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与人类经验
——怀特海过程哲学的意识观
2022-05-11董达,陈巍
董 达,陈 巍
(1. 绍兴文理学院 大脑、心智与教育研究中心,浙江 绍兴 312000;2. 格罗宁根大学 哲学系,荷兰 格罗宁根 9712CP)
意识研究在本时代的复兴引发百舸争流的盛况。一时间,诸多哲学家和科学家从各自的传统和进路出发阐述见解。较之19世纪中后期与科学心理学的诞生伴随而来的意识研究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本时代的任务着重于解释人类意识体验与其脑物理机制的关系。其中,意识的感受质(qualia)概念和意识的神经相关物(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 NCC)概念大概最鲜明地彰显了主流研究路径的时代烙印。感受质概念强调人类意识体验中无法被客观还原为第三人称物理属性的第一人称心智属性,而神经相关物概念则强调了心智与脑的某种两面性关系。在意识之困难问题的错综复杂、多重概念缠结中,过程哲学的意识观为问题的解决提供了独特视角。在哲学史上,过程哲学即以处理心身问题和意识问题见长。其中,英国过程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年)的工作因其思辨哲学的方法论在今天值得被重新发掘和反思,也值得被重新引入意识研究话语体系之中。
一、意识与人类经验
意识科学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为汇聚一堂的众多研究者首先达成了问题之困难内核的共识。在1994年第一届图森(Tucson)意识会议上,无论学者们最终是否接受意识之主体性的实在性(或者全然否定或取消其实在性),至少在问题域界定层面上,意识问题之难在于人类意识体验中(似乎)存在的不可还原的、非物理的、第一人称性质。这一性质被命名为“感受质”,这一问题被命名为意识“难问题”。(1)Hameroff, S. R., Kaszniak, A. W., Scott, A. C. ed. Toward a science of consciousness: The first Tucson discussions and debates,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6.由此,意识研究在被行为主义从科学中清除了几乎一个世纪后开启了它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然而,彼时学者们只是在非常松散的程度上聚集在一起,他们无论在方法论上还是结论上均未达成共识。这一分歧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今天。
为了建立一门意识科学,意识问题被限制在一个非常小的实证问题域(与心身问题和心脑问题相关)内,并且被毫无负担地割裂了它与人类经验其他所有方面的联系。也就是说,在当代意识科学中,意识已经被逐渐化简为一个纯粹科学概念,被规定为其相对应的客观的神经生物学状态的主体性。与意识直接相关的生理性概念可能包括:身体性觉知、睡眠、梦、全身麻醉、意识障碍等。意识毫无疑问不再与灵魂、灵性或宗教体验、心灵学或超心理学等非科学的心智议题挂钩。意识研究按其所需重又制造了一批新的术语(像感受质),不过这是在实证主义和自然主义方法论双重指导下实现的。这使得意识概念的用法与传统哲学非常不同,它现在仅被严格用来指涉人脑这一质料的一种高级功能,与种种人类经验无关。
对意识的传统哲学概念加以祛魅是意识科学正在做的事。无论如何,意识逐渐变得只与人类个体的一种神经生物学状态相关。但是,在最终目标上,意识科学的根本问题是回答意识在自然中的“位置”问题。(2)Chalmers, D. J. “Consciousness and its place in nature”, Stich, S. P., Warfield, T. A. The Blackwell guide to the philosophy of mind, Blackwell, 2003.这一问题涉及人类个体意识现象与自然实在之总体(或者与人类经验的每一方面)的关系,原本是思辨哲学之所长。在意识的理论建构中,只是简单预设意识现象与脑物理机制之间的两面性似乎是不够的;它们至少还需要被进一步纳入某一种两面一元论的形而上学架构中,心智与物质现在更适合被视为同一存在的两个不同视角(第一人称视角与第三人称视角)。于是,这一问题归根到底是一个形而上学问题。有鉴于此,在意识理论基础莫衷一是的当前阶段,回顾和检视思辨哲学方法论有可能为意识科学的理论发展提供新的思路。
二、怀特海思辨哲学
(一)思辨的经验主义
