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女性视角解读
2014-07-10刘文竹
《祝福》是高中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笔者认为,小说中的祥林嫂的悲剧命运,不能不说和其他女性人物有密切关系,甚至可以说,就是这些和祥林嫂同性别的女性,直接将祥林嫂推向了命运的深渊。那么,小说中祥林嫂以外的女性如何“为难”祥林嫂的?她们为什么“为难”祥林嫂呢?从这些女性人物的角度,来解读文本,也可以很好的挖掘主题。
一.女人们“为难”祥林嫂的表现
第一个给祥林嫂命运带来重大转折的女性是她的婆婆。小说中,祥林嫂第一次来到鲁镇,是以一个寡妇形象出现的。死了丈夫,对祥林嫂最为直接的影响就是给了她寡妇的身份,这个身份给祥林嫂打上了“不祥”的烙印,从此终身背负,永难抬头。而不祥的女人是“扫把星”,“丧门星”,所以鲁四老爷看到祥林嫂的第一反应是“皱了皱眉”,讨厌她是个寡妇。但是,四婶还是出于实际考虑将祥林嫂留下了。这个时候的祥林嫂,“头上扎着白头绳”,“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她的精神支柱还没倒塌,她准备像封建社会的所有守寡的女子一样,争取做一个符合封建道德标准的寡妇。
但是,祥林嫂的婆婆把她强行绑回、卖给了山里的贺老六。此时的祥林嫂,要么以死明志,以全名节,要么失节受辱,含辱苟活,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轻松。祥林嫂选择了以死抵抗,没死成只好被迫接受再嫁的事实。所以,她从此失去了做一个封建社会的合格的女奴的资格。她的婆婆同样作为女人,这个三十多岁“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的女性,在处置自己二十六七岁的儿媳时,没有一丝半点的手软。她守着寡,为了给小儿子娶媳妇,卖掉了祥林嫂,换来了“精明强干、很有打算”的评价,却剥夺了祥林嫂和自己一样守寡的权利,把她推入不洁的深渊,使她堕入了人间的地狱。
第二个不能不谈的是鲁四婶。乍看上去,鲁四婶似乎并没有对祥林嫂如何不好。她在鲁四老爷对祥林嫂并不满意的情况下,给了祥林嫂第一份工作。在祥林嫂丧夫失子再到鲁镇时,原本还有些踌躇的鲁四婶,听完祥林嫂如何失去阿毛的讲述后,“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给了祥林嫂再次工作的机会。但是,这些并不能免除鲁四婶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责任。鲁四婶让祥林嫂留下,是有条件的,就是祥林嫂的能做。她第二次给祥林嫂机会,除了开始的同情之外,还是因为祥林嫂能做这一点,所以,当四婶觉得祥林嫂“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时,“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四婶对祥林嫂最致命的打击就是直接剥夺了祥林嫂参与祝福祭祀的资格。尤其是在祥林嫂捐了门槛,自以为具有了参与“祭祀”的资格后,在祭祖时节,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时,四婶慌忙大声说:“你放着罢,祥林嫂!”这一声喝直接粉碎了祥林嫂捐门槛赎罪的梦,使她永远丧失了求生的希望。而祥林嫂因为这个精神打击,“变得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失去了为奴的本领时,鲁四婶也就后悔了当时的心软,最终将祥林嫂扫地出门。如果说祥林嫂的婆婆凭借婆婆的身份,可以随意处置祥林嫂的身体的话,那么鲁四婶就是凭借主人的身份,剥夺了祥林嫂作为合格的奴才的资格。
还有一个女人,不能不提,那就是柳妈。“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杀生的善女人,却对祥林嫂表现出了极大的恶,是祥林嫂魂灵说的直接传道者。她对祥林嫂讲述的失去阿毛的故事毫无同情,很不耐烦,却对祥林嫂的再嫁有着不一般的趣味,并且迅速把自己和祥林嫂谈话的内容传播开去,让鲁镇人获得了新的取笑祥林嫂的谈资。她对祥林嫂命运的最大影响,就是她的诡秘的说教,虐杀了从未曾听说过嫁过两次死后要被阎罗王分尸的说法的祥林嫂。正是她的死后地狱分尸说法,使原本背负着丧夫失子的不幸和被人鄙夷不贞的耻辱的祥林嫂,又背负起了精神上的恐惧,这种恐惧伴随着祥林嫂一直走向了死亡。
小说中的其他女性,也都是推动祥林嫂一步步走向悲剧悬崖的凶手。中人卫老婆子就是婆婆绑架祥林嫂促使祥林嫂再嫁的帮凶。鲁镇的老女人们,千方百计寻来,听祥林嫂讲述失去阿毛的过程,咀嚼祥林嫂的不幸,获得满足,那些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在听惯了祥林嫂的故事后,“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她们在心灵上围观祥林嫂的不幸,不介意让她一次次回忆这种遭遇的痛楚,并且直接用祥林嫂最觉耻辱的形式,嘲笑她的象征不贞的疤,直接将祥林嫂的精神踩入地狱。她们用最通俗的方式铸造了一个笼子,囚禁了“不干不净”的祥林嫂,让她成为了笼中被观看、被侮辱、被逗弄、被践踏的异化的女人。
