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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日记(长篇连载四)

2022-04-29焦述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4期
关键词:傅聪

6月14日  星期日  晴

这是一个令人愉悦快乐的日子。它不仅是例行的星期天,可以让我从忙碌又沉重的办案“生涯”的“河流”里游荡出来,步进风和日丽的天地,品味大自然的“美味”,更为使我亢奋的是,这又是我和务远两个家庭的全部成员相聚的时光。今天的相聚我要感谢务远,更要感谢的是务远的妻子瑰琇,是她与丈夫商量,要来欣赏今晚在江北省省城举办的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演奏者是在乐坛有国际地位的钢琴家傅聪。听说瑰琇从儿童时期就崇拜傅聪,她将《傅雷家书》都读烂了。务远说,她哪里是读书,分明是吃书。书中大多页码的文字不是用红笔勾画,就是有密密麻麻的眉批或各类符号。

自己崇拜的钢琴大师,突然由异国他乡从天而降,能在江北省举办音乐会,对瑰琇来说,就是天大的喜讯。这种演出一般是在省城东区的艺术中心表演大厅,那里硬件设施现代奢华,音响效果奇佳,像俄罗斯芭蕾舞舞蹈团、美国的踢踏舞民间艺术团、美籍华人小提琴家薛伟独奏音乐会,以及首都人艺的话剧《雷雨》等都在这里演出过。

务远周六与我联系要观看这场演出时,我即告知他不用去售票口买票,那票价都贵得出奇,让我来想办法。我知道,这种演出一般都是依托某位老板的赞助,老板将足够数量的票赠予他认为该赠予的人,剩余的票在售票口出售。票价虽然奇贵,赠票却分文不取。有的人并不一定喜爱欣赏某些演出,就将赠票随意送人,所以每每演出开场之前,退票者比比皆是,那票价是随意成交的。我爱人煜玉的表妹就在艺术中心服务,打个电话,六张门票就搞定了。

说心里话,虽然我与务远是无话不说的发小,但是对他的夫人瑰琇更有一种敬佩之感。特别想听她的谈吐,看她的举止,特别是对音乐艺术,她谈起来津津乐道,我听起来津津有味。因为她能说出艺术的真谛,发现音乐的灵魂,无论是对一首乐曲的理解,还是对乐曲作者的关注与感悟,皆是一般人无法比肩的。

在艺术中心门前的小广场,我们两家相遇了。我打量着面前的务远,看着他一身正装笔挺,亚白色的名牌衬衫,束紧在咖啡色的西裤里,配上迎风飘起的湛蓝色领带,平添出一种庄重,又不乏潇洒风采。此身“行头”与平日那个随意散漫包装的务远,简直判若两人。“这是去出席两会,还是相亲——哈哈。”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束缚自己呀,本来宽松自在的衬衣,非叫在脖子上勒条绳子,唉——夫人指令,不敢不从呀。”说着他又向我做出一个调皮捣蛋的鬼脸,用手指指瑰琇站立的方向。这时,瑰琇正与煜玉寒暄,两个小家伙则在小广场胡乱逛荡。由于距离很近,务远的话女人都听得见,没等我说话,瑰琇已向我们这儿走来,边走边道:“谢谢男轼兄,不用我们花钱还能坐这么好的位置。”然后她收敛起微笑,稍稍庄重地说:“今天是来欣赏傅聪的钢琴艺术啊,我们能没有敬仰与虔诚的态度吗?我们能像平常随随便便地着装吗?对艺术,对大师,我们至少要懂得尊重吧,是不是?叫男轼兄说一说。”她转变为轻松的微笑面对着我。

“弟妹说得没错,我受益了,嘿嘿——嘿嘿——”

“傻笑个啥呢,男轼,我们得谢谢琇妹才对,她这话真对。用咱江北省的一句俗语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记得吧,男轼,那一年咱们去西欧旅游,在法国巴黎看一场芭蕾舞,好像是《天鹅湖》吧,我注意了,进场的观众一个比一个穿得好,穿得正规,男士们多是西装革履,女人们呀,一个个不仅着装漂亮端正,还都戴着配饰,珠光宝气地走进演出大厅。”

“看猪走嘛,”我故意诙谐一下,调整四人之间的气氛,“不用去法国巴黎,在电视或电影中就能看到,西方人对艺术的态度是端正的,值得学习效仿嘛。”

“还是男轼兄有心,随时留心皆学问啊,即使看场电影,看个电视剧,也能注意到一般人忽略的东西呀。”瑰琇是在夸我吗?这时我方认真地打量她今天的着装,淡咖与白色相间的长裙,和着淡米黄色的上衣,虽不妖娆艳丽却端庄大方,她的美不只是在容颜上,还在气质中。气质的美可经久不衰,虽然是年过不惑的女人,但依然蕴含着少女的风采。加上她清亮柔和的音质、抑扬顿挫又娓娓动听的表达,真的把一种带着灼热温度的话语注入对方的心田,不由你不用心聆听,不由你不产生共鸣!而她娴静、安详又轻柔的举止,就更吸引男人的眼球,甚而让人总想偷窥几眼。特别是她偶尔下意识地对你亲切地嫣然一笑,那种圣洁中融化着妩媚,庄重里蕴含着温柔的情愫,简直是天使下凡啦!她的这种微笑是下意识的,她自己并不知晓她的笑会有如此魅力,可以说她的举止言谈以及五官的动容皆是一种不自觉的自然流露,是她固有的气质散发出的氛围与气场。倘若她在嫣然一笑时,面庞又轻轻的向左一甩,一头蓬松的秀发就飘逸而潇洒地扬起,之后自然轻松地滑落在归宿之地。这时刻若她漠不经心地用左手去梳理一下已经归位的秀发,目光更显得亲切深沉,神态则妩媚温柔。这么好的女人,能成为我的发小务远的妻子,我真为拥有瑰琇的男人高兴,高兴之中又掺杂一点儿妒意。是啊,务远比我有艳福啊,这是上苍赐予他的恩惠吗?为什么多少男人追求不到的女人,务远却能拥有……

