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好的语言教学
2022-05-18汪政
摘要:语言教学首先就是将语言这一普通的事物陌生化,将语言行为从我们的无意注意状态转变为有意注意的状态,将语言从日常生活中单列出来研究、审视、学习和训练。语言不仅是工具,还是生活。说到底,语言就是人,它是本体的。追求好的语言与追求好的生活、塑造好的自我是同步的,两者是互为目的、互为结果的。语言的自觉是生活的自觉,是人的自觉。不管我们如何进行语文教育,这应该是贯穿始终的目标,同时又是有效的策略与方法。
关键词:语文教育;语言教学;课程标准;统编教材
对于语文教育来说,语言教学应该是贯穿始终的。
00世界上有许多重要的事物,人们常常习焉不察,比如空气。语言也是如此。人们天天在说话,天天与文字打交道,这已经成为自然而然的行为。有谁在开口讲话之前先意识到自己的语言行为,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为什么要讲、讲什么、怎么讲呢?在一般情况下,人的语言行为已经近乎一种本能的反应。
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教学首先就是将语言这一普通的事物陌生化,将语言行为从我们的无意注意状态转变为有意注意的状态,将语言从日常生活中单列出来研究、审视、学习和训练。从牙牙学语,到经过义务教育,高中生学习语言已经接近二十年了,但还真的不能说他们对语言已经有了自觉的认识,对这一将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特征性行为的重要性有了真正的了解,更不能说他们对自己、对语言的责任和担当已经有所意识。
因为我们对许多事物司空见惯,所以对它们的变化甚至病变也会麻木不仁。如果哪一天人们对它们突然有了意识,有了知觉,那它们可能出了大问题,甚至病入膏肓。比如水,当我们意识到它很重要时,它已经匮乏并且被污染;再如空气,当我们意识到它的重要性时,周围已经雾霾锁空。语言呢?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了吗?我们在当下的语言行为中感到别扭,觉得不舒服了吗?实际上,与现在的空气和水一样,我们的语言早已出了问题。
简单地说,当下的语言大概有这些方面的问题:
如功利主义倾向。在当今社会,我们对信息的要求趋向于简单、迅捷与实用,这种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使人们与语言文字的关系发生了许多深刻的变化。就以汉语而言,人们所使用的汉字在总量上已经急剧下降,许多原来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语汇正变得越来越陌生,以致永远沉入“辞海”。而追求实用又使许多修饰性的词汇与话语方式变得多余,大而化之的“容错”式表达构成了我们日常表达的基本模式,汉语的贫乏与诗性的消退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又如文化上的因素。英国作家奥威尔曾以他的敏锐,就这个问题做过很精彩的分析。他在《政治与英语》中认为,当时的“英语的情况很不妙”。在举例分析了语言的各种弊端之后,奥威尔认为,“最坏的当代文章不是为了表达意思而选词,不是为了使意思鲜明而创造形象,只是把别人早就安排好的长串字眼儿拼凑到一起,看起来挺像样,实际上是空洞的废话”参见:乔治·奥威尔.政治与英语[M]郭妍俪,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毛泽东曾经批判过的“党八股”现在依然存在。比如,“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无的放矢,不看对象”“语言无味,像个瘪三”“甲乙丙丁,开中药铺”……现在有没有?不仅写文章如此,我们的许多语言活动也还时有“八股腔”。毛泽东就说过:“开会也有的。‘一开会,二报告,三讨论,四结论,五散会。假使每处每回无大无小都要按照这个死板的程序,不也就是党八股吗?