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叶的剃头纠纷与剃头匠
——来自刑科题本的案例
2022-05-11常建华
常建华
(南开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剃发是清代历史上的大事,明清易代之际就因清廷的剃发易衣冠掀起抗清运动,晚清民国之际剪辫子运动成为改朝换代的标志,有清一代围绕剃发的事件也不少。与这些惊心动魄的历史不同,清代民间百姓日常的剃发生活如何,罕见论述,这或许是由于日常琐事的剃发缺乏资料记载所致。不过,由于刑事案件档案中一些案件是由于围绕剃发产生的,还有案件无意中与剃发产生联系,为我们了解民间剃发活动留下了文献记载,尤其是当事人的口供更加弥足珍贵。“它能够让人窥见社会网络,或者与他人共同生活的特定方式。”(1)阿莱特·法尔热:《档案之魅》,申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59页。本文就是利用嘉庆朝刑科题本土地债务类资料(2)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探讨清人剃头纠纷与剃头匠的尝试,藉此认识当时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民间社会。
一、剃头活动的人际关系及其纠纷
清朝命案需要皇帝裁决,刑科题本是地方上报清廷由刑部或三法司提出审案裁决最后提交皇帝形成的档案。生命是头等大事,而剃发恰好发生头上,围绕剃发的纠纷产生于日常生活。
剃头纠纷是围绕剃头活动形成人际关系网络发生的。奉天广宁县审解民人葛畛用搅耳小刀拉伤范文英身死案,据葛畛的父亲葛均和供:
小的是山东青州府寿光县人,年七十四岁,小的从二十岁出关在奉营生,女人魏氏亡故,早生葛畛一子,儿媳张氏,家无次丁。原籍家有哥子。葛大不知存亡,他没娶妻,小的在广宁界八角台租杨廷柱一间半房子,同儿子葛畛开剃头铺生理,已死范文英常到铺里梳辫剃头,和儿子葛畛认识相好,并没仇隙。嘉庆六年十月十二日葛畛卖了两尺布,挪借范文英吕兆起市钱共十吊没还,十三日小的在外屯找借,也没借着,下晚回铺。十四日已饭时,有一不认识人进铺剃头,搅剃那人右耳窍。范文英进屋,生气向儿子说,葛畛你说今日清晨还钱,怎么也没送来。葛畛说等明日给你送钱去。范文英嗔他支吾,就混骂起来,葛畛说你骂也没有钱,范文英脱了棉袄,走到葛畛背后,用左手抓书葛畛脊背,右拳乱打。小的才要上前拉劝,那剃头人就急忙走了,之间葛畛向右一转身,用右手往后一拨,手中搅刀拉伤范文英咽喉偏右了。范文英嗳呦一声松手,杨三进屋把范文英搀扶卧炕,随后吕兆起进屋查问缘由,儿子用刀自残额角,杨三把刀夺下,同小的把葛畛绑上。午后范文英因伤身死,小的实系赶救不及是实。(3)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上册,第106页。
这是“闯关东”的山东青州府寿光县人父子俩开剃头铺谋生,他们为客人“梳辫剃头”、搅剃耳窍,剃头匠与客人交了朋友,挪借客人钱未还,客人在铺剃头时主客发生纠纷,拉伤客人咽喉因伤身死。(4)关于传统的剃头匠服务,参见李笙清《老镇匠事》之“剃头匠”,《短篇小说》2019年第3期“笔记春秋”栏目,该文属于随笔而非小说;李杨:《剃头匠原来是官差!关于剃头挑子,您不知道的那此事……》,《北京日报》2022年4月13日。
剃头的人际关系最主要的是剃头匠与客人之间的主客关系,他们最容易产生的纠纷是客人亏欠剃头钱。这方面的事例可以举出四例:例一,广东番禺县民陈亚发因索欠打死李名彩案。嘉庆七年正月内,李名彩因赊欠陈亚发剃头钱十文,屡讨无偿。二月二十一日傍晚,陈亚发在村前撞遇李名彩,讨要前欠剃资。李名彩被陈亚发用拳殴伤左肋倒地,扶回医治不效。(5)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526页。
