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教学中的“理解”
2022-05-18孙四周
摘要:“理解”是教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但很难弄清其含义、描述其状态。理解的含义包括意义赋予、迁移和创造以及情感范畴的意义等。实现理解的方法包括高站位、嵌套式与意义泛化,还原、神入与具身化以及创造、想象与元认知。最好的理解是形成直觉,最差的理解是形成教条,中间状态的“误解”有很高的教学价值。
关键词:理解;有意义;迁移;创造;具身认知
教学从追求“记忆”到追求“理解”,是从机械被动学习到有意义主动学习的重大转型。于今而言,“理解”是教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诚如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杜威所言:“在教育中怎样强调概念理解的重要性都不为过。”格兰特·威金斯,杰伊·麦克泰格.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M].闫寒冰,宋雪莲,赖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39。本文就来谈谈教学中的“理解”。
一、 什么是“理解”
从斯宾诺莎开始,“记忆”就成了一个科学概念,而“理解”到现在还不是。对“记忆”的测量在时间方面已经达到毫秒级,在数量(记忆和遗忘的百分比)方面已经到了小数点后若干位;而对“理解”的评价还是定性的(模糊的),科学测量还没开始。人们对“理解”的认识千差万别,以至于想搜尽世上所有的说法几乎不可能。幸好,美国学者格兰特·威金斯等在《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一书中做了大量有效的梳理工作,笔者便以此为基础梳理出三种代表性的说法——
第一,理解就是意义赋予。这一说法以杜威为代表。杜威曾说:“理解是学习者探求事实意义的结果。”③⑤⑥⑦⑧ 格兰特·威金斯,杰伊·麦克泰格.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M].闫寒冰,宋雪莲,赖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39,42,106,51,105,159。“所谓理解,是意义的把握……凡事物的意义被确定地接受了,那么事物也已经被理解了。”约翰·杜威.思维的本质[M].孟宪承,俞庆棠,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8:121。杜威的说法影响巨大。《牛津英语词典》中,“理解”的动词含义就是“领悟含义或意义”。
第二,理解就是迁移。威金斯引述布朗等人的说法是:“理解是关于知识迁移的……将知识迁移到新的有时令人感到困惑的情境中去。”③如果注意到“迁移”是“应用”的同义词,那么,著名哲学家、数学家怀特海也是这一观点的持有者。他在名著《教育的目的》中说:“教育之所以是有用的,是因为理解是有用的……不加应用的知识是非常有害的。”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教育的目的[M].靳玉乐,刘富利,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34。多元智能理论的倡导者加德纳说:“要检验理解,不是让学生重述内容,也不是看实践行为。确切地说,要看是否能够将相应的概念或原理应用到新的问题情境中……新问题、陌生的问题、开放式对话或者细致观察,都提供了确定理解层次的最优方式……”⑤美国学者戴维·帕金斯将“理解”定义为:“能够灵活运用所学知识进行思考和行动的能力。”⑥他认为,“理解”完全不同于机械记忆与固守答案的方式,把认知和行为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第三,理解就是创造。著名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的观点是:“概念或理论的真正理解,意味着学生对它的再造。一旦一个孩子能够重复某个概念,并能在学习情境中有所应用,他往往给人一种已经理解这一概念的印象,然而,这不完全符合再造的要求。自然而然地应用知识才是检验真正理解的根本标准。”⑦他对“理解就是迁移”做了部分否定,认为简单地再现式应用算不上理解。著名数学家、数学教育家弗赖登塔尔亦持有此观点。⑧他还专门写了一本书——《理解就是发明》。著名物理学家费曼则直接说:“不能为我所造者,亦不能为我所知。”安东尼奥·达马西奥.当自我来敲门——构建意识大脑[M].李婷燕,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扉页。思想家以赛亚·柏林也这么认为:“人类只能理解他们的创造物,他们理解最好的也是自己创造的那些事物。”以赛亚·柏林.观念的力量[M].胡自信,魏钊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87。其实,“理解就是创造”的說法历史悠久。1837年,福禄贝尔在开办全球第一家幼儿园时,非常明确地要把“广播式”教育转变为“互动式”。他为幼儿提供玩具、工艺材料,提供接触其他物体的机会,想让他们“通过重新创造来理解这个世界”。这个思想甚至被称为教育史上“千年最伟大的发明”。