思辨哲学,简言之,在古希腊哲学传统中即所谓探究万物的本原。在西方传统思辨哲学中,一个完整的思辨哲学体系通常包含如下三部分:存在论、宇宙论和自然神学。传统思辨哲学家其思想的最终呈现形式往往是一个统一的形而上学体系。(3)Audi, R. ed. 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3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1013.关于意识问题,20世纪的两位过程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和怀特海,他们均以思辨哲学方法提供了解决问题的独特视角(4)S.F.斯通普夫、J.菲泽:《西方哲学史: 从苏格拉底到萨特及其后(修订第8版)》,匡宏、邓晓芒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372-384页。;他们的形而上学曾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西方学界产生较大影响,但是在当代陷入沉寂,一个主要原因可能是思辨哲学方法不再符合时代潮流。
怀特海过程哲学的成熟时期要晚于柏格森,并被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发展了后者的核心过程议题。怀特海在其代表作《过程与实在:论宇宙论》(5)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 edited by Griffin, D. R., Sherburne, D. W.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8.中对意识的发生问题进行了纷繁复杂而又详尽的思辨。他的思辨哲学方法论简要表述如下:思辨哲学的目的是基于人类经验的每一方面构建一个融贯的(coherent)、合逻辑的一般观念体系;该一般体系还可能被称为形式存在论,有别于仅基于孤立的某一经验方面或者某一学科建立的、受限制的质料存在论。于是,个体的每一意识体验均可以从这个体系中找到例示,获得解释。“融贯的”指这一观念体系赖以建立的基本原则是相互依赖的;“合逻辑的”指其中涉及的种种概念和推理是无逻辑矛盾的,该观念体系在解释上应当是适用的和足够的;“适用的”指对于至少一种体验项是可解释的(例如个体明确觉知的意识体验);“足够的”指对于所有的体验项则是没有遗漏的(例如超出个体意识体验的其他人类经验)。(6)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p.3.
在总的立场上,怀特海思辨哲学是对柏拉图(Plato)宇宙论的继承和发展,后者主要阐述于《蒂迈欧篇》(Timaeus)。而怀特海的主要时代动机是尝试以机体论物质论替代牛顿机械论物质论。怀特海承认柏拉图的科学知识和技术已经大大落后于时代(自然也落后于牛顿),但是前者的深刻宇宙论观念是医治牛顿机械论世界图景痼疾的良药,可基于时代知识重焕生机;如怀特海所言:“对现代读者来说,《蒂迈欧篇》作为对科学细节的陈述,和《注释》(Scholium)(7)这里指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开篇前8个定义后的“注释”部分。相比简直可笑。但是,它所缺少的表面细节,它以其哲学深度来弥补。”(8)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p.93.不只怀特海本人反复陈述了他与柏拉图宇宙论的亲缘关系,和怀特海同时代的英国柏拉图研究权威泰勒(A. E. Taylor)在其解读著作中亦频繁使用了怀特海自然哲学,并且高度认同怀特海对柏拉图宇宙论的继承和发展。(9)A. E. 泰勒:《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 谢随知、 苗力田、 徐鹏译, 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8年版。此外,怀特海思辨哲学方法论与其本国的经验主义传统相兼容这一点可追溯至洛克(John Locke),与休谟(David Hume)的感官经验主义对立,他首先强调了观念体系与人类经验的统一性,而不是基于意识体验或感官经验限制后者的内涵。在这个意义上,迪迪埃·德贝斯(Didier Debaise)将怀特海哲学颇为恰当地概括为“思辨经验主义”(10)Debaise, D. Speculative empiricism: Revisiting Whitehead, translated by Weber, T.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7.。