例二,湖北谷城县民人徐世善殴伤李凡虎身死案,据徐世善供:
蒲圻县人,年二十一岁,父亲已故母亲刘氏,兄弟徐世贵。小的来到谷城县剃头营生,与李凡虎素识无嫌。嘉庆五年八月内李凡虎叫小的剃头,欠钱三十文,屡讨未还,九月二十二日,小的复往向讨,李凡虎斥说欠钱无多,不应上门催逼。小的不服,彼此争骂。(6)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833页。
蒲圻县人徐世善来到谷城县剃头营生,其实欠钱的李凡虎也是外地人,据李凡虎供称,他是山西介休县人,至谷城小贸营生。
例三,四川合州民人明学陞因索讨剃头钱文戳伤江启浩等身死案,据安岳县人明学陞供:
先年来合州剃头度日,与江启浩、邹仕荣向来认识,都没仇隙。嘉庆十一年间,江启浩陆续该欠小的剃头钱一百二十文,讨过几次,总没给还。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小的在邹仕荣煤厂闲耍,见江启浩路过,小的向他索讨剃头钱文。江启浩村斥小的不该拦路逼讨,小的分辩。江启浩口里混骂,小的回骂。江启浩扑拢举拳打来,小的闪避,顺拿邹仕荣厂内尖刀戳了江启浩胸膛一下。江启浩扑拢夺刀,小的又用刀向戳,伤着江启浩心坎倒地。(7)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1135-1136页。
剃头匠索讨顾客剃发欠钱者不过,后路遇继续索讨,欠钱者以“不该拦路逼讨”发怒并动手打人,激化矛盾,导致命案。
例四,江苏兴化县道士舒青达因欠钱纠纷伤袁得贵身死案,毛哥子二十岁,父亲已故,母亲杨氏改嫁袁得贵为妻。毛哥子随母过门,剃头生理。舒青达赊毛哥子剃头钱一百文。嘉庆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毛哥子路遇舒青达,向他索讨。舒青达恳缓,毛哥子不依混骂,舒青达当就走开。后来毛哥子母亲着人找着他回家,晓得舒青达又来与袁得贵吵闹。大家扭结,致袁得贵跌伤身死。(8)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第1172页。
剃头铺内有多种关系,也发生各种矛盾。首先看剃头铺主人与帮工的纠纷,工钱往往是纠纷的导火线。如湖北天门县民陈映奉因索讨工钱打死东家罗大云案,据罗周氏供:
已死罗大云是小妇人丈夫,开剃头铺生理。雇陈映奉在铺帮同剃头,每月言定工钱五百文,丈夫该欠陈映奉三个月工钱。七月十三日,陈映奉向丈夫索讨,丈夫没钱恳缓,陈映奉不依。丈夫斥他不应催逼,出言混骂,陈映奉回骂。丈夫拿铁烙头向打,被陈映奉夺过还殴,致伤丈夫左眉丛。丈夫揪住陈映奉衣领撞头拼命,又被陈映奉打伤囟门倒地,经陈谷刚劝开。不料丈夫伤重,到下晚就死了。(9)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第1374页。
剃头铺主人欠帮工的工钱,被帮工索讨打伤身死。
再如湖北还有荆门州民人林云华推跌李满垫伤身死一案,据林云华供认:
嘉庆六年五月小的来荆门探亲未遇,六月初一日雇在高士选铺内帮他剃头,选定每月工钱四百文,到八月底计三个月,该工钱一千二百文,高士选只给二百,余俱拖欠未交,九月十一日小的需钱应用,向他索讨无还,彼此争闹。(10)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838页。
此案中雇主与帮工商定剃头的工钱每月四百文,而上一案例中每月工钱五百文,看来剃头匠每月工钱四五百是当时的行情。不过也不排除第二例中,因帮工寄居铺主家而被压低工钱。巧的是两案都是在欠工钱三个月后爆发冲突,看来三个月以上是每月发放工钱的被欠者不能忍受的时间。
其次,剃头匠师傅与徒弟的纠纷。山西阳曲县民人鲍兴盛因器物遗失殴伤徒弟刘来盛身死案,据鲍兴盛供:
可知徒弟学好手艺后,师傅另备剃头器具铜盆剃刀等,叫徒弟每日挑担往街上营生。只是这位徒弟外出看戏丢失铜盆剃刀,竟被师父打死,可见师傅待徒之威严。剃头铺除了师徒,还有铺伙。就剃头行业而言,铜盆剃刀是最主要的谋生工具,也比较值钱,所以成了被偷窃的对象。
再次,剃头合伙人之间的纠纷。浙江瑞安县陈阿二因合伙剃头纠纷戳伤王继观身死案,据陈阿二供:
年四十七岁,永嘉县人。父母俱故,余无别属。向与王继观在瑞安合伙剃头,并无仇隙。山乡规例,每家包剃一年,秤给谷子二三十斤不等。小的与王继观各收各谷,平日剃头通融替代。十年七月初五日,小的到黄阿安家剃头,向他讨取稻谷,他说前日王继观已代你收去。小的回来,走到新桥地方,见王继观拿了刀子在地里穵菜。小的斥他不应冒收稻谷,王继观不服混骂,小的回詈。王继观用刀戳来,小的闪避,拾起地上树枝将刀格落。王继观赶至小的背后,揪住发辫往下搇按。小的挣不脱身,拾取刀子往后吓戳,原想他放手,不料戳伤他后肋,跌倒地上,不多一会就即身死。小的害怕,要把尸身拖到芦林中藏掩,被项碎奶路过看见,拉住盘问。小的不能隐瞒,告知实情,求他不要声张,并说如若告发定要扳害。因见有人走来,小的就即跑走,避往各处求乞。至十一年五月里,事冷回来。二十七日,小的在寓与项碎奶剃头,王继观的父亲王添幅走来盘问,小的支吾答应,项碎奶也替小的分剖,不想王添幅就赴案指告的。(12)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上册,第697页。
该案口供提及浙江瑞安县“山乡规例,每家包剃一年,秤给谷子二三十斤不等”,显示了当地剃资的价位。陈阿二与王继观,均是外乡人,合伙在山乡“每家包剃”,可见瑞安另外县剃头业务多是由外乡人承包。遗憾的是,陈、王二人本来“平日剃头通融替代”,却在一起收费事情上发生纠纷,导致命案。
又次,帮工与店伙的纠纷。江西峡江县民陈新保因借钱纠纷伤曾欢保身死案,据尸亲曾会迪供:
已死曾欢保是小的侄孙。他父亲已故,随母改嫁邹姓。现年十七岁,向在邹饶九剃头店内帮工。嘉庆五年八月十七日,侄孙因要买荷包,向店伙陈新保借钱。陈新保不允,两相争骂,侄孙掌打陈新保腮颊,被陈新保用脚踢伤肾囊蹲地。有聂良佐、刘保妹见证。十八日,店主邹饶九把侄孙扶回,延医调治。那知侄孙伤重,医治不好,到二十三日夜就死了。(13)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513页。
十七岁的曾欢保在剃头店内帮工,向店伙陈新保借钱不允动手打人,反被陈新保踢伤致死。
此外,剃头匠与其他人的纠纷。直隶宁晋县民王孝因债务纠纷扎伤李王氏身死案,剃头匠王孝曾欠李王氏本利大钱八千,已还过大钱七千,下欠大钱一千,李王氏已允情让。嗣李王氏因欠王思孝钱文,又将其尾欠汇与王思孝逼讨。嘉庆二十三年六月初三日早,王孝与王李氏在街撞遇,向其村斥争吵,经人劝散。后王孝走至村外,复与李王氏会遇,李王氏向王孝辱骂致相争殴,被王孝用刀扎伤身死。(14)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1105页。
二、剃头匠、剃头刀与剃头匠的自述
剃头匠在诉讼案的供词中,需要介绍自身及家庭情况,这是我们了解剃头匠人生活的绝好资料。我们先看北方的两个事例。直隶宁晋县民王孝因债务纠纷扎伤李王氏身死案,据剃头匠王孝供:“小的是宁晋县人,年五十一岁。父母俱故,并没妻子,一向剃头度日。”(15)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1085页。山西阳曲县民人鲍兴盛因器物遗失殴伤徒弟刘来盛身死案,据鲍兴盛供:“小的是长子县人,年四十五岁。父亲已故,原籍有母亲窦氏,年七十一岁。娶妻翟氏,生有一子,今年六岁,并没弟兄。”(16)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上册,第340-341页。这两位剃头匠年龄四五十岁,前者孤独一人生存,后者在外地谋生,三十九岁得子,生活压力也不小。
