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上丝绸之路中的民间习俗传播
——以闽南“送王船”为例
2022-04-26张昊
张 昊
(广西艺术学院艺术研究院,广西南宁 530000)
“送王船”亦称“王船祭”“王醮”“做好事”等,是以“王爷信仰”为核心内涵的民间习俗,至迟始于明末,自明清以来盛行于闽南地区,随着海上丝绸之路传播到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并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发展和本土改造。在文化20世纪40年代“送王船”活动一度被禁止,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进,80年代福建沿海地区再度恢复活动。2006年初“送王船”习俗被列为福建省首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闽台送王船”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再到后来成为马来西亚的文化遗产和申请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成功,“送王船”从地方民俗发展到跨越多地区、多国的共同文化遗产,其传播的模式值得深入研究。
一、“送王船”的源起与发展
“送王船”是“王爷信仰”的核心仪式,二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归根溯源属于驱瘟文化。明清时期福建频繁出现瘟疫灾害,加之闽南地区造神传统,专管“瘟神”的神——“王爷”应运而出。王爷信仰大而繁,来源芜杂。大凡王爷宫庙中的代天巡狩王爷,多是先有姓,而后再去建构其为历史上的某名人,或建构的某名人。在“王爷信仰”形成之前,以“送舟船”形式的送瘟仪式早已存在,在笔者所了解到的文献资料中,在明代初期诏福建省漳州市安县的吴朴所撰写的《顺风相送》书文中,以及明代中期所成的《东西洋考》等张燮撰写的有关于海上交通交流方面的书籍里,这两处资料都有记载在“送王船”习俗形成前就有的海民在特定日期放流小船、彩船以驱除瘟疫、祈福健康平安的习俗。王爷信仰形成之后,以往“送舟船”的祭祀形式被沿用,形成了专有名词“送王船”。
关于“送王船”民俗形成的时间问题,在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俞大猷的《驱疫文》中这样描述仪式:“我则于此月十八日率环所千百户等官,偕所中父老,用羊、豕、香、果、酒之礼,祭而享之,从而示之戒。”其中并无“王船”的影子,表明在明嘉靖十三年以前闽南送“送王船”习俗可能还未产生或普及。此后,闽南地区开始出现烧纸王船驱瘟的习俗。如明《五杂俎》中记载:“闽俗最恨者,瘟疫一起,即请邪神,香火奉事于庭,惴惴然,朝夕拜礼,许赛不已,一切医药,付之不闻,此病原郁热所致,投以通圣散,开辟门户,使阳气发泄,自不知传染。而谨闭中门,香烟灯烛,焄蒿蓬勃,病者十人九死。幸而病愈,又使巫作法,以纸糊船,送之水际。此船每以夜出,居人皆闭户避之。”文中已经出现“以纸糊船,送之水际。”的“送王船”祭祀方式。同样明末清初海外散人撰《榕城纪闻》描绘了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福州民众设醮禳祭五瘟帝的情景,及“二月疫起,乡例祈禳土神,有名为五帝者,于是各社居民鸠集金钱,设醮大傩。…继作纸舟,极其精致,器用杂物无所不备,兴工出水,皆择吉辰,如造舟焉。出水名曰‘出海’,以五帝逐疫出海而去也。”《五杂俎》刊行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以上两处都可以看出16世纪前叶“送王船”习俗已然形成,在17世纪开始,闽南地区“送王船”习俗已经开始普及,所以笔者认为“送王船”习俗最迟应是16世纪中期在闽南地区产生的。