祥林嫂的死,是出于精神上的痛苦。孙绍振说:“她痛苦的原因是生而不能作为一个平等的奴仆,死而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鬼。”正是这些女人们制造了祥林嫂的悲剧命运的一个一个坎坷,在祥林嫂的伤疤上一把一把撒盐,把她的精神一点一点凌迟,将祥林嫂一步一步推向地狱。
二.女人们“为难”祥林嫂的原因
我们不禁要问:同样都是女性,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想要解答这个问题,不能不参考鲁迅的杂文《灯下漫笔》。《灯下漫笔》中说中国历史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而这同样适用于《祝福》里的女人们的生存处境。女人们的生存史,就是在暂时做稳奴隶和做奴隶而不可得之间的挣扎史。作为男权社会的附庸,女子没有任何地位。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引用《左传》中的话,说“古代社会把人分成十等,最后一等是‘台。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可见,妻子是这个封建秩序中等外之人,直到有一天儿子娶了媳妇,才会有比自己更弱的女性存在。祥林嫂的婆婆在本质上和祥林嫂一样,都是寡妇,都是失去丈夫的不幸女人,都是处于封建社会等级之外的一部分,并且都在遵循封建社会的礼仪道德,为丈夫守节。不同的是,她有儿子,就有了高于祥林嫂的权利,就是一个暂时做稳了奴隶的女人。她剥夺祥林嫂为夫守节的权利,造成祥林嫂的人生悲剧,正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
祥林嫂的婆婆对祥林嫂的残害正印证了《灯下漫笔》中的这一段话:“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她的婆婆被封建等级秩序、封建伦理思想吃掉了,同时也更狠地吃掉了弱于自己的祥林嫂,从而获得自己的一点果腹之感。同类相残,更看出封建礼教的残酷。
鲁四婶和其他女人们,她们对祥林嫂的残害看不见,摸不着,她们用的是眼刀,是舌剑,而她们在祥林嫂这个弱女人的残破躯体上割上一刀又一刀无外乎为了证明自己比祥林搜更具备“好女人”的品质,从而使自己也能暂时做稳奴隶。
鲁四婶和卫老婆子都对祥林嫂再嫁之后的表现予以了深度关注,当卫老婆子描述祥林嫂再嫁时激烈的反抗举止时,极尽渲染,带着自豪,因为祥林嫂“是自己母家的邻舍”,而鲁四婶的反应是:“祥林嫂竟肯依?”一个“竟”就表现了自己的志向,若是自己是绝不肯依的,并且继续追问:“后来怎么样呢”,卫老婆子含糊了一下,鲁四婶又问:“后来呢?”她不是不知道祥林嫂最后顺从了,因为前面卫老婆子已经说了祥林嫂“交了好运了”,但是鲁四婶一定执着追问祥林嫂的“后来”,是要确定这个女人不是真的节烈,她对祥林嫂的激烈抗婚不置一词,只关注祥林嫂后来是否死了,只要没死,就不是一个在精神上可以超过自己的贞洁烈妇,自己在精神上就可以永远保有一份优越感。柳妈和村中那些取笑祥林嫂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和鲁四婶一样,都是自动忽略祥林嫂在再嫁一事上的被迫害者身份,而是自动选择通过嘲笑、鄙夷祥林嫂,来衬托自己的崇高和节烈,以获得更加厚实的资格,做稳奴隶,只不过她们更加粗俗,更加直接。
无论是祥林嫂的婆婆,还是鲁四婶,或者是鲁镇上的其他女人们,其实都还有做不稳奴隶的恐慌,她们随时要证明自己是符合封建道德的好女人,在没有遇到夫死证明自己的机会时,就靠践踏祥林嫂来获得精神上的优越与满足。所以,当一个鲜活的再嫁“不干不净”的范例出现在身边时,她们都迫不及待的踩上一脚,吐上一口,转头摇尾向男性们邀宠。就“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灯下漫笔》)。她们自动因循了前人的封建道德习俗,自觉地内化维护封建秩序的道德思想标准,自动地充当封建道德秩序的执行者,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对同类的同情心,甚至能快乐地咀嚼同类的悲伤,满足地品尝同类的鲜血,以飨被奴化的饥饿的肠胃。只有吃了比自己更弱的同类,才能少些自己被吃的痛苦,才能支撑自己挣扎在做稳奴隶的道路中。
悲剧之可悲就在于同类相残,却毫无意识,自动自发,不用男人开一句口,骂一个字,女人自动完成了消灭一个影响了封建伦理秩序的底层奴隶的任务。
王开东说:“封建礼教强大而又互相悖谬,夫权要她守节,族权又不允许她守节,政权和神权又惩罚她的不守节。”在这样悖谬的封建礼制下,任何一位女性遭受祥林嫂的命运,都不会有好的结局,每一个女性都是这套礼教制度的受害者,可是受害者们毫不警醒,毫无反抗,在麻醉状态下自动对同类进行残忍、血腥的精神虐杀。鲁迅的深刻就在于他暴露东方颓败文化下国民灵魂的缺陷和精神的病态,促使国民及疗治者猛醒,也许这才是《祝福》所蕴藏的深刻意蕴吧。
刘文竹,语文教师,现居江苏常熟。责任编校:左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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