魄,洋溢着自信飘逸的盛唐精神,推动了唐诗国度的无上繁荣。

诗人壮游时间范围纪元表 年龄范围 时间跨度李白开元六年(718年)-上元三年 (762年)18岁-62岁44年杜甫 开元十九年(731年)-大历五年(770) 19岁-59岁 40年王维 开元四年(716年)-上元二年(761年) 15岁-60岁 45年孟浩然 景龙二年(708年)-开元二十八年(740年) 20岁-51岁 31年高适 开元十一年(723年)-永泰元年(765年) 20岁-62岁 42年岑参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大历五年(770年) 20岁-56岁 36年王昌龄 开元八年(720年)-至德二载(757年) 23岁-60岁 37年刘长卿 不详-贞元四年(788年) 不详 30年左右崔颢 开元八年(720年)-天宝十三载(754年) 20岁-54岁 34年王之涣 不详-天宝元年(742年) 不详-55岁 16年以上李颀 不详-天宝十载(751年) 不详-61岁 26年以上常建 不详-永泰元年(765年) 不详-57岁 38年以上

表6 盛唐诗人壮游时期代表作品概录

就具体诗人的创作情况来看,收入《全唐诗》的杜甫诗歌总计1445首,其中近1400首是其40岁以后离乡远游时所作,仅流寓夔州的两年多时间里创作量就达430多首。且杜甫晚年诗歌渐趋圆熟,锤炼精工,沉郁顿挫,不管是诗艺还是诗风,都最能代表杜诗的伟大成就。再如“高岑”的军旅边塞诗、“王孟”的山水田园诗等,也都以大量事实证明了“壮游出文学”规律的成功。

六、壮游活动审美情趣的多元化

唐代的旅游名胜不仅数量多且分布地域广阔,其景观类型也相当全面,古迹新景,自然人文,无所不备,吸引着诗人们去欣赏、感受与体悟。

学者叶朗指出:“旅游,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审美活动。”[13]近年来,部分学者以量化研究方式探析了旅游者选择旅游目的地的行为倾向,认为行文倾向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其审美情趣。本研究对盛唐诗作中出现的景观进行统计归纳,发现其具有总量大、类型丰的特点(表7)。除非物质文化旅游资源外,盛唐诗人诗作中的旅游景观可分为自然风光类和人文历史类两种基本类型。自然风光类包括山岳、江河、湖泽、峡川、溪涧、洲津等景观,人文历史类包括楼台、庙宇、宫苑、桥梁、关隘、古迹等景观。丰富的旅游景观塑造着与之相关的旅游感受,废池高台带来悲伤感喟,青山碧水生出欢愉忘忧,寺庙空林孕育沉静思考,田园农舍呼唤消极退隐。这反映出诗人们多元化的审美情趣,与六朝时贵族文学的狭窄取径稍见不同。

表7 唐代主要旅游名胜景观类型

此外,壮游是一种注重人文互动的深度旅游活动。诗人们在游历中结识友人、拜会名流、行卷贵胄等活动不可忽视。闻一多评价青年杜甫游历时结交之人:“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14]这种活泼、深刻且可以互动的人文体验是自然风光与文物古迹不能实现的,更能增加壮游文学中的人文底蕴,拓展其表现深度。

除此之外,盛唐诗人壮游活动还显示出等社会心态积极外向、“儒释道”三教思想交融、支持与服务系统完善等特点,另可具文开掘。就前文所述盛唐诗人壮游活动特点的内在关系而言,其审美情趣多元的特点建立在主体广泛、客体丰富等基础上;其持续时间较长的特点则与壮游地域范围大、目的复杂等关系密切;其文学性浓的特点离不开创作主体阶层变迁、壮游持续时间长等带来的影响。这种错综交织的内在关系,昭示着壮游文化与社会生活的双向互动。

盛唐之后,随着政治局势动荡、国家版图收缩、社会财富空耗以及士人心态内倾化,壮游文化由盛而衰,至近代前夕时,国内的壮游活动已几无痕迹。时移世易,由古变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壮游文化与精神之归来,在当代中国再度拥有了光明的现实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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