在王船制作材料也随着“送王船”习俗的发展而变化,起初制作王船的材料是纸、竹等简易材料,从乾隆年间到民国近二百年间,随着经济的发展,加之人们对“送王船”习俗的继承和不断创造,纸制王船逐渐式微,木制王船成为主流,文献中也有印证这一改变的记录,清代乾隆时期一位学者蓝授世,于其书《渎神私议》中这样写道:“送王以纸为舟,后易之以布,今易之以木。”可以从文章中看出,古人早就记录了“送王船”意识中王船制作在悄然发生变化,材料变化的背后,制作王船的花费也越来越巨大,这也引起过一些文人“其百端耗费,穷极佻巧,动敛数百金。……识之鄙之。”“总计所耗不下五六十万金,奢靡如此,良可慨也。”的非议。如今“送王船”仪式中的王船依然是继承了木质王船的传统,无论是制作的精致程度还是王船体型规模都远超前者,纸质王船已是基本不可见。
二、“送王船”习俗的传播方式
“送王船”习俗的传播,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移民携香、分香;二是“游地河”——王船漂流。第一种形式较为普遍,在传播过程中对习俗的保留最为完整。闽南地区,尤其以泉州、福州、漳州为代表的港口城市在海上丝绸之路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海上贸易的繁荣让与海为伴的闽南人一波又一波的加入移民迁徙的热浪之中。除了贸易的商品,有着传统信仰的闽南人亦是将自己的文化习俗也带到了海陆两岸、异国他乡,在海上丝绸之路上形成一种独特的民俗现象。第二种形式比较特殊,与“送王船”习俗中王船制作和仪式内容有很大关系。“送王船”仪式的最后,王船有“游天河”和“游地河”两种形式,前者将祭祀完毕的王船送往海边焚烧,后者则是保留王船完整性,将其送入海中漂流。再加之王船制作逐步提升,工匠们甚至将传统古船的船型与制作技术也运用到了王船的制作当中,这样的做法大大提高了王船在海上的航行能力,让王船漂流成为成功传播习俗的一种可能。
在台湾,最早拾获王船的记录可能是云林县褒忠乡马鸣山村据称就是在清代康熙元年(1662年)接到大陆漂去的王船后,才设立王爷庙镇安宫,并开始有王船祭的。但《台湾县志》卷1《舆地志•风俗》中写道:“相传昔年有王船一只放至海中,与荷兰舟相遇,炮火矢石,攻击一夜;比及天明,见满船人众悉系纸装成。荷兰大怖,死者甚多。”又有《诸罗县志》记载:“敛金造船,器用币帛服食悉备,召巫设坛,名曰王醮,三岁一举,以送瘟王。醮毕,盛席演戏,执事俨恪,跽进酒食;即毕,乃送船入水,顺流扬帆以去。或泊其岸,则其乡多厉,必更禳之。相传,昔有荷兰人,夜遇船于海洋,疑为贼艘,击炮攻击,往来闪烁。至天明,望见满船皆纸糊神像,聚大骇,不数日,疫死过半。”可以看到在荷兰侵占台湾时期台湾已经有“放王船”习俗了,那么台湾“送王船”习俗在最晚1662年之前就已经形成,这与云林县褒忠乡马鸣山村记录更早,说明“送王船”习俗可能是先经闽南人由分香的形式传播至台湾,之后再以王船漂流的形式传播到部分地区。这两种方式相互结合,让“送王船”习俗在台湾生根发芽。泉郡富美宫送王船对台湾影响最大。在文献《泉郡富美宫志》一书中有文字记载着从泉州以游地河形式炮流入海的王船,成功达到海峡彼岸的台湾,其记录在书中的王船数目多达七次。时至今日,一艘制作于清光绪二十九年的王船依然被台湾苗栗地区的会兴宫妥善保管着,据会行宫记录,这是一艘从泉州富美宫制作和放出的。光是泉州地区富美宫一处送出的王船记录就不下百次,而成功漂流到台湾的富美宫王船在台湾文献中其实有9例记录。闽南地区漂流过来的王船因为洋流与风向的原因几乎都是漂流至台湾南部。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新中国诞生时两岸关系紧张,福建泉州富美宫虽然继续保持着“送王船”的传统习俗,但放流木王船入海的仪式因种种原因二停止。