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傅聪在云南
2013-04-23姚曼华
文/姚曼华
傅聪与徐振东(摄于1983年访昆演出后)
云南人中,喜欢艺术的为数颇多。记得1948年我读高三时,就有一批热爱音乐的朋友,大家有机会便相聚,或拉小提琴,或弹钢琴,或独唱、重唱……其乐融融。有一次,聚会中出现了一个名叫傅聪的少年,他弹奏了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首),琴声之动人、技巧之娴熟,令在场者大为惊喜。由于当时昆明相当闭塞,钢琴极少,请老师也困难,更无机会听到名家演奏,傅聪的到来无疑很受大家欢迎,当场还有人赞扬说:“来了个神童了”。
自此,傅聪就不时地参加我们的活动了。据介绍,他在上海曾跟意大利著名钢琴家、指挥家帕奇学过三年钢琴,是1948年秋随父亲傅雷先生及全家来到昆明的,当时在越秀中学借读。
1949年至1950年间,昆明一些爱好音乐的朋友常在锡安圣堂和万钟教堂举行音乐会,傅聪总是既独奏,又伴奏,丰富了音乐会的曲目。1949年底昆明解放后,成立了昆明市委文工团。在其领导下,这伙音乐朋友又筹建了红旗管弦乐队。这是昆明的第一个管弦乐队,由叶俊松先生任指挥,因内战中断了学业的曾祥华任首席小提琴,演出颇为频繁。傅聪也都积极参与其中,和昆明的“音乐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1950年秋,我由云南大学文史系转入外语系二年级,适逢傅聪以同等学历考进外语系。据说,他英语考得99分,数学成绩则相当差。但学校还是录取了他——这说明当时云大还真有“伯乐”,这做法也的确利于培养人才。外语系一二年级有的课是共同的,在高大的教学楼会泽院顶层的小教室里上。因此我常有机会见到傅聪。他穿一件浅咖啡色西服上衣,一条牛仔裤,头戴一顶法国贝雷帽,看上去挺洋气也挺帅气。他英语的基础不错,发音准确,接受能力强。可能是由于所学内容有的对他太浅,我曾在上课时见他自画五线谱作曲。课间休息时,他较喜欢扶在会泽院楼顶平台边的石栏上,独自眺望远处的滇池和山峦,不大和同学们说话。那阵子,学校经常组织同学们上街游行,宣传党的政策。傅聪也在游行队伍中。他还是穿着那件西服上装和牛仔裤,头上仍是那顶贝雷帽,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当时有个别女同学,解放前穿戴得十分考究漂亮,解放后不知从哪儿找来了旧衣服旧布鞋,全身“焕然一旧”,以示“革命”。和这样的同学相比,傅聪的“老一身”给我的印象倒好得多。
有一次云大的同学们在校门口集合,准备去游行。我看见傅聪的颧骨处青着一块,看来是与人打架了。他身边站着一位眉毛浓浓、气色很好的同学,正与他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有人告诉我,那位同学自告奋勇地充当傅聪的“保护人”,对傅聪极好。上海解放后,傅雷先生携全家返沪,光留下十五岁的傅聪一人在昆,他确实需要一个保护人。
一天,系里要我赶快组织外语系同学练唱一首歌曲,说云大学生会不久要举办一场晚会,各系都要出节目。接到这个任务我很着急,赶快求人、拉人,弄了半天也只有十来个同学愿意参加,其中就有傅聪。我们在校园的一块草地上练了两个多小时,傅聪唱得很认真,而且一直坚持到底。这件事大大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原先,我总觉得他有些傲气,其实,他是很容易接近的,对大家的事也肯出力。
那时,与我同一老师学钢琴的恩光女中学生童永和与我来往较多。她告诉我,傅雷先生到昆后,从朋友处得知她家有钢琴,便带着傅聪拜望了她父母,希望能让傅聪到他们家练琴。她父母欣然允诺。故傅聪与她家挺熟识。还听永和讲,傅聪用钱没有计划,有时钱花光了,就典当一些生活用品,直到收到父亲的汇款再去赎回。这期间他便饱一顿饥一顿,还饱受蚊子的叮咬。永和的母亲看到傅聪的胳膊被叮得红一块紫一块,很是同情,便给他购置了铺盖和蚊帐,也常约傅聪去家中吃饭。有两次,永和把我也约上了。于是我们在饭后就能聆听傅聪的弹奏;高兴时,傅聪还边弹边唱自己作的曲子《春天》和《船夫曲》。虽然是小曲子,却很有创意。
据傅聪少年时的朋友徐振东回忆,约1949年初,锡安圣堂请傅聪担任赞美诗的伴奏,徐的家就住在教堂对面,他常去听赞美诗,后来又参加了唱诗班,于是就和傅聪相识了。傅聪经常在下午放学后到教堂练琴,徐便悄悄坐到最后一排椅子上,静静地欣赏傅的弹奏。整个教堂就他们俩,一个纵情地弹,一个尽情地听。徐认为,傅聪演奏的最大特点就是富有感情。不论是贝多芬、肖邦、李斯特还是其他大师的作品,他都投入了那么多的理解和热情,因此异常动人。傅聪有时也和这位忠实的听众交谈对乐曲的一些看法。徐振东还记得,傅聪对他讲过:李斯特曾和安东·鲁宾斯坦探讨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究竟要表现什么内容?也许是受到这个问题的启发,傅聪在弹奏《月光》时,对每个音符、每个乐句都琢磨得很细,乐曲在他手下弹得既哀婉又充满激情。不管这样的诠释和作曲家的初衷是否相符,但他从小对乐曲就能如此深入钻研和认真思考的精神,却是极其可贵的,这也是他后来取得辉煌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那会儿,徐振东已学了几年小提琴,特别练了几首曲子请傅聪给他伴奏。傅聪伴奏后,一一指出了他的毛病,如哪些地方节奏不对,哪些地方感情处理得不当等等,使徐感激不尽。他们的友情也更为加深了。
