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鲁迅和萧红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
2022-05-21李宣儒
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丰碑式人物,其小说《呐喊》《彷徨》“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为中国小说的革新提供了优异的范例。鲁迅创造出许多鲜活又极富特色的女性形象:长妈妈、单四嫂子、爱姑、子君……这些女性形象填补了中国文学作品人物形象画廊中缺失的女性形象。而萧红身为东北作家群体的一员,她的作品则以东北这一特殊地域为经纬线,着重描写在东北这一“场”中的生与死,萧红意在通过塑造“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中的女性形象,表现当时东北女性的生存现实图景。在关注不同女性的生存现实这一方面,鲁迅和萧红是有着相同的期许的,同时,在今天,他们的作品也具有指引作用。由此,探寻鲁迅和萧红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有必要且有价值的,本文通过三个方面进行具体阐述。
一、鲁迅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鲁迅在作品中以格外深沉的笔触、节制理性的文字刻画出当时女性的婚姻与爱情观,他通过对不同女性形象的塑造,展现出传统观念下的女性在家庭和社会这两个单元格中的生存困境。首当其冲的就是单四嫂子和祥林嫂这一类女性形象,她们是善良又软弱,一直不曾觉醒反抗的女性形象。
《祝福》中的祥林嫂失去丈夫,逃出家,因为要给小叔子娶媳妇,又重新嫁人。再次嫁人后,又接连失去丈夫和儿子。回到主人家做工时,变得自怨自艾,一遍遍向周围人讲着孩子为狼所食的凄惨故事,周围人却只是把她悲苦的遭遇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祥林嫂的遭遇不但没有引起人们的同情,最后还惹来周围人的厌烦,祥林嫂却没有因此进行自我反省,而是任由自己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鲁迅在对祥林嫂的刻画中,也添加了有关自身的拷问。面对祥林嫂死后有没有灵魂的发问,鲁迅拷问自己,是否能够承担起这回答的后果,是为祥林嫂带来希望,还是增添末路人的苦恼,所以,他给出了模糊的回答,“也许有罢”。行至末路的祥林嫂对人们所说的“地狱”是疑惑的,而这疑惑并不意味她对自身境遇的反抗觉醒,而是对死后要“下地狱”的恐惧。她依然把希望和答案寄托在除去自身以外的“他者”身上,而非从自身寻找出路,最后也只会导致自身希望的彻底破灭。祥林嫂攒钱到庙里捐门槛后仍受人蔑视,又经历了一遍从希望到失望的这一过程,以至于使她彻底失去生活的勇气。
《明天》中的单四嫂子,也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的可怜人,面对儿子宝儿的死,她也只是呆呆地坐着,安慰自己都是梦罢了,明天儿子就会醒过来,不肯面对儿子已经去世的事实,到最后终于接受宝儿已死的事实,却也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过去。单四嫂子和祥林嫂是善良的,但在当时的处境下,她们软弱、逆来顺受的性格也是造成她们悲惨命运的原因之一。鲁迅对这类女性是同情的,同时,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所以,才有了后来另一类觉醒了反抗意识,却败落下来的女性形象的诞生。
鲁迅在这类女性形象上倾注了自己更进一步的关于女性的思考,在女性独立的道路上,思想的独立和经济的独立是处在同等地位的两个方向。在《离婚》中,泼辣、敢于反抗的爱姑在丈夫想要休妻时,与丈夫的无赖行径进行坚决的斗争。爱姑依靠的,是娘家的富庶,是这一背景下的底气。但归根结底,她还是当时的菟丝花,遇到七大人的威胁、说和,她只得选择放弃抗争三年的结果,同意离婚。爱姑的溃败反映出女性想要真正独立,首要的就是从思想上解放,只有思想是独立的,才能真正走上独立道路。而《伤逝》中的子君,则是女性经济独立,在婚姻里才有出路的最佳诠释。子君身处五四新文化广泛传播的时代,子君的独立意识在爱的鼓励下愈发强烈,使她敢于突破以往婚姻的防线,发出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呐喊,“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但子君的獨立思想和追求解放的呼喊仿佛昙花一现,她终究是受正统思想熏陶的大家小姐,她根深蒂固的思想决定其反抗的不彻底性,以至于在婚姻中沉溺于举案齐眉的幻想,常常看涓生的脸色行事,连一颦一笑都受制于人。对涓生的过分依赖,最终导致了涓生的厌倦,涓生想要的,是与他同等独立的“大无畏”的子君,而这样的子君已然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在爱里怯懦、缩手缩脚的子君。所以,涓生终于说出,“我已经不爱你了”,爱人的厌弃使子君又回到她最初反抗的囚笼,从而加速了她生命的悲剧进程。子君的悲剧是女性在家庭、婚姻方面没有经济独立的结果。子君无法独立,只能依赖丈夫养着,这也就决定了子君在思想层面上也是无法独立的。鲁迅曾给出答案: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的好名目,就都是空话。在鲁迅的作品中,这种经济独立的见解在原文里已有迹可循:“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二、萧红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萧红在《生死场》中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展现了在东北这一特殊地域下的女性生存境遇。在萧红笔下的两类女性,无论是年长一辈的传统女性,还是年轻一代的子一代女性,她们都在东北这一特殊的场域下挣扎求生,而就是在这麻木、仿佛失去痛感的这一群女性身上,熊熊燃烧生命的火焰却足以抵抗东北的寒冬。通过萧红的笔触,可以洞烛幽微地体察到这一群女性麻木状态下潜藏的些许清醒,以及当人在面对自身的生存困境时,求生本能的欲望是如何一步步遮蔽她们的双眼,以至于渐渐变得麻木的这一事实。
