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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与《毛诗正义》关系考论

2022-05-11李耀平

关键词:毛诗学海条目

李耀平

(福建教育学院 语文研修部, 福建 福州 350008)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以下简称《陆疏》)是魏晋流传下来的唯一一部《诗经》名物学文献,该书突破汉儒关注名物人文意义的传统,开辟了以考据名物治《诗》的新途径,在诗经学史、《诗经》名物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1)关于《陆疏》作者之名,历来有“玑”“机”之歧。笔者主张为“玑”,已在本人博士学位论文《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研究》中有详论,此不赘述。阮元在《毛诗正义》“校勘记”中“陆机疏云”条指出应题为“陆机”,且阮校《毛诗正义》亦全引作“陆机”。本文阮校《毛诗正义》引文从之。但《陆疏》原书久佚,而《毛诗正义》(以下简称《孔疏》)征引最多。《陆疏》今本与《孔疏》关系如何?这个问题迄今鲜见学者详论,本文将以选取《陆疏》今本中代表性版本与《孔疏》所引《陆疏》对校为基础,对之进行探讨。

一、今本《陆疏》形成时间及版本概况

《陆疏》今本有十余种,是以元明丛书为源头而形成的今本系统。(2)《陆疏》今本焦循《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疏·自序》云:“此书一刻于陶宗仪《说郛》,一刻于陈继儒之《眉公秘笈》,一刻于毛晋汲古阁《津逮秘书》。”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45页。《陆疏》成书于三国时期,现存文献中,南朝梁刘昭注西晋司马彪《续汉书·百官志》最早征引。(3)《续汉书·百官志》“并树桐梓之类列于道侧”下,刘昭注云:“陆玑《草木疏》曰:梓实桐皮曰椅,今人云梧桐是也。”见司马彪撰,刘昭注补:《后汉书》志第27,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610页。《陆疏》传本在隋唐尚存,《隋书·经籍志》《经典释文》均有明确记录。定《诗》于一尊的皇皇巨著《孔疏》全用其说,当时还有定本、俗本流传。(4)《孔疏》“荇菜”疏云:“定本‘荇,接余也’,俗本‘荇’下有‘菜’字,衍也。”见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2013年版,第21页。本文所引《孔疏》文字皆出自此本,以下简注。此外,日本宽平年间(889-897年)所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亦可证《陆疏》在唐代的流传。(5)王孙涵之:《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伪》,《文史》2020年第2期。

北宋时期《陆疏》传本尚存,《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等官修书目均有《陆疏》二卷记载。南宋亦有《陆疏》传本。郑樵评价《陆疏》所传支离错乱,乃因陆玑本无此学,当是阅读《陆疏》所得印象。(6)郑樵《昆虫草木略·序》云:“陆玑者,江左之骚人也,深为此患,为《毛诗》作《鸟兽草木虫鱼疏》,然玑本无此学,但加采访,其所传者多是支离。”见郑夹漈著,小野兰山校:《昆虫草木略》,众芳轩藏板,天明五年版(1785年),第3页。《读诗记》《诗缉》引用《陆疏》颇多,《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等私家藏书目录均有《陆疏》记载。此外,王应麟《玉海》于“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二卷”下注云:“吴太子中庶子,乌程令,书目同。按:《释文》玑字元恪,《易释文》引之。”(7)王应麟:《玉海》卷38,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724页。此书所录有别于《经典释文》,一是对陆玑的字持保留意见,二是书名少了“鸟兽”二字,似有所据之本。种种文献表明,《陆疏》在南宋有单行本流传。