这一状态一直保持到1986年,随着海峡两岸的关系缓和,经济与文化领域的交流愈加密切,闽台两地本身就有同样的王爷信仰,因此“送王船”习俗亦是大陆与台湾文化领域的关注重点,虽然恢复了文化交流,“送王船”习俗中游地河的形式并没有得到恢复,而是将王船漂流形式改为了以大陆王船庙制作并赠送木王船给台湾各地区相同信仰的宫庙,同样是以互相祝福,去除灾厄的美好祝愿。从分香、王船漂流到赠送王船,传播形式的并未阻碍“送王船”的传播,如今“送王船”习俗已经成为海峡两岸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民间习俗顺应时代,适度改变自身以满足社会需求,满足人们的祈求,这是“送王船”习俗传播特点之一。
“游地河”传播形式的成功与台湾西部的洋流又密切关系。台湾夏天吹西南风,助长南方来的暖流;冬天吹东北季风,来自北方的大陆沿岸流的的以达到台湾中部。冬季时这两股温度不同的洋流(黑潮的直流以及大陆沿岸流)就在西部的云彰隆起相持不下,水温大约是摄氏20-22度。到了春季,东北季风势力减弱,大陆沿岸流向北退去,黑潮的支流乃越过云彰隆起。夏季时分,南海表层流势力增强,取代了黑潮的支流进入台湾海峡。秋季时分,东北季风吹起,大陆沿岸流又向南进入台湾海峡。一年四季,西部洋流就在季风的“吹波助澜”下不断的角力。而送王船的时间一般在端午节前后,也就是五月,此时正处于春季末,此时大陆沿岸流向北退去,黑潮的支流乃越过云彰隆起,洋流平稳,有利于王船漂流至台湾。
由于王船体型上的限制,航行能力远远不及真正的桅杆船,东南亚诸国拾到漂流而来的王船,无论是实物还是文献记录都尚未发现记录。所以台湾地区以外的“送王船”习俗传播则是移民携香、分香。
三、“送王船”的当代意义
从古至今“送王船”习俗以海上丝绸之路为纽带,建立了闽台地区与东南亚各国的文化纽带,在文化、经济和政治等方面都有深远的影响,在非物质文化保护越来越被重视的今天,“送王船”习俗还将继续扮演着重要角色。当今社会曾有对“送王船”习俗关于资源浪费和焚烧安全性的反对探讨,笔者认为坚持此习俗在长远看来利大于弊。“送王船”习俗源远流长、历史悠久,拥有着旺盛生命力,是海上丝绸之路中国家之间文化交流与传播的鲜活样本。
坚持“送王船”习俗有利于唤醒人们的历史记忆,唤起人们的国家、民族、文化认同。以台湾为例,在《台湾县志》卷1《舆地志•风俗》中记录的王船与荷兰舰船相遇大战一夜的事件,虽然笔者认为“攻击一夜”未击沉王船的概率尚小,再考虑到王船体型相之较小,荷兰海军不太可能误判敌情,此事件有可能不存在,即便如此此段文字依然清楚地反映了荷兰强行侵占我国领土“台湾”这一历史事件,描写王船前阵脚大乱的荷兰军同时也反映出了台湾人民对荷兰侵略者统治的不满与戏谑。抗击侵略者是台湾同胞与大陆人民的共同心愿,是两岸人民民心相通的重要见证。又以马来西亚为例,殖民时期,葡萄牙、荷兰与英国争相发展在马来西亚的锡矿、鸦片种植等殖民经济。这些殖民经济的开发需要大量的华人劳工支撑,密集的劳动人口、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也使得瘟疫疾病施虐。1849年马来西亚马六甲州爆发天花病毒,在马华人依照传统进行了“送王船”仪式,希望送走瘟疫带来吉祥,此后“送王船”在马来西亚扎根生长。在今天,“送王船”俨然已经成为马来西亚华人社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吸引着大量的游客参观,为马来西亚旅游业添砖加瓦。2020年12月17日,中马双方联合为“送王船”这一传统习俗申请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成功是丝绸之路上跨国文化交流的生动实践,“送王船”以海上丝绸之路为纽带,建立起中马两国之间、中马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平台,为两国合作共赢,互助发展打下坚实基础,也让“送王船”习俗得到了更多的传承与保护。
