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昆剧折子戏《白罗衫·庵会》的旦行表演
2022-04-19徐思佳
■徐思佳
江苏省昆剧院全本版《白罗衫》,创排于上世纪80年代,是著名昆曲小生表演艺术家石小梅的代表作之一,1988年首演于南京人民剧场,三十多年来传承三代,常演不衰。全本版《白罗衫》由《井遇》《庵会》《看状》《诘父》四个既可独立叙事又环环相扣的折子戏组成:《井遇》里,男主角徐继祖赶考途中偶遇可怜老妇,答应以白罗衫为凭,替她寻找十八年前失踪的儿子苏云和怀孕妻子;《庵会》里,即将就任八府巡按的他寻找到已经出家的苏夫人,得知当年她遭遇水贼失去丈夫被贼掳走、逃出贼窟半路被迫抛弃初生婴儿的惨痛经历;《看状》里,大堂之上他突然接到死里逃生的苏云递交的状子,所告当年水贼案主犯竟然是他父亲徐能,再三追问下从奶公口中得知了自己注定悲剧的身世;《诘父》里,他面对十八年慈爱养父却也是杀父掳母仇人的徐能,在养育之情和法不容情的两难里做出了痛苦的抉择。其中《看状》一折是石小梅老师的师父之一周传瑛先生亲授之传统折子戏,编剧张弘以此折为中心参考古本向前后扩写出另外三折,形成古典悲剧意味浓厚的昆曲舞台成功剧本。
四折戏中,《庵会》一折比较特殊,诞生过程尤为曲折。在最初创排时,苏夫人出场的这一折原本沿袭明代无名氏残本传奇《罗衫记》的相关回目《游园》,讲述苏夫人逃离魔窟流落到王尚书府中做了王小姐的奶娘,十多年间每遇客人都会去诉说冤情却无人相助,直到有天在花园遇见了身为八府巡按的徐继祖。排演期间乃至首演过后,编剧、演员、专家三方统一意见,认为《游园》一折角色过多,线条杂乱,人物还可以更加突出。于是编剧张弘重新提笔,去掉王尚书一脉若干多余角色,把主要人物精简为苏夫人(正旦)和徐继祖(小生)两人;同时将故事重置于庵堂之上,二人以明暗多重身份互相查访,使得戏剧冲突层层推进,情节跌宕,角色对手戏十分好看。
这一次重要修改,使徐继祖从被动接受自己的身世信息(《游园》里被苏夫人求助)向主动探寻、积极接近自己命运悲剧的真相(《庵会》里主动入庵查案)的转变,更添宿命无力和悲凉;同时全剧也通过《庵会》里生旦交锋的铺垫,把命运弄人的悲剧主旨引向更为诡谲的《看状》,最终使《诘父》的生死抉择更加顺理成章。
石小梅老师曾说:“徐继祖既是男主角,也是大龙套,每一折都是在给别人配戏。”这既是对戏剧文本和人物表现的理性解读,也是一种跳脱全本从折子戏视角对角色的审视。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徐继祖(小生)是一个寻找故事的人,而四折中的四位对手演员(主演)——苏太夫人(老旦)、苏夫人(正旦)、奶公(外)、徐能(净)——则是讲故事的人,他们讲着自己的故事,却最终串联成徐继祖自己的故事。几位主演如何讲好自己的故事,首要任务就是要从人物出发,从角色形象和内心出发。
这折戏是江苏省昆剧院旦行名家龚隐雷老师传授给我的,张弘老师和石小梅老师参与了传承的指导,为了让年轻的我能够更好理解这个角色,三位老师为苏夫人定了个基调:她是可怜女性的角色形象,本是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婚后遭遇劫难,丧夫、被掳、逃亡、弃子,都是对女性来说最痛苦的经历;十八年隐身庵堂为尼,并不是想遗忘痛苦用避世度过余生,而是用最隐忍的方式,把仇恨深埋于心,卧薪尝胆,等待正义的星火降临。
初学时的理解,加上后面十年的演出打磨和人生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能感同身受苏夫人的所思所想:两件白罗衫,遗留在婆婆家中的那件代表她的丈夫,但丈夫不在了;自己身上这件拿来包裹了孩子,孩子也没有了。两件罗衫其实就是她心里最牵挂的两个人,是她一辈子放不下的事情,所以不管哪件出现在她面前,都是她日思夜想要追寻的线索。在她看来,她的丈夫苏云已经死了,儿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认为自己是案件的唯一幸存者,也是将来能够破案的唯一证人。她要隐藏身份,防范贼人和贪官勾结,守着秘密,思念着亲人,等待报仇的机会。所以相比《游园》里逢人便诉冤的苏夫人,这是一个更为隐忍、更加立体、更有戏剧张力的苏夫人。
掌握人物身世性格之后,就可以联系故事情节,通过不同的层次推动表演。根据《庵会》的剧情走向,苏夫人的表演大致有三层推进。第一层次是刚出场时,她的平淡。苏夫人在初登场的时候,是在努力隐藏自己,十八年前的一切深埋在心,所以她的出场格外平静,表情不能过分,安静、淡然,似乎已经看破红尘,也符合她尼姑的身份。她登场后唱了第一支【端正好】:“对青灯面黄卷,孤影藏古庵,埋名隐姓十八年。莫道方外人,心思枯井,枯井深处有狂澜。”形象地讲出她的人物背景:她只是看似的枯井,她心中波涛汹涌。果然唱完这一支之后,她脱口而出地说“白罗衫呀白罗衫”,这已经是她多年的一个习惯了。她虽然一直刻意隐藏,可过往是她心中根深蒂固的心结,所以她有意无意一直会碎碎念。于是,到与徐继祖正面相对的时候,她努力营造的平淡被终结了。