宋元之际《陆疏》未必亡佚,但传本极为稀见。马端临《文献通考》所录《陆疏》情况,仅全引自《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之语。马端临自序云:“今所录,先以四代史志列其目,其存于近世而可考者,则采诸家书目所评,并旁搜史传、文集、杂说、诗话,凡议论所及可以纪其著作之本末,考其流传之真伪,订其文理之纯驳者,则具载焉。”(8)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9页。既然《文献通考》所载《陆疏》“采诸家书目所评”,则《陆疏》当属“存于近世而可考者”,即当时《陆疏》或有传本。清人焦循也认为:“历来传其书二卷,唐、宋《艺文志》及《玉海》《文献通考》诸书皆著录,则其书似未亡者。”(9)焦循:《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疏序》,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5册,第445页。推测《陆疏》于宋元之际未必亡佚。但元代许谦《诗集传名物钞》中所引《陆疏》多出自《孔疏》《诗缉》;焦循指出王应麟《困学纪闻》所记大毛公之名、所引《陆疏》分别出自《初学记》《读诗记》,怀疑当时已难见《陆疏》传本。(10)焦循云:“王氏言大毛公名亨,惟见《初学记》,使《陆疏》已然,王氏博闻,不应未见,且引《陆疏》必引《读诗记》之所引而言其误,则当时《陆疏》已不传。”焦循:《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疏》卷下,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5册,第465页。

明代正统六年(1441年)杨士奇等编《文渊阁书目》地字号第二橱书目载:“陆玑《诗鸟兽草木虫鱼疏》一部一册。”(11)杨士奇等编:《文渊阁书目》卷1,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7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24页。该题名与《直斋书录解题》《通志》题名相同,“鸟兽”在“草木虫鱼”之前;而明代官方藏书机构文渊阁所藏,以宋元金内府旧藏为基础,故《文渊阁书目》所载《陆疏》或为南宋传本。但明代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张萱重新整理的《内阁藏书目录》中已全然不见《陆疏》踪影。据王孙涵之考证,万历前的明人书目如《百川书志》《晁氏宝文堂书目》等均无《陆疏》著录,其他书目如焦竑《国史经籍志》《近古堂书目》等虽有著录,但或纂抄旧目,或为伪作,其著录并不足信。(12)王孙涵之:《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伪》,《文史》2020年第2辑。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吴雨撰《毛诗鸟兽草木考》,其友曹学佺序云:“友人吴君,悼其(按:其指《陆疏》)失传,收诸散见,引而伸之,推而广之。”(13)吴雨:《毛诗鸟兽草木考》,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6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2页。明言《陆疏》当时已失传。综上文献推测,至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年《陆疏》传本已极稀见,或已亡佚。

明代姚士粦(1561—?)自言收藏《陆疏》一卷,计174条,远多于《陆疏》今本,或为《陆疏》某传本。若其言为真,这说明,至明天启年间,尚存《陆疏》残本,但世人极难见之。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载,姚氏或卒于清顺治初年(14)钱谦益记载了姚士粦晚年数事:“(士粦)晚岁数过余,年将九十矣。剧谈至分夜,不寐。兵兴后,穷饿以死。”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57页。钱氏《初学集》卷17有作于崇祯庚辰年(1640年)的《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记载“剧谈至分夜”事(见《牧斋初学集》上册卷1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01-608页)。“兵兴”盖指顺治二年(1645年)进克杭州、嘉兴等事,此时姚氏八十五岁。据此推测姚士粦或卒于顺治二、三年间。,其后,未有此本的记录。毛晋《陆疏广要》(以下简称毛本)约刊刻于崇祯己卯年(1639年),系毛氏自编之作。《四库全书总目》云:“尝刻《津逮秘书》十五集,皆宋元以前旧帙,惟此书为晋所自编。”(15)《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5,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册,第324页。毛晋穷搜四海,家富图籍,多藏世传影宋精本,若当时见到《陆疏》古本,当不会自编。

综上文献,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内阁藏书目录》中不见《陆疏》踪影,大约在万历庚申年(1620年)陈继儒《宝颜堂秘笈·普集》、天启年间(1621-1627年)《续百川学海》问世(均收有《陆疏》,世称宝颜堂本、续学海本,是《陆疏》今本较早版本),崇祯己卯年(1639年)毛本问世,可推知《陆疏》古本可能最迟在1605年前已亡佚;若姚士粦所言为真,则其所见本亡佚时间最迟在姚士粦去世之后。