在会场上做起‘报告来,则常常就是‘一国际,二国内,三边区,四本部,会是常常从早上开到晚上,没有话讲的人也要讲一顿,不讲好像对人不起。总之,不看实际情形,死守着呆板的旧形式、旧习惯。”参见:毛泽东.反对党八股[M]//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过去不好的语言习惯没改变,现在又加进了新的毛病。当下的语言环境令人忧虑:一方面是焦躁、怨怼、戾气,另一方面是虚假、媚俗,使语言掺进了暴力、阴谋与迷幻,实际上已成为一部分人娴熟运用而令另一部分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施暴者与麻醉剂。
另一个危及语言的现象,是以抽象为特征的语言文字在以视觉文化为代表的图像时代陷入了或被奴役或被改造的尴尬境地。现在,网络已经成为一种新语言的生产地,每年都在生产大量与汉语传统格格不入的文字和语汇,一些组合成的奇怪的,甚至低俗、粗鄙的文字符号,如天书一样被定义、限制,并在特定的青年文化群体中通行。这类网络特殊语言,成为汉语之外的汉语。当下的青年学生在日常生活、教育生活与网络生活等多种生活中生存,他们是病态语言的最大受害者。因为语言与每一个人相关,所以语言的这些问题几乎包围了每一个人,侵害了每一个人。而更为糟糕的是,许多“语言人”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嗜“痂”成癖。这当中,就有青年学生。可以略带夸张地说,青年学生不但是病态语言的受害者,还是它们的制造者。好在人们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在语文教材中专门设立了语言学习专题。
语言教学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过分。课程标准对语言教学提出了目标,教材也设计了相应的教学内容,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教的问题了。
我们在进行语言教学时首先要问一问:学习语言有哪些途径?一般来说有这样几个途径:
一是向经典文本学习。一般的语文教材编排也是从这样的理念出发的。不管是哪个语种的教材,都以所授语种的经典作品为主干,兼及其他语种的经典作品,告知受教育者什么是好的作品,什么是好的语言。作为语言使用的后来者,我们可以通过向经典学习,知道该如何作文,又该如何说话。
二是向民间学习。这个“民间”是广义的,既包括各阶层特别是平民阶层、各亚文化阶层的说话与为文,也包括各种民间文化的传承语言,各种文化样式包括艺术,如民间戏曲、游戏等等的语言。
三是向生活学习,在生活中学习。我们的语言教学,不管是传统还是当下,都是有所欠缺和偏颇的,基本上都是在模仿经典。学生的学习方式,大多以书面閱读和书面写作为主。虽然现在的情况已有不少改观,但这样的学习方式依然是主流;即使口语教学的比重在不断增加,但实质上不过是书面语的口语化。语言教学的途径也依然是以学校、以课堂为主,即使教学空间有所拓展,也不过是学校教学模式的位移与转换。这就造成了语言流的脱节和学生语言生活的割裂。而要真正地学好语言,文本研习固然重要,但打开学生的语言视野,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语言价值观,让他们从文化与文明的角度意识到语言的重要性,进而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语言人”的成长以及对语言应负的责任,可能更重要。
就以统编高中语文必修上册“词语积累与词语解释”单元而言,首先就是要让学生认识到语言的重要性。单元编排虽然是以词语切入,但语言不应止于词语,我们应该将它导向更高的层面。无论是词语积累,还是了解词语的变迁,以及词语的含义、词语的情感、词语的语体等,都不是简单地在已经成文的书面语言环境中所能体会的。我们要从词语出发,进而关注语言,关注语言的实际生活情形,在语言的历史与现实中认识它的本质。