演出开始了,报幕人简单介绍了傅聪的音乐造诣与钢琴家的身份。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傅聪走至舞台中央,又向前迈了几步,十分虔诚地对着座无虚席的观众微微弯一弯背,轻轻地鞠了一躬,就退回至三角钢琴旁,开始了他的演奏。出人意料的是,傅聪今晚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二泉映月》,这本来是一首二胡独奏曲,后经一位作曲家将其改编为同名钢琴曲。也许由于这首曲子在中国早已出名,我能听懂傅聪是如何以钢琴的心声表达乐曲的凄美与悲愤,委婉与悠扬。《二泉映月》的创作者华彦钧的悲切沧桑,与命运抗争的一生,经由钢琴曲的二度创作及傅聪深入骨髓入木三分的表达,已经使我跟随音乐的语言与节拍,堕入深沉的钢琴特制的意境之中。我陷入了《二泉映月》酿造的氛围。这时间,我多想与在同排就坐的瑰琇交流交流,她肯定能讲出更多的更新的我所不知的音乐话语。瑰琇与我夫人坐在靠左一侧,中间是跳跳和苗苗,右侧是我与务远。若谈文学,务远当然可以,但说音乐,瑰琇更好。

接下来,傅聪演奏的都是世界名曲了,一路听下来,我哪里能记得住曲子的名字,只能记住是哪几位音乐家的作品,其中有德彪西、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和肖邦。说实话,我并不真懂音乐,特别是这类器乐名曲的内在真谛,但是我还是能听懂乐曲所表达的基本感情或情绪。傅聪弹的最后一首乐曲,也是本场音乐会的压轴曲,是肖邦的“玛祖卡”。

“玛祖卡”,是20岁的傅聪,在1955年波兰首都华沙举办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荣获的最佳演奏奖项。可以说,就“玛祖卡”这一首钢琴曲,傅聪把它演奏到了最高水平。傅聪的“钢琴诗人”桂冠与他对“玛祖卡”的演奏是直接相关的。也许之前我对这事略知一二,所以待到“玛祖卡”钢琴曲时,我的注意力就特别专注,用全神贯注聆听傅聪演奏“玛祖卡”一点都不过分。在“玛祖卡”的演奏过程中,我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乡野的质朴与天然的芬芳,我似乎也能像真正懂钢琴的人一样进入“角色”了……

演出结束了,然而观众却不离场。这时间,充斥于大庭的阵阵掌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掌声时有洪亮的甚而震耳欲聋的又是颇有节奏的期盼声——“玛祖卡!玛祖卡!”“再来一遍!……

不知道傅聪在国外,或是在江北省之外的演出遇没遇到过如此场面,当报幕人与他耳语之后,显然是傅聪答应了观众的热烈企求,报幕人满面春风转向观众:

尊敬的傅聪老师对大家的热切要求表示感谢,并在演奏“玛祖卡”之后再奉送一首中国著名钢琴独奏曲,由上海音乐学院前任院长贺绿汀创作的《牧童短笛》。谢谢如此厚爱音乐并敬仰傅聪老师的江北省听众……

钢琴独奏音乐会终于结束了,可是我余兴未尽,还想听一听真正的行家里手瑰琇对今晚演出的见地,特别是关于傅聪的话题。也是事先我有预谋,已提前告知务远和瑰琇,为他们一家在省城安排了食宿,待明日再回矛盾市,这种安排也正中务远下怀。我们一行六人很快开进一家四星级酒店。我让服务员为两个小家伙送来消夜,他们打开电视,一边看一边笑,一边还可以饮酸奶吃比萨。我们四人则沏上我备好的金骏眉红茶,又让西餐厅送来一些茶点。谁知瑰琇却说,她要喝咖啡。谁不知道咖啡会刺激得人失眠,可是瑰琇说晚间饮咖啡她已成习惯,她早对咖啡有了“抗体”,什么品名的咖啡都不会使她失眠的。好在房间准备有雀巢速溶咖啡,虽然不是上好的品牌,但瑰琇说这已不错了,不用再张罗让服务员去弄高档的了。

其实喝什么吃什么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我急于开始的是精神会餐。话题是从“玛祖卡”开启的。我以学生的口气,想叫瑰琇谈一谈“玛祖卡”,为什么一个中国人能将“玛祖卡”弹到如此之高的境地,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能获这首曲子的最佳奖。

瑰琇用烧开的水冲泡好咖啡,用咖啡棒搅动着热气腾腾的杯子,不假思索地说:

“傅聪之所以能将玛祖卡弹到极致,又被冠以钢琴诗人,其实很大成分上得益于他的文学功底。他很小时,就学习唐诗宋词了。有人说,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就像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一样。这样,傅聪对音乐、对钢琴,特别是对肖邦的认识、理解与感悟就沾大光了。同行的学钢琴、练钢琴的人有他这种优势吗?肖邦虽说是波兰人,但他的乐曲与中国的文化是息息相通的。玛祖卡原本是波兰民间舞蹈,这种曲调的无穷变化是一般人驾驭不了的。可是,傅聪听到这首曲子,想到的是中国的李后主,因为肖邦的思想意识与创作情感,也许与中国的李后主的词的意境十分接近。傅聪在演奏一首钢琴曲时,就会将这首曲子当作中国的某一位诗人,如此处理,傅聪的钢琴曲就有了活的灵魂和意境,而非生硬的音符与旋律。”

“噢!你说得极是,我早年曾在一家大报上读到一篇文章,是谈傅聪的,说的是他常常把肖邦看作李后主,把贝多芬比作杜甫,把舒伯特比作陶渊明,把莫扎特比作李白,是这样的吧?”

“是的,傅聪说过,虽然西方古典曲子有它独特的意境,但是我弹奏时,会联想到那就是中国的哪一首诗。如德彪西的一首曲子,傅聪将它的标题译作‘月夜怀古;莫扎特的音乐里有一种博爱,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就像中国《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而他的音乐又是千变万化,能上天入地,犹如孙悟空,拔一根毛就可以变一样东西。你给莫扎特一个主题他就能创作一首曲子,而且他的俏皮与神速就是孙悟空,又如李白一样浪漫!贝多芬在‘苦的程度上颇似中国的诗圣杜甫,舒伯特就特似陶渊明……因为文化是没有国界的,音乐则是全世界的,各个民族皆可共享。据说,傅聪在世界各地讲学,经常用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去诠释西方音乐,这种授课往往使听者兴趣盎然,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反响十分强烈……”

“讲得太好了,太好了,佩服佩服!”我边说边瞥一眼身边的务远,想听听他的高见。可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儿疲倦了,不过,他还是道出了自己的见地:“艺术实际上是息息相通的,音乐就是能听见的图画,美术就是能看见的音乐,瑰琇以为,那些钢琴名曲中蕴含有中国特色的元素,所以傅聪是把音乐家的感情当作中国的某位诗人,如此,他方成为世界公认的钢琴诗人,像中国诗人王维,称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何止有诗有画,还有音乐呀!”

