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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创作到艺术游戏
——论唐代集体送别赋诗的趣味性*

2022-04-26张兴茂

大众文艺 2022年7期

张兴茂

(广西艺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广西南宁 530022)

一、从情味到趣味

聚散离合是人类绕不开的日常,由此产生的离愁别恨贯穿在整个历史时空。在送别题材的诗歌还没有成为一种自觉的创作对象之前,不少涉及离别场面与离别情感的书写就已杂糅在各种题材的文学创作之中。诗歌发展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离别才作为一个独立的对象进入到文人的视野,送别诗也成为一种自觉的创作。时代之离乱、祸福之无常,使彼时的送别诗充满了人命短暂的感叹、友情珍重的叮咛以及时局纷乱的忧虑。到了唐代,送别诗创作盛况空前,上至帝王公卿,下至文人士子、布衣渔樵、妇人稚子,凡有一定文学素养,都能创作送别诗。《全唐诗》所收送别诗有5000余首,占诗歌总量的十分之三四。送别诗以抒情见长,用以表达对朋友的美好祝福和深深留恋,或用以倾诉个人怀抱心事,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五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高适《别董大》等传唱千古,莫不胜在情深意长。在评论送别诗时,人们也多着眼于诗歌的情味,《唐才子传》卷二评崔曙云:“工诗,言词款要,情兴悲凉,送别、登楼,俱堪泪下。”抒写人类离别普遍情感的催人泪下的诗篇最容易引起读者共鸣,并易于得到认可,而这类送别诗通常产生于在私人领域中进行的私人送别中。然而在浩瀚的送别诗中,许多出自集体送别活动的集体创作,由于场合的特殊性,这类送别诗并不都那么感人至深,甚至由于情味不足受人诟病。但它们的创作过程,由于更加注重竞技和娱乐,往往颇具趣味。这是由于到了唐代,大部分的时间里,国家安定,经济繁荣,水陆交通发达,人们为经商求财、求学取士,为政从军等出行活动变得频繁,“离别”便不再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事件,娱乐越来越成为送别活动必不可少的部分,无论是集体送别还是一对一相送,离筵以歌舞声妓佐欢已经成为平常之事,集体赋诗,亦是娱乐节目之一。为了使频繁的送别活动中的赠诗更富于趣味性,分题分韵成为赋诗的常见形式,竞技的热情因此甚至淹没惜别的初衷。因而,在集体送别活动中作诗行为,就由单纯的文学艺术创作变成了以送别为主题的有组织、有竞争,集竞技性、娱乐性为一体的艺术游戏。

二、分题之趣

集体赋诗始于建安时期,南齐时逐渐盛行“分题”和“分韵”的方式。“分题”,是指参与赋诗活动的人分领不同的题目进行创作。所分之题,则以诗人日常所习、所见、所用、所玩赏之物来定。严羽《沧浪诗话》云:“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可见分题写送别诗颇为常见。分题的形式与规则各式各样,送别活动中的分题往往是赋物送别,亦即咏物送别。

“咏物”与“送别”本属于两个不同的题材范畴,它们之所以结合成“赋物送别”这样一种形式,与集体送别场合开展的同题共作活动相关。集体赋诗同题共作之风始于建安时的宫廷奉命作诗,且诗题往往集中于咏物,这促进了此时期咏物诗的兴盛,咏物进一步成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最为经典而流行的分题方式。六朝的背景之下,集体饯送活动频繁而密集,在非送别集会的探题分韵活动中,诗人们只需要就探得之题(物)进行歌咏;在送别的场合中,分题游戏规则之下,“咏物”的要求与“送别”的主题便结合起来。送别是游戏的情景前提,“送别”是咏物的目的。

赋物送别在唐代极为盛行,观皎然《杼山集》多有此类诗。《文苑英华》卷一百三十五将“赋物送人”列为送行之一类,收入诗歌四十一首,除王胄一首,其余皆为唐诗。唐代赋物送别的细节情形虽不可见,但通过宋初徐铉的记载,可见分题赋物送别之一斑:“岁辛亥冬十月,天子命吾友德林为东府亚尹、大弟谕德。萧君洎诸客饯于石头城。云日苍茫,园林摇落,尊酒将竭,征帆欲飞。处者眷眷而不能回,行者迟迟而不忍去。烟生景夕,风静江平。君子曰:‘公足以灭私,子当促棹;诗所以言志,我当分题。’故以‘风、月、松、竹、山、石’,寄情于赠别云尔。”