对怀特海思想来源的追溯可能存在如下两种解读路径:全球化解读和地方化解读。全球化解读路径即着重讨论怀特海哲学受同时代世界著名学者例如柏格森、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约翰·杜威(John Dewey)、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等人的影响。这一解读路径历来受重视,而且自二战以后,在世界学术中心转移至美国后更是加强了对怀特海与哈佛大学以及美国本土哲学家的相关性解读。地方化解读路径着重讨论怀特海哲学与剑桥大学学者群体以及英国本土哲学的联系。这一解读路径更容易从怀特海文本和术语使用上识别出相关性。怀特海哲学大抵可被视为基于彼时英国观念论、英国新实在论、英国早期机能主义心理学等时代思潮而推陈出新的产物。据尚不完备的考察,他的思想受弗朗西斯·布拉德利(Francis Bradley)(通常被归为观念论)(11)Bradley, F. H. Appearance and reality: A metaphysical essay (2e),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897.、萨缪尔·亚历山大(Samuel Alexander)(新实在论)(12)Alexander, S. Space, time, and deity: The Gifford Lectures at Glasgow 1916-1918(2 volumes), London: Macmillan & Co. Ltd, 1920.、詹姆斯·沃德(James Ward)(机能主义心理学)(13)Ward, J. Psychological principl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18.等人影响较深。后三者皆为大抵同一时期的英国重要思想家,至少在当时的英美学界产生较大影响,且与剑桥大学学者团体存在密切学术关联。博格丹·鲁苏(Bogdan Rusu)较敏锐地注意到怀特海与其同时期英国心理学家像沃德(James Ward)和斯托特(G. F. Stout)等人的关联,并且认为是前者这些怀特海剑桥时期(1924年以前)的英国心理学家而非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杜威等更重要地塑造了怀特海的心理学哲学思想。(14)Rusu, B. “The psychological source of the concept of feeling”, Process Studies, 2016, 45(1): 58-85.
除怀特海外,另一位剑桥哲学家布劳德(C. D. Broad)亦强调了思辨方法的重要性。(15)Broad, C. D. “Critical and speculative philosophy”, Muirhead, J. H. Contemporary British philosophy: Personal statements (first series). London: G. Allen and Unwin, 1924.; Broad, C. D. “Some methods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 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 1947, 21: 1-32.他首先区分了分析(analysis)与总览(synopsis)(16)“Synopsis”作为哲学术语尚无通用中译,这里暂时将其试译为“总览”。,并认为后者蕴涵前者。例如,相对于分析方法对一个命题的条分缕析的精细切割,总览方法可以用一种鸟瞰的方式把握命题整体以及该命题与其语境之间的关联。总览方法预设了分析方法,分析方法从根本上为总览服务。此外,总览方法又为综合(synthesis)方法所预设;在布劳德的用法中,总览似乎又最终服务于综合。也就是说,在布劳德处,总览似乎被用来作为分析与综合之间的一种方法论中介。在当代,阿伦·盖尔(Arran Gare)吸收了布劳德的思辨方法和怀特海哲学,以服务于他自己的所谓“思辨自然主义”(17)Arran, G. 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 manifesto for the futur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二)思辨的冒险
