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化与江南士绅意识变迁
——基于对盛宣怀思想的研究
2022-04-26李居桐
李居桐
(南京外国语学校仙林分校,江苏南京 210023)
一、士绅阶层的近代转型
士绅作为封建科举制度的产物,一般说来是一个具有独特的社会地位与多种社会功能的群体,他们既是知识精英集团,也是政治精英集团。与国家正式权威不同,他们扮演着社会权威、文化规范的角色,运用自己的实际影响力控制着基层社会,提供着乡村生活所必需的思想文化、伦理规范、公共产品和社会秩序,在传统社会的稳定和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功能。1840年以来,西方世界力量运用坚船利炮强行叩开中国的大门,中华文明自发演进的路径被打乱,中国被迫卷入以列强为主导的世界体系之中。面对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经过无数次的顿挫后,中国最终开启了近代化过程。西风渐进不但使得嵌于传统社会结构中的士绅阶层面临着角色身份的转换,更促使他们在维新与保守、中学与西学等一系列中西制度、思想和文化的冲撞中经受着一场意识领域的蜕变。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经济地位,决定着江南地区较早地受到西学的影响,加之江南厚重的儒家文化底蕴和读书传统,使得江南士绅观念世界的彷徨、冲突、整合与变迁在近代思想史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盛宣怀出身于江南士绅阶层,这种群体属性造就了他的思想根柢与文化基因,同时,作为近代中国工业之父和洋务运动重要领军人物,其人生沉浮代表着传统士绅的角色转换,其生命历程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于近代化的宏大背景,因而他的思想轨迹能够映射出那个时代士绅心路历程。本文以盛宣怀的思想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经世致用思想、实业救国理想、科技观、教育理念的分析,展示在这一个风云激荡,充满悖论的历史背景下,士绅阶层观念世界的冲突与转变。
二、中西文化冲撞中的实业救国之路
儒家学说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具有多重品格和特征,既有固守传统,抱残守缺的僵化,又有经世致用,讲求实际的灵活。这种二元性可以引申出或消极封闭,或积极开放的两种不同的对待现实的哲学态度,前者造就了空疏不实,“徒讲义理,不揣时势”的腐儒,后者则培育着“务当世之务,康济时艰”,以及“勇于任事,不务空谈”的精神。在特殊的成长道路和时代背景的影响下,盛宣怀的人生经历中始终贯穿着儒家学说中经世致用的一面。盛宣怀的祖父盛隆是清朝嘉庆庚午年间的举人,属于封建社会中尊孔读经,崇尚儒学的正统知识分子;父亲盛康,是清朝道光甲辰年间的进士,在民族危机的巨大压力下,开始追求经世致用之学,以治事为己任。盛宣怀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一方面承接了传统的文化资源,中学根柢槃深,另一方面接受了研究社会经济、政治实际问题,借经书的所谓“微言大义”进行社会改革的主张。三次乡试失利断绝了他通过科举入仕的念头,而他精明实干的才能,却受到朝廷的重视,甚至连西太后都说“盛宣怀是不可少之人”。这样的境遇,让盛宣怀在随后的人生中始终轻虚空的“义理”之说,而重实在的“事功”。从时代背景来看,西方世界的坚船利炮、工业产品、科学技术、制度规则、思想文化给传统的读书人带来了自中华文明产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带来了抱守圣贤教条所无法解决的各种问题,现实的困境要求务实求真的态度。然而,盛宣怀不是对源自宋代的经世致用思想进行简单的承接,而是将之进一步地发展,即通过不停地实践确认各种手段的有用性,从而追求事物的最大效用,为他心目中的更大的利益服务,使经世致用具有“工具理性”的特征。同时,盛宣怀给经世致用精神注入了新的时代内容,试图在中西文化的冲撞交流中走出一条救国图强的道路。于是,在盛宣怀的观念中,这种新经世致用思想成为一种世界观,一种认识论,一种实用主义哲学,一种应接外部变化的态度,一种开放、包容和豁达的精神,一种改革创新的原动力。这是他所有思想和实践的根基,有了这种观念,便会有实业救国的思想,会有对西方科学技术的虔敬,会有对西式先进教育制度的模仿。对于同时代的士绅阶层来说,只有完成这种艰难的哲学意义上的转向,才会转变不切实际的所谓严夷夏之大防的观念,摈弃华夏中心思想,保持一份对异文化的宽容,进而去理解、接受,在中心文化互补和融合中重塑自己的文化品格。
