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创作的传统文学根基
2022-05-21邢隽雨
“传奇性”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重要美学特征,无论是六朝志怪、唐代传奇,还是宋代话本、明清神魔小说,无不带有传奇性色彩,就连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也刻有深深的“传奇性”烙印。这一文学传统以故事的完整离奇以及超现实的魔幻性吸引读者和听众,逐步变为民族文化心理的“集体无意识”,也对作家的创作产生深刻影响。这在当代作家莫言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的创作虽然深受西方现代派小说影响,但是不失“传奇性”底色和“民族性”内核,无论是下笔蕴意“无意识”的“传奇性”流露,还是“作为老百姓写作”自觉对文学传统的回归和利用,都体现民族趣味和民间立场,从而开辟出一条整合传统与现代、富有民间民族特色的创作之路。
一、“故事性”的彰显
“传奇”一词最初代表“传述奇闻异事”,后“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唐代小说的另一种叫法就是“传奇”。所以“传奇”本就与“故事”密切相关,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故事的“传奇性”也很大程度上来自其“故事性”。当所述故事完整、情节跌宕波澜时,“故事性”便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如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讲述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到西天取经,一路降妖除魔、历尽艰辛,最终修成正果,小说以一个个事件串联,通过唐僧不断被捉走,而后被解救,推向一个又一个顶点,师徒之间的不信任与矛盾也很大程度地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使故事富有浓厚的“传奇”意味。《水浒传》讲述了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一百零八将在山东梁山泊聚义的故事,以人物串联展开叙述,好汉不凡的人生经历、抗争过程和最后的感伤结局使情节波澜起伏、引人入胜,从而使小说具有“传奇”色彩。《聊斋志异》中的鬼狐花妖与凡人展开种种纠葛,精彩的情节使小说成为传奇志怪的集大成之作。此外,《封神演义》《镜花缘》等小说也充满奇幻惊险的故事内容,从而带有鲜明的“传奇性”。而流传于民间的奇闻怪事和故事传说,更是以其“故事”的非同寻常、跌宕起伏来扣人心弦,从而形成富有“传奇性”的民间口头文学。
莫言生于山东高密的农村,对于写作,他没有复杂的文学理论,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从村民口中听闻的传奇故事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文学启发。他的家中有很会讲故事的老祖母,也有会讲故事的爸爸、爷爷,此外,村里的老人都有满肚子的故事,讲故事是生活的一部分。同时,古典文学和志怪传奇也对莫言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曾多次谈到,自己以换工的方式读完了村子附近的十几本书,这其中便包括《聊斋志异》《封神演义》《儒林外史》以及《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莫言被书中的情节深深吸引,《聊斋志异》更是反复读了很多遍,多年后,莫言坦言自己的老师既不是马尔克斯,也不是福克纳,而是那个将传奇世界、爱恨娓娓道来的蒲松龄。
正是童年的经历和生活环境培养了莫言讲故事的才能,同时,深深影响了他的写作观念。莫言将小说的“故事性”擺在最高位置,将故事视为小说的“第一因素”。即便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受西方现代派影响而产生的先锋性等写作热潮中,莫言也没有放弃对故事性的追求,他反对当时前卫作家淡化小说故事要素的实践,尤其是对中长篇小说,他认为,“这种不讲故事的小说,就像试验田里的一个不成熟的农作物品种一样,始终也没获得大面积推广的资质……那些获得了普遍认同、引起读者关注的小说,无一例外地都是用精彩的方式讲述了精彩故事的小说。”[1]事实证明了莫言的正确性,淡化故事情节的小说很快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除了对故事情节的重视,莫言本人也是讲故事的高手,二者兼具构成其小说独一无二的“故事性”。