对这三种说法,我们可以从知识结构中上、下位知识的角度(著名教育心理学家奥苏伯尔的观点)来认识——
首先,对于外在世界的某个现象,人类的任何知识都可以用来给它赋予意义(正确与否是另一回事,“错误的意义”也是意义)。对于内在的知识而言,情况就不同了。只有上位知识才能给下位知识赋予意义。平行知识之间不能相互赋予意义,下位知识不能给上位知识赋予意义。比如,可以用“数”给5赋予意义,说“5是一个数”,却不能用“3”来做这件事。有些原始部落的人最大能数到3,而将多于3的数都称为“很多”。因此,他们能理解“3”,却对“5”没有感觉,更谈不上理解。如果硬要说他们给“5”赋予了意义,应该是“5是很多”。他们天然地明白“很多”是5的上位概念。再如,一个人远远地看见操场的那一头有一个东西在动,判定那是“一只小狗”,再看判定是“一只小泰迪”,继而判定是“张老师家的大包子(小狗名)”,遵循的就是从上位概念到下位概念的意义赋予。
其次,只要有可能,人们总是用上位知识来思考和说明问题,这是人类长期进化形成的本能。说“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原因可能就在于此。但对一个人而言,上位知识并不总是存在的(没有人全知全能),因此用上位知识理解下位知识(下位学习)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人必然会遇到平行知识之间的相互学习(并列组合学习)和用下位知识学习上位知识(上位学习)的情况。前者用的是类比、联想与外推,体现为迁移;后者用的是归纳、概括与抽象,体现为创造。
综上,下位学习、并列组合学习、上位学习中的“理解”分别属于意义赋予、迁移和创造(反之不然)。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杜威、布朗、皮亚杰等的说法都是合理的。
这里,需要特别说一下“理解即创造”。理解一个概念不只是能对概念进行意义解析,能说出它的每一个构成要素乃至诸多的外部联系,而且要在整体上把它当作一个认知单元,当作世界的一个缩影。在学习的过程中,意义只能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逐步获得,但在学习的最后,一定要形成整体化认知。格式塔心理学最核心的观点是“整体大于部分它的之和”库尔特·考夫卡.格式塔心理学原理[M].李维,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44。。这“多出来”的部分是哪儿来的?当然来自学习者的创造,而不是外人的给予。其实,不论意义赋予还是迁移,都一定有“新”东西产生,最起码是与新环境或新对象的结合。
此外,“理解”还有欣赏、包容、接纳等情感范畴的意义。这不是把“世俗意义”和“学术意义”强做勾连,理解确实需要感情的介入。最近20余年发展起来的具身认知理论对此做了科学上的实证研究,思想家则对此早有觉知。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福禄贝尔说:“万物只有与他、与他的生命联系起来,才能被理解。” 乔伊·帕尔默.教育究竟是什么?——100位思想家论教育[M].任钟印,诸惠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27。
关于“什么是理解”,最后,想要特别提一下著名心理学家、教育家布鲁姆的定义。1956年,布鲁姆建立了“教学目标分类体系”,把学习分为六个水平:知道—理解—应用—分析—综合—评价。 2001年,他的追随者又将这六个水平修订为“识记—理解—应用—分析—评价—创造”。随着该学说的传播,布鲁姆几乎把“理解”变成了他的专有名词。而实际上,他把“理解”当作六个水平中第二低的一个,仅高于“知道(识记)”。这与前述三个说法有根本的不同,也与我们通常的看法相异——平常的教学中,我们把“理解”当作学习的理想状态。
布鲁姆的定义与实践(以及与其他定义)的这种抵牾,给教学带来了困扰。在套用布鲁姆的定义分析具体教学内容时,甚至很難对“理解”与“分析”“综合”“评价”做明确的区分。就连布鲁姆本人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理解是通过有效的应用、分析、综合、评价,来明智、恰当地整理事实和技巧的能力。”格兰特·威金斯,杰伊·麦克泰格.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M].闫寒冰,宋雪莲,赖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41。他的这种说法,把自己体系中从第二到第六的所有水平都包含进去了。看样子,在不作为专有名词使用时,布鲁姆本人对“理解”的理解是另一个含义,而这个含义与前述三个接近常识的说法具有一致性——由此值得一提的是,喻平教授将数学核心素养的发展分为“知识理解—知识迁移—知识创新”三级水平喻平.从PME视角看数学核心素养及其培养[J].教育研究与评论(中学教育教学),2017(2):11。,这与前述三个说法非常一致(如果把这里的“理解”看成狭义的“意义赋予”的话)。