第一类麻木的女性形象是以麻面婆、王婆、金枝母亲这一类较年长的女性为代表的,麻面婆是一个每天糊里糊涂、屈从在丈夫的威严下的女人。她最会的就是看丈夫的脸色行事,当家里的羊丢了的时候,她害怕的不是羊不见了、家里损失了财产,而是害怕丈夫的责骂。对她来说,丈夫的话就是她永远要遵从的行动指令,软弱的人格使她总是逆来顺受、不曾反抗,正如萧红所描写的那样,“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而生活的悲苦投射到王婆和金枝母亲身上,却发酵成了对自己的下一代进行损害行为的理由。王婆对于自己的悲苦命运是持有愤恨态度的,然而面对自己女儿的意外死亡,她却无动于衷,甚至丝毫没有施以援救,任凭孩子在眼前断了气。“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厉害,在手里拿着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到那时候,我好像才忽然想起我的小钟。”王婆的悲苦命运纵然与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环境有关,但也与其自身的麻木密不可分。她把麦子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重要,甚至将自己的女儿视为拖累,直到后来后悔也为时已晚。
对亲情的冷漠,同样也可以在金枝母亲身上窥见一斑。为了在东北这一特殊的“场”里求生,亲情是早早就被金枝母亲抛弃了的。对于金枝母亲来说,“农家无论是菜颗或是一根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亲情在这个“场”里是最奢侈不过的东西。当金枝母亲得知女儿怀孕这一事实时,既没有开心,也没有安慰惊慌失措的女儿,更没有关心女儿的身体状况,而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强烈的羞辱感胜过了对女儿的爱护,当金枝在哈尔滨受尽屈辱,返回家想要寻求母亲的安慰时,她却只关注金枝带回的一块钱,催促女儿尽快离开,以免耽误了挣钱。金枝母亲只关注女儿能否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的行为,也印证了其对待亲情的冷漠特性。这也正印证了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阐述的,只有满足人基本生存的需求,人才会产生对其他四层更高需求的关注和探索。当人的基本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时,任何精神层面的建构也终都是纸上谈兵。由此可见,麻面婆、王婆和金枝母亲的种种行为就变得有迹可循、有理可依了,但这是否真的足够成为她们将自身的痛楚和求生欲加之于下一代女性身上的理由,有待探讨。
而第二类默默承受的女性形象,则是以金枝、月英、五姑姑的姐姐为代表的一群女性。金枝的一生从未感受到爱,她的母亲对她极尽打骂和侮辱,丈夫也不曾给予她尊重,当她面对人们的嘲笑和诋毁,她也只是默默承受。金枝的顺从并没有使她的处境得以改善。而月英和五姑姑的姐姐也同样如此,月英的逆来顺受换来的是无情的漠视,最终使她带着绝望离世。五姑姑的姐姐的顺从换来的是连生产的地方都没有,在沾满灰尘的土炕上生产。在这类女性身上,可以看到她们是有清楚的痛感的,相比于年长一代女性的麻木而不自知,她们能切实地感受到生活带来的阵阵隐痛,却始终无法挣脱牢笼,她们也寻不到出路,或是处在不想寻到出路,已经绝望的状态里。作者通过对这样渐渐麻木又无法逃脱生活的女性形象的书写,真实地描绘出了当时东北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也在字里行间露出对这些身处生存悬崖边上的女性的怜惜和慨叹。
三、鲁迅和萧红作品中女性形象对于女性独立的启示
鲁迅和萧红是身处同一时代背景下的两位作家,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无可避免地具有一部分相同的特征,他们同样描写了受到传统观念影响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在鲁迅看来,是具有母性、女儿性,唯独不具有妻性的异化的女性形象,他曾在《而已集》中阐述道,“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与女儿性的混合。”妻性应是女人步入社会扮演一定角色所具有的社会属性,是能够取得社会认同,并享有与男性对话的权利的。而这种妻性在鲁迅和萧红的小说中确实都是被抹杀掉了的,与此同时,鲁迅的这一观点与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女性“他者”身份理论是存在深刻的内在联系的,她认为女性的“他者”身份是指“相对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女性是作为男人的他者而存在的,这也力证了在鲁迅和萧红作品中,女性作为男性群体的他者而体验到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排异。面对这种被边缘化的女性处境,鲁迅和萧红都在作品中给出了关于当时女性如何独立的统一回答:認清现实,不再沉浸在虚有的幻想中,不再自然地逆来顺受,不再麻木地生存,从自身的清醒和独立出发,女性才有出路。正如同奥古斯特·倍倍尔在《妇女与社会主义》中所说的,“首先,必须认识社会本质以及这个社会发展所依据的法律,然后才可指望卓有成效地广泛开展消除不合理状况的运动。”因此,只有走出寄希望于他人的迷障,依靠自身独立意识的觉醒来破除往日的困境,才会走得更远、更有成效。
相较于萧红以细腻的女性视角揭示当时女性生存世相的方式,以此来达到启示女性独立道路的效果,鲁迅的作品则是更加清晰地为女性道路指明了前路,女性只有实现思想和经济上的双重独立,真正的女性独立才能得以实现。正如鲁迅在曾经的演讲中说的,“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尽管出走后的娜拉的结局无从得知,但是,经济的独立至关重要,这一点在今天,仍然具有启示意义,“社会上的一切依附与压迫都来源于被压迫者对压迫者在经济上的依赖”。为此,女性只有不再处于经济上的从属地位,才能够有底气寻求真正的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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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宣儒,女,硕士研究生在读,辽宁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