他曾明确指出自己“讲故事”的才能来自传统文学,“我是一个没有多少理论修养但是有一些奇思妙想的作家。我继承的是民间的传统。我不懂小说理论,但我知道怎样把一个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这种才能是我童年时从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那些善于讲故事的乡亲们那里学到的。”[1]无论是创作早期受西方现代派影响,还是后期自觉向古典小说进行回归,莫言在探索讲故事技巧的同时,始终把“故事”放在首要位置,对小说“故事性”的推崇,贯穿创作始终,构成他独特的文学主张,也是其小说之所以具有“传奇性”的重要因素。
《红高粱家族》讲述了爷爷奶奶的英雄故事,从结合到开起卖酒作坊,再到英勇抗击,他们缱绻相爱,谱写高密东北乡的传奇。《酒国》的主线情节是丁钩儿秘密调查酒国存在已久的案件,到了酒国却被百般诱惑、陷害,几乎忘了自己的使命,最终淹死在粪坑里。《十三步》讲述了中学物理教师方富贵累倒在讲台上,被误认为死去,被送到殡仪馆后发生“换身份”一系列的离奇事件。这些小说以环环相扣、生动丰富、惊险曲折的情节故事吸引读者,同时,故事蕴含的微言大义、时代精神更增强了小说的“传奇性”。如果此时的“传奇性”还是因童年积淀熏陶而产生的“无意识”创作产物,进入九十年代后,莫言开始向传统小说、民间传奇进行更自觉的回归,其作品的“故事性”和“传奇性”就更为古朴动人。1990年,莫言道出自己“说书人”的身份,他要“完全地讲故事,完整地讲故事”,从而“摆出一个说书人的架势”。[2]2001年,莫言首次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文学主张,这不仅是一种创作立场,更直接影响作品的趣味和风格,当作家以老百姓的立场进行创作时,自然要与老百姓的趣味相同、爱好相通,真正反映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于是,符合老百姓审美的“传奇性”“民间性”“故事性”便能够大大彰显。《檀香刑》以民间传奇故事为蓝本,谱写一出悲壮慷慨的猫腔大戏。李敬泽认为,正是在《檀香刑》中,莫言真正从小说家变为“说书人”,同时,达到小说艺术的原初理想:“小说家没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声音,讲故事如同在讲已经发生、人尽皆知的事,而声音是世界的声音,它封闭在故事中,等待着一张嘴张开让它流动、激荡。”[3]《生死疲劳》采用古典章回体的形式,讲述西门闹因不服判决而经历“轮回”的传奇故事,这和《西游记》《聊斋志异》有异曲同工之妙。莫言明晰自己“讲故事的人”的身份,对故事的成功编造成为其一生的创作追求,与此同时,完成了对“传奇性”从不自觉到自觉的美学开拓。
二、“魔幻”元素的运用
“传奇”之“奇”还带有奇异、奇诡的意味,即除了精彩刺激的故事之外,还或多或少带有“魔幻”色彩。例如,《聊斋志异》也同样充满魔幻元素,书中多有美貌女妖、痴情书生,现实与幻境相辅相成、交叉存在,是一个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西游记》以“唐僧取经”为蓝本,却大量融入魔幻元素,师徒四人一路降妖除魔,前往西天取经。《水浒传》也具有“三十六员天罡”“七十二座地煞”等魔幻元素。而民间故事之所以能够以口头形式经久不衰、代代相传,其中又以传说最受欢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内容的魔幻、离奇。
“魔幻性”也是莫言创作的一大特色。早年,许多评论家常常将莫言的魔幻风格与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相比较,马尔克斯对莫言产生了巨大影响,甚至起到艺术自我发现的作用,莫言曾谈到《百年孤独》对他的影响,“看了第一页之后我就拍案而起,心里想……这样的东西在我们农村不是到处都有吗?”最终完成艺术的自我确立,还是依靠他对本土“魔幻”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从而形成独具一格,具有本土特色的创作风格。且莫言在学习外国文学之初就反对极力地模仿,认为高明的作家总有强大的“本我”去覆盖学习的对象,而这个“本我”恰恰是包含民族气派和民族风格的“本我”。在古典小说、神魔故事的熏陶中,独特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的影响下,“魔幻”的种子便早早埋下,强大的“本我”也在逐渐形成。莫言从童年时期就听村里的老人讲狐狸变美女、公鸡变青年、大树成精等魔幻故事,带给他无尽的恐惧和好奇,也培养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们讲述的故事神秘恐怖,但十分迷人。在他们的故事里,死人与活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甚至许多物品,譬如一把扫地的扫帚,一根头发,一颗脱落的牙齿,都可以借助某种机会成为精灵……”[4]他也曾回忆自己阅读《封神演义》的情景,令他感到无比惊奇和震撼。《聊斋志异》最为莫言看重,他初读时,为故事中的狐鬼花妖、魔幻叙事深深吸引,他在《学习蒲松龄》一文中,想象这位小说家采风的场景,字里行间充满对蒲松龄的敬仰和崇拜。
