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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货币与驱逐
——论《推销员之死》中的都市书写

2022-04-26

大众文艺 2022年7期

匡 荣

(四川大学锦江学院,四川眉山 620860)

《推销员之死》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剧作之一,很多学者驻足留步,悉心研读,主要涉及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和角色分析,美国梦和伦理的主题解析,以及从文学语言自身的艺术手法等方面的解析。这部戏剧于1949年发表,在百老汇连续上演了七百四十二场,米勒曾在一篇文章中谈道:“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人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中生存的景象。那个世界不是一个家,甚至也不是一个公开的战场,而是一群克服失败的恐惧、前途无量的人物的盘踞地”。米勒谈道的盘踞地是现代美国人赖以生存的都市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人们通过斗争追寻自己的城市权力,渴望建立公正、平等的都市家园,然而在剧中,威利无法实现都市人的空间正义,结果是徒劳的。空间正义,是社会“应保障公民必要的生产和生活空间资源、空间产品和空间消费及其选择的基本权利”。剧中,销售员威利为在纽约安定下来,无奈坠入城市的消费深渊;年迈时又遭解雇失业,行走在儿子、朋友、家庭的边缘;无奈中退让在城市的角落,却不能安心,以命相抵,物化的结果,不禁令人唏嘘,惋惜。威利在城市空间的生活,体现在他与都市的关系,与家人的关系,和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中。在这个超级城市里,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找不到自己的精神依托,城市的高速发展对他而言是一种吞噬。

一、都市人的消费权力

“在当代获得城市权力实际上成为寻找空间正义的代名词”。城市权力的斗争,被笼罩在政治、经济生活中,城市空间中对于公平的书写体现为消费权力的伸张,但普通人的消费权力实质是受到政治、经济因素的牵绊,甚至挟持。剧中,威利代表了城市中、下层人民的生活实况,以销售为生,努力打拼,这样的弱势群体不自觉地被裹挟在资本驱使下的消费狂潮中,难以取得更多的社会权力和社会资源来重塑城市生活空间,在消费的狂热中难以止步,终究被掩埋在徒劳中。

剧中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左右的纽约。在这样一个大都市,资本的入侵更是防不胜防,漫天飞舞,消费的热望充斥着每一角落,“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成功地将公共空间转变为集体消费的场所”。像许多在这个超级城市打拼,又想扎根、定居下来的都市人一样,期望居有定所,威利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在贷款买下房子后,又心心念念来打造自己的家园。当配上了家电后,却又担心刚买的冰箱是否受骗,就向妻子林达询问,当即被告知这家冰箱广告做的最大。显然,林达对冰箱品质的信心来源于广告的铺设度,广告成为商品品质的代言人,广告的大小承载着商品的影响力、说服力,对商品的建立权威性起了巨大的作用。

而消费时代的到来,首先是广告的弥漫。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广告、电视和媒体对城市社会在二战后彻底渗透,整个社会被广告音像所控制,普通人的消费的权利实质是被广告所引导,甚至被控制。“大肆炫耀物质财富、尽情享受的消费观念成了社会的主流”。消费活动控制了人们的选择意向和消费动机,侵占了海量的公共空间,追求与资本利益共谋,实现了对全社会的控制。资本空间生产体现的物质关系,使人役于物。列斐伏尔曾指出,‘消费者已经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符号/物品上,自我认同成了符号认同,结果成了消费意识形态的认同’。威利的命运和一张张分期付款的账单紧密连接,直至年迈愈发力不从心,身心交瘁。付账单的同时,他把自己的价值也等同到一张张账单上,见到妻子林达,不禁叹息道:“洗衣机还得付九元六,到十五号还得交三元五的吸尘器的分期付款,还有屋顶,还剩二十元钱。一百二十块!老天爷,生意要是再没有起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负债消费,延后买单,成堆的账单和无尽的月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威利死后,付清了最后一次房租,房子终于可以归他们所有了。他们终于自由了,可是房子却没人住了。