“哟哟哟,还是务远啊,把秘诀揭出来了,”瑰琇由衷地夸耀丈夫,“你对艺术这么有真知灼见,要是出不了大作品,真对不起你自己呀。”

“惭愧!惭愧呀!”务远边应酬,边扫视一下身边的煜玉,她连连打着哈欠,的确疲倦了。就说:“要么,你们俩再细聊细聊,看来治男兄与瑰琇是知音呀,每次说起音乐就没完呀。嫂子也瞌睡了,我也要先休息了。”

这怎么行,看来今日的精神会餐得告一段落了,我内心早有戒定,决不与瑰琇一对一地接触交流,若要聊天或说什么,必须有第三者在场。决不破坏自己内定的规则,尽管这种规则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这个美好的夜晚到此画上了句号,噢!明天还有繁重的事情等待着我……

6月16日  星期二  阴转多云

男女相爱是一个陈旧的话题,然而它又是一个常谈不衰,常说常新的话题!为什么?因为它是个深奥莫测的“游戏”。有人这样解读它,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它就是天堂里的笑声;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或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皆是地狱里的痛苦!

这起惨烈的刑事案子足以把我打晕。罪犯竟然是南至市委前任政法委书记艾仁,这个手握司法重权的人物,雇凶杀了他的情妇。这个案子不啻是犯罪人知法犯法,且是违背了基本的人性。无人性者又是南至市的市委常委,管控公检法的人物。

案子是九个月前发生的,被杀的女性系南至市某区政府的副区长,案子发生仅仅一个星期就被侦破,主犯是女副区长的情人……经过南至市中院审理,判决主犯死刑,案子上诉至江北省高院,省高院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江北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杲遥签发了对艾仁等罪犯执行死刑的命令……

我对着活生生、血淋淋的案子卷宗,油然而生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感。我的心在滴血!难道我们真的要面临人性危机吗!这个头顶庄严官帽的人物,犯如此杀人之罪,杀的还是曾经与自己情意绵绵、爱之沉沉、山盟海誓的至诚至爱。且不讲他与她的爱对与否,只从人性讲,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吗?是人能下得了手的吗?

我的心在滴血,在疼痛,之后是一种愤愤然,凄凄然!几千年啦,前人有多少因男女之爱发生的悲剧,有多少酿造成血光之灾的所谓爱情故事!如果将其编撰成一部爱情悲剧,个中千奇百怪的灾殃,五花八门的惨祸,完全可以弄成一部《爱之祸》大全!可是,为什么人们不能引以为戒非要前赴后继呀!是不可理喻,还是人的禀性使然?我一时陷入极度困惑的泥潭中。民间有“劝酒不劝色”之说,其实对这句俗语的理解与诠释至今无准确答案。有人说,劝酒是让人多喝几杯,饮得过瘾才好,也有人讲,劝酒是叫人适可而止,别喝醉了喝坏了身体。至于不劝色,你怎么解释呢?怎么理解呢?也许这个“色”一旦被色上了,劝也不中,不劝也不中,“色”是任性的我行我素吧,就是一头撞上南墙,也要撞吧!自古有“英雄难过美人关”之说。能冠以“英雄”称谓的人物,都过不了美人这个关口,何况芸芸众生的平头百姓,一官半职的小官小吏……

其实,对于因“色”而犯罪,因“爱情”而出事的故事,是无良药可治愈的。一旦染上这种“爱毒”,当不可救药,别说凡人,即使高人一筹的人物,也会深陷爱之陷阱不能自拔。但是有一味药可以避免这种灾殃,就是“预防”!凡发现,或洞察出有可能出现“爱毒”症病菌的时间、地点、区域、场合,可以不去,因为那时间不对,那地点有错,那区域不安全,那场合不能进。一旦患上爱毒症,就是瘾君子,能戒掉吗?!倘若做到了预防为主,不能说爱之祸悲剧绝迹,至少这种祸的概率会大大减少……

下午,政治部主任曹明来了,他告诉我,据艾仁被关押的看守所的所长说,自艾仁被关进看守所之后,就没安生过,他求生的欲望特别强烈,一直喊叫,要见院长,唉,人到临死的时候,什么样的想法都有呀。

曹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是满足这个将要被处死的人的一时想法。我想了想,对曹明说,高院已签发了对他执行死刑的命令,也许,至今,他还存在多种幻想。这样吧,今晚没什么安排,你叫上宣传科的人,咱们一道去看守所……

晚饭后,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我思绪万千,难以平静。艾仁,本应成为这个社会的中坚分子和栋梁之材,如今却坠入罪孽深渊。即使在艾仁的丑恶东窗事发,他被逮捕,案子在审理过程中,竟然有成群结队的庶民百姓来到南至市法院、南至市人民政府,南至市委,为艾仁说情,期盼能免他一死。据说,有一群老人竟然跪在政府门前呼天喊地,祈求“苍天”开眼,给予艾仁新生之路……

这些人都是来自南至市昌生县的老百姓。艾仁是在这个县成长起家的,由乡镇一般科员干至副乡长、乡长,副县长,直至县委书记。那年中央组织部确定全国100位优秀县委书记,艾仁就在其中。可以说他在位期间政绩赫赫,且全是铁匠铺的买卖——实打实的货。如:他身体力行,以榜样的力量带领县里治洪将士,出色建成了牢固可靠的防洪工程。从此,昌生县不再有十年九涝、尝尽水灾之苦了;他,一位县委书记,亲自指挥昌生县的希望工程,重新规划建设小学与中学,不仅使县城孩子有学校就读,就是在偏远山村,孩子们也能欢蹦乱跳地走进育人“田园”;他,创造性地制定了优秀教师轮岗制度,所以,穷乡僻壤的学校照样有优秀师资;又是他,为安置好孤寡老人晚年生活,也为解除子女远在异地的老人孤独无助,在这个小县城创建了敬老院与老来乐俱乐部;还是在他一手策划中,弄成了昌生县农工贸产品交易中心,使农民的瓜果蔬菜及手工艺品找到了“用武之地”……显然,艾仁在昌生县是深得人心的,老百姓是知道感恩的!可爱的庶民百姓啊!朴素的感情啊!你们可知道法律的庄严无私,可晓得法律的冷酷无情,它的冷酷是为了更多的人享用温暖;它的无情是为了更多人获得情爱!只有对邪恶冷酷无情,方能保善良安然无恙,且健朗地活着……