《陆疏》今本有十余种,但诚如清人赵佑所言:不外陶、毛二本。(16)赵佑《草木疏校正·自叙》云:“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二卷,元陶宗仪载在《说郛》,及明末毛晋为之《广要》,入《津逮秘书》。今世现行,唯此二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4册,第1页。而现存陶本最早版本为宝颜堂本或续学海本(17)《陆疏》宝颜堂本与续学海本成书先后学界尚有分歧,如矢岛明希子认为续学海本最古,而王孙涵之认为宝颜堂本才是《陆疏》今本祖本。见王孙涵之:《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伪》,《文史》2020年第2辑,第108-110页。按:宝颜堂本与续学海本大致刻于同一时期,据现存文献难确切断其先后;且续学海本与宝颜堂本条目及编排顺序、卷数全同,文本也只有寥寥几处异体字、通假字、形近误字。,均为辑本;毛本则以宝颜堂本为底本补辑、校正,其后明清诸本皆不出此。《陆疏》今本既为辑本,则其所据为何?以下将对此作进一步考察。

二、《陆疏》今本与《孔疏》所引异文类型及推论

《陆疏》今本据何而辑?诸家或语焉不详,或仅有结论而无确证。如《钦定四库全书提要》仅仅推测今本“大抵从《诗正义》中录出”(18)《钦定四库全书提要》,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2页。,周中孚亦云:“此本多从《诗正义》中采辑成编。”(19)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8,见《清人书目题跋丛刊》(第8册),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5页。仅有结论,并未详论。今人徐建委却认为,今传《陆疏》与《毛诗正义》《太平御览》所引有较多异文,不是从《毛诗正义》《太平御览》等书辑出的。(20)徐建委:《文本的衍变: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证》,《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陆疏》今本与《孔疏》关系究竟如何?本文选取《陆疏》今本中代表性版本与《孔疏》所引对校,并结合前人研究,对其进行探讨。

《陆疏》今本以续学海本较古,又与其后重编《说郛》本、《唐宋丛书》本、《四库全书》本、《增订汉魏丛书》诸本为同一书板,故取之代表陶本一系;毛本虽祖于陶本,但与其多有不同,可算《陆疏》今本另一系。其余诸本大体不出此二本,其中丁本后出而最精,罗本最完备;但二本亦主要基于陶、毛二本校正,只是丁本多从陶本,而罗本多从毛本之外,又据《玉烛宝典》《诗缉》《通志》《韵会举要》等文献大量进行增补。丁本既不脱陶本,而罗本不能呈现《陆疏》今本祖本原貌,故不取此二本作为研究底本。因此,欲探求《陆疏》今本与《孔疏》关系,选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陆疏》文字对校,应能说明问题。

(一)《陆疏》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异文情况

《陆疏》续学海本、毛本所有条目与《孔疏》所引《陆疏》文字比较,具体情况如下表:

数量版本条目总数已见《孔疏》引用条目数未见《孔疏》引用条目数续学海本13211022毛本13311122

续学海本条目与《孔疏》所引比较,二者均有的条目达110条,约占续学海本83.33%;毛本、《孔疏》所引均有的条目达111条,约占毛本83.46%。《孔疏》所引《陆疏》文字与续学海本、毛本比较,除去文本全同的14条,其余异文大致可分如下几类:

1.个别字词异文

此类约22条。这些条目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虽有个别字词的出入,但内容基本一致。异文主要表现为:

(1)有无句首名物词。

【言采其薇】薇,山菜也。(21)本文《陆疏》文本均出自续学海本,见吴永辑:《续百川学海·甲集》,中国书店,2015年版。

【言采其藚】藚,今泽蕮也。(《陆疏·卷上》)

按:以上两条,《孔疏》所引除没有句首名物词“薇”“藚”字,文本与续学海本、毛本全同。

(2)训释字词损益。

【菁菁者莪】又可蒸食。

【言采其蝱】有分解也。(《陆疏·卷上》)

按:“菁菁者莪”条,《孔疏》所引较之续学海本、毛本仅无“食”字。“言采其蝱”条,《孔疏》所引“也”前有“是”字。

(3)训释名称不同。

【采葑采菲】葑,蔓菁。(《陆疏·卷上》)