尽管怀特海信奉思辨哲学,但是他的进路非常不同于传统的或者大陆哲学的类型。怀特海深刻发掘了思辨哲学的冒险价值,并将这一基本文明价值维度径直追溯至古希腊文明。他将思辨方法视为一种“有想象力的概括”(18)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p.5.;概括的结果——例如《过程与实在》一书中的全部结论——并不是僵化的、固定的、绝对的形而上学教条,而是基于若干基本原则对一个统一观念体系的极限化可能推广。不妨假称怀特海规定“人性是恶的”,那么他就必须通过思辨方法在他的体系中从头至尾贯彻这一基本原则,以考察这一预设在解释所有人类经验上是否是适用的和足够的。于是,在怀特海处,思辨哲学这一从总体上把握实在的哲学方法不再是为后继者提供现成的、正确无误的形而上学结论,而是为人类未来文明的可能发展提供有参考价值的思想试误。在这个意义上,思辨哲学被形容为一种思想的试错法。
怀特海对思辨哲学的认识与其对人类文明的定义直接相关。他在《观念的冒险》中提出界定文明社会的五种品质:真、美、冒险、艺术和平和。他特别强调了“冒险”的文明价值:“……将‘文明’定义为所言说的和所实现的最好的知识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的遗漏。它遗漏的重要事实是,过去的伟大成就皆是过去的冒险。只有冒险的人才能理解过去的伟大。”(19)Whitehead, A. N. Adventures of idea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33, p. 279.思辨哲学家即是观念的冒险家,而他们的作品则首要地是观念的历险记,并非与所谓真理或世界的真相直接挂钩。在怀特海晚年,他依然称(谈话记录时间为1944年1月13日):“思想的活力在于冒险,这是我一辈子都在说的话,对其他的我则说得很少。观念不会居留不变,必须对它们采取行动。必须不断地从某个新的方面来看待观念,必须随时对它注入新颖的成分。”(20)Price, L. ed. Dialogues of Alfred North Whitehead. As recorded by Lucien Price,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54, p. 254.思辨哲学通常与批判哲学相对,在冒险价值的意义上怀特海称两派的分歧可被视为是“安全与冒险之争”(21)Whitehead, A. N. Modes of thought,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38, p. 173.。有鉴于此,我们将怀特海的冒险的思辨哲学结论尝试总结如下(见表1):
表1 冒险的思辨哲学
概括而言,关于实在,怀特海将其视为过程中的流变(flux),这一结论符合过程哲学的基本要义。关于真,他明确主张:“不存在全真;所有的真都是半真[半假]。”(22)Price, L. ed. Dialogues of Alfred North Whitehead. As recorded by Lucien Price,p. 16.即他认为并不存在关于实在之真的绝对正确无误的命题。关于种种自然对象,怀特海认为它们从根本上均由过程构成,亦可以被视为在生成与消亡之间的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个事物的“存在”由其“生成”过程构成。(23)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p.23.关于自然律,怀特海称(谈话记录时间为1947年11月11日):“人们往往误谈所谓的‘自然律’。不存在自然律,有的只是自然的暂时习惯。”(24)Price, L. ed. Dialogues of Alfred North Whitehead. As recorded by Lucien Price,p. 367.怀特海大致认为宇宙自身的“结构”时刻处于流变之中,并不存在稳定的、不变的形式;人类心智同样是可变的,就人类尝试基于自身经验把握自然律而言,后者就成了怀特海所谓的“暂时习惯”;最后,关于理论的发展,怀特海认为每当时代变革时,相应地关于自然的理论也应当发生改变,以与动态的人类文明相适应。所以,在过程哲学的“变”的意义上,怀特海反对牛顿机械论物质论的主要原因是:牛顿学说“过时”了,而非在绝对的意义上断言牛顿学说全然是“错的”。
在怀特海的时代,思辨哲学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了,尤其在英国。怀特海事实上将思辨哲学拔高到了为人类文明注入思想活力的高度。思辨哲学的基本任务是对比现实事实与未来即将出现的种种可能事实。每当一种新的理论被教条式地加以推广,成为一个时代的主导世界观,人类文明即由此面临停滞不前和活力丧失的危险。思辨的冒险精神正是怀特海给出的刺激文明社会保持思想活力、保持未来发展多重可能性的一剂良药。(25)Whitehead, A. N. Adventures of ideas, p. 279.