从王船的船体制作上,可以看到古代先民船只制造的方法和形制的延续,王船最常见“福船”船型是宋元时期出现的单龙骨尖底船,根据《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所记载,宋代的海船“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贵其可以破浪而行。”在现代捕鱼业越来越发达的今天,钢体船的优势更加明显,渐渐取代了木质船,“福船”船型已然减少,但“福船”这类古老的船型和制作工艺却在民间习俗中得到保护和传承,中国古代造船技术多项杰出创造让中国人在海洋文明中留下自己的篇章,比真正意义上的“福船”体型小上许多的王船依然能乘风破浪横跨台湾海峡到达台湾就是证明。除了船体,王船建造还包含大量民间美术的参与,船体上有丰富的彩绘,船头或绘画或纸扎狮面,夹板上放置了大量纸扎人偶,可以说王船也是中国民间纸扎艺术、彩绘艺术的重要载体,这些民间美术与“送王船”习俗相辅相成,有着谁也离不开谁的“共生关系”。此外在王船祭典活动中的舞龙舞狮、舞艺舞蹈等都为“送王船”增添一抹亮色,这些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借着“送王船”的东风在现代社会得到传承和发展。
结语
综上所述,“送王船”产生于闽南地区,顺应着时代不断发展完善自身,成为鼓励人民积极对抗疾病疫情,加强人与海洋联系,对美好生活保持着期待向往的优秀传统习俗。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以自身特色的方式传播并流行于海峡两岸和东南亚各国。在促进民族团结、国际文化交流等方面等取得了亮眼的成绩。事实证明“送王船”的传播方式和路径已经成为海上丝绸之路各区域人民之间一个沟通的文化桥梁,同时其优秀的传播发展方式也为中华传统文化走向世界这一命题做出了成功的示范。在互联网时代,如何将自身更好地传承下去,“送王船”在参与和传承较为封闭的体系中如何转变才能走向大众都是“送王船”面临的问题。今后“送王船”习俗更要适应新时代、新环境带来的全新挑战,这样才能得到更好地保护与传承。
注释:
①石奕龙.闽南人的王船祭与王爷信仰[J].闽台缘,2018,(2):25-34.
②姜守诚.“祠沙”“放彩船”考释——兼论对明清闽台王醮仪式之影响[J].中华文化论坛,2011,(2):92-95.
③[明]俞大猷著.《正气堂餘集》卷之三,祭文,驱疫文。
④[明]谢肇淛.《五杂俎》卷8.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部,1959年版.
⑤[清]海外散人撰.《榕城纪闻》,载陈支平主编《台湾文献汇编》第二辑•第十四册,北京:九州岛出版社、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132-133.
⑥[清]乾隆《龙溪县志》卷二十三“艺文”.
⑦乾隆《海澄县志》卷十五,风土.
⑧连城珍《石码镇志》“民俗第三.杂俗”.
⑨姜守诚.台湾地区王船信仰的地域分布及特征[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2,33(1):84-88.
⑩[清]王礼主修、陈文达编纂.《台湾县志》卷1.
(11)[清]周锺瑄主修、陈梦林等编纂.《诸罗县志》.
(12)郑镛.闽南送王船琐谈[J].闽台缘,2018,(2):35-39.
(13)泉郡富美宫董事会.泉郡富美宫送王船仪式之演变[J].闽台缘,2020,(1):36-39.
(14)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M].中华书局出版社,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