按:《孔疏》所引“蔓菁”作“芜菁”。但“蔓菁”“芜菁”实属同物异名,内涵一致。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载:“芜菁,北人名蔓菁。”(22)李时珍:《本草纲目》卷26,人民卫生出版社,1975年版,第1611页。《汉语大词典》释“蔓菁”亦曰:“即芜菁。”(23)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第9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4年版,第536页。

2.个别句异文

此类约25条。这些条目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虽有个别字句出入,但内容整体高度一致。据异文内容,大致可分如下几类:

(1)补充名物别名。续学海本、毛本较之《孔疏》所引,多补充名物别名。此类多达十余条,如:

【言刈其蒌】蒌,蒌蒿也。(《陆疏·卷上》)

按:此条《孔疏》所引无以上四字,续学海本、毛本文字或据《尔雅》及郭璞注(以下简称《郭注》)增补。《释草》云:“购,蔏蒌。”郭云:“蔏蒌,蒌蒿也。”(24)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43页。

(2)补充名物食用价值。如:

【食野之蒿】香中炙啖。(《陆疏·卷上》)

按:此条《孔疏》所引无上四字,续学海本或据《郭注》引补。郭璞曰:“今人呼为青蒿香中炙啖者为菣。”(25)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16页。

(3)补充名物生物特性。如:

【敎猱升木】其鸣噭噭而悲。(《陆疏·卷上》)

按:此条《孔疏》所引无上六字,续学海本、毛本增补猱的鸣声特点。

(4)补充名物加工工艺。如:

(5)补充名物文化意义。如:

【蟋蟀在堂】督促之言也。(《陆疏·卷下》)

按:此条《孔疏》所引无上五字,续学海本、毛本增补“趣”之文化意义,与下文“趣织鸣,懒妇惊”之俚语衔接。

由以上增补之例,可窥见《陆疏》今本在增补时大体沿着《陆疏》原书诠释名物的方向,侧重于名物别名、生物特性、用途等方面。需要指出的是,《陆疏》今本增补所据《毛传》《尔雅》《郭注》在《孔疏》中都有,很可能参考甚至转引自《孔疏》,本文第三部分另论。

3.异文较多

此类约50条。此类异文较多,混合多种类型,很难归类。这些异文主要表现为在《孔疏》基础上补释名物别名、外形、用途、产地、习性、种属、食用价值、烹食方法、文化意义等方面,如:

【有蒲与荷】荷,芙蕖,江东呼荷。其茎茄,其叶蕸,茎下白蒻。其花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蕖。其实莲。[a]莲青皮,裹白子为的,的中有青,长三分如钧为薏,味甚苦,故俚语云“苦如薏”是也。的,五月中生,生啖脆。至秋,表皮黒,的成食,或可磨以为饭,如粟饭。轻身益气,令人强健。又可为糜,幽州、扬、豫取备饥年。其根为藕,幽州谓之“光旁”,为光如牛角。(《陆疏·卷上》)

按:此条《孔疏》所引仅作“莲青皮,里白子为的,的中有青为薏,味甚苦。故俚语云‘苦如薏’是也”26字,限于释“莲”,而非条目所指“有蒲与荷”,且与[a]处划线文字略有出入。而续学海本达123字;毛本更达157字,不仅对“荷”进行更翔实的说明,还据《孔疏·韩奕》补释“蒲”。(26)《孔疏·韩奕》:陆机《疏》云:[a]“笋,竹萌也。皆四月生,唯巴竹笋八月、九月生。始出地,长数寸,以苦酒,豉汁浸之,可以就酒及食。[b]蒲始生,取其中心入地,蒻大如匕柄,正白。生噉之,甘脆。而以苦酒浸之,如食笋法。”见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682页。《陆疏》今本将之拆为a、b两节,分别辑入“唯筍及蒲”“有蒲与荷”两条。其对“荷”之补释整合了《尔雅》《郭注》等文献。《尔雅》云:“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蕸,其本密,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郭注》:“别名芙蓉,江东呼荷,茎下白蒻。……中心苦。”(27)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页。至于“故俚语云”以下文字,涉及“莲”之生长时令、食用方法及备荒之用,应是后人据生活实际作的补释,毕竟“莲”是常见之物。