夏东元先生赞叹盛宣怀是近代中国“处于非常之世,做了非常之事的非寻常之人”。而盛宣怀在中国近代史上最为浓重的一笔则是在晚清洋务运动中办实业,孜孜不倦地践行着他的实业救国的理想。从1872年开始,他先后参与了轮船招商局、湖北开采煤铁总局、荆门矿务局、电报局、上海织布局、汉阳铁厂、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等众多近代企业的创办、督办和经营活动,给近代中国企业的发展打下了厚重的印记。盛宣怀的实业救国思想及实践的基本思路是:步洋人之路,以洋人为师,与洋人争利,这代表着一代知识分子阶层对时局的反思。鸦片战争以后,清朝的经济整体性恶化,财库空虚,发展经济成为共识,“中国积弱,由于患贫”,“然欲自强,必先理财”。盛宣怀认为,“自强必根于富足,富足必生于实业”。在1896年向清廷所上的《条陈自强大计折》中,他进一步系统地阐述了实业救国的主张:“泰西诸邦,用举国之才智,以兴农商工艺之利,即籍举国之商力,以养水陆之兵,保农工之业,盖国非兵不强,必有精兵然后可以应征调,则宜练兵;兵非饷曷练,必兴商务然后可以扩利源,则宜理财。”可以看出,他的“自强大计”包含了近代化的种种要素,涉及社会各个领域,而这些变革的第一推动力,即“发展工商业”。盛宣怀的实业思想代表了江南士绅的新观念,而江南士绅的思想变迁则是基于以下的社会变迁:甲午战争之后,“绅”与“商”合流,沿着“由商而绅”和“由绅而商”两条路径进行,成为一种趋势。晚清社会,财政吃紧,捐纳之门大开,许多商人跻身士绅行列,而一批知识分子对传统的“重农抑商”的价值观进行反思,重商思潮在思想界,尤其是江南的士绅阶层中兴起,士绅突破传统观念办实业成为一种风尚。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更是斩断了读书与做官的直接关系,传统的士绅不是转向近代的知识分子,就是开始了向近代工商资产阶级的蜕变,在这种情况下,开办实业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同。在盛宣怀的实业思想中,官督商办具有特殊的地位,学界也就此问题聚讼纷纭。关于官督理论,盛宣怀在创办电报局的时候讲得最为透彻,他说:“此等有益富强之举,创始不易,持久尤难。倘非官为维持,无以创始;若非商为经营,无以持久。商受其利而官操其权,实为颠扑不破之道。”简单地说就是非商办不能谋其利,非官督不能防其弊。关于官督商办,必须将其置于具体的时代背景中才能进行客观的评判,对于盛宣怀所处的那个时代,尽管面临着近代化的压力,但封建主义的特征依旧很明显,资本主义所依赖的法规体系、自由市场、市民社会以及商业精神尚未形成,更为重要的是,官商隔膜,“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在商莫筹国计。”作为一个后发外缘型近代化国家,面对外部世界的压力,已经失去资本主义自发演进的机会,必须走一条政府主导型的道路,以减少制度变迁中的交易成本,官督商办作为一种策略,有利于打破官与商的紧张关系,在近代工业化中起到破冰的作用。随着,洋务运动的发展,官督商办的内在逻辑矛盾逐渐凸显,如郑观应所说,“名为保商实剥商,官督商办势如虎”。而盛宣怀也积极地应对这种问题,转变原有策略,改“官督商办”为“官助商办”,变“局”为“厂”,逐渐实现官商分离。然而不管采取何种形式,贯穿于洋务运动始末的“商本商办”“将本求利”“先为商人设身处地”的先进理念符合了资本主义基本逻辑,是盛宣怀实业思想的精髓所在。
16世纪末至18世纪耶稣会士东来及其“学术传教”活动,第一次向中国的上层官僚和知识分子展示西方早期资本主义科学技术的魅力。然而,这次科技传播仅限于少数知识分子,影响甚微,真正让士绅阶层睁开眼睛直面西方科学技术的时代是晚清,缘于以科学技术为核心的近代化所产生的压力。在晚清,科学技术不断冲击着知识阶层坚定不移地看待世界的传统信念,他们面临着一个“范式”转变的过程。然而,这个转变相当艰难,例如,工科给事中陈彝奏请禁止架设电报线的疏片中竟有这样的理由:“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灌,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必所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工科给事中能说出这样的话,遑论一般的士绅了。而盛宣怀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实用主义的立场,接受着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与那些陈腐的违背科学精神的观念进行着坚决的斗争。为了驳斥“破坏风水”的传统观念,他曾指出:“近来兴、济两邑开采,并无异词,而忽有圻州知州熊銮竟敢通禀,以毗连广济,关障该属风水,并执圻州有明朝端王陵墓,恐碍风鉴之说。凡此谬妄之谈,易惑上下之听,犹幸民心固结,竭力维持,仅免摇动。”盛宣怀不但有着先进的科技观,而且意识到欧洲各国领先于中国的关键在于拥有实用之学,即发达的科学技术,所以,他创办实业也从基础做起,刻意强调学习和引进先进的技术。有了对科学技术的全面接受和信仰,才会有对聘请洋师,出洋学习考察,兴办新学,尊重人才等一系列的举措。盛宣怀的这种科技观,站在了时代的前沿,代表了自鸦片战争以来就已经兴起的“师夷长技”的呼声,并把这种思想推进到务实的阶段。