赋物送别,或者咏物送别,是指通过“赋”(“咏”)某一“物”来“送别”。所谓“赋”,是一种作诗之法,《毛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朱熹解释“赋”法时云:“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这表明,“物”一旦成为赋物送别诗中所赋之物,它就不能仅仅作为送别诗众多意象中的某个意象,而是需要通过“赋”的方式进行铺陈描写。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便是一首赋物送别诗,“草”是所赋之物,全诗都在描写“草”这一形象,但又不离送别的主题。因此一首赋物送别诗,“赋”(“咏”)的手法,“物”的特性,“送别”的目的,都被摆在了突出的地位,它既有赋物咏物的特征,也有送别的性质。但有时候,诗人为了咏物也会忘记送别的初衷,写成与送别无关的咏物诗。

文人相聚,一次探题分韵的起兴完全是为了游戏,其方式、内容的规定多因情因景或者一时兴起临时而定。而在送别情境之中,送别的前提潜在地限制了分题这一行动。考察赋物送别诗的题目,可以归纳出赋物送别诗所赋之“物”的选取有如下几类。

第一类,典型的离别意象。

离别意象是指在离别诗发展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具有送别象征意味的物象,常见意象有动植物、地点。离别意象在唐前基本已经奠定,《初学记》卷十八“离别”列述被广泛运用的二十九组事对,如天气意象之浮云、零雨、白云,鸟类意象之黄鹤、二凫、双鸾、飞鹄、翔鸿、惊鹤,地点意象之南津、西渚等,这些意象多来源于与离别相关的典故。六朝离别喜以失群的飞鸟表离伤,唐人赋物送别分题亦多以此为题,如王拊《别故人赋得凌云独鹤》“九皋空顾侣,千里会离群”,骆宾王《送王赞府上京参选赋得鹤》“虚心恒警露,孤影尚凌烟。离歌凄妙曲,别操绕繁弦”,杨巨源《别鹤词送令狐校书之桂府》“海鹤一为别,高程方窅然”等。赋物送别选取的较多的典型意象还有草、柳,如权德舆《送薛十九丈授将作主簿分司东都赋得春草》、杨世源《赋得灞岸柳留辞郑员外》、顾非熊《赋得江边柳送陈许郭员外》等。

第二类,前人诗句。

从前人诗中选句为题始于齐梁,《四库全书总目》云:“考晋宋以前,无以古人诗句为题者。沈约始有《江蓠生幽渚》诗,以陆机《塘上行》句为题,是齐梁以后例也。沿及唐宋科举,始专以古句命题。其程序之作,唐莫详于《文苑英华》,宋莫详于《万宝诗山》,大抵以刻画为工,转相效仿。”唐人“赋得”所用诗句多取汉魏六朝诗,这与唐人学习汉魏六朝诗歌的热情与文选学的发达有关,如杨衡《赋得夜雨滴空阶送魏秀才》、张九龄《窦校书见饯得云中辨江树》、皎然《赋得夜雨滴空阶送羽归龙山》、朱湾《送陈偃赋得白鸟翔翠微》、欧阳詹《赋得秋河曙耿耿送郭秀才应举》,皆取六朝诗。刘斌《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得好鸟鸣高枝》、杨浚《送刘散员赋得明月照高楼》、刘孝孙《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游人久不归》、许敬宗《送刘散员同赋得陈思王诗山树郁苍苍》这一组送别诗,则规定皆取曹植诗句为题。