徐知道傅聪手头不宽裕,于是劝说母亲,让傅来教他弟妹钢琴,以增加点收入。教了几个月,徐的母亲坚决不赞成孩子们学琴,徐又只得硬着头皮请傅聪不必再来了。十分重感情的徐振东说,他“为此事在心里内疚了半生”,但傅聪却毫不在意。徐还说,在他们结识的两年中,他发现,“傅聪最大的特点是为人善良、真诚、有正义感,对音乐具有极大的热情”。
这期间,傅聪的生活中起了一阵涟漪。一个女孩热烈地爱上了他。他本无任何想法,但他那少年人的心终被对方的热情点燃了。据徐回忆,傅聪开始讲究起打扮来,有一次还向徐借领带,并让徐教他打。很快,傅就与女孩相爱了。一次,圣乐团和唱诗班组织郊游,吃饭时不见了他俩。一个伙伴去找,竟在一丛树后看见他们正在接吻!之后,大家练习《弥赛亚》时,唱到“King of kings, Lord of lords”时,大家便开玩笑地改唱:“kiss of kiss, love of love”……傅聪恋爱了一段时间后,决定终止这一感情。他很认真地向女孩告别道:我现在的生活正进入《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第四卷,这段时间的克里斯朵夫没有谈恋爱,而是接受着生活的更多磨炼,我的生活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好友们在滇池游泳,右起第1人为傅聪(约1949年)
1950年的圣诞节,锡安圣乐团和恩光女中歌诗班在锡安圣堂演出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傅聪担任钢琴伴奏。由于曲子很长,不记得是谁推荐我分担一部分伴奏。我勇敢地承担了,傅聪也很高兴与我合作。现在想来,那时我虽学了几年钢琴,但只不过能把谱上的音符较准确地弹出而已。与傅聪真正理解、深刻表达乐曲的内容及其高超的技巧相比,差别就太大了。不过,当晚的演出很是成功,反响十分热烈。把这部大型世界名曲首次介绍到昆明,应该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全体演出人员和傅聪功不可没。
《弥赛亚》演出后合影(一排左起第8人为傅聪)
1951年初夏,傅聪一心想回沪继续学习音乐。为解决路费问题,经他的好友曾祥华、徐振东等的倡议和组织,傅聪举行了一场募捐音乐会。昆明的音乐朋友和云大的同学们都慷慨解囊,结果音乐会的收入大大超过了路费所需。音乐会上,傅聪激情满怀地演奏了肖邦、李斯特和约翰·施特劳斯等大师的名曲,还同青年小提琴家曾祥华合奏了一曲。不少听众热泪盈眶,依依惜别……
多年后,云大的一位老同学和我谈起已成为国际著名钢琴家的傅聪时,还对我说,那次音乐会让他生平头一次看见了钢琴,才知道在钢琴上能奏出那么美妙的音乐,令他大开眼界!他认为,傅聪对普及和提高云南的钢琴艺术水平是有贡献的。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抗战后期,马思聪等著名音乐家虽曾来昆明演出过,但可惜仅是两三场公演。能在近三年的长时间内,把真正的钢琴艺术传播到昆明的许多角落,傅聪还是第一人。
从傅聪方面来讲,当年在昆明虽不像在上海那样有条件学习钢琴,琴艺较难得到提高,但他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领略到了与上海截然不同的祖国边疆的风貌,开阔了视野,认识了那么多真诚爱他、对他实心实意的朋友。他离开了一切都能指点、照顾他的父母,饱尝靠自己的力量应付各种困难的艰辛,锻炼了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些对他后来的成功应该说是颇有助益的。傅聪十分怀念云南。1983年他重返昆明演出时,曾说: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忘不了许多甘苦与共的友人,忘不了他们的支持和鼓励……一同来昆的傅聪的弟弟傅敏也说,“没有当年昆明的朋友的支持,怎么会有傅聪的今天——‘当今时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之后,他还多次到昆明访演过。不论是到昆明还是到北京演出,傅聪总是高兴地会见云南的故旧。童永和的哥哥上英国,傅聪在伦敦家中招待他食宿;1985年10月,傅聪担任华沙国际肖邦钢琴赛的评委,适逢我在我国驻波兰大使馆文化处工作。当他来使馆看望我国选手时,还向我问及昆明老友的情况。傅聪深深地爱着云南,云南的友人们也深切地关注着他的一切。(本文承原云南省文化局的徐振东先生和女儿徐洁提供不少可贵资料及全部图片,特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