此外,“蒹葭苍苍”阮校《孔疏》所引仅27字,续学海本、毛本92字;“言采其葍”阮校《孔疏》所引仅32字,续学海本53字,毛本58字;“芃兰之支”阮校《孔疏》所引仅11字,续学海本24字,毛本38字;“言采其蓫”条阮校《孔疏》所引仅“今人谓之羊蹄”6字,续学海本、毛本36字。考虑到《孔疏》因节录而大段漏引《陆疏》文字的现象极少见,且阮校《孔疏》以唐石经、宋注本校宋注疏十行本,又以宋注疏十行本校明刻诸本,并以清卢文弨等所校本为蓝本,是目前公认的较好版本,故我们认为,这些条目中相较于《孔疏》所引所增加的文字是续学海本、毛本据其他文献撰辑甚至自行补撰的。

(二)《陆疏》今本主体从《孔疏》辑出

通过将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陆疏》文字对校,基本可得出结论:《陆疏》今本主体辑自《孔疏》。主要理由如下:

1.就《陆疏》今本条目与《孔疏》所引条目相合度可证。续学海本(132条)、毛本(133条)所有条目中,未见《孔疏》所引者仅22条;而三者均无的条目有“浸彼苞蓍”“手如柔荑”“四月秀葽”“投我以木瓜”“隰有榆”“燕燕于飞”“鹑之奔奔”“野有死麕”“駉駉牡马”等9条,也就是说,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的条目相合度极高,接近90%。就文本而言,续学海本、毛本与《孔疏》所引全同14条,仅个别字句不同约47条,异文较多但其内容高度一致者约50条。由此不难推出,《陆疏》今本与《孔疏》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其主体就是从《孔疏》辑出。

2.从李学勤标点本《孔疏》中同一文字不同归属的现象可窥见《陆疏》今本据《孔疏》辑录的痕迹。如:

【肃肃鸨羽】鸨鸟,似雁而虎文。连蹄。性不树止,树止则为苦。故以喻君子从征役,为危苦也。

此条《孔疏》未引用《陆疏》,而将疏文置于释“栩”之后:

陆机《疏》云:今柞栎也……[a]鸨鸟连蹄,性不树止,树止则为苦,故以喻君子从征役为危苦也。(28)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225页。

按:[a]处划线文字应该不是《陆疏》原文。一则因为“鸨鸟”是动物,《陆疏》不会和“栩”合释;二则《诗》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鸨羽”句在前,“苞栩”句在后,若“鸨鸟”之后文字是《陆疏》文,《孔疏》引之,也会按其作疏习惯,依名物先后顺序,将“鸨鸟”疏文置于“栩”的疏文之前,而非其后。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此处“鸨鸟”之后文字是《孔疏》文,续学海本、毛本应是参考《郑笺》“喻君子当居安平之处,今下从征役,其为危苦,如鸨之树止然”(29)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225页。及《孔疏》文字而补撰的,李学勤版《孔疏》将之别出,就是认为这是《孔疏》文。(30)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95页。对此,清人陶福祥《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考证》也认为此条是后人误将《孔疏》文辑入。(31)陶福祥认为此数语盖申明《毛传》“鸨性不树止”意,且考察《读诗记》《诗辑》引此条并作《孔疏》语。见赵所生等主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4册,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13页。

3.从《陆疏》今本条目与《诗经》篇目关系看。《陆疏》今本条目名皆取自《诗经》全句,整体与《诗经》篇目对应,但有些条目名称与《孔疏》引用《陆疏》文字所在的《诗经》篇目不对应。如“狼跋其胡”出自《豳风·狼跋》,《孔疏》引文出自《齐风·还》;“莫莫葛藟”出自《大雅·旱麓》,《孔疏》引文出自《周南·樛木》;“取萧祭脂”出自《大雅·生民》,而《孔疏》所引出自《王风·采葛》。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是《陆疏》今本辑录者疏忽所致,这种不对应现象正是“冠名”之失;当然也可能出于某种编纂需要而有意为之。