荒谬却又讽刺的消费逻辑和真相令人无语,人终究被物化。在城市化进程中,资本的积累转化为一次次普通人无法承受的账单,威利的悲剧代表了都市人在城市消费空间层面的不由自主和无可奈何。城市空间“是直接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服务的空间”。威利如同一件工具,用尽浑身解数最终失去了它的功能。生活在私人物权和追求利润要高于其他权利的世界里,债务危机日益吞噬人们的自由,陷入了被边缘化的困境,用所谓的消费权利抵消了自己的生存价值和发展权力。

二、都市里的交流

“空间实质上是现实社会关系的体现,表现了现实社会的物质生产和生活关系”。威利为销售东奔西跑,不但没有发财,六十多岁的人像被扔橘子皮一样,被抛弃了。威利已经不能为年轻的老板带来更多的利益,他失业了,丧失了价值。“真正的正义,应该回到正义的本质,即包含权利平等与机会平等”。但是,在高速运转的资本主义城市化进程中,货币才是保持人际关系的焦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是资本关系。

从现实层面来看,“城市就是一个交流系统,是一组符号在集合,它们标志着权力和威望,状态和影响,胜利和失败”。威利笃信依靠个人的魅力和不懈的努力便可获得成功,“城市是美国梦的起点,是人们开始攀爬成功阶梯的第一步落脚处”。然而事与愿违,米勒有意无意地戳穿了人人都能成功的神话。职场上的失败和功利性的教育模式使父子间的信任和理解变成了疏远和纷争。空间生产蕴涵的社会关系物化了价值观,促使他人际间的疏离。剧中,威利约好两个儿子吃饭,但结果却被抛弃了。

哈皮:我们碰上了两个妞儿,挺不错的人。

林达:你们俩是野兽,没有人,绝没一个有心的能这么残忍,把他一个人丢在饭馆里!你居然没进去看看他是死是活!

比夫:说得对,没去,他妈的什么也没干,这像什么话?就让他一个人去厕所里胡说八道。

两个儿子没有真正关心过自己的父亲,在失业困扰中的威利对自己充满了否定,而两个孩子竟在此时寻欢作乐去了,都市里缺乏宽容、友爱和鼓励这样的核心价值。当然,这种关系从来不是单向的,他对儿子的教育,为了成功可以考试作弊,这种实用主义的价值观一直塑造着孩子的成长。成功的内涵意外的就是金钱、地位和有用,至于精神上的成长和饱满,也好像是橘子皮被丢弃了。另外,家庭成员中的核心分子妻子林达,温柔,又贴心,鼓励失业时的丈夫,教训儿子们的无理,应该是一位梦寐以求的贤内助。可是,威利仍然另觅他欢。但就其出轨的原因,也要考虑林达的情形。她可以痛心地感到威利对于成功的渴望和对职业的抱负、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但她无力于现实,生活上的捉襟见肘,无法坦率地与丈夫沟通。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一个家庭主妇,在经济上无能为力,或许只能默许这一段婚外恋情吧。

两个孤独的人,找不到精神上的依托,无法建立夫妻间共同的精神家园。而对威利而言,四处奔跑的销售员,在失败的生意中婚外情是可以弥补失意的,甚至习以为常,被儿子撞见,他坦言自己对她没有感情,只是为了打发寂寞时光。这种寂寞、失落和茫然的情绪变化归因于威利对自我的否定,自我价值的无法延展,这种价值观已经渗透进威利的生活,和家庭成员间的关系。这里的家只是房子,是建筑本身,家庭成员间的理解,信任和依赖消失殆尽,何处才能安心?何处是吾家?

三、都市里的避所

列斐伏尔认为城市权利“既是一种哭诉,也是一种诉求”。列斐伏尔以现代巴黎生活为叙述,分析了城市生活的不堪、屈辱和哭诉了城市生活带来的困窘,渴求构建新城市生活秩序,建立公平、正义的生活空间。但资本驱使下的城市建设更多考虑利益的回报率,所以城市景观中往往是这一番景象:此起彼伏的高楼大厦,暗藏一隅的敝陋的贫民窟,狭窄的公寓,高大上的消费场景,难得一求的城市公园。这些景观中有困窘、破落,又有渴望、疏离。

