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则
2022-04-29曹学林
曹学林
踩呀踩
环溪村有一支高跷队,十几个人组成,领头的叫晏云飞。每逢到了庙会集期,他们就会出动,主动去表演一番,开始只是为了玩,满足表现欲,不为钱,不靠这个吃饭。后来名声大了,就有人来请他们,参加旅游节呀,民俗会演呀,开张庆典呀,等等,有政府部门,有私人老板,每次,邀请方都会给他们劳务费,虽然不多,但是他们很开心。一来二去,他们就知道,这东西也能弄到钱,索性扯起了个“云飞高跷队”的名号,专门做起这个生意来。
环溪村是个四面环水的大垛子。垛子上有一条宽宽窄窄、弯弯曲曲的河道,连通着东西南北四个庄子。这河道,忽而在人家屋前,忽而又钻到人家屋后,有的比较狭窄的地段,被密密的绿树遮掩着,根本看不清它的流向。本地人只要一条小船,从西庄下河,七撑八撑,很快就能撑到南庄、北庄,最后在东庄上岸。外人如想撑船从这条河道里行走,三绕两绕,从哪儿下河的可能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根本走不出去。因此有人又叫这个垛子为“八卦垛”。而“环溪”之名恐怕也是由此得来。
自古以来,环溪村就有踩高跷的传统。有多古?村里老人们讲,朱元璋跟张士诚争天下的时候,就有了。据说由于这里地形复杂,张士诚曾在此屯兵数月,为慰劳兵士将领,渔民们用长木跷绑在腿上,下湖捕鱼送到兵营,又在兵营里踩着木跷跟士兵们逗乐。这当然是传说,是不是真有其事,谁也不知道。不过,这里有个三月十八庙会,庙里供奉着张士诚神像,每至会期,东西南北四个庄子举行“四庄大会”,都要抬神像,迎菩萨,敲锣鼓,放鞭炮,烧高香,表演狮舞、犼舞、花船、花担,其中踩高跷是必不可少又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目。每当这时,晏云飞跟他的高跷队就成了明星,出尽了风头。
不过,晏云飞却不承认他的高跷是当年渔民踩着木跷跟兵士逗乐而传下来的。他的高跷是祖传,最早要追溯到他的老祖晏子,那可是春秋时的一代名相。曾有一次晏子出使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人笑他个子矮小,他就给自己装上一双木腿,去朝见国君,还借题发挥,狠狠挖苦了他们一通,从此对他再也不敢小瞧。晏云飞认为,就是从那时,高跷流传下来了。而他也不是环溪本地人,他的祖籍是北方的,在他太爷爷辈上,流徙到这里来的。每当晏云飞说起这些时,其他踩高跷的人就笑,不相信,说他吹牛。晏云飞就说,别不相信,我的高跷与你们的不同,当年我太爷爷刚来时,曾跟你们这里踩得最好的人比试过呢,我爷爷,我父亲,哪个不是踩高跷的一把好手?谁有我父亲踩得高?现在我的几手绝技,你们谁会?谁敢?谁来得了?
“来不了,来不了!”那些人立即摇头。
确实,晏云飞的高跷踩得好。
这高跷,一般是分组表演,一人组表演济公,三人组为刘关张结拜,四人组为渔樵耕读或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五人组为五路财神,八人组为八仙过海。过去庙会上腮穿钢针、手舞钢叉的马皮,也有腿上绑着高跷,在迎会队伍里跳来蹦去的。还有,这高跷还分文、武,文的表演定场,武的则要劈叉、摔叉、打旋风脚、翻跟头、拿大顶、鹞子翻身等。再有,就是比跷杆长短,一般高跷木桩一米多高,也有两米甚至三米高的,谁能踩得高,谁就本领大、功夫深。高跷队游街时,矮的在前,高的在后,矮的以表演为主,高的以行走为主。
晏云飞踩得好,好在哪里呢?晏云飞一是能踩高木桩,两米以上,甚至三米的也踩过;二是会武的,劈叉、翻悬空跟头、拿大顶等没有一种不会的;最最重要的是,第三,武的一般是踩矮桩时表演的,可晏云飞踩高桩时也能翻跟头,也能劈叉,这就要点功夫了。另外,晏云飞还特别擅长扮演孙悟空和济公。他表演孙悟空时,腰微弯曲,臂夹金箍棒,以手遮额,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好似发现了前方有妖怪,然后立即搬动两腿,向前踩去,其步伐轻盈,如驾着云朵飞奔一般。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咄,大胆妖怪”的声音,极为有趣。他扮演济公,更是让人忍俊不禁。穿破衣,戴破帽,摇破扇,挎破包,趿破鞋,颈套佛珠,腰挂葫芦,手拿鸡腿,边走边吃,做出各种怪异的动作,忽然地,他会把鸡腿伸到你的面前,那油腻腻的样子,让你反胃得想吐,而他却又缩回去,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啃起来。那搽了白粉、红胭脂的脸和嘴,被油水和汗水涂得水淋淋、油光光的。边踩,嘴里边唱:
鞋儿破,帽儿破,
身上的袈裟破。
你笑我,他笑我,
一把扇儿破。
…… ……
由于有他,高跷队到哪里,都受到人们欢迎,不仅是小孩,连大人都追在后面看。拍照片的更是不得了,庙会集市上人流能挤得水泄不通,负责安全保卫的人前后奔跑,顾到头顾不到尾,吓得脸都白消了,生怕出个什么事故。
本来,踩高跷也就是在庙会集期、逢年过节热闹热闹,图个乐子,谁也没想过以此来赚钱。现在好了,可以赚到钱了。晏云飞神气起来,不但领着他的高跷队四处表演,而且胃口也越来越大,刚开始是只要赚个路费,后来除了路费外,每人还要能弄个小工工钱,再后来就不是这样了,开价愈来愈高了。不过由于他们踩得确实好,找的人还是多的,一年到头生意还不错。
有次,一个老板新办了个灯泡厂,开张庆典上,把晏云飞的高跷队请去了。这老板提出要踩高木桩,最起码三米,嘴上还要含一根红绸,上面是祝贺开业的贺词,要能够看得见。还要能打虎跳,翻跟头,钱放心,踩得高,虎跳打得多,钞票大大的有!