单元选录的吕叔湘的《语言的演变》就包含了这方面的内容。它从说话入题,还提到了方言,接着说的还是人如何讲话:“古代人说的话是无法听见的了,幸而留传下来一些古代的文字。文字虽然不是语言的如实记录,但是它必得拿语言作基础,其中有些是离语言不太远的,通过这些我们可以对古代语言的演变获得一定的认识。”接着举《邹忌讽齐王纳谏》的例子,也是看重它记载了古人的情景对话。可以看出,吕叔湘非常重视口语,重视语言的现实性与历史性。
本单元还收录了朱德熙的《词义》,并节选了张志公的《语汇重要,语汇难》、王力的《古代汉语》、叶圣陶的《认真学习语文》和尘元的《在词语的密林里》作为学习资料,从而组成了一个语言学习场域、语言学习情境,使学生从多角度认识语言的本质,确立语言的價值观,体会到语言的奥妙。朱德熙的《词义》中举例,像“轻”“重”这样的常用词,可以与其他词语组合成让我们非常陌生的词语。汉语的词汇,有时靠词典是不管用的。“词不但有意义,还有情味。词的情味完全要靠自己去体会,词典是无法帮忙的。犹之吃东西,甜酸苦辣是尝得出说不出的东西。”这就把汉语的精微之处说出来了,而重要的又不是明白这样的道理,而是在语言生活中获得这样的体验。
张志公在《语汇重要,语汇难》中说语汇学习之难有三个原因:第一,语汇的规律不好讲;第二,词太多,没有积累比较不行;第三,“语汇的身上负载着使用这种语言的民族文化传统,社会风土人情,以至人们的心理特征和思维习惯”。所以,不能就文字讲文字,就词语练词语。叶圣陶甚至指出,用词就是表示一个人的立场。这是非常高同时也是非常本质的要求,我们缺的就是这个,以致在语言的乱潮中随波逐流。
其实,朱光潜的《咬文嚼字》也可以推荐给学生。朱光潜在这篇经典的文章中说:“更动了文字,就同时更动了思想情感,内容和形式是相随而变的。”② 参见:朱光潜.咬文嚼字[M]//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不肯用俗滥的语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滥的思想情感。”“只有刻苦自励,推陈翻新,时时求思想情感和语言的精练与吻合,你才会逐渐达到艺术的完美。”②这些看似平常的道理,其实人们未必真的懂,更未必在语言生活中遵循这样的原则。因为按照这样的观念,提高“语言人”自身各方面的修养是获得好的语言的前提。古人主张“修辞立其诚”,说的就是只有“立其诚”,才能“修辞立其诚”。
所以,我以为最好能与学生在这些语言观上达成共识。这些共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最核心的就是语言与生活、语言与思想感情的关系——语言的好与坏是我们生活好与坏的重要表征。从而提醒学生关注自己的语言生活,进而关注自己的“立人”,再进而关注当前社会的语言状况,关注社会的思想与道德状况。
当我们达成了这一步目标后,我建议拓展学习半径,增加学习方式,比如开展语文综合实践活动,形成问题探讨与活动体验等。师生共同设计活动方案,方案可以包括项目、目的、任务分解、成果呈现与活动评价等方面。方案可以是多个的,可以将“当下的语言生活状况”作为总问题,对网络语言、戏曲与民间艺术语言、方言、媒体语言、实用文本语言、文学语言等不同的语言形态进行调研,收集语言样本,评选语言范例,概括语言特征,分析语言文化,提出自己的语言对策。这样的研习,目的不在于学术意义上的语言研究,而是让我们的学生走出课堂,走出课本,走出学校,融入当下的语言生活,与鲜活的语言现象零距离接触,认识到语言的多样性,认识到多样性的语言与多样性的生活的对应关系,建立起“什么是好语言”的标准,意识到好生活与好语言、坏生活与坏语言的内在同一性,特别是对当下语言的多种病灶有真切的体验,意识到自己在这些病态的语言生活中的状态,从而修正自己的语言价值观。
总之,语言不仅是工具,还是生活。说到底,语言就是人,它是本体的。这种语言哲学的观点并不高深,它就体现在我们的生活与内心感受中。追求好的语言与追求好的生活、塑造好的自我是同步的,而且,两者是互为目的、互为结果的。因此,语言的自觉便是生活的自觉,是人的自觉。不管我们如何进行语文教育,这应该是贯穿始终的目标,同时又是有效的策略与方法。(汪政,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南京晓庄学院,教授,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