二、 怎样去“理解”
(一) 高站位、嵌套式与意义泛化
一个知识往往可以从多个角度审视,教师要尽量启发学生从上位知识的角度出发,即便学生对这个上位知识还没有达到“理解”的程度(仅仅是“知道”)。比如,学生问:“为什么蝙蝠不是鸟?”教师答:“蝙蝠是哺乳动物,是胎生动物;鸟是卵生动物。”学生也就基本理解了,尽管他对“哺乳动物”和“卵生动物”仅仅是“知道”,而不是“理解”。相反,如果教师答“蝙蝠夜里活动,而鸟白天活动”或者“蝙蝠没有羽毛,而鸟有羽毛”,效果就不一定好,因为鸟也有夜行的,蝙蝠其实也有毛(需要继续辨别“羽”和“毛”)。
如果学生头脑里没有上位知识,最高位的知识与所学知识仅仅是平行关系,那就只能用水平迁移了。需要注意的是,简单地重复应用,反复在同质化的情境里解决同类型的问题,只能增加熟练程度,而不能提高认知水平,对于所学知识的理解是没有实质性帮助的。这时,比较好的策略就是:嵌套式地应用这个知识。比如,分别知道“地球绕太阳旋转”和“月亮绕地球旋转”是不够的,能够推知“月亮绕太阳转”才是真的理解了前两者;知道成本和收益是不够的,理解边际成本和预期收益后才真的理解了它们。再如,数学中极限的“εδ”定义没有上位知识,对此,可以嵌套式(在里外两层使用)证明limn→x0f(g(x))=f(g(x0));对于函数的单调性,应当会嵌套式判定y=f(g(x))的单调性。而只会证明limn→x0f(x)=f(x0)以及只会判断y=f(x)的单调性(一层应用)是不够的。
最后,如果从下位知识去理解上位知识,就不能停留于下位知识的具体化、清晰化,因为那必然导致知识的碎片化、孤立化。正确的做法是把它们泛化,以实现向更高层次的抽象。比如,教学“加法交换律”,对于3+5=5+3之类的等式,不能强调3+5=8和5+3=8,而要忽略两边的运算结果,多写出几个诸如4+9=9+4、23+38=38+23甚至12345+56789=56789+12345之类的式子,让学生不通过求和就“知道”它们成立,从而生成抽象意义的a+b=b+a。这就是《老子》中所说的:“为学日增,为道日损,损而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无不为。”抽象的意义似乎不是任何对象,却涵盖了所有的对象。
嵌套式应用和泛化都是在旧知识上创造出新意义。这个新意义可能不是实在的概念,只是心理上的一个表象,但它是上位表象,对下位知识的理解能起到实在的作用,这相当于自己制造了一个“脚手架”或“锚点”。因此总的来看,等同于站在上位知识的角度理解下位知识。这种想法甚至带起了一股强大的思潮,即时下火热的“大概念教学”。
(二) 还原、神入与具身化
知识是对世界的心理表征,显性的知识表现为语言或符号,而缄默的知识则无以言表。要实现对世界的理解,就要“回到事实本身”,方法则是还原,即把符号还原为意义,把意义还原为特征,把特征还原为特例,把特例还原为情境中的现象。一般地,应该把陈述性知识还原到现象本身,把程序性知识还原到身体动作,把策略性知识还原到情绪和念头。
20世纪初,德国学者西奥多·立普斯创造了“神入”(又被译作“移情”)这个词,“就是我们从当事人的立场看待事物发展,将自己代入当事人的处境,我们完全认同通过自身参与而得出的见解”格兰特·威金斯,杰伊·麦克泰格.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M].闫寒冰,宋雪莲,赖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12。,给理解指出了新的路径。目前,“神入”已经成为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热门词汇。教学上,如果一个知识能与我们周围的世界或自身的经验相联系,就可用还原的方法来实现理解。但有些知识不能这样还原,如远古的历史、恒星的爆发等,就可以用神入的方法来实现理解。通俗地说,“能拿过来就拿过来(还原),不能拿过来就走过去(神入)”。这样做不仅拉近了我们与知识的距离,还拉近了知识和世界的距离。
比如,中国古人对勾股定理的说法是“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勾三股四弦五),好像是特指边长分别为3、4、5的三角形,而当我们把它还原为“中国古人对直角三角形的认识”时,才知道它指全部的直角三角形。因为中国古人的表达方式就是这个样子,比如“三人行”“东邻之子”等都不是指具体的人,甚至“西施”“扁鹊”等有时也都不是指具体的人,而是指很多人或一类人。