这些传统文学的魔幻资源都深深地反映在莫言的创作中,有些根植于童年、生活的“无意识”运用,有些是在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启发下进行的自觉开拓,仍有“作为老百姓写作”对大众趣味的迎合以及对其心态的观照,这种种情况的融合使“魔幻性”成了除“故事性”之外,贯穿莫言创作的一条鲜明线索。在莫言天马行空想象力的激发下,传统的宝库被郑重开启。不少民间故事成为他小说的素材,如《罪过》中的狐狸、《酒国》中的红衣小儿;《金发婴儿》与他童年时期听到的“公鸡变青年”有相似性。
由于对蒲松龄的崇拜,莫言在九十年代曾创作一批“聊斋体”小说,如《奇遇》讲述“我”从部队回乡探亲途中遇到已故三大爷的事情;《夜渔》中“我”看到奇异的白色花朵,似真似梦地在神秘女人的帮助下,捉了两麻袋螃蟹。这些都带有魔幻奇异色彩。此外,《秋水》中有许多民间传说:从水中而来的“紫衣人”逼迫“我奶奶”拾稻草,其实是为了帮助她顺利生产;“白衣姑娘”貌若孩童却身材高大,怀抱三弦琴;“黑衣人”枪法精妙,把把必中。《生死疲劳》以带有魔幻色彩的“轮回”为结构展开,西门闹经历种种新生,却总是带有过去的记忆,以动物视角见证历史风云和时代变迁,他的魔幻经历具有中国神话渊源。《檀香刑》中痴傻的赵小甲能够通过所谓的虎须“看”到不同人物的真身,“虎须”好似古典文学中的“照妖镜”,作者将这一魔幻元素安排在痴傻的赵小甲身上,所谓的“真身”或许只是他的魔怔臆想,使故事亦真亦幻,充满魔幻传奇色彩。《丰乳肥臀》中三姐的遭遇也十分奇异,她在恋人被抓走后精神崩溃,竟从生活习惯到行为态度都带有鸟的习性,还能够为人指点病情,从三姐身上,可以看到古典文学中魔幻的影子。与此相类似的,还有《翱翔》中的燕燕,她在逃婚途中竟能双手舞动,美丽飞行。正是这些极富想象力的魔幻元素使小说蒙上神秘的东方色彩,大大增强故事的传奇性。
但莫言的小说明显不是民间魔幻传奇故事的重复,“魔幻”在他的作品中,更多只是一种“包装”,而非目的和意义。魔幻元素不僅代表莫言非凡奇诡的想象力和对本土文学文化资源的融会贯通,还构建了“高密东北乡”这片神秘奇异的土地,最终将主题指向对人性的探索。《檀香刑》中的虎须、真身等魔幻因子构成绝妙的讽刺,人性与兽性交织相共,增强了作品的张力。《丰乳肥臀》中三姐化成鸟之后,反而摆脱了人世的痛苦,变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同样,《翱翔》中燕燕的飞翔也是作者对她获得自由的美好祝福。《红高粱家族》中奶奶死后的场景带有奇幻色彩,她“面如美玉”“肉体像成熟的蚕体一样光亮透明”,这些都饱含莫言对善的礼赞和对传奇英雄的敬意与热爱。
三、结语
莫言的作品往往能够带给人奇妙的阅读体验,一方面使人感受浓浓的现代气息和现代张力,另一方面又觉得无比亲切,好似在村头巷尾听到的神奇故事。这便是莫言的成功之处,“现代”使他发现了自我,而“传统”使他最终确立了自我。莫言使人们看到另一种可能性,即探寻“传统”在现代汉语言文学创作中的另一种实现方式,在新的文学语境下秉持传统的内核、对传统进行现代转化。本文以“传奇性”为切入点,找寻传统文学和莫言创作之间的联系。无论是精彩绝伦的情节故事,还是神秘奇异的“魔幻”元素,都是莫言对古典小说和民间故事的致敬和继承。他汲取了传统小说艺术中最具活力的因素,同时,在融汇运用中使这些因素迸发出新的能量,借以构建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文学世界。
参考文献:
[1]南方周末.说吧,莫言(下卷)[M].南昌:二
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358,402.
[2]莫言.莫言:演讲新篇[M].北京:文化艺术
出版社,2010:210.
[3]李敬泽.莫言与中国精神[J].小说评论,2003
(01):72-76.
[4]莫言.用耳朵阅读[M].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2:55.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度吉林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创新训练项目“莫言创作的传统文学根基”(项目编号:202110183006)。
(作者简介:邢隽雨,女,本科,吉林大学,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