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启齿”的家暴
2022-05-20韦星
韦星
黄群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1.62米,90多斤。
不仅身材好,面容同样姣好,她眼睛大而有神,看上去就像20多岁。
最近,黄群还烫了头发。浓密的长发,波浪式地卷绕于她肩上、后背和胸前,走起路来,婀娜流转。
“所有认识我妹妹的人都说她很漂亮、开朗、积极向上。”4月16日晚,黄群的二姐黄云告诉南风窗,黄群是她最小的妹妹,妹妹还有很多梦想没能去实现。
比如今年3月31日,黄群在朋友圈发了张她投喂孔雀的照片,那是前些年在西双版纳旅游时,朋友帮她拍下的,她发朋友圈时配文说:“三月结束了,夏天就要来了。顺利的话,我想我会去看海和日出。如果不顺利的话,那就晚点,等到时光温柔,生活可愛,喜欢与合适撞个满怀。”
但就在这天的晚上11时许,黄群遭遇家暴:丈夫黄炎将她殴打致昏迷。经救治无效,4月5日,黄群不幸去世,殁年38岁。
“她的朋友圈停更在3月31日,那是她这辈子的最后一条动态。”黄云说,妹妹“走”时,身上插满了管子,自始至终,没能再开口说话。
“更可恶的是,那个人当着他7岁多女儿的面,将孩子的母亲家暴致死。”黄云说。
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妹夫。但接受记者采访时,黄云不愿提及妹夫黄炎的名字,自始至终,她都用“那个人”来指代。
此刻,黄云的诉求很简单:“杀人偿命。”
这事发生于安徽省淮南市田家庵区。当地警方发布通报称,警方已于4月1日对黄炎立案侦查并依法对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黄炎已被羁押。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办理中。
黄云至今都难以接受妹妹离去的消息,但这千真万确:4月15日,淮南市大通殡仪馆,法医从90多斤的妹妹身上取走她的五脏六腑,去做鉴定。
随后,殡仪馆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征求黄云的意见:“接下来,可以火化了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了。”
“先留着,我想让她看看打她的那个人为此受到什么惩罚,付出什么代价。”黄云说,否则,妹妹死不瞑目。
她的妹妹黄群,1984年出生于淮南市潘集区祁集镇的一户农户家里,全家6个兄弟姐妹。黄群上面有个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2014年,时年30岁的黄群和26岁的黄炎结婚。和黄群不一样的是,黄炎是城里人,家住淮南市田家庵区。
婚后,他们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如今7岁多,小女儿4岁。
警方通报显示,黄群在被家暴后5天死亡。4月15日,淮南市公安局田家庵分局发布《警情通报》称——
“2022年3月31日23时许,淮南市田家庵区舜耕园小区一对夫妇发生争执,丈夫黄某甲将妻子黄某乙殴打致昏迷后,拨打120急救电话对黄某乙进行急救。后黄某乙被送至医院,经救治无效于4月5日死亡。
案发后,田家庵公安分局立即开展工作,于4月1日对黄某甲立案侦查并依法对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黄某甲已被羁押。目前,该案正在进一步办理中。”
《警情通报》中的黄某乙、黄某甲,就是黄云的妹妹黄群和妹夫黄炎。
黄群的尸体还躺在殡仪馆里,黄炎也已被警方带走。现在,他们的两个女儿由黄炎的父母在照顾。
“我希望为妹妹讨个说法,唤醒社会对家暴现象的重视。”黄云告诉南风窗,早前,她也听妹妹说自身多次被妹夫家暴的事,但没想到那么严重。
“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碰碰,所以没往坏处想。”在黄云眼中,这是母亲向他们一直灌输的理念,母亲提倡隐忍,保家庭和睦、团结。
母亲是个老实、朴实的农民。黄云记得,她14岁那年,父亲去世后,是母亲一人拉扯着6个兄弟姐妹长大。
“我大哥是残疾人,两个弟弟中,一个是聋哑人。”黄云说,“父亲过世后,我们几兄弟姐妹初中都没念完,早早就帮母亲干农活儿、出去打工支撑家庭,很不容易。”
黄群20岁不到就出去打工了,因人长得漂亮,也曾在淮南市里帮别人卖护肤品、卖服装等等。
打工多年后,在兄弟姐妹的支持下,黄群在淮南市田家庵区的闹市开了家服装店,同时兼卖些护肤品。
微信朋友圈里,她会推销一些服装、护肤品。朋友圈里的人常常看到她一些美美的照片和视频。
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活得漂亮,这是黄群留给外界的印象。事实上,黄云清楚妹妹其实没有朋友圈显示的那么开心,特别受疫情影响,为更好推销产品,黄群卖力地将门店经营和自身美好的一面展现给大家。