尽管科举是士绅阶层成其为可能的前提,到了晚清,还是有一些士绅对科举的空疏、无用、陈腐、禁锢心智、扼杀人才有了深刻的认识,并且给予猛烈的抨击。而盛宣怀正是在开办实业的过程中意识到人才的重要性,体会到“开矿不难在筹资本,而难在得洋师”,“织局不难于集资,难于得人”正是基于对“实业与人才相表里,非此不足以致富强”的认识,盛宣怀尊重人才,并积极创办新式学校,培养新式人才。针对当时只重视科举人才,不重视学习西学的新学之才的现象,盛宣怀提出必须给新学人才以“正身之正途”。在人才的使用中,按照学问的大小,给予不同的薪资标准。盛宣怀在办学培养人才方面亦成绩斐然,可圈可点。在他的教育思想中贯穿着实学育才,实用为先的理念,强调“有用之学,皆得学唱而各尽其用”。此外,盛宣怀深知教育变革的条件和步骤,在推行自己的意图中采用先易后难,妥协渐进的策略。例如,关于人才的选拔,他说:“今不能尽改科举之制,似宜专设一科,裁天下之广额,为新学之进阶,明定功令,使文武学堂卒业者,皆有出身之正途,齐仕进于科第。”又如,在人才培养的体用问题上,盛宣怀一方面倡导中体西用,不放弃“中学的指导地位”,避开体用之争;另一方面,在办学实践中往往强调“西学体用”,他认为“喜人学以致用为本”。在北洋大学堂规定“汉文不做八股试帖,专做策论,以备考试实在学问经济”。废除了延续四百余年的依靠八股取士的做法,代之以“实在学问经济”的毕业论文。
三、渐进式社会变迁观念的建构
中国的近代化是一个被动应对的外发型社会变迁,这个过程除了依靠外部世界的持续压力之外,也需要内部生成促进变革的主导性力量。从社会变迁的规律来看,这些力量并不会凭空产生,只能来自原有精英的转型。在晚清的社会结构中,士绅既是科举制度下正式官员的来源,又是乡土社会的精英主体,这种亦官亦民的属性以及社会地位,使得他们能够成为国家与社会的衔接点,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与社会稳定的定海神针。因此,可以说士绅阶层思想观念的转变,对于中国近代化的成败与走向至关重要。另一方面,士绅阶层观念的变迁也是在近代化这样一个历史进程中逐渐完成的。因此,可以说近代化与士绅阶层的观念是在晚清历史的时空中相互影响,不断建构的过程。盛宣怀出身于江南士绅阶层,其特殊的成长环境,使其能够较早地从天朝迷梦中惊醒,在洋务运动的风风雨雨中,接受着近代化的熏陶,并且影响着近代化的进程。他的思想轨迹体现着那一代士绅在各种二元对立、冲突和悖论中发生的思想蜕变。
由是观之,发生在盛宣怀内心深处的思想冲突和行为选择,就不能局限于对其个人的分析,而应当放大为一个群体,一个阶层,并且放到具体的历史的时空中进行评判。例如其“亦官亦商”的身份,虽然可以从实际功效的角度给予解释,但同样可以看出士绅在转型过程中残存的“入仕”情结,这种复合恰恰反映了转型中某个节点的思想特征。同时,被一些学者指摘为保守和“历史局限性”的行为,恰恰反映了一个群体在历史的“应然”与“实然”中的明智选择。面对来自西方世界的巨大压力,士绅普遍存在一种焦灼感,盼望着“民智日开,人才蔚起”,然而,作为拥有政治、文化和社会权力的社会主流群体,士绅在主导社会变迁的过程中,会采取一种平稳渐进的方式,积累变革的积极因素,小心翼翼地避免社会急剧变化而产生的动荡,最终实现中国近代化的目标。因此,可以说通过官督商办开启近代工业化有一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在一定的时期采用中体西用的策略同样如此,它体现了一种传统文化封闭性与开放性的统一,遵循着文化变迁的一般规律。中国传统文化同任何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体系一样,以自己的体系为主体,不断吸收异文化的长处作为自己的补充,只有经过长期的积累和磨合,才能完成文化的转型与重塑。盛宣怀在教育和文化变迁上的策略,既是其复合的文化性格的体现,更体现出他对社会变迁的清醒认识。
盛宣怀的案例可以折射出这样的一群有着家国情怀,固守着儒家思想中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在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中如何消弭二者的张力,在晚晴时局所能提供的机会空间和制度框架中如何腾挪转换,游刃于各种势力间,开辟了一条实业救国的通道。虽然因时代和阶层属性等原因,其观念与实践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其中也闪耀着不少足以启迪后来者主导社会变迁的策略和智慧,这是有待于学者们深入发掘的思想史的宝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