这时,晏云飞问:踩三米的多少钱?
老板说了个数字,确实不少。
晏云飞又问:踩三米再打虎跳、翻跟头,多少钱?
老板又说了个数字,这一次让其他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这等于踩金踩银呀!
晏云飞一跺木桩:“好,成交!”
可是这活儿别的人干不了,就是晏云飞也够呛,不但难度大,还有危险。大家都叫晏老板踩踩算啦,千万别翻。晏云飞什么话也不说,他找了个屋檐头,搭上梯子爬上去,将三米高的木桩绑到腿上,跟其他人一起表演起来,把那文的、武的套路都来了一遍,待到身子骨热起来,双脚也滑溜了,他就走起圆场,吆喝着清出一块开阔的场地,然后猛地一个鹞子翻身,那长长的木跷飞到天上,随着人体的转动,画了一道弧线,又向地上插去。正在他准备落定之时,突然,木跷被一只石子绊了一下,向前一滑,晏云飞重心不稳,向远处重重地摔去……
“云飞——”
众人惊叫一声,急忙奔过去。
得意头马
丁龙喜欢跳马灯,而且每次必跳头马。
丁龙不是一般人,他是大队支书。那个年代,大队支书是什么人?那可是在一方土地上,跺一跺脚,地就会摇动的角色。丁龙从解放初期就当支书,一直当到改革开放,而他支书当了多少年,头马也跳了多少年。
他很得意。
他所在的村子,叫作野马垛,传说是当年岳家军过江抗击金兵设立的军马场。抗战期间,粟裕司令员带领部队在这里休整过,老百姓还为新四军喂过马。这片水草丰茂的垛子上,曾经人喊马嘶、风云激荡过。不知跳马灯这一习俗在这里流传与其有没有渊源。
丁龙十三岁就跟随叔伯爷爷丁宝生学跳马灯。丁宝生多才多艺,不但会跳,还会扎马灯。野马垛的马灯,有9匹马、11匹马,最多13匹马,成单数,其中一匹是黑叫驴。马灯用竹子扎成骨架,上面裹上红、黄、蓝、黑、白、花等各种颜色的布,马头会动,马身会舞,马尾能摆,绑在人身上,奔跑跳跃,活灵活现。如果是在夜里跳,里面还会装上灯。排在马队前面的是一匹高头大红马,叫作“头马”。跳头马的,必须是跳得最好的人,就像舞台上挂头牌的名角一样。“头马”还承担着领头责任,什么时候变换什么队形,表演什么花式,都靠头马引领。还有一个“丑角”黑叫驴,表演者穿着红衣,戴着红花,脸上抹上白粉,搽上口红,在马队里前蹿后跳,插科打诨,增加许多情趣,让人捧腹大笑。
丁龙刚开始学跳马灯时,因为个子矮小,头马撑不起来,看他有点机灵劲儿,丁宝生就让他先学“黑叫驴”。跳了几年,他的个子蹿上来了,长成大小伙了。他再不肯脸上涂得像小丑,跳那个“黑叫驴”,怕人家笑了,他要跳头马。
从此,他就开始跳头马。
跳头马确实神气,确实威风。不但在演出现场受到观众的追捧,就是人家请吃饭,都会享受坐主桌的待遇。更重要的,头马还有个极为荣耀的任务:送头马!