“有时,我去田家庵也会到她店里坐一会儿,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问怎么回事。”黄云说,妹妹很少主动和她抱怨家庭的不如意,但在她追问下,黄群直言,黄炎曾多次打她、掐她脖子。
“那个人身高近1.8米,大概160斤,他把我妹摁在地上用拳头打,但我妹那么瘦弱,100斤都不到呀!”黄云说,对自身遭遇,妹妹习惯轻描淡写。
因妹妹被家暴的事,黄云此前也曾找过黄炎。“但他并不把我们这些娘家人当回事,我们是农村的,加上我大哥也是残疾人,一个弟弟还是聋哑人,另一个弟弟在外地定居,他看不起我们家。”黄云说,在大多数时候,母亲也都是劝和。“哪怕不是我们的错,妈妈习惯让我们忍让、包容。”
“从小失去父爱,这可能是妹妹纵容家暴的原因。”黄云说,“妹妹希望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哪怕是形式上的。”
“那个人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平时帮别人搞网络维修,或打打游戏,婚房也是他父母买的。”黄云说,“但那个人在外面会做人,懂得掩饰和迷惑,否则我妹妹也不会嫁给他。”
婚后,黄群发现对方的不如意,但孩子有了,也就都忍让了。“她知道指望不上他,所以卖衣服、也卖护肤品,努力挣钱,撑起这个家。”黄云说,妹妹给两个孩子都买了商业保险,每年一万多元。
“如果没什么大病,10多年以后,可以取出来给孩子上大学、补家用。”黄群曾这样告诉黄云。
没人知道,今年3月31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警察没和我们说。”黄云说,估计要等到开庭才知道。
这事发生后,黄云扒了小妹最近半年的朋友圈,希望寻找些蛛丝马迹,但没看到小妹在朋友圈公开抱怨生活的不如意。
黄云说:“妹妹习惯一个人扛着。”
“在她朋友圈看到好的款式,我会到她店里试穿,她也经常给我很低的折扣。”4月18日,张丽告诉南风窗,她是在和黄群购买衣服和护肤品过程中,逐渐认识彼此、并成为好朋友的。
张丽和黄群成为好朋友已超过10年。刚认识时,黄群还没有自己的门店,而是在别人的门店里打工。“每天上班一站就是十个小时,不容易。”张丽说,8年前黄群和黄炎结婚时,她也参加了。
张丽给南风窗提供黄群和黄炎结婚时的照片显示:彼时,一袭白裙的黄群正和穿着西装的黄炎一道,在亲友的祝福中,一起手持蛋糕切刀朝那三层蛋糕切去。
三层蛋糕的边上,烟花绚烂,映红了黄群腼腆而幸福的笑脸。
“这确实是我妹妹结婚时的照片。”黄云向南风窗确认。但结婚8年后,妹妹被家暴而亡,“去世时,身上插满了管子,不能说一句话”。
“有本事的男人打天下,没本事的男人打女人。”想起妹妹的遭遇,黄云就很气愤。
黄群的遭遇是个极端的存在,但这种极端尚未从社会消除,也因此,每每引发时,都能引发社会的极大关注和愤慨。
比如四川省金川县的拉姆,因长期遭到丈夫唐路的家暴而离婚。2020年 9月14日晚,拉姆被唐路用汽油焚烧,随后被送至医院抢救。
2020年9月30日,因烧伤严重,拉姆最终死亡。
2020年10月14日,金川县人民检察院依法以故意杀人罪对唐路批捕。今年3月,该案二审宣判。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维持一审原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唐路死刑。
“拉姆、黄群都已不在,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她们因家暴带来的痛苦。”4月17日,莫雯告诉南风窗,她也是家暴的受害者。
莫雯是广西北海市海城区的一名小学教师,今年3月,她在互联网上公开举报称,自己长期受到丈夫陈斌的家暴。
“恋爱时,他就打我了。但打完、鬧分手后,他又求我复合,我一时心软又答应。”莫雯告诉南风窗,就这样分分合合中,2010年,他们结婚了。
婚后,陈斌没能改掉家暴的习惯。2013年开始,陈斌更是频繁对她家暴。2015年正处于哺乳期,她让丈夫收拾玩具时,彼此起了争执。最后,她被丈夫打到吐血并昏迷住院。
随后,他一如既往地道歉、认错,生活勉强继续下去。
但2021年4月的一次家暴后,莫雯决定不再忍耐。“他直接把我从三楼的楼梯往下推。那是老式旧楼,我从楼梯上滚下1米多远,幸好被障碍物拦住获救。”莫雯说,“如果当时摔倒的是头部直接朝地,我可能就不是以举报的形式上新闻了。”
其间,莫雯多次报警并向丈夫的单位反映,但没能得到妥善解决。莫雯陷入了对自我的深度怀疑之中:“不知道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上音乐课时,听到些稍微忧伤的音乐,莫雯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好几次在上课时,上着上着,莫雯就控制不住地哭。孩子们就问她:“老师,你怎么了?”
