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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细读:范进母亲和妻子的作用探析

2022-05-09冯明涛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4期
关键词:范进中屠户范进

《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1],在范进的短制单元,人物众多,评论界对于范进、胡屠户、张静斋等主要人物的论述成果较多,对范进的母亲(范母)和妻子(范妻)这样的小人物论及却少。二人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却不乏重要的存在价值。

一、丰富社会群像

《儒林外史》是一部主角不断变换的长篇小说,或者说是一部由许多短篇交织而成的,其显著的艺术特色是速写式和剪影式的人物形象,这样的笔法以社会群像表现社会风貌。范母和范妻虽是草芥一样的存在,亦可丰富社会群像。

范母和范妻二人,贫困潦倒,饔飧不继,筹谋用度,毫无怨言。明清之际,文人一旦走上科举之路,就要付出机会成本,长期备考,会让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丧失学习其他农商的机会。范进“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厦披子”,借钱参加完乡试,“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周进曾问范进多大年纪,范进答,“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周进问他考过多少回了,范进答,“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范进只有考艺,没有手艺,不事生产,有时候还要跟同案考友往来,做做文会。中了秀才,胡屠户来贺,“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可知范家一切生活经营皆由二个女人筹谋,而范进要做的是等待“周学道校士拔真才”。后来周进触景生情,怜悯范进,让他中了秀才,“母亲妻子,俱各欢喜”,可见二人对巨婴般的范进半生迎考专营考务的全力支持。

生子无能,为母则刚,家中没米也是“母亲吩咐范进”卖鸡。而实际上,范母只是个典型的农村老太:胆小怕事、没有主见、信奉命数、爱子心切、狭隘闭塞、内心脆弱。范进中举,报录人去报喜,她“不知是甚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邻人都来看热闹,“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范进“牙关咬紧,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范进发疯,她哭叫“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胡屠户要去打范进,她忙劝“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范进病好,“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发迹变泰后,她“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乐极生悲,一个痰涌上来,就让她一命呜呼。

“毕竟要嫁与个老爷”的范妻却是个遇事慌乱无主、见利就收、贫家女故作富贵态的市井贫妇。范进发疯,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有人来送礼,“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范进还在发疯,所以她哭啼,收下礼物,因为她知道自己已是举人夫人,心安理得享受他人的巴结。范进中举第四日,她“家常戴著银丝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著缎套,官绿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穿金戴银,虚荣显摆;家里宾客往来、应酬不断,作为当家主母,已经适应三四日了,却还始终亲自带着下人守着碗盏杯箸洗,实在是格局狭小。有一种说法,汉族民间通常以绿色、碧色、青色为贱色,只有娼妓、优伶等所谓贱业的人才服用。如果这种说法成立,则说明范妻被骤富冲昏了头乱穿衣。用何美之浑家的话说,范妻“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革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何妻之言未必确凿,但至少说明她其貌不扬,不然也不至于“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才嫁出去。

二、映襯其他人物

《儒林外史》是珠串式结构,“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2],但不乏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的匠心和相映生辉的精彩。范母和范妻对映衬其他人物作用重要。

范母对塑造范进作用重要。范进送完周进,“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家,拜见母亲”;范家总共两间破屋,“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范母对范进说话,用的是“吩咐”。可知范家虽穷,但家庭伦理绝不失范,范母虽卑微,确有着孝道伦常的象征意义,所以范进疯病治好后,回家第一件事即拜母亲。同样是痰堵心窍,范进被胡屠户一巴掌就打好了,而范母是请了几个医生也无济于事。范母的痰治不好,范进的治得好;因为面对极喜,范母不料而得,范进其实有所预期,他在送周进时就听周进说,“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所以他一定要参加乡试,“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不管是由科举、征辟、封荫上去的,还是由吏道、荐擢上去的,只要一上去,便是‘通才,便可以包办一切。”[3]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情,以私害公,官场规则无师自通。居丧期间,张静斋撺掇范进去肥美的高要县秋风一二,范进忸怩一下即屁颠屁颠跟着张静斋长途索贿去了。宴席上用的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换了一个瓷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最后“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矫揉造作一番,他却“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明清时期,燕窝是席间珍品,炫富必备。按照古代孝道规定,守孝三年,不能参加宴会应酬,不能吃肉喝酒。可知范进拘泥小节,不顾大节,沽名钓誉,经不起诱惑,孝让位于势与利。

范母对塑造胡屠户作用重要。范进中秀才,胡屠户道贺时说,“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可见胡屠户善良的优越感,所以“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范进去胡屠户家借钱,范母从“老人家”,成了“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可见他粗鲁直快;范进疯后,范母“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可知他福祸观念很重,伏脉他打人后的惶恐。范进醒后,他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可见他的市侩、狡黠,既讨好,又推卸。范母丧礼上,“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可知他外强中干。他向乡邻吹嘘乡绅们在范母丧礼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说自己“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可知他拉大旗作虎皮,虚荣显摆。