还原与神入都是要形成身体和心理的真实感受,这就必然回到具身认知上。智慧的知识一定结合了身体感受和情感体验,而不是语言符号记载的条文。学习中,“想记住生物原则、行为规则以及心理理论比较困难,但是人们能记住故事、情节、人物,因为他们生动的叙述能够为你所理解,容易记忆”安东尼奥·达马西奥.当自我来敲门——构建意识大脑[M].李婷燕,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177。。故事会调动我们身体的参与感,当故事里说到“快跑”的时候,我们的双腿会被调动;说到“蜜糖”的时候,我们的口舌会被调动;说到“婴儿”的时候,我们的柔情会被调动;说到父母的时候,我们的感恩心会被调动……“故事”与“理论”的区别,就是前者可以调动身体参与认知,后者只在头脑里有所感应。只有当身体参与认知时,理解才可能彻底实现。认知是“头脑—身体—环境—世界(现实与历史)”之间的交流与互动,这个生态系统才是认知产生的温床。如果只是通过头脑记住“见到婴儿时应该有柔情”,而不在身体里自发产生一股柔情,那就不可能真的理解“柔情”。所以,杜威倡导“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做中学”。
(三) 创造、想象与元认知
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理解的。自己写出来的数学证明自己最清楚。如果能通过创造来理解知识,那将是最快速也最准确的。我们学习欧几里得几何很长时间,还只是“知道”第五公设,而欧几里得在一开始就“理解”了它。他在《几何原本》的开头就给出了这个公设,却尽量避免使用:第1卷共48个命题,直到第29个命题才使用,而且是全书中仅有的一次。后来的鲍耶、罗巴切夫斯基、高斯、希尔伯特也都是“理解”第五公设的——他们“创造”了比第五公设更上位的知识。
当然,创造不一定是原创。对别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则一定是在实现了再创之后,才能理解。我们去看别人对一个数学定理的巧妙证明,发现他所用的知识我们全都知道,只在个别地方有了他的创造。看完之后,如果豁然开朗,转过身就能把那个证明写出来,就可以说我们理解了那个证明。否则,肯定就没有理解。华罗庚先生提倡的“由薄到厚,由厚到薄”读书法,是先根据书本提示创造出更多知识,再提炼加工创造出抽象意义的方法——前者是“学”的创造,后者是“道”的创造。这种方法有利于实现对所学内容的理解和超越,因而广受推崇。
有一个误解比较常见,就是认为创造一定要从下位知识生产出上位知识。其实,产出平行知识和下位知识也可以是创造(通常称为创新),它们属于综合创新、应用创新等(创造上位知识通常称为理论创新)。比如,制造电视机肯定要先知道电视机的原理,知道每一个零件的作用——即便是石器时代的人,磨制一把手斧,也要先有对形状的构想,以及对手部适应性的考虑。所以,制造可以是由上位概念出发进行的演绎,是由“原理”(蓝图)创造出产品。
理解还意味着整体认知,因而想象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看(听、触、闻、嗅)不到事物的整体,只能靠想象来构建它。如果不能想象出芭蕾舞的场景,就不能理解“她在舞台跳芭蕾”;如果不能想象出葡萄的形象,就不能理解“明天我们去摘葡萄”。空间想象和时间想象让我们走向真实,因果想象让我们走向深刻,这些都是对复杂事物的理解所必需的。
深刻而全面的理解必有情感的加入。最高水平的理解则动用元认知,也塑造元认知。看到30=2×3×5,小学生会感觉到不舒服,他们只习惯于计算2×3×5=30,情感上不接受倒过来写的形式(尽管理智上认可);而学过数论的人则会心一笑,他们从算术基本定理(唯一素数分解定理)的高度来看,理性上是认可的,感情上是愉悦的。有元认知参与的理解,会及时对自己的认知进行反思、评估和批判,知道自己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方式,知道自己理解的水平,以及“知道自己的无知”,从而实现更好的理解。
三、 关于“理解”能到达的程度
(一) 最好的理解和最差的理解
最好的理解是形成直觉。直觉的知识已经进入潜意识,在应用时不需要耗费时间思考,而体现为本能反应和直接洞察,是最深刻的、最经济的。直觉的理解已经重新塑造了人的情感、态度、价值观,形成了元认知能力。
最差的理解是形成教條——它比完全不理解还要糟糕。教条的知识被当作唯一正确的,从而杜绝了理解的辩证视角以及其他可能。这样的理解禁闭了人的眼界、限制了人的头脑,使人不敢突破、不再进步。弗朗西斯·培根说:“人类的理解……一旦采纳了一个观点,就会调动一切其他事物来支持这一观点并与它达成一致。”② 格兰特·威金斯,杰伊·麦克泰格.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M].闫寒冰,宋雪莲,赖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45,54。这是一种压抑到近乎窒息的状态,但我们不需要对此感到绝望。因为这种理解往往是在封闭的环境中形成的,环境稍稍开放就会改变人的态度。人渴望自由,就像渴望呼吸一样。
介于最好和最差之间的,有一种“理解”叫误解。“误解并非无知,而是在一个新情境下用貌似合理但并非正确的方式解决问题”,它是一种肤浅的理解。