法律像数学一样理智,似数学一样公正,对一个犯了罪恶的人,它当以法律的尊严去算出应该承当的罪责。经过江北省高院二审,艾仁终被执行死刑,到这般境地,可以说已到黄河该死心了,老老实实等死吧。但是,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使死至临头,依然抱有求生欲望,何况作为政法委书记的艾仁。他懂得一个潜规则,在对死刑犯执行时,只要那一枪枪子尚未发出,被枪毙的罪犯突然喊出“冤枉”二字,执行死刑的法警就应该停止下步操作,现场法官当带罪犯返回监押之地,倾听其冤情所在……这是避免酿造冤案的最后一道措施。这时刻,我的内心极其复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是否有奇迹呈现?不敢往下想了。

我们一行三人走进看守所,与看守所长简单寒暄几句,所长就带我们走进了一方二十五平方米大的房间。这是一个简单的接待室,屋内有长方形桌子与几把椅子,还有一个落地式饮水机,几个硬型塑料材质的水杯。这时,狱警把艾仁带进来了。他拖着沉沉的脚镣,发出阵阵噪声,双手戴着手铐,见到我们,似乎有些激动,双手合十在胸前微微晃动,以示尊重和感谢之意。我开始打量这个昔日的豪杰今天的罪人。适中的身躯是矫健的,无论从相貌来看,还是从气质品味,他给人的感悟是明朗的,阳光的,无奸诈阴毒之嫌。

所长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份(毕竟我来南至市时他已被关看守所许久了,我们之间从没见过面),并说,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说,院长的时间非常宝贵……

所长话音刚落,艾仁扑通一声就跪在我的面前,十二分痛心地说,我犯罪了,我罪该万死,我对不起党,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您治院长,您刚到咱南至,就给您添麻烦啊!

我让狱警赶紧将他扶起来,并对所长说,可以把他的脚镣暂时去掉吧,这样对话时,叫他放松放松。所长当即吩咐狱警执行,同时,他打开饮水机,为我们倒水。我示意一块到来的宣传科长小雁,为艾仁也倒杯水,并以十分松弛的口气对面前的囚犯说,你有什么心里话,今天可尽情跟我说。你对家人有什么嘱咐,还有什么需要办的私事,包括家人不知道的你私藏的钱款和物品,只要是你靠正当工作获得的,我们都会照你的要求交由对方的。还有就是你对同事,特别是身居权要的同人,有什么心里话,希望都能毫无保留地道出来。

“谢谢治院长,谢谢治院长,谢谢,谢谢,治院长,我这人真不是那种乱搞女人、贪污索贿的人呀!你们可以去查我的经济问题,我真没有贪污索贿的事,至于养情人,唉,到我这年龄,我就碰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老婆,一个就是叫我杀了的情人。唉,我不是那类见了女人就动心的人啊!我是工作狂啊,都怨我当乡长时,她的办公室(指情人)同我的错对门,当时她在这个乡任妇联主席,唉,也怨我俩的家距这个偏远的乡太远,也是工作忙,许多星期假日我俩都加班不能回家,其他同事都住在附近,整个乡政府大院就剩下我俩了。我俩会在一块聊天,时间长了,她总是说欣赏我的才干、我的人品。唉,她长得又那么娟秀漂亮,文静可爱。就是在一场大雪天,乡政府也没暖气,我们寝办合一的宿舍冷飕飕的,那是个周末,我们因为工作都没有回家,晚间就到一块,打开一瓶酒对酌。一是这种对饮有助谈兴;二是为了驱赶严寒,也是聊得特别投机,就不知不觉地喝高啦。那时刻,是我俩控制不住奔涌的激情潮水了,就在我们已经欲醉时又痛饮了一杯。唉!谁知道,这是一种毒酒呀!毒酒呀!剧毒的酒呀!是这酒把我和她统统毁灭了呀!是她给我倒上最后那杯酒,我又为她倒上一杯,酒杯都是满满的呀,我俩一饮而尽,之后,怎么滚打到一起的竟然回忆不清了。其实啊,这种酒的剧毒,不是一般的剧毒,它是饱含海洛因的毒呀!只要有了一次就叫你上瘾呀!唉,我这阵子,只想把我的这种教训告诉同事们,一起做官的伙伴啊,千万不敢饮啊……一旦上瘾啦,真没治的。我这一辈子,就这一个情人,就毁在这一个情人手里,她也叫我杀啦,对不起呀!”到现在,我对谁,对天、对地、对组织、对百姓、对父母、对孩子,对朋友……哪一个我也对不起啊。说心里话,我的心里,我的灵魂深处,哪里舍得杀死她呀!一个那么文静、美丽的女人。可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追着我呀,我升任南至市政法委书记,不该再将她调到南至任职啊。她当上副区长之后,就逼我与老婆离婚,与她成家,不然,她就要将我们的隐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她就是要弄个鱼死网破呀,女人啊!唉,怨谁呢,当初我要不饮那杯毒酒,怎么会走到这种绝境!我的妻子,虽然面貌一般,但对我忠贞不渝,对孩子母爱有加,我能不要她吗?!下不了手呀!可是杀死情人,我也下不得手呀!可是,这时候,她们俩,只能有一个活着,另一个必须死去。叫谁去死我都不忍心呀,怎么办呀,那一天,我写了两个纸阄,一个“死”字,一个“活”字,然后混在一起,以右手抓阄是老婆,左手抓阄是情人。结果右手连抓三次都是“活”,左手连抓三次都是“死”!啊!我突然意识到,叫情人去死是天意呀!这样,我才策划雇用杀手了……”

“如果你抓的阄是叫情人活呢?”我故意这样问他。

“那——我就只能将老婆治死了,顺从天意吧。”

场面静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

稍事片刻,艾仁道出窝在心田深处的祈愿。他说,看在他当年在昌生县的工作,特别是升任县长,最后又当上县委书记,为昌生县干了很多深得人心的工程,直到现在,老百姓还享用着这些工程带来的温暖和收益的分儿上。请领导相信我,他愿奉献一切,就是去当个乡长,不,就是当个挂虚职的乡助理,或是一个大兵老卒,他都愿意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奉献给昌生县,就派他到昌生县那个最偏远最贫穷的乡去,到那里做牛做马都行。他保证苦干三年,摘掉那里的贫困帽子,请组织一定相信他,他敢立军令状,说到做到,只要别判他死刑,他一定能将功折罪呀……

“噢——噢……”我动情了,我的心弦被一种真挚的饱含真情的“指法”拨动着。是的,人的感情往往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因为面对面,因为没有距离,更因为双方都可以察言观色,从对方面孔的“字里行间”读懂对方的一颗火热的真诚的心,所谓的“爱”,所谓的“恨”,所谓的“情”,所谓的“仇”,等等,皆在这种态势里融入了满满的情绪,这就是所谓的感情、激情、爱情、怨恨、仇视吧……

此刻,我相信,艾仁的话是发自肺腑的;

此刻,我相信,艾仁的将功折罪是能兑现的;

此刻,我相信,放艾仁归昌生之地对那里六十万庶民百姓大有裨益!