三、两视一元论
(一)意识在自然中的位置
怀特海思辨过程哲学的重要意义,首先在于其方法论,这里总结为思辨经验主义和思辨的冒险两部分。怀特海本人在思辨的冒险过程中所给出的定论,时至今日并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价值。这同样符合怀特海本人的判断。在怀特海批评牛顿世界观的类似意义上,亦可以称怀特海给出的观念体系在近百年后多少有些“过时”了。无论如何,怀特海在彼时做出的思辨努力值得被进一步反思和吸收利用。怀特海在心身问题和意识问题上思辨的结论被简明概括为两视一元论(dual-perspectival monism)。两视一元论脱胎于两面一元论,“面向”(aspect)一词被更精确的“视角”(perspective)概念所替代,指每一事物皆具有两个相对应的视角——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26)李恒威:《意识的形而上学与两视一元论》,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2年第4期; 李恒威:《意识: 形而上学、第一人称方法和当代理论》,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9年版。关于《过程与实在》全书的具体阐述内容,第三部分为心智部分,第四部分为与之相对应的广延(物质)部分。(27)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
怀特海认为宇宙中诸事物之间的关系具有向量(vector)特征。该关系有其主观方面,被命名为“摄受”(prehension)或“感受”(feeling)。囿于抽象数学结构知识的时代限制,这一向量化处理方式似乎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在理想的情况下,他希望将事物之间的关系表示为某种普遍结构以保持映射(mapping),向量只是这样一种普遍映射的代名词。探究意识在自然中的位置可以进一步转换为讨论意识的时空化问题。在怀特海处,这一任务呼应了他对柏格森意识观的批评。柏格森认为绵延(duration)诉诸直觉,并且是先于时空化的,即存在非时空化的、二元性的绵延;由此,柏格森区分了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而怀特海则认为这一非时空化的心智预设(以及主观-客观时间划分)是没有必要的:“就柏格森把世界的‘空间化’归咎于理智造成的扭曲而言,他是错的。这一空间化是每一现实际遇在属于一个持续的物理客体的生命-历史中的物理构成的一个实在因素。如果现实际遇位于所谓的‘真空’中,那么没有理由相信任何绵延会被空间化。……持续的物理客体的静止与运动的实在性取决于它们的历史路径中际遇的这一空间化。……绵延就是持续客体的生命-历史中际遇的应变-轨迹。”(28)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 p. 321.抛开其中特殊创制的术语,简言之,诉之于非空间化预设可能重蹈二元论的不良后果,一种基于两面一元论(两视一元论)的发生学研究将绵延本身也视为一个实际生成的过程。
此外,在怀特海进路上,意识时空化问题始终需要警惕牛顿绝对时空观在语言表述和思维方式中的种种渗透。用语言表述“意识是时空化的”——并不是将有意识的对象与时空看作两个不同的东西,就像绝对时空观将客体置于时空这一空的容器中一样;而是,时空即是事物的构成的总体。怀特海持有一种原子论式的一元论,宏观的、大的心智属性被认为由微观的、小的心智属性结合而来。所以,意识的发生学问题也可以被不同地理解为意识的构成问题。(29)李恒威、 董达:《自然主义泛心论: 基本观念和问题》, 《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图1 意识的发生过程
怀特海最终认识到柏格森的绵延存在一个关于意识在时空中实际从何而来的发生学过程。他将意识的发生过程一般地分析为:简单物理感受→心智感受→嬗变感受→有意识感受。如图1所示,在数学表示上,低级感受以向量的方式转换为高一级感受,最终至个体的人所具有的最高级的有意识感受(就人类经验而言)。(30)Sherburne, D. W. A key to Whitehead’s Process and Reality, New York: Macmillan, 1966, p. 74.现在,称“意识是时空化的”具有如下双重含义:首先,指意识位于时空中;其次,指意识(过程)受时空(其他所有别的对象)约束。怀特海未能设计新的变量以表示意识的时空约束条件(例如在分析力学中,动力学方程与约束方程的依赖关系)。