比如,一个小学教师讲了一件特别令她恼火的事情:一个四年级学生说他和家人乘飞机跨越国境时从没看到过经纬线。②显然,这位学生沒有“理解”经纬线,但是,这位教师也没有“理解”她的学生——孩子分不清想象和实在,就像有些成年人分不清假设和现实一样,他们把人类用以描述或解释世界的模型看作实际存在的规律或现象。其实,那个学生能有意识地在地面上寻找经纬线,说明他对经纬线以及地球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当他寻求身边事实的验证时,离真正的理解就不远了。
再如,学习有效数字时,学生会觉得把9写成9.00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理解为何选一种“麻烦”的写法。而在知道了有效数字与精确度的关系后,情感上的抗拒就减弱了。之后在具体测量和运算中,他们先在理智上接受了9.00的写法,最后终于在对式子3.37+5.63=9和3.37+5.63=9.00的选择上,感觉到还是后者“更顺眼”(比较整齐),这时就在理智和情感上实现了统一,真正的“理解”遂告达成。
可见,很多“误解”不是无意义的,反而带来了深刻的体验——当然,这是在“误解”被消除后才有的说法。教学中,对于学生的误解,教师要冷静看待并善加利用。学生的思维常常比教师更为活跃(不受限制),也许他们发现了新的视角,也许它与正确理解只有一步之遥,或者它与标准答案仅在表达上有区别。笔者就多次从学生的“误解”中获得新的认识和好的解法。因此,不应该把所谓的“正确理解”或标准答案视为绝对的、不可商量的教条,要让学生惯于质疑、敢于批判。那种死记硬背的学习,靠的是意义的“被赋予”(还未必成功),得到的肯定是下位知识,学生的理解全部低于教师。如果整个民族都这样,必然一代不如一代,那就连“继承”都是不可能的了。宋末诗词理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类似的话,在《周易》《论语》《孙子兵法》中一再出现。
(二) 我们从未真正“理解”
“追求理解的教学”“为理解而教”“先理解后记忆”等诸多简明的口号,对教学观念的转变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但也掩盖了我们对“理解”的无知。实际上,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弄清楚过“理解”的含义——“理解”一直是个经验术语。威金斯等在《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中直言:“难为情的是,我们发现,我们对‘理解是什么的认识与第一版是不一致的。”格兰特·威金斯,杰伊·麦克泰格.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第二版)[M].闫寒冰,宋雪莲,赖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47。
而且,我们也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世界——每个个体的理解都存在一个很难突破的“天花板”,而人类对世界的理解似乎是没有止境的。对世界上的很多事物,我们的认识都是这样的:知道的远比自己认为的多,理解的远比自己认为的少。前者是因为缄默知识不能被感知,而后者是因为“理解”和“知道”会混淆。伏尔泰说:“书读得越多而不加思索,你就会觉得你知道得很多;但当你读书而思考越多的时候,你就会清楚地看到,你理解得还很少。”在我看来,从来没有一个概念被完全理解过,尤其是大学科的核心概念,如“文化”“教育”“素质”“能力”等,当然还包括“理解”。科学家以为自己理解了万有引力,实际上只是“知道”公式F=GMmr2而已,而并不理解“引力是如何产生的”。历史上伟大的科学家中,拉普拉斯认为有了数据就可以预知一切,希尔伯特认为一切可以统一于公理化体系,爱因斯坦相信世界不会是随机的并半生致力于“统一场”理论。然而,洛伦茨的混沌理论、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玻尔等的量子理论分别粉碎了他们的梦想。伟人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难例外了。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够理解“什么是理解”以及“怎样去理解”;又或许,人类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理解”。但是,人类对自身、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不会止步。
(孙四周,江苏省苏州市吴江盛泽中学,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曾获江苏省教育科学成果特等奖。致力于“现象教学进入常规课堂”的实验研究,结合具身认知理论,使课堂形态和教育理念有较大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