再看南方的三个事例。湖北荆门州民人林云华推跌李满垫伤身死案,据林云华供认:“湖南衡阳人,年三十五岁,父母俱故,剃头营生。”(17)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838页。四川合州民人明学陞因索讨剃头钱文戳伤江启浩等身死案,据明学陞供:“小的安岳县人,年五十九岁。父母俱故,并没弟兄、妻室,先年来合州剃头度日。”(18)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1135页。广东番禺县民陈亚发因索欠打死李名彩案,据陈亚发供:“小的是本县人,年二十六岁,父母俱故,并无兄弟妻子,平日剃头度活。”(19)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527页。三例都是父母俱故,本身成了孤独,前两例均是到外地谋生,生存更加艰难。湖北、广东的两位剃头匠较年轻,二三十岁,四川的匠人快六十岁了。
总而言之,剃头匠年龄分布比较均匀,但五例中有四例是父母俱故的孤独之人,且五例中三例是到外地谋生,可见剃头匠多是穷苦的手艺人,生活艰辛。
剃刀是剃头匠的谋生工具,但是当不幸的事降临剃头匠的家庭,剃刀也给自家带来不幸。四川渠县民妇全李氏与肖漋灼等通奸并谋杀亲夫案,据本夫全徐发供:
全李氏是小的妻子,十七年四月初六日接娶的。小的同父亲常在外间剃头生理,妻子屡次私逃,不听小的父母管教。四月二十日,妻子无故自把头发剪了,小的问他总不肯说。六月二十日夜四更时候,小的睡熟,被妻子用剃刀把小的咽喉划伤,小的痛醒喊叫。父亲赶来查问。妻子说他未出嫁时,与闵清、肖漋灼先后有奸,是肖漋灼起意叫妻子把小的割死的。小的才晓得妻子全李氏与肖漋灼们有通奸的事。(20)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1085页。
这个以剃头为生的家庭,妻子通奸之事与头发、剃刀有密切关联。全李氏在供词中交代:“肖漋灼因与小妇人通奸情密,叫小妇人把头发剪了,公婆必要休退,好嫁他做妻子。二十日,小妇人自把头发剪了。公婆、丈夫查问,小妇人总没言语。公婆要把小妇人休回,是母亲劝住的。”看来新婚妇女的发式有讲究,不能随意剪发,通奸者试图以剪发激怒公婆休媳退婚。在全李氏供词中也可得知事先的密谋:“肖漋灼来小妇人隔壁空房里,叫小妇人用刀把丈夫割死,好做长久夫妻。小妇人允从,各自走散。就是那夜小妇人私自拿了公公剃头刀一把放在床里边。”(21)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2册,第1085页。
僧人与剃刀结缘,留下的故事也很多。僧人本系民人,为僧者不蓄发,因此,僧家剃刀常在身旁。寺院发生的命案,剃刀往往作为凶器出现在案件中。湖北应山县李么因索讨欠钱致死僧人悟恨案,嘉庆十三年七月间,僧悟恨托李么买油二斤,该钱一百四十文,是李么垫付,屡讨没还。十二月十一日煞晚时候,李么往庙里催讨。悟恨无钱清偿,并斥李么不该逼索。李么不服,要拿他棉被作抵。僧悟恨拦阻,拾起柴棍打伤李么左肐肘。僧悟恨又取桌上剃刀划伤李么右手大指。李么乘势捉住他手腕,一手捏住刀背,用力夺过,说去投保理论。僧悟恨揪住李么胸衣举拳打来,李么用手搪格,不防手内剃刀口正向外,致伤他咽喉,过不一会,僧悟恨就因伤死了。(22)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第1142页。这是僧人动用剃刀,但结果反被民人用剃刀误伤。
寺庙也有劫杀留宿之人的事情,剃头刀成了作案工具。贵州兴义府僧人广云等图财谋杀肖发麟身死案,据从犯陈景漋供:
嘉庆十四年,来贵州兴义府觅工。梓潼阁庙僧心存雇小的在庙里挑水。广云是心存徒弟。已死永宁人肖发麟与心存平日相好,常到庙内借宿。十六年三月初六日,心存出外念经,说要过七八日才回。傍晚时候,肖发麟背了一个毡包来庙借住。初七日下午,肖发麟取银二钱交给小的买备酒菜,与广云、小的三人同吃。到晚上,肖发麟睡了。广云悄向小的说,他见肖发麟打开毡包往拜匣取银,内中纸包甚大,必有多银。这庙地方僻静,少人来往,心存外出,只有我们二人,肖发麟又不是本地人,不如明早买酒将他灌醉致死,抬往山洞去弃,无人知觉,得了银两两人分用。小的应允。初八日早,广云同小的凑出钱文买了些酒,假说请肖发麟还席,关了庙门三人共饮。大家把肖发麟灌醉,广云扶他在床上睡了。小的见肖发麟沉醉不醒,先将肖发麟发辫拴在床脚,拿桌上剃刀狠割他咽喉。肖发麟喊叫滚下床来,扑在地下。小的心慌丢了剃刀,拿起房内半截断担用担头戳他脑后一下。肖发麟在地乱滚,广云去厨房拿了菜刀一把,蹲在肖发麟身旁,左手抓住发辫,右手用菜刀向他咽喉狠割一下,并划伤他左颌颏。肖发麟当时身死。(23)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第1154-1155页。
这一令人发指的案件发生在寺庙,剃刀用作凶器。
僧人之间的矛盾,也以剃刀解决问题。湖北东湖县僧际桂等因索分化缘钱谋杀僧性悟身死案,据僧际桂供:
东湖县人,年三十二岁。自幼在报恩寺出家,拜僧真旭为师。平日师傅相待刻薄,后来又将僧人分住紫云宫破庙,他一人仍在报恩寺居住。嘉庆十年闰六月内,僧人想修紫云宫庙宇,叫师傅相帮化缘,师傅不肯。僧人央素识的僧性悟帮同募化,讲定每月工钱五百文。九月内,僧人查看缘簿,约有钱一百三四十千文,当给僧性悟工钱两千文,把他辞出。僧性悟将钱用完时,时常来到庙里索分化缘钱文。僧人又许钱两千,说俟收得钱给与。僧性悟就住在庙里,屡次催索。十一月二十日,僧性悟缺用,索闹更甚,并说这项钱文亏他同去募化,若不对分,将来修好庙宇,定要控争。僧人与他争论几句,随去睡歇。因僧性悟吵闹不休,心里忿恨,并恐庙宇修好,被他控争受累,起意把他哄到僻处致死除患。二十一日晚,僧人把雇工唐太富叫到厨房告知,央他相帮,唐太富不肯。僧人说:“你若帮我,将来事犯到官,决不牵连。如不依从,就要诬赖是你杀的。”唐太富方才应允。僧人随拿一把剃刀藏带身边,向僧性悟假说前许的钱文因设措不出,没有给他,现向东山寺僧真聪借得钱二千,约在今晚往取,叫他同去拿钱。僧性悟信是实话,应允。僧人就叫唐太富点燃灯笼照亮,三人一同出门。二更时,走到东山寺旁山下,僧人乘僧性悟没有防备,用力一推,僧性悟倒仆跌地。僧人乘势骑在他身上,僧性悟一手是他自身压住,一手被僧人压住。僧人忙拿出剃刀,在性悟咽喉上下接连割了五下,当时身死。僧人把剃刀撩弃尸旁,装点自刎情形,与唐太富回庙。(24)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845页。
剃刀成为僧人之间杀人的凶器。
民间往往自备剃刀,用于剃发。剃刀也成为轻生的工具或杀人的凶器。四川叙永厅民刘崇安因索要地租事将佃户张玉连一家三口致死案,罗崇华有山地佃与刘崇安耕种,刘崇安又招张玉连分佃纳租。张玉连因欠刘崇安租息借项未还。嘉庆十七年二月十八日,张玉连从蔡相家取回锛锄在川垄山地方被刘崇安撞遇,索欠起衅。刘崇安夺锄将张玉连砍伤身死。二十日午后,张玉连之父张仕坤因张玉连外出未回,向刘崇安问出前情,随带张玉连之子张三儿出外寻尸欲报,刘崇安携取铁锄赶至路上,又将张仕坤、张三儿一并殴毙。刘崇安畏罪,“到厨房用剃刀自抹咽喉死了”(25)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第1309页。。这是轻生。
还有用剃刀自割图赖的情形。湖南芷江县民许绪安为图诈故杀伊妻吴氏身死案,据许绪安供:
年五十七岁,芷江县人。父母俱故。弟兄三人,久已分居,小的居长。娶妻吴氏,生有一子许希昭,外出佣趁。许绍添是小的无服族兄。嘉庆六年正月内,小的把祖遗地名黄土洞田亩卖与许绍添为业,田仍小的佃种纳租。十年十二月内,小的欠少租谷,许绍添就把田收回自种。小的复向求佃,不允,虑难度日,心怀忿恨。二十六日,听闻许绍添家于二十七日迎娶孙媳,小的要乘他家有事,起意商令妻子吴氏装伤前往诈赖,希图挟令将田仍给佃种。吴氏应允,即在家里用剃刀自割咽喉一下,怯痛弃刀,卧倒在地。小的因见伤轻,难以吓诈,拾刀叫他再割,并叫同赴许绍添家诈赖,吴氏因伤疼痛,俱不允从。小的起意杀死,遗尸图赖,乘他不备,当用左手按住吴氏头颅,右手连割吴氏咽喉两下,当即身亡。(26)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下册,第949页。
许绪安为了求佃,起意商令妻子吴氏装伤前往诈赖,妻子在家里用剃刀自割咽喉,怯痛弃刀,他竟“用左手按住吴氏头颅,右手连割吴氏咽喉两下,当即身亡”。
剃头铺是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不仅数量较多,而且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因此有些案件的发生地就在剃头铺或者附近。如直隶蔚州王元子殴伤曹义胜身死案。嘉庆十年九月初二,吹手王元子伙计刘照雇伊子曹义胜并奚文、王偏子、任六四人赴赵云锦家做吹手,雇价大钱二百五十文。王元子出乐器,言明按五股分钱。是晚,其子曹义胜向赵云锦支钱一百文,其子用大钱七十文,奚文用钱三十文。初四,曹义胜在曹镜剃头铺里说闲话,与王元子撞遇,王元子斥曹义胜多使钱文,致相争吵。曹义胜堵着铺里叫骂,王元子将曹义胜殴伤身死。(27)杜家骥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第3册,第1704-1705页。再如浙江宁波鄞县民人邱世荣戳伤五服弟邱鼎和身死案,邱鼎和在李兼三剃头店前,有邱世荣向讨辛谷争殴,用刀戳伤邱鼎和身死。(28)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上册,第688页。剃头还会有意外发生。如直隶藁城县民王夯子因私拿豆子殴伤王二小身死案,王二小被划伤左额角虽系致命伤,但伤本轻浅,况且受伤后伤已结痂,饮食行动如常,原可不致戕生。嗣因剃头,自行洗落伤痂,以致伤处进风,越十一日殒命。(29)常建华主编:《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分省辑刊》上册,第12页。
结 语
由上可知,剃头纠纷围绕剃头活动形成的人际关系网络而发生,剃头的人际关系最主要的是剃头匠与客人之间的主客关系,他们最容易产生的纠纷是客人亏欠剃头钱。剃头铺内有多种关系,也发生各种矛盾:剃头铺主人与帮工的纠纷,工钱往往是纠纷的导火线;剃头匠师傅与徒弟、剃头合伙人之间、帮工与店伙也有各种纠纷。此外,剃头匠与其他人也会产生纠纷。“在这些生活片段、琐碎争吵之中,反映了人类彼此不信任,也可以看到人类自身的不幸。”(30)阿莱特·法尔热:《档案之魅》,申华明译,第56页。
清代的剃头铺服务,为客人梳辫剃头、搅剃耳窍,铜盆剃刀是最主要的谋生工具。剃头匠诉讼案供词介绍的自身及家庭情况为我们提供了剃头匠人的生活状况。剃头匠往往谋生于他乡,作为穷苦手艺人的剃头匠生活艰辛,处于社会底层。剃刀是剃头匠的谋生工具,但是当不幸的事降临剃头匠的家庭,剃刀也给自家带来不幸。寺院发生的命案,往往是剃刀作为凶器出现在案件中。民间往往自备剃刀,用于剃发。剃刀也成为轻生的工具或杀人的凶器,还有用剃刀自割图赖的情形。剃头铺是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不仅数量较多,而且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因此有些案件的发生地就在剃头铺或者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