什么是送头马?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流传着一个习俗:新婚媳妇或者结婚几年还没生养的女子,如果在春节跳马灯时,由马灯队给她送个“头马”,保准当年能生个胖小子或小千金。头马,头马,马到成功!这当然毫无科学依据。但不知为什么,确有不少人家送了“头马”后,当年或以后不长时间就养了儿子或女儿。所以,相信的人就很多,每年春节跳马灯时,“送头马”就变得很抢手,往往多少人家都要送头马,而且还有个说法,以正月初一第一场跳马灯的头马最为灵验。
这样一来,丁龙这匹头马就变得吃香了。而其时,他已担任大队副支书,没过两年,又担任了大队支书。他更忙,有时都没空跳马灯,但越是忙,越是没空,能让他送个头马给哪个新媳妇,那简直就是她的幸运了。让丁龙这匹“头马”名声更大的是,凡是他送过头马的,没一个不生养的,这在野马垛成为奇迹,在全公社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少外队的人家也来请他们去跳马灯,送头马。
丁龙更得意!
野马垛三队有户人家,外号钱细头,三代单传,娶了个媳妇,叫李梅花,人长得漂亮,可中看不中用,结婚四五年都没养个一儿半女出来。钱细头跟老婆自然着急,经常指桑骂槐,给媳妇气受。可媳妇却不买账,说是谁没的养还不知道呢,你找你们家儿子去。后来,有人就叫他们也送个头马,不管灵不灵,死马当作活马医。钱细头就同意了,春节前去大队找跳马灯的人。跳马灯的人说,这事得找支书呢,他是头马,他同意送哪家,才能送哪家。钱细头跟老婆晚上就备了一份小礼,摸到了支书家。一个普通百姓,平常哪会到支书家去呀?不要说门不熟,就是到了门上,怎么说话,也不知道呀。还好,两人去支书家,将这一要求絮絮叨叨说完后,支书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行,今年正月初一,第一场演出就安排你们生产队,第一个头马就送你家,回去做好接头马的准备。”
正月初一早上,拜年的队伍还没散去,人们还成群结队在田埂上走动,到这庄那庄恭贺新年,大渠道上就行来一支队伍,锣鼓敲得震天响,马灯队在前面开道,丁支书扮演的高头大红马,气宇轩昂,马铃叮当,走在最前列。到了三队晒场,队长早在那里迎接,群众早就拿来凳子围着场子坐了一圈。这时锣鼓如暴风骤雨,急骤地敲起来,不一会儿,演出开始,一个个花花绿绿的节目演好后,跳马灯压场。观众一阵阵叫好,把过年的喜气推向了高潮,三队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面,队长乐得龇牙咧嘴,嘴巴一直没合上。不停地给演员们散烟,打躬作揖,满面是笑。
演出结束后,马灯队又敲起锣鼓,向钱细头家走去。人们知道是去送头马,小孩子们立即飞奔上前,先去钱细头家报信了。钱细头早就准备好,堂屋里烧起高香,门口准备了一大堆炮仗。“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咚哐咚咚哐……”马灯队还没到门口,突然黑叫驴打了一个虎跳,“嗷嗷”叫了一声,立时,十几匹马跳将起来,丁支书驾驭着头马,不停地向前奔跑、跳跃,嘴里还“驾,驾,吁——吁——”叫唤着。这时的丁支书,完全不是一个干部,好像一个发情的种马,浑身的毛都抖擞开来,他领着一群马,向前一冲一冲,冲到钱细头门口,一齐拥入院内,穿梭游动起来,锣鼓越急,鞭炮越响,跳得越凶,如潮水翻滚,小小的院子挤满了人,热闹非凡。一些小孩子都爬到墙头上去了。突然头马“嗷”的一声,从马灯队里跃出,冲进堂屋,冲进李梅花的闺房,爬上李梅花的床,在上面打滚……这时,钱细头正领着儿子、媳妇跪在家神柜前,向菩萨磕头作揖,祈求菩萨保佑,祈求神马给他送个胖小子呢。而外面院子里的马匹还在跳,鼓还在敲,鞭炮还在噼里啪啦地响。忽地,头马又跳跃到堂屋,然后面对菩萨也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揖,“头马一到,福星高照;头马一到,主家接宝!”
跪着的李梅花,听得背后丁支书的喊声,不禁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支书,这时支书也正好朝梅花看,心里禁不住嘀咕:这钱细头儿媳妇确实好看,以前怎么不知道?边嘀咕,边将“宝”递给钱细头。什么“宝”?从头马身上剪下来的一块红布条,用红纸包着,主家接过去后,要先放到菩萨面前敬香磕头,然后再压到媳妇的枕头底下,还要包一个大红包给头马答谢,也是给马灯队的酬劳。接宝仪式好了后,送头马结束。所有跳马灯的人卸下马架,坐下抽烟、喝茶。客气的人家还会留饭。
李梅花后来果真怀了孕,而且竟然生了个双胞胎。再后来,李梅花当上了大队妇女主任。
不过,没几年,上面撤掉了丁龙的支书职务。据说,他利用“头马”腐化,被人告到了公社。
从此后,丁龙再没跳过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