第三类,即目所见之物。

以即目所见之物为题,这是最早的一种分题形式。南齐谢朓与王融、沈约、虞炎、柳恽集会,以座上所见的席、灯、烛、镜台、琴、乌皮隐几、竹火笼等物品作诗。即目之所见可以是自然景物、人工制品,也可以是一种动态的场景。如张九龄《饯济阴梁明府各探一物得荷叶》、李白《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李颀《送綦毋三寺中赋得纱灯》、朱长文《吴兴送梁补阙归朝赋得荻花》、包何《赋得秤送孟儒卿》、钱起《送客赋得油席帽》、卢纶《颜侍御厅藂篁咏送薛存诚》、郎士元《赋得长洲苑送李惠》、韦应物《赋得沙际路送从叔象》、皎然《奉同颜真卿送李侍御萼赋得荻塘路》、李益《赋得路傍一株柳送邢校书赴延州使府》等为离别场景中即目所见的物体;而卢纶《送韦判官得雨中山》、刘商《赋得月下闻蛩送别》、无可《赋得望远山送客归》等,则是以动态场景为赋物的对象。

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认为,前人的“咏物诗”目的在于抒情,而不在于咏物,而“赋得咏物”诗志在体物,轻于抒情,注重对所咏之物穷形尽相、精细入微的描绘刻画。此言极是。但当咏物与送别相结合,离别作为诗歌创作的要求之一,诗人们仍然需要努力往“情”字靠拢。

三、分韵之趣

至于“分韵”,又称“赋韵”,是指在集会作诗活动中,选定若干字为韵,以自己拈阄所得之韵赋诗。俞樾《茶香室丛钞》四钞卷十三“古人分韵法”条曾对六朝分韵的方法进行了分类:“又按,即《陈后主集》考之,颇得古人分韵之法,如《立春日泛舟元圃各赋一字六韵成篇》,则所赋之韵止一字外,五韵任其自用者也。如云《献岁立春泛舟元圃各赋六韵》,则所赋者有六字,各人以所赋韵作六韵诗一首也。如云《上巳元圃宣猷堂禊饮同共八韵》,则所赋八字在从同之,人人以此八字作八韵诗一首也。各赋一字最宽,如今诗限官韵耳,各赋六韵较严,六韵外不得更溢一字,然犹一人有一人之韵也。同共八韵,则人人用此八字,竟如今之次韵诗矣。”也就是说,俞樾从陈叔宝的诗中总结了当时集会的三种分韵方式,第一种,是每个人拈一字作韵,其余的韵字自选。第二种,每个人拈出若干字作韵,依韵作诗,不得用这些韵字之外的字作韵。第三种,是规定若干字作韵,每个人都用这些字为韵。

后世各种集会作诗活动的分韵方式大体不出此几类。在集体创作活动中,人们探题分韵以比试才思敏捷,追求的更多是娱乐和游戏的效果,元郝经《续后汉书》卷七十下载了三国时期吴国将领朱异的故事。朱异为前将军、青州牧朱桓之子,骠骑将军朱据之侄,幼时与张纯、张俨皆因年幼有才而知名。朱据曾让三人各赋一物试探才华,三人则各以即目所见作诗,张俨赋犬,张纯赋席,朱据最欣赏的则朱异赋弩的诗:“南岳之干,钟山之铜。应机命中,获隼高墉。”在分题形式的即席创作中,人们投入一种游戏、竞技的状态。在离别的场合下亦如此,人们更关注如何在游戏规则之内和有限的时间之内更好地完成诗歌创作,离别的悲伤退居其次。又如《梁书•萧子显传》记载了一则萧恺(萧子显之子)的故事,谓谢嘏出守建安时,在宣猷堂举行了饯别宴会,他让有才之人同用十五个“剧韵”作诗,而萧恺却很快成诗,言辞优美,在场者大为赞赏,称其为才子。所谓的“剧韵”,就是“险韵”,艰僻难押,后世诗人也有故意押险韵来展现才华的。在游戏规则中规定用险韵,诗人们更是属思于创作的过程,自顾离别伤情而不暇了。

结语

在离别场合以分题分韵方式创作的送别诗,重在游戏、竞技,作品容易流于平庸,情感容易失之于浅淡,但从积极意义来看,它确实调动了诗人创作的活力并促进诗人诗艺的提升。众文士聚于一堂题咏酬唱,即便不明确为比赛,文士们也会暗中较劲,力图写出能代表自己水平的诗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