我怔怔地陷入深思,一时忘记了自己……

也许场面出现一种尴尬,所长悄声唤我:

“治院长!你看——”蓦然间我迅即回过神来,噢——法官的天职:“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审理任何案子的前提与根本,谁也不可例外啊!”

是啊,法律是理性的,法官应该是理智的,任何理智被感情驾驭之时,都是危险时刻……

是的,我有切身教训,所以我写过这样的座右铭:

没有理智的感情是危险的,缺乏激情的理智是平庸的;我应该将涌动激荡的感情潮水筑下坚固的理智堤坝,将冷静理智之躯融入适宜的感性激情。

6月19日  星期五  多云

这些时,有个不想提的话题,一直在我的脑际萦绕,我不想叫它干扰,期盼它能渐渐淡化,但事实是它却愈演愈烈,而且为这种事来打官司者有增无减。

房子的价格一直嗖嗖地猛涨,买卖房子的官司日益多起来了。前几年房价平平时,有人将房子卖了,如今觉得卖得太亏,亏得承受不住了,就想出这馊主意。可是,买卖房子的双方是有合同在先的,既然有合同,双方当履行合同,何以要反悔?告状者是卖房人,理由是这房子卖得不合法,要求房管局解除当初的买卖房子合同。被告者是房管局,房管局是市政府下属的职能部门,这就等同于告政府了。

也是因为房产交易案子增多,行政诉讼庭又忙得不可开交了。官庭长找我汇报,这些卖过房子反悔的人,各行各业都有,其中自由职业者和小市民居多;人民教师、国家干部也不少;就连工程技术人员也有来告状的。据官庭长掌握的材料,来打官司的人多是第一次登法院大门,他们大多数还是老实本分的,从来没想过进法院告状,可是这回不行了,因为前几年卖出的房子太便宜了(应该是合理的价格),哪里想得到,如今的房价这么高,高得翻了一番,有的竟然涨到原价的三倍了。如此离谱的价格差弄得卖房人全家不安了,爆发“战争”了。当初主张卖房的人成为罪人了,成了众矢之的,有的还被骂得狗血喷头,有的竟然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的,连个正常生活都过不成啦。唉,想一想,谁能眼睁睁地吃这哑巴亏,几十万元、上百万都亏里了呀。当一种事情出现太离谱、太不合常理、太叫人痛心疾首、太意料不到的局面时,当会使当事者的心理承载不住这种意外的压力!一旦走至这步田地的人,就可能搜肠刮肚,寻觅怪招,以解心头疼痛。别说当今又有一些律师会搞“普法”行动,劝导人们用法律武器维护自身权利,可是,告状者怎么忘记了“诚信”做人。也许当一个人不讲诚信,当这个人成为众人唾骂的对象,可是当一群人都不讲诚信时,还有人去抨击这一群人吗?如今流行一句这样的话:“兴啥啥不丑,跟着大伙走。”看来,去告政府不该允许这种房子买卖行为的事,已蔚然成风啦。这里,并非说告状者、反悔者都是对的,是令人同情的,至少他们本身是存在某种偏见的。官庭长向我介绍了一个特殊告状者,他是南至市某乡镇的纪检书记,此人不仅是国家干部,而且是担任党内重要职务的人。他告房管局的理由是,他当时卖的房子,房管局就没有认真审查这房子的来龙去脉,房主并非他一个人,而是他动用了权力,偷盖了乡里的行政公章,为房子作了伪证,使他成为房主,方取得卖房资格,如今房主的另一半坚决不同意……

哎哟哟,看看这个告状人,这不是自己告自己呀!如今的人呀,怎么连脸都不要了呀,见钱眼开也不能不要脸呀!好了——好了,我向官庭长摆了摆手,让他别再说卖房人和告状人的故事了,这样弄下去我的脑袋要崩溃的,我为这号人汗颜。这种买卖的事,也似下赌场,能赢得起,也该输得起呀!他们买房赚了大钱,恐怕这会儿不会来找政府说事吧,只能是在家偷偷乐吧……

我不想再说告状人打官司的故事,那故事可谓千奇百怪,各有各的奇特各有各的怪法,但不值得玩味欣赏。我倒是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故事?完全是人们太爱钱、太财迷、太不讲诚信吗?还是房子市场出了问题,出现怪象?还是政府一方……我曾因房市问题与政府有关官员交流过,那位分管此项工作的官员这样说:

“如今是市场经济,遇到问题只能去找市场,不能去找市长啊!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嘛,唉,有些人还是计划经济时期的老观念,遇到麻烦就找政府说事,如今是市场经济嘛,是公平交易嘛,政府一没策划开发商卖房,二没忽悠老百姓买房。”

“可是,政府也应该宏观调控啊,市场经济并非政府撒手不管不问吧。”我这样提示一下,因为我没有对时下房市做过调研,不能凭猜测说话。

“唉,有些人只知房价涨了,他不知如今上级要求,南至市上缴的税款也嗖嗖地在涨呀!这税金可是硬碰硬的东西,都是真金白银啊,要如数上缴国库的呀!咋的,这事能靠吹糖稀吹成不成,这得靠真打实干,还得硬拼才成呀。房价涨税金才能涨嘛,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都是些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叫他来政府主持一下工作试一试,嘿嘿……”

我承认这位政府官员讲的有他的道理,我也承认政府的难处,完成上缴税金与财政收入是硬道理,谁不当家不晓得个中甘苦酸辣。可是,我还是不能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我想跟他谈一谈国外对房市的通行手段。也是工作关系,这些年我没少关注其他国家的房市概况。可是,当我欲说此话却又闭上了嘴,我知道他对答的话当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每个国家的政府行使的手段都是对的,但无论哪种手段是不能相互通用的,云云。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国情”王牌,当可抵挡住一切异议的。