尤其是,自然空间的稀缺日益明显。和自然的疏离,使人们很难寻找精神的栖息地,使都市人走入了精神的荒原,无法保持都市文化的健康发展。剧中,米勒多次描写了主人公对自然的渴望。开篇提到的长笛声会让人联想到草原、树木和一望无际的天边,广袤的田野寄托了都市人的美好愿景和对自然的向往。但同时,令人抑郁的是,威利的小小的家,简鄙的小小的房子,被包围在高耸入云的公寓大楼之中,被淹没在拥挤的工业化城市中。开篇时开阔的图景想象和威利的公寓形成了对比,前者是舒缓的、开放的;后者是压抑的、封闭的。威利的生活如同他低矮的公寓一样抑郁、沉重。面对不堪的经济压力,威利数次想要用煤气自杀的时候,他会凝视月光,静静等待那轮月亮在大楼缝儿里缓缓移动。此处的隐喻用文学的方式表达了威利渴望心灵上纯净和些许的宁静。然而,静谧、祥和的自然环境在高速发展的都市建设中是奢侈品。

二战以后,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的城市化进程飞速推进,工业的高速发展以丛林法则为准则,对城市生活空间的压榨为代价。资本逐利的结果损害了公众的空间权益,高速的城市化建设使城市建筑空间炙手可热,“公共享有的自然资源成为具有交换价值的稀缺商品”。诚然,威利也不能逃脱这样的处境。资本家在工业化进程中,一味地追求高利润,漠视都市人的生活环境,却忽略了人的精神需求和自然空间的疗愈功能。“没有比城市规划和‘城市主义’更坏的敌人”。资本主义国家通过规划,圈地,卖地,获得了大量的原始积累。威利面对被包围的公寓哀叹道:“草都不长,后院连根胡萝卜都种不出来,应该定一条法律,禁止盖公寓大楼”。

清新的空气,开阔的空间都标以天价,土地污染和环境污染使得都市人无法健康生活,仿佛跌落在钢筋混凝土的世界中,难以呼吸,在垂死挣扎中被掩埋。

宜居的生活环境和舒适的自然空间,对威利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城市建筑与大规模生产联系在一起,大批的用地被建上高楼大厦,都市人住进了鸽子笼,狭窄、逼仄,私人空间让道给高大上的公共空间,公园、绿地成为城市的稀缺品。在这座水泥森林中,“人口失去了控制了。竞争激烈得叫人发疯!你闻闻这座公寓大楼的臭味儿”!能在乡下过种菜养鸡的生活对威利来讲是一种奢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月色里中认真阅读种子的说明,在荒芜了的花园里锄地翻土种上各种蔬菜,细细丈量距离,这是属于他的一片城市里的荒地。他想在荒地里收获希望,希望在乡下寻找生机。这里,田园生活中的蔬菜和小鸡是野生自然的代名词,“因为心灵格外需要野生自然的滋润”。

威利想在这个超级城市里收割希望。在自然中寻找生命的力量,重燃生活的勇气,享受片刻宁静,但在物欲横行的现代都市社会中,这显得极为奢侈,转瞬即逝。高大的建筑吞噬了人性中的温情,环境的污染同样侵蚀了都市人的心灵世界,在残酷的竞争中,人们慢慢走向冷漠,孤独。在利益至上,残忍的竞争中,威利也落入其中。梦幻中他见到了自己的哥哥,寓意着他对城市生活中金钱的执着与渴望和城市里挥之不去的物质主义的大网,这正是那个充满“臭”味的世界。既没有身躯躲避的场所,也没有心灵交流空间,压迫的城市生活无法使威利安定下来。大都市生活的现实空间制约了人的自由,忽略了人的精神滋养,这造成了都市人的冷漠和疏远,最终在物质和心灵上他们都被驱逐了。

结语

剧中,威利的悲剧故事呼唤着现代都市的空间正义,作为都市中的普通一员渴望能被赋予公平和尊重,能关注他们的发展,能享有适当的空间资源。在我国都市化进程中,我们正在经历城市的建设和改造,寻找精神共同体,渴望建设共同的美好家园,构建城市的文化内涵,在这一点上,有一定的现实参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