4.从一些未见《孔疏》引用《陆疏》的条目亦可窥见后人增补之痕。《孔疏》训释名物征引文献不厌其繁。《陆疏》是其训释名物的重要参考书,故《孔疏》很多说法直接采用《陆疏》原文;而未见《孔疏》引用的条目,一般未见于《陆疏》。如《卫风·硕人》中,“手如柔荑”条《孔疏》未引用《陆疏》,但在解释同首诗中“鳣鲔”“菼”时引用陆玑之言;《豳风·七月》中,“四月秀葽”条《孔疏》未引用《陆疏》,但解释同首诗中“莎鸡”时又引用《陆疏》;《小雅·鹤鸣》中,“爰有树檀”《孔疏》未引用《陆疏》,而解释同首诗中“鹤鸣于九皋”“其下维谷”条时又引用。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陆疏》本无“手如柔荑”“四月秀葽”等条,因为若有,《孔疏》不会置手边文献不取而不对“柔荑”“树檀”进行训释。但这些条目《陆疏》今本有之,最大可能性是出自后人辑佚甚至补撰。

据洪湛侯《诗经学史》的统计,《孔疏》征引《陆疏》共112次,较之《太平御览》(86次)、《尔雅疏》(81次)、《诗辑》(63次)及其他如《齐民要术》《证类本草》等征引《陆疏》多在20至30次的文献(32)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34页。,《孔疏》居征引《陆疏》条目数之冠。《陆疏》正是依赖这些文献的征引而得以流传。除《齐民要术》外,其他文献均晚于《孔疏》;而《齐民要术》虽早,但所引《陆疏》数量远少于《孔疏》所引。在《陆疏》原书亡佚情况下,后代若要辑录此书,无论从引用数量还是从该文献所属年代及其影响力考虑,“融贯群言、包罗古义”的《孔疏》当为辑本所据的不二之选。因此,在无更全的《陆疏》原书资料的条件下,推出《陆疏》今本主体基于《孔疏》所引辑录的结论,是合乎逻辑的。

当然,《陆疏》今本在撰辑过程中还广泛参考了其他文献,比如《诗辑》,陶福祥指出“严氏《诗缉》有补《孔疏》之遗者”(33)赵所生等:《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4册,第407页。。王孙涵之考证《陆疏》今本主要辑自《孔疏》《尔雅疏》《证类本草》《尔雅翼》《史记正义》《太平御览》等书。(34)王孙涵之:《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伪》,《文史》2020年第2辑。罗振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新校正》更是广泛参考《孔疏》《尔雅》《郭注》《大观本草》《诗缉》《齐民要术》《尔雅翼》《通志·草木略》《韵会》《太平御览》《玉烛宝典》《艺文类聚》诸书所引《陆疏》,匡正《陆疏》达数十百处,且搜集《陆疏》佚文,在旧本133条基础上增至142条,其所增补的文字都在其下夹注了出处。(35)参见罗振玉:《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4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25-267页。但这些文献只是助于补辑、校正,《陆疏》今本的主体依然源自《孔疏》。

今人徐建委将《陆疏》今本文字与《齐民要术》《孔疏》《太平御览》进行比较后认为,今本《草木疏》文字两倍于《孔疏》《齐民要术》《太平御览》所引,绝非宋以后可以辑得。(36)徐建委:《文本的衍变: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证》,《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其实不然,《陆疏》今本文字两倍于这些唐宋文献所引,正是后人以《孔疏》为主体进行撰辑、又参以其他文献撰补的结果,比如罗振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新校正》就是典例。更重要的是,《陆疏》今本撰辑者主要采取以下几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今本较之唐宋文献所引“膨胀”许多。

三、《陆疏》今本据《孔疏》辑撰的主要方式

《陆疏》今本作为辑本,在据《孔疏》所引为主体进行辑撰时,主要有如下几种类型:

(一)补撰句首名物词

《孔疏》所引《陆疏》,大多无句首名物词,但有些有,如“薄采其茆”条。这说明,若《陆疏》文本有句首名物词,《孔疏》会照引,而不会删之。综观“苕之华”条《孔疏》文,在集引不同文献对“苕”的解释时,不嫌重复:

《释草》云:苕,陵苕……舍人曰:苕,陵苕也……某氏曰:《本草》云陵莳,一名陵苕。陆机《疏》云:一名鼠尾……(37)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526页。

按:短短一段文字,“陵苕”出现三次,《孔疏》将“苕”在不同文献中的解释罗列一起,以资互证互补,不会因简明需要而随意删减引文。照此行文习惯,《陆疏》文本若有“苕,一名陵时”五字,《孔疏》断无不录之理。《孔疏》所引无此文,说明《陆疏》文本无此文;《陆疏》今本有之,当是辑录者补撰的结果。由此进一步推测,《陆疏》今本每条均有句首名物词,整齐划一,应该是辑录者撰补的结果。

(二)将《孔疏》不同语段相关信息合辑

【茑与女萝】茑,一名寄生。叶似当卢,子如覆盆子,赤黒恬美。女萝,今兔丝,蔓连草上生,黄赤如金,今合药菟丝子是也。非松萝,松萝自蔓松上生,枝正青,与菟丝殊异。(《陆疏·卷上》)

而《孔疏》文原文如下:

[a]陆机《疏》云:茑,一名寄生。叶似当卢,子如覆盆子,赤黒甜美。《释草》云:“唐蒙,女萝。女萝,菟丝。”毛意以菟丝为松萝,故言松萝也。[b]陆机《疏》云:“今菟丝,蔓连草上生,黄赤如金,今合药菟丝子是也。非松萝。松萝自蔓松上生,枝正青,与菟丝殊异。”(38)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483页。

按:[a][b]划线两处文字是《孔疏》随文两处分引《陆疏》文字,中间插入《尔雅》训释;续学海本、毛本则基本上剔除《尔雅》文字,而将《孔疏》两处分引《陆疏》的文字合辑,并添加“女萝”二字,使语段连贯。

(三)将《孔疏》同一语段相关信息拆分后增补

如《孔疏·大雅·韩奕》:

[a]陆机《疏》云:“貔,似虎,或曰似熊,一名执夷,一名白狐,辽东人谓之白罴。[b]赤豹,毛赤而文黑谓之赤豹,毛白而文黑谓之白豹。[c]罴有黄罴,有赤罴,大于熊。其脂如熊白而粗理,不如熊白美也。”(39)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684页。

而续学海本、毛本将上述文字分别按[a][b][c]拆成“献其貔皮”“羔裘豹饰”“有熊有罴”三条:

【献其貔皮】貔,似虎,或曰似熊。一名执夷,一名白狐。其子为豰。辽东人谓之白罴。(《陆疏·卷下》)

【羔裘豹饰】豹,赤豹。毛赤而文黒谓之赤豹,毛白而文黒谓之白豹。(《陆疏·卷下》)

【有熊有罴】熊,能攀缘上高树,见人则颠倒自投地而下。冬多入穴而蛰,始春而出脂,谓之熊白。罴有黄罴,有赤罴,大于熊。其脂如熊白而麄理,不如熊白美也。(《陆疏·卷下》)

按:“羔裘豹饰”“献其貔皮”文字基本与《孔疏》全同。“有熊有罴”条,对“罴”的训释(见划线处)与《孔疏》全同。但《陆疏》今本补释较多“熊”的训释,如续学海本补入32字,(这些文字见引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但全包含《孔疏》有关内容,“麄”是“粗”的异体字。类似的还有“山有栲”与“隰有杻”,《孔疏》将二者合在一处,而《陆疏》今本分列两处(如续学海本、毛本将之分列为第60条、第56条)。

(四)整合《孔疏》所引其他文献

如:

【鸤鸠在桑】鸤鸠,鴶鵴,今梁、宋之间谓布榖为鴶鵴。一名击榖,一名桑鸠。按:鸤鸠有“均一”之德,饲其子,旦从上而下,暮从下而上,平均如一。(《陆疏·卷下》)