我不想为一场无结果的对话浪费时间,我只能保留着自己的一些看法,边观望边思索着。其实,全世界对房价有一个通用的潜规则,即按三口之家来计算,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四年到六年的全部收入,应该买起一套适宜他们居住的房子,当然是根据买房者的职业、地位、收入来讲。像欧美国家,大多是五年至六年的收入即可,不足部分当可向银行申请贷款,而亚洲的新加坡,买房可能更容易些。这样的规则,不会因为买房影响到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或造成过大压力而降低幸福指数。

我还从诸多资料与异国生活工作的校友那里获悉,他们的政府如何宏观控制房价。像德国的政府,对房地产行业有硬性规定,卖房者的利润不能超过百分之十,如果超过,政府当亮“黄牌”警示,如继续超过,甚至更多,当亮“红牌”罚出房地产行业,甚至处以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不想再赘言各个国家对房市的招法,但是有一点很明确,任何政府都明白,房子这种商品不比奢侈品,奢侈品是面向高端有钱人的,房子是面向广大公民的,一旦房价涨得离谱,尽管政府收到高税金,房地产老板发了大财,可是这世道就失去了民心。老百姓是一个国家的基础,犹如一座宏伟大厦,庶民百姓是形成大厦的基础的基石,如果一块块基石都抱怨、烦恼、气愤、消极起来,会酿造不可估量的负面效应。它比老板发大财,政府增加财税收入这种赢法要利害多了,是它的负面效果太大了。实际上这种结局是政府最大的败笔。

我大概知道得多一点的是,中国的买房人缺少理性,他们不知道当房价离谱时可以不买,可以去租房,也可以想其他办法,为什么要勒着裤腰带去买房,去为一套房子做二十年三十年的奴隶,划得来吗?我还知道,这些宁当房奴的人,有一种思维,赶紧买吧,眼下不买,日后价还要涨呀……其实这话是卖房人(老板)与某些幕后策划者(这里不写他们的身份),加上某些合伙做事的与媒体人联手的一种宣传鼓动,或叫忽悠更准确些。他们会讲,土地不可再生,用一块少一块,房价只会越来越贵,永远不会掉价,买吧,买吧,快买吧,买到就是赚到……

唉,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能上当受骗,只要用脑袋多加思索,倘若去用十五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光阴方能还完房贷,你还要那玩意儿干啥哩?你的青春,你的血汗,你的欢乐和精力,仅仅为了一套房子就完全泡汤了,真的不行呀,真的不值呀,真的只有十二分的傻鸟才干这事呀!因为你们不知道,如果大家都不上这当,都不被他们忽悠,之后呢,房子卖不出去了,卖不出去不是因为房子没有市场,而是因为价格太离谱,太不合市场规律,太不近情理,这时间,房价自然掉落,只有落到合理价格,人们方动手买房,这叫理性市场。

其实,任何一种怪胎的诞生都有其系统的谬误链条使然!所以讲,谬误的成功,是由系统的谬误工程,一环扣一环的运转,最终方成功的。不是吗,倘若只有卖房人在市场高喊高叫,没有买房者踊跃跟进,能成吗?这种成功实际是一种失败,是双败!我不明白,世上还有什么比不得人心叫更大的失败,还有啥能使老百姓骂街(怨声载道)骂娘更令人痛心疾首!

我相信,而且坚定地相信,畸形的房市当回归理性,它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倘若时间过于漫长,漫长得足以令正常人心理变态扭曲,足以使发财者利令智昏,足以酿成基石的破碎不稳,足以弄得华丽宏伟的大厦摇摇晃晃,足以让明察秋毫的上苍看不下去了……唉,到那时刻,一切都已晚矣!那时刻,无论哪方,不仅没有赢家,且都败得很惨……

6月23日  星期二  多云

又是一起使我震惊的案子,检察院已将嫌疑人的卷宗送至法院。这是一起杀人案件,而且是灭门杀人案,一家三口瞬间被凶手杀了!作为法官,特别是坐上院长交椅的法官,是不会对各种案件恐惧和震惊的。因为接触这类故事太多的缘故,也就有点习以为常的麻木,更别说有惊奇和新鲜感了。之所以说这个案子惊奇,是因为凶手超乎寻常地卑劣和愚蠢。简单说,就是要犯罪也不是这种犯法。不是吗,当嫌疑人去敲诈和窃取对方金钱时,一旦对方配合你,使嫌疑人获得到了猎物,这时还能再杀人吗?杀掉将金钱亲手交给你的受害者,这种行为已沦落到与野兽同样的兽性,这不仅没了一丝儿人性,更少了人的头脑。本来只是个抢劫罪或盗窃罪,而且目的已经达到了,却又要去犯故意杀人罪,多么的愚蠢啊,连野兽也不如呀。本来双方都不该丢掉性命,可是因为嫌疑人的愚蠢加兽性,竟然酿成一个幸福之家的灭门惨案。两个该千刀万剐的嫌疑人,倘若稍稍有点儿头脑,就不应该酿造如此大祸,自己也不至于如此送死。悲哀啊!悲哀啊!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希望嫌疑人别那么愚昧无知,别那么愚蠢笨蛋,能多少有点儿头脑,也能少制造些悲剧,少给公检法司找点儿麻烦。至于嫌疑人的残忍与兽性,皆是愚妄的大脑与变态的心理使然。

案子很简单,一个饭店兼带舞厅,生意兴隆红火,也是远近知名的吃喝玩乐好去处,女老板衣着时尚,珠光宝气,脖子上金光闪闪的项链与手指上的钻戒,及款式新颖的耳环,都显示着她的财力。每日载着她穿梭于市井闹市的敞篷轿车,常常令人驻足注目。有弟兄俩做生意赔了本钱,就此走上了歪门斜道,准备去抢劫或偷盗有钱人,以补偿赔了的本钱。本来,年纪轻轻的男子汉,完全可以重新选择赚钱的门路,以诚实的劳动挣钱,可是,失去道德底线又大脑简单的人啊,一心想一夜发财致富,走短平快捷径,就满大街寻觅捕捉猎物。就这样,经过几番寻觅调查,女老板被跟踪了,很快,他俩弄清了女人的行踪,就准备了刀具、背包袋及粘嘴巴的胶带等,在一个傍晚跟踪女人到家门口,女人哪里知晓灾祸欲从天而降。她像往日一样随手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刚刚迈进屋子半个身子,那弟兄二人就随她突袭而入,一人紧紧抱住女人,一人迅速将屋门关闭,并告诉女人,他们只是要钱,只要老老实实给了钱,就人走事了,互不相干。女老板打量着面前两个不速之客,都是人高马大的壮实男人,知晓自己身单力薄,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就满脸赔笑道,哟哟哟,我以为啥大事呢,俩大兄弟手头紧,言一声就中,何必动这干火。都是在江湖上混的,谁能没个一时作难的事呀,跟大姐说一声嘛,俺还能不帮兄弟的忙?松松手,叫大姐给你们找钱呀。