莫雯抹掉眼泪,尴尬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感觉身体出了问题,莫雯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被诊断为“焦虑抑郁状态、创伤后应激障碍”。
令莫雯难以接受的是,不仅丈夫打她,家婆也打她,丈夫的弟弟也打她,甚至家公也来砸她的房门。
“有次,家婆当着我孩子的面扇了我一巴掌,说我教育小孩的方式不对。”莫雯说,自己不服气,就回顶几句。
“这时,我丈夫的弟弟就说我不懂得尊重老人,也打了我。”莫雯说,她被打后,丈夫也没有站在她这边维护她。“相反,我老公也是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手里抓到什么东西就往我身上砸,比如水桶等。”莫雯说,“这可能是从小受他父母的影响。”
陈斌告诉她,父亲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打母亲,有时被打得头破血流。他认为“这很正常”。
丈夫在动手打她以后,也会很快道歉,承认错误。“但他一个人打我就算了,后来竟然发展到他全家人都来打我。”莫雯到丈夫所在单位去告状,家公家婆认为这影响到陈斌的仕途,因而对莫雯的施暴更加频繁。
“我被家暴后,包括丈夫所在单位和我们的共同朋友都劝我放弃举报。”莫雯说,她也因此长期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或做得不够好?”
“家庭暴力中,所有施暴者一定会有情绪操纵,一是使对方愤怒,二是使对方恐惧。”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主任彭凯平说,家暴中常有“以爱之名”的精神控制,在心理学上,这属于“煤气灯效应”,施暴者利用示弱示爱来操纵对方的心理和行为。
“施暴者操纵对方心理和行为主要有三种情况,”彭凯平说,“一是让受害者产生自我怀疑。二是让受害者产生依赖。三是让受害者自暴自弃。”
彭凯平说,施暴者总说“爱你”,但受害者觉得这不是爱,最后受害者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爱,对自己的判断、智商、自尊开始产生怀疑:“我是不是有病?我是不是错了?”
此外,施暴者时好时坏,受害者就不知道是否应该离开他,从而对施暴者产生情感依赖,并对其产生“希望”,希望他能够慢慢好转,这种“希望”让受害者待在恶劣关系中走不出来。
“当受害者完全丧失任何希望后,就完全被施暴者控制。”彭凯平说。
莫雯的醒悟来自从家暴中走出的朋友的提醒,特别是当她看到拉姆被家暴致死后,她决定站出来,“否则哪天我被打死了,别人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和他在一起让我对自我产生怀疑,但外面的朋友对我的评价又都很好,都说我很善良。”莫雯说,此后,她才慢慢从自我的否定中走了出来。
今年3月,当莫雯戴着口罩在自媒体上公开举报后,学校领导很快认出是她,并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
“开始,我还挺担心,担心给学校带来不好的影响。”莫雯说,没想到学校领导第一时间安慰和支持她:“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学校永远支持你,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莫雯后来通过法院起诉丈夫。根据判决书,北海市海城区人民法院审理后建议:“(陈斌)作为被告不能再有爆粗口及肢体冲突的事情发生,尽量在原告和小孩面前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
2021年9月15日,一审判决要求被告人陈斌公开书面向原告莫雯赔礼道歉,但驳回莫雯的其他诉讼请求,包括莫雯主张丈夫陈斌应该给她支付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5万元的诉讼请求。
法院对此解释说,双方婚姻关系存续其间并未约定夫妻共同财产归谁所有,而我国婚姻法律将夫妻財产共同所有作为原则,夫妻约定作为例外。在财产未分割前,所有财产属双方共同共有,因而莫雯在不主张解除婚姻关系的前提下,主张婚内损害赔偿缺乏事实和法律依据,因此,法院对其这一请求不予支持。
“目前对方在反诉我,今年也已开庭,但二审还没宣判。”莫雯告诉南风窗,“作为一名老师,我也是要脸的,但走到这一天,也是没有办法。”
打好这个官司后,莫雯打算结束这段婚姻,同时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家暴主要表现为殴打、捆绑、残害、限制人身自由,精神层面还包括经常性谩骂和恐吓。全国妇联早前公布的统计数字显示,全国2.7亿个家庭中,有30%的已婚妇女曾遭受家暴。
家暴正引发社会和法律层面的更多关注。2016年3月1日,《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据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主任彭凯平教授介绍,全世界家暴受害者中80%是女性,20%是男性。
哪些人有家暴倾向?彭凯平总结了三个特征:一是控制欲特别强。二是猜忌心理特别强。三是情绪容易失控的。
“家暴的人都有控制欲,希望控制对方的行为, 甚至生活。”彭凯平举例说,如果一个人总说“你必须这样,我要求你这样,你不得不这样”等类似的话,这个人肯定有非常强烈的控制欲。
“此外,总猜忌对方有外遇或监督对方打电话,这也有问题。”彭凯平说,突然无缘无故发脾气、摔门而走等现象,也值得关注——没结婚他可能不敢打,但他会摔杯子、敲桌子,可能还通过打别人或踢狗等形式发泄。
黄群所期待的“喜欢与合适撞个满怀”的愿景,终究还是被家暴击碎。
(文中莫雯、陈斌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