此条《孔疏》未引用《陆疏》,并明言“盖相传为然,无正文”(40)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271页。,但集引《毛传》《经典释文》云:

《毛传》:[a]鸤鸠,秸鞠也。鸤鸠之养其子,[b]朝从上下,莫从下上,平均如一。”(41)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46页。

《经典释文》:《草木疏》云:“一名击谷。”[c]案:鸤鸠有均一之德,饲其子,旦从上而下,暮从下而上,平均如一。(42)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46页。

按:《毛传》[a][b]划线处与《经典释文》[c]划线处可分别与《陆疏》文本划线处对应。《孔疏》明言“无正文”,但《陆疏》今本有之,应该是据《毛传》《经典释文》引补,除吸纳《毛传》“鸤鸠,秸鞠”之说,还整合《毛传》《经典释文》[b][c]划线处文字羼入。对此赵佑也认为“按鸤鸠”以下文“恐亦德明自为案,未必玑元文,而后人误缀集之也”(43)赵佑:《草木疏校正》下,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4册,第5页。。《陆疏》今本系摭拾群书所载而辑,《孔疏》疏解名物常将《尔雅》《郭注》《经典释文》诸家训释汇集在一起,自然容易被撰辑者顺手采用。这也是《陆疏》今本被不少学者诟病,指为“讹舛相承,次序凌杂”(焦循语)、“纰缪触目”(罗振玉语)的缘故之一。

(五)整合《孔疏》疏文

除上文“肃肃鸨羽”例,又如:

【白茅包之】白茅包之,茅之白者,古用包裹礼物,以充祭祀缩酒用。

《孔疏·静女》云:[a]以茅洁白之物,信美而异于众草,故可以供祭祀,喻静女有德,异于众女,可以配人君,故言洵美且异也。[b]言供祭祀之用者,祭祀之时,以茅缩酒。(44)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105页。

按:此条未见《孔疏》引用《陆疏》,但细读《孔疏》不难发现,《陆疏》今本撰辑者将《孔疏》中“茅”的疏解文字(见[a][b]划线处)整合在一起。清代训诂学家桂馥也发现后世将《孔疏》文字羼入《陆疏》的现象,他在校对“蟋蟀在堂”条后注云:“《御览》《艺文类聚》并无‘是也’二字,盖《诗正义》引《陆疏》,而以‘是也’结之。陶、毛二本误以为陆语也。”(45)桂馥:《书陆氏诗疏后》,见蔺文龙:《清人诗经序跋精萃》,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页。是为《陆疏》今本羼入了《孔疏》文字的旁证。

总之,《陆疏》今本主要采用以上五种方式,在《孔疏》基础上进行撰辑,并衍生许多文字。有时甚至为追求文字之多,将无关条目分拆合并,据其它文献臆补。关于这一点,王孙涵之已在其《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伪》中详论(46)王孙涵之以“北山有枸”为例,分析《陆疏》今本误用《证类本草》错讹文字,并将“南山有杞”疏释拆成两段,插入“南山有枸”的疏释,还据《尔雅翼》臆补了一些文字。见王孙涵之:《今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辨伪》,《文史》2020年第2辑。,此不赘述。

结 语

探求《陆疏》今本与《孔疏》的关系、在《孔疏》基础上以哪些方式作了哪些增补与改动,是探求《陆疏》今本的祖本原貌,进而确立《陆疏》今本间关系的基础。研究表明,《陆疏》今本主体是从《孔疏》辑出,《陆疏》今本条目名皆取《诗经》某句,大体与《诗经》篇目对应,使名、物、证三位一体,便于读者查找,当是辑录者所为;有些未对应条目,或因辑补时“冠名”致误,或出于某种编纂需要而有意为之。而辑撰的主要类型有增补句首名物词、合辑不同语段、拆分同一语段、整合《孔疏》所引其他文献等,有些甚至将《孔疏》文羼入,这也造成《陆疏》今本较之唐宋文献所引“膨胀”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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