大笨蛋兄弟俩没想到女人这么好说话,还这么义气,就松手了。女人真的走到放保险柜处,打开了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摞人民币,说:“对不住了,不知道你俩今个来,这里只放5万元现金,来,不信你们看看。”女人将保险柜门敞开起来,示意叫他们过来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用看吗,5万元也不算少了,那个年龄稍小点的货就赶紧抓住五摞现钞往背包里塞,边塞边嘟囔着:“唉,俺俩赔了十几万哩,还是差些……”他是想一次性把做生意赔的钱弄个够吧,那个当哥的倒是没做声。

女人却听得有心,她是个明白人,这时间还有啥理可讲,只要保住平安就是万幸啊,就接着话音道:“给,我这儿还有一张卡,是工行的,里边有十万元,密码是6个8。”便将一张银行卡放到迎门的长桌面上,示意那男人装起来。

俩男人也许没想到这钱弄得这么顺手,就异口同声地说:“还是老板呀,财大气粗。”那个当弟弟的就顺手将银行卡塞进背包里。女人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欲作送客状,她觉得今天总算把这俩盗贼打发走啦。

谁知俩男人只是耳语一番,并没有走出屋门,弟弟那货从背包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具,二话没说,就对准女人的心窝猛刺过去,没等女人喊叫一声,人就当场毙命了,鲜红的血流淌出来。也是太不巧了,恰恰此刻,女老板的丈夫领着十岁的儿子开门进屋,没等父子二人反应过来,凶手一刀刺中男人要害,拔出刀具,随手刺死了孩子……

这一切,在卷宗里记录得清清楚楚,是公安干警逮住俩凶手时,他们的口供。令我不安的是,俩凶手作案后竟然逃之夭夭,一直逍遥法外。而女老板给他们的银行卡与密码,无论是十万元还是密码,都是真的。俩混蛋将钱花光了,又故技重演,在另一个城市跟踪一个银行行长,企图再次获得重金,谁知那行长不是那女老板,他有勇有谋,竟然声东击西,唤来公安救兵,当场逮个正着。俩凶手被关进看守所之后,在公安干警的审讯中,为达到坦白从宽的目的,方道出杀死女老板一家三口的罪恶……唉,如果不是企图抢劫银行行长东窗事发,想如今这俩罪犯还继续在犯罪的路上哩!太危险啦!

一个多么简单又多么明了的案件,无论是合议庭还是审委会,审理的结果只能是对两个凶手执行死刑,俩凶手是死得活该,死有余辜。让人遗憾和不幸的是女老板一家,这是一个幸福温馨的三口之家,他们双方肯定还有父亲母亲,他们的意外死亡,无论对这个家族,还是对社会,都是万分的不幸。其实,即使两个凶手企图抢劫钱财,也不应该导致如此惨剧啊,唉,如今的罪犯啊,手段怎么如此低劣愚蠢,这是怎么啦?罪犯也不像个合格的罪犯,罪犯也该有罪犯的诚信,既然已经拿到了想要的钱财,既然有言在先,只要拿了钱,就人走事了,互不相干。可是,罪犯却出尔反尔,得了钱又捅刀子,一个活生生的家庭顿时灭门了,两个兽性一样的罪犯也搭进了两条小命。

6月26日  星期五  小雨转中雨

南至市的确是一个出新闻的地方,所谓新闻,泛指生活中发生的最新的故事。由于它的新,方能被人注意。然而能称得上合格的新闻,并非只新就中。今天,出现在南至市的新闻一是新,二是奇,三是离谱。以新闻概念的要求,这新闻够质量,且质量甚高。它不仅吸引眼球,且让人惊讶,甚而不解!

今日凌晨3:00,南至西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死伤百余人,在井下当场炸死了37人,送往医院抢救中又死亡18人,现正抢救的四五十个人……

啊!死这么多人,这瓦斯炸得不轻哩!

西山煤矿不是早就叫关停了吗?谁不知道,那是个瓦斯矿,继续生产不安全呀!

是啊,是啊,关停时煤炭局说,得啥时间把安全设备上齐了再开工。

这就奇了怪啦,既然关停着,咋会爆炸!关停的矿,是不准矿工进入的呀……

而且,对西山瓦斯矿的关停,是下过红头文件的,从江北省煤炭厅,到南至市煤炭局,直到西山区煤炭局……

6月29日  星期一  阴转多云

谁要敢说咱们的政府行政能力差,工作效率低,那是他真不知道政界这架机器的底细。也许敢说此话的人没有进入过政界。这不,上星期五出的事故,今天(星期一)已经将这起事故的来龙去脉理个一清二楚,刚过三天时间,效率不能说不高,能力不能说不强。

西山煤矿属于易出重大事故的瓦斯矿(一般都这样称这类矿),政府有言在先,西山煤矿不许再开采了,必须经过严格规范的技术改造,得将一切可靠的安全措施与预防性设备做好之后,报送各级管理部门与主管安全局,经核查批准之后方可重新开工采掘。

可是,为什么这个西山矿在没有经过规范的技术改造,也没装设预防性的安全设备,就悄然地挖起煤了呢?

这两天的调查结果说,因为近段时间煤炭价格出奇地往上猛蹿,每吨煤价竟然比原来高了三四倍!价格一旦离谱地猛涨,就可能引发某些人的离谱思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把大把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不赚吧。南至市许多矿(不仅是煤矿)早已由地矿局为开矿人办了采矿许可证,这些人都是合法合理的矿主,不只是采矿许可证,还有税务、工商、环保等等各个领域的证件一应俱全。如今这世道,有人光知道鼓捣房地产赚钱多,其实去捣鼓开矿,比想方设法弄块地盖房子卖房子挣的多多了。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将有油水的矿弄到手的,凡能成为矿主(老百姓称这号人物为矿主)的人,都是颇有智商又有情商再加智和情之外的出奇绝活者。这么说吧,一个能赚大钱的矿主,他能干成一般人根本连想也想不到,连做梦也梦不见的故事。

别奇怪,别不信,奇怪吗?是你见得少,不信吗?是你没遇见。这种人才在南至从来不缺的。把瓦斯矿重新启动,公然叫二三百个矿工下到井下深层,没明没夜地采煤,这个矿主就属于能把死人弄活的“人才”之一,注意,是之一。在南至,这种人才绝非个位数,具体多少,因我无精力也无本事统计,目前尚得不出正确答案。这个弄瓦斯矿的矿主绰号叫“十三能”。所谓十三能也,是说他的能,他的点子,他的手段,都是超级的,超常规的,一般一年是12个月,一天白昼时间是12个钟点,人的属相是12个生肖,就连国外说的星座也是十二星座,等等,这家伙能被冠以十三能,可见绝非一般能人之辈矣!