第二个层次里,徐继祖旁敲侧击,试图诱导苏夫人讲出身世,挖掘十八年的秘密。这是这个戏的高潮所在,徐继祖“挖”,苏夫人“藏”,两人之间有紧密又充满戏剧冲突的对白来构建。她说话特别谨慎,特别小心,她在庵堂隐姓埋名是怕官府不仁,她害怕暴露自己惹祸上身。经过一番激烈的互问互查,她得知徐继祖八府巡按的身份和他查案的决心,于是唱了【滚绣球】的曲牌:“俺切着齿诉冤情,忍着泪吐悲愤!我本是娇滴滴儒门千金,嫁得个进士夫君!那一年随夫君兰溪赴任,月黑风高,孤舟夜行,涛谷浪尖遭水盗,可怜夫君做了冤魂!堪恨那贼起淫心、动欲火,魂飘巫山献殷勤。眼睁睁誉毁名损,亏一个好心仆人,灌得他大醉酩酊,逃生去,雨骤风狂弓鞋紧,一步一喘痛一阵。可怜那受惊的胎儿要降临!”至此,苏夫人埋藏十八年的秘密不仅交代给了徐继祖,也交代给了观众,无论是剧情走向还是旦角唱念所包含的声音情绪,都把冲突推向了最高处。
第三个层次,到戏的结尾,秘密说完后,她又回到了平静。在徐继祖还想听下去的时候,苏夫人戛然而止。她认为自己已经将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了这位徐大人,至于大人能不能破案、坏人能不能被绳之以法、亲人能不能大仇得报,她也不再急于追究。用现在的思维来看,或许在那时,当她终于能把这件事对一个信得过的人全盘托出,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心理上的解脱和释放,仿佛心上压了十八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推开,即便这个人不能帮她报仇,她也不强求最后的结果了。先抑,后扬,再抑,苏夫人的心情轨迹翻越了一座高峰后,通过表情、声音、语速以及举手投足的渐渐放缓,回归到了不同于开头的另一种平静。
一般提起昆曲生旦对子戏,大家印象总是以谈情说爱为主,但在《庵会》中,这一对生旦却非常不同。苏夫人不是《玉簪记》里的陈妙常,不是和小生谈恋爱的闺门旦,而是正旦。她和徐继祖两人的身份一开始是尼姑与香客,中间是被访者与查案人,最后是告状人与父母官,而在故事大背景里他们是暂未揭晓的母与子。
苏夫人作为正旦应工,和小生之间的交流,除了唱念外,眼神、身段、走位都有内容,要让观众看得到她的心理。比如当小尼姑把徐继祖拉到旁边说话的时候,苏夫人看似在一旁闭目念经,没在看他们,其实全部对话她都听进去了。所以听小尼姑一说“我师父或许认得白罗衫”,她突然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还有其他一些很细微的表现,比如她捻佛珠,平静的时候捻得很缓慢,但当她紧张的时候,手里佛珠就越捻越快,显示她内心交战。苏夫人就是用这些小细节透出她的谨慎、胆怯、掩饰无力,徐继祖正是通过这些观察到她的心理,于是摸清了与她交流的切入点。
直到后面确认了徐继祖的八府巡按身份,觉得自己终于见到了曙光,她讲出了秘密。在此之前她都是在“盘查”徐继祖,不只是徐继祖在盘问她,两个人互相查得很仔细,互相说了很多旁敲侧击的话,这些话并不直白,听上去漫不经心,但紧接着就是步步紧逼:
“徐继祖:啊菩萨!你为何一语不发?
苏夫人:只恐菩萨不识罗衫。
徐继祖:都道菩萨救苦救难慈悲为本,为何装聋作哑冷眼旁观?
苏夫人:菩萨也恐世人心地不正。
徐继祖:非也!只恐菩萨心中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苏夫人:我看相公求佛是假。
徐继祖:我看师傅念经非真。
苏夫人:相公有些隐情。
徐继祖:师傅有些凡心。
苏夫人:相公究竟是哪个?
徐继祖:师傅到底是何人?
苏夫人:你要讲的明!
徐继祖:你要说得清!”
这是《庵会》这个戏生旦之间最大的看点:一个有意激将,一个言语躲闪,说破之前两个人的对话,都是在相互的猜忌,相互揣摩对方的心思,你一句我一句接得很紧,在戏剧冲突上很有看头。
全本版《白罗衫》,脱胎于明传奇脚本,诞生于戏曲创新大戏频出的时代,既有对传统折子戏如《看状》的完整传承保护,也有遵从传统折子戏创作规范的全新创作如《庵会》,串演是大舞台的恢弘,单演是小剧场的精彩。经过三十多年的舞台检验和三代传承,《白罗衫》范本证明了江苏省昆剧院“修旧如旧”“创新如旧”的折子戏新创作模式在传统与创新中找到了平衡点,也体现出江苏省昆独有的“南昆风度”。前辈艺术家们尊重昆曲气质,注重细节内涵,看重可传承性,这样的作品注定拥有更长远的艺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