最后,关于意识的定义,怀特海将其简明总结为如下三点,这里原文转译如下:“(i)意识是产生于合生(concrescence)高级阶段的主体性形式。(ii)意识首要地彰显了它产生的高级阶段,而且只是衍生地彰显了早期阶段,因为它们[早期阶段]在高级阶段留有成分。(iii)由此,意识中的清晰地而又区分地出现的次序,并不是形而上学优先性的次序。”(31)Whitehead, A. N.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 p. 162.就第一点而言,意识是心智发生过程高级阶段的产物;就第二点而言,意识的现象体验尽管是人类个体具有意识的主要标志,但是这一现象意识本身并不是意识(生成过程)的本性。它只不过是首要地标志着意识产生的这一高级阶段。意识作为高级的心智发生阶段,依然留有种种混合的成分,包括(至少)简单物理感受、心智感受和嬗变感受;就第三点而言,意识体验尽管具有认识论上的优先性,但是它作为高级心智发生阶段的产物,并不具有存在论上的优先性(比起简单物理感受等)。此外,人类个体的意识尚且不是意识生成的最终结果。考虑到这一过程依然处于生成之中,是未完成的。
(二)当代回响
尽管怀特海在《过程与实在》这一思辨的奥德赛中早已给出了关于意识的明确结论,但是在20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意识并没有成为他的后继者的主要研究议题。直至意识研究在本时代的再次兴起,大卫·格里芬(David Ray Griffin)撰写了关于心身问题和意识问题的专著《解开世界之结》(32)Griffin, D. R. Unsnarling the world-knot: Consciousness, freedom, and the mind-body proble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该著作是当代怀特海意识研究中最重要的参考文献之一。此外,克里斯蒂安·德昆西(Christian de Quincey)亦大致在同时期积极参与了怀特海意识哲学的研究,他的代表作是《彻底的自然》(33)克里斯蒂安·德昆西:《彻底的自然: 物质的灵魂》, 李恒威、董达译,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5年版。,在这一阶段,以格里芬和德昆西为代表的怀特海研究者在怀特海哲学与其他哲学传统(例如分析哲学)的沟通对话上做出了巨大努力。进入21世纪,米歇尔·韦伯(Michel Weber)和安德森·威克斯(Anderson Weekes)编辑的论文集(34)Weber, M., Weekes, A. ed. Process approaches to consciousness in psychology, neuroscience, and philosophy of mind,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9.成为怀特海意识研究的必不可少的标志性汇总文献。除专门的怀特海进路的意识研究外,更多学者在研究中受到怀特海哲学的启发,从而发展了自己的理论。例如,神经科学家齐奥格·诺托夫(Georg Northoff)吸收了怀特海思想,提出时空神经科学。该理论框架以相对时空观为基础,重点处理人脑与时空的存在论关系,更接近于一种存在结构实在论(在这一点上并不同于怀特海的流变实在论)。(35)Northoff, G. “Neuroscience and Whitehead I: Neuro-ecological model of brain”, Axiomathes, 2016, 26(3): 219-252.; Northoff, G. “Neuroscience and Whitehead II: Process-based ontology of brain”, Axiomathes, 2016, 26(3): 253-277.总的来说,怀特海哲学比起在20世纪上半叶的重要影响,现在的确呈式微之势。
结 语
传统思辨哲学因其方法论,往往需要哲学家在个人的观念体系中创制一整套新的术语概念。这在怀特海处也不例外。这一风格严重影响了非怀特海研究者对其思想和文本的学习。进而言之,执着于术语理解和文本诠释恰恰违背了怀特海哲学的本意。怀特海因厌恶牛顿的信徒恪守教条以致无视真实自然现象的弊病,而斥之以“错置具体性谬误”(错把抽象的理论假设当成具体的现实存在)。耐人寻味的是,在怀特海之后,怀特海的后继者们正是因为执迷于对物理现象套用怀特海术语而遭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理查德·费曼(Richard Freeman)的哂笑。(36)R. 费曼:《别闹了, 费曼先生: 科学玩童的故事》,吴程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7年版,第76-78页。这是违背了怀特海哲学的思辨的冒险精神的。
概括而言,怀特海哲学的意识研究大致存在如下三个理论架构:思辨经验主义(方法论)、思辨的冒险(价值导向)和两视一元论(结论)。其中,思辨经验主义和思辨的冒险更重要地凸现了怀特海哲学的时代意义。考虑到怀特海本人在理论阐述上同样表现了重视方法、看轻结论的特点,思辨哲学的精髓在于其时代的观念冒险精神。思辨哲学家的结论只是其理论发展的一种可能性推广,是可错的,可被修正、甚至被彻底推翻。这对怀特海哲学而言同样是适用的。在结论上,两视一元论作为怀特海思辨的努力值得被进一步审查和反思,这一工作在被人们引入意识科学话语体系后可能有助于意识理论基础研究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