是的,十三能有一般人没有的本事,他早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但是,他还是不知足,还是有“追求”,他的座右铭就是人活着的目的,就是要赚更多的钱。有人问过他,何为更多,应该有个数字吧?他说,更多就是更多,当你有一千万了,还有比一千万更多的钱呀,当你有两个亿了,还有三个亿、五个亿、十个亿啊,哪里有什么封顶的数字。

其实,在瓦斯矿爆炸时,十三能的矿已经昼夜二十四小时地挖掘煤炭三十二天了,钱已赚得盆满钵满了。可是这种人不会见好就收的,只是义无反顾地要赚更多的钱呀。

瓦斯矿不是明令禁止启动开采吗?不是有红头文件挡驾吗?好吧,文件既然是人写的,文件就能被人移开。在十三能眼中,这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十三能研究一下控制瓦斯矿的官员链条,他发现从下而上是区煤炭局、市煤炭局、省煤炭厅,负责监督煤矿状态的是地方政府的乡、区,市各级官员,另外有各级分管安全生产的局委。好了,只要这根链条的各个环节转动起来,不再发卡,链条的每一根每一节都能运转自如,矿井里的煤就可以开挖了。咋能叫长长的链条顺当地飞转起来,当然是该加油的加油,油要加足加够加公平,不然,哪一节捣起蛋来,就能卡住“脖子”,当然重点部位不只是加油,还得有另外的处理手段,但是,这种操作必须十分绝密,否则将一败涂地。

这叫重新启动采掘工程,怎么实施,十三能明白,这得从上往下捋,才不至于使重启工程夭折,弄成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恶果。他想了又想,决心终于下了,是啊,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他弄个100万元的红包,直接砸向了江北省煤炭厅分管矿山的副厅长,正如十三能所预料,这厅长一下子就被砸趴了,之后又按级别按权力,按可能做出的贡献大小分出若干档次,将不同分量的红包分发给市、区、乡各级手握权力的人物……

接手红包的“长”字辈们,一个个就像痛饮了一斤多茅台酒,都欲醉欲仙地找不着北啦,都稀里糊涂说起胡话了,都示意十三能,这事我不知道,也没看见,你想咋弄就咋弄吧,反正那煤是在偏僻的西山,只要上边没人来视察,就没事吧。这话虽然说得并不硬气,但意思已表达清楚了。他们当官的都不管啦,这西山矿就成了十三能的独立王国啦。

谁知,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在宣布西山瓦斯矿禁采之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防止有那吃了豹子胆的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闯人命关天的险关,市里就命乡政府组织个临时班子,叫西山矿禁采(煤)办(公室),办公室设在西山矿原行政管理区。虽是临时机构,但编制齐全,办公室设一正两副(主任),为防止值班疲劳,特分为早中夜三班轮岗,三位主任各带一班人马。工作做到如此田地,不能说我们的政府不重视、不认真对待西山矿吧。可以说,政府已把禁采的事做得天衣无缝了……

倘若是正常人,一般人,即使做梦都想发财,见这场合,也会偃旗息鼓,放手作罢。可是,这班正规军面对的是十三能,十三能虽不是体制内有编制、有出处的正规军,他只能算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居无定所的游击队,可是,这游击队往往能把正规军打趴下的!他查了查这个临时办公室,一共有多少个兵,又算了算三个将各带多少兵轮岗,之后,心中有数了,摆平这帮将士,也花不了多少(钱),只要井下采煤机转动起来,这点钱连个鸟毛都不是。就这样,他让手下人按人头数包了足够的红包,每个包中塞了1000元人民币,至于三个将,每人按3000元,包好后又想了想,不行,主任与副主任得有点区别,没听说过嘛,百口之家,也是一人当家,关键时刻还得主任下决心,副主任哪有不顺从的,谁跟人民币有仇呀。这样,他又额外往主任的红包里多塞了2000元……

方案定夺之后,下边是如何落实了。十三能懂得,别看只是去送红包,其实里边大有学问。他知悉接手红包人的心理,哪里有不讲一点规则的人,更少有不要脸皮的人,至少是在阳光之下吧,事情不能做得太露骨,只能是一对一地将红包交与对方手中,还得说这事只有你和我俩人知道,决不能叫第三者知道呀云云。最终还补充道,只要矿井下边采一天煤,就保证会有当天不菲的生活补偿津贴……开始,接红包的人真相信送红包人的鬼话,后来,当这班人马察觉大家都变得懒洋洋啦,都在值班时间去聊闲谝,下象棋、打扑克,甚至下山办私事啦,也就明白并非仅自己收了红包,但大家依然闭口不语,为收红包事相互保着密。

沉静安睡的瓦斯矿又轰轰隆隆地干起来了,运煤的车辆又车水马龙起来了,寂寞萧条的西山生活区开始繁忙起来了,有生产,就有生活,有人员进出,就有消费市场。这里的人都知道,西山矿是偷偷开工的,这里人都明白,这开工的事要保密,一旦叫领导知道,西山所有的三产市场都会立马关闭,何止只是井下采煤呀。这里哪一个人都需要人民币养家糊口,哪一个人跟钞票都没有怨气和仇恨呀,可怜的是,南至市的主要领导不知道这事,真的不知道,无论是市长还是书记……

直到西山矿爆炸啦,直到几十号尸体堆到了矿山,直到救护车嗷嗷叫着开进西山矿……唉!当南至市的领导,真难呀!南至市,真难治呀!

本就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的案子,它就要出现,它的出现不只是死了那么多本不应该死的矿工呀,也不应该毁掉那么多本不应该毁掉的干部呀(下一步肯定要审理并判决各级贪赃枉法的官员)!这种事要讲给那班德国法官听,他们哪里会相信是真的呀……

唉,又是一起不可思议的案子,像传奇,又像故事,但它是事实。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焦述,国家一级作家。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代表作有《市长日记》《房子房子》等。作品获“河南省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北方八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全国优秀畅销书”等二十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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