范母对塑造张静斋亦有作用。范母去世,张静斋说“老伯母的人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可见他逢迎。“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可知在他心中,仕途大于孝道。一边说,“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一边劝范进不必拘泥。失势的他拉拢得势的范进,逐步带领范进熟通、接受官场陋习,可知他虚伪、卑劣。

范妻对塑造胡屠户和范进亦有作用。胡屠户去贺范进中秀才,却给了一顿教训,“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你”。可知他对女儿嫁给范家不满,却也无奈,舐犊有情,感叹儿女“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这里虽有埋怨和自炫,却也证他带挈范家,不然也不会对范进说,“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范进中举后,他对着众人奉承范进,“我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当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范家和胡家的结合,有着相互妥协的成分。從阶级优越感来说,范家是读书之家,范进好歹是个士子,胡家是商,处于社会阶层鄙视链的底端;而从物质优越感上来说,两家反过来。所以胡屠户“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胡屠户的笑说是自以为是的笑,众人的笑既是陪笑,又是会心一笑,乡邻之间,谁不知道谁,看破不说破罢了。范妻不过是个形貌不佳、熬成三十多岁才嫁的老姑娘。胡屠户贺完范进中秀才走时,范妻并未恩谢,因为她跟胡屠户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言谢。但范进向他借钱时,他叱骂,“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显然他的一家老小不包括范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范进中举,他又去贺,“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对女骂子,实为对婿骂子,通过贬低儿子来抬高自己,讨好范进,也可知胡家兄弟并不待见范妻。范进在收到张静斋的银子后,“即将银子交给浑家打开看”,可知范家是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范妻没有为范家生个一儿半女,范进发达后也没有停妻再妻,可知范进不忘糟糠之妻,还算厚道。

三、增强悲喜意蕴

鲁迅在《再论雷锋塔的倒塌》有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4]范母和范妻的悲喜命运也增强了作品的悲喜意蕴。二人之喜:哄闹一场,鸡犬升天,增强小说的讽刺意味;然而喜剧的核心是悲剧,二人之悲:潦倒的人生,所守不值,无聊草草。

范母夫死从子,范妻既嫁从夫,二人共同经营家庭,做着女主内的职责。面对骤富,二人的接受态度和能力截然不同。范进中举,范母不知自己已得势,见众人忙碌,她说,“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被告知东西都是她的了,她还不信“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确认都是自己的后,喜极而亡,可知她态度上不相信得势即可富贵,只有面对具体财富才能相信,能力上她接受不了骤然的富贵。范妻则不同,范进疯病未好,她就收礼;范进中举第四日,她就穿绿戴银,督率下人,俨然人上人,可见她对骤富的接受态度上很理所当然,能力上游刃有余。

二人在当时社会,如鸡似犬,卑微孱弱,存在感极低。在小说中也几近无脸的背景陪衬。二人陪着范进,悲惨半生;范进中举,二人喜出望外;范进喜极而疯,对二人来说又是飞来横悲;范进神智恢复,对二人来说喜从天降;范母成了老太太,范妻成了夫人,飞来横喜;范母喜极而亡,又是一悲;范妻哪怕成了夫人,还要被何美之浑家嘲讽,“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又是一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然而升天的鸡犬,仍是鸡犬。所以何妻感慨,“你说那里看人去”,这话既是何妻命运无常、福祸不定的命运观,也是范母范妻这类卑琐小人物的命运,她们的个人价值不体现在自己身上,而附着在他人身上。二人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不是二人个人奋斗的结果,她们只是随范进得道而升天的鸡犬,所以范母活着是“老不死的”,死了却又“不幸去世”。何妻说,“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何妻对范母范妻评价不一,一方面因为范母的秉性,另一方面因为何妻跟范母不具可比性,她们不在一个年龄段,相似性少,而她跟范妻在一个比较平台,在一个年龄段,都处于鄙视链低端,并且范妻处于更低端,所以评范妻时尖酸刻薄。

明清时期乡绅主要包括两类人,“一类是致仕、卸任甚至坐废的回乡官员,以及现任官员家乡的亲戚子弟;一类是府州县学的生员、国子监的监生,以及在乡试、会试中及第的举人和进士。”[5]范母和范妻是喜的,因为范进已经实现阶级跨越,进入权势阶层,进可为官,退可为绅。范母和范妻是悲的,个人价值、尊严、苦心等有价值的东西被毫不怜惜地毁灭,尽管发迹变泰,但她们苦心供养的范进中秀才是被怜悯的结果,中举后迂腐无能没变,虚伪做作、徇私舞弊却得心应手,有辱斯文。

注释:

[1][2]鲁迅.鲁迅讲小说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127.

[3]吴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5:115.

[4]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2:90.

[5]岑大利.中国历代乡绅史话[M].沈阳:沈阳出版社,2007:8.

冯明涛,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初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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