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看魏晋风度的审美内涵
2022-04-16李丽黎
李丽黎
(山西工程职业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9)
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混乱但又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不可替代的时代,这一时期人的意识开始觉醒,自觉追求精神之自由、人格之尊严、生命之价值。魏晋士人用极富艺术色彩的生命之歌,谱写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时尚和审美追求,构成了令后世倾慕不已的魏晋风度。魏晋风度,在南朝宋刘义庆编纂的记述魏晋人物言谈轶事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书中反映了魏晋士人饮酒、服药、清谈和纵情山水的生活方式,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人生追求以及他们特立独行的精神世界。
一、魏晋风度的产生及其表现形式
“魏晋风度”诞生于魏晋南北朝这一历史时期,纷乱的三国之争刚刚结束,士人们又不得不面对统治阶级内部的相互残杀。风云变幻的局势下,士人动辄得咎,陷入各种政治旋涡,天下名士减半,“名士少有全者”。险恶的政治环境,使得士人们内心极度惶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儒家传统的“济世”“平天下”的思想基石逐渐动摇,老庄思想大行其道,玄学、佛教、道教开始兴起,士人们转而寻求新的精神寄托,传统儒学重道德轻情感,重大局轻个体的思想已不再统辖人们的行为,人们开始转而关注人的价值,开始追寻独立与自由的思想以及宇宙的终极问题。
曹魏时期实行的“九品中正制”选官制度,垄断重要官职,形成了世代相传、等级森严的门阀士族阶层,而门阀士族构成了魏晋风度形成的阶级基础,士族庄园经济成为魏晋风度形成的现实根据。
在这样的背景下,以饮酒、服药、清谈、隐逸为主要表现形式的魏晋风度应运而生了。
饮酒。动荡的时局下,饮酒可以麻醉自己、对抗现实,表达政治上的超脱,是名士豪迈风度的最佳体现。既可以借酒浇愁,又可以佯狂醉酒,还可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饮酒可以逃离现实,获得自由超脱的状态,成为魏晋名士的普遍追求。
服药。服用五石散也是魏晋风度的一种外在体现。五石散是由五种矿物质调制成的药物,服用后需行散,不等吃热饭,只能饮冷水,食冷食,喝热酒。服用五石散源自正始名士何晏,之后人们纷纷效仿。穿宽袍大袖的服装、着木屐、执尘尾,扪虱而谈,成了名士的典型做派。
清谈。由清议而来的清谈,是魏晋士人的一种选择和退让。与谈论时事风气的清议不同,清谈,以“谈言微中”的方式,谈论着由《老子》《庄子》《易经》构成的三玄,谈的主要内容是知足逍遥、自然无为之类的抽象哲理以及对人物的品行、才能、容止、风度等进行品评。
寄情山水。在政治高压和死亡威胁的双重压力下,魏晋士人不问政事,明哲保身,过着寄情山水的隐逸生活。隐,既是他们不满现实(或逃避现实)的一种选择,也是不愿随俗浮沉的士人们坚守的一种人生理想。隐逸的生活又同主张超脱世俗、遵循自然的老庄之学相契合。
二、魏晋风度审美内涵——《世说》中至情至性的人性之美
魏晋时代是美的自觉的时代,魏晋士人求美,赋予美以独特的内涵,魏晋风度,以独特之美,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世说新语》以言语情趣品藻人物,描摹人情,刻画态度,语言简约,只言片语,却情致盎然,独具魅力,流露出一种至情至性之美,闪烁着人性之美的光辉。
(一)深情之美
魏晋名士大都是深情的,他们对人对物,对亲情、对友情、对爱情、对一切美的东西都怀着满腔深情,他们总是不吝展示自己的深情,坦露人性中纯真深挚的情怀。这种对“真情”的追求,不掺杂着任何功利性,真挚、纯洁,看似痴傻,却充满浓郁的情感关怀,犹如划过漫漫黑夜的绚烂流星,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王徽之为了让弟弟王献之多活几年,愿意将自己的寿命挪到弟弟身上。弟弟死后,想弹琴送别,但终因伤心而弹不成调,摔琴于地,悲叹曰“子敬啊子敬,人琴俱亡啊”,几日后,王徽之也去世了;嵇康与吕安千里相会的深厚友情,坦诚深厚、感人至深;“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朋友见王戎丧子,“悲不自胜”,他不以自己没有做到圣人忘情而觉得惭愧,反而认为“情之所钟,正是我辈”;荀灿痴情于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又因过度悲伤而身亡。
魏晋士人的这种深情彰显了魏晋名士的人格之美,冯友兰先生认为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彰显着深情的魏晋风度也由此令人向往不已。
(二)智慧之美
魏晋兴起的玄学是一门具有高度思辨性和抽象性的学问。玄学家们辩证“有无”“辨名析理”,要求思维严谨、逻辑清晰,谈玄的过程还要广见博识,口才犀利,这样才能以理服人,这种智慧,在记载了“名士挥麈清谈,主客辩析义理”的《世说新语》中,随处可见。《世说》中,名士们出色的口才、机智的应变、谈玄说理的针锋相对等才智,成为了魏晋时代极具代表性的特征,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智慧。
面对嵇康嘲笑眼睛“恨量小狭”的赵景,淡然答曰:“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眼睛不在大,只要能看人的见识就足够了,随机应变,机智应对。
顾悦面对同年简文帝对自己头发“卿何以先白”的疑问,以蒲柳自旷,而用松柏形容简文帝,蒲柳早衰,松柏常青,既轻松为自己解围,又不着痕迹地恭维对方。
《世说新语》中有“夙惠”一门,记述名流在少年时的聪慧。这些小孩聪明过人,能言善辩,常用富有机变的言语,解释事件。
不请自到的孔融,在回答李膺“何称世交”时,称“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曾有师徒情谊,交情很深,得出自己和李膺累世通家的结论,成功为自己辩解。客人孔君平指着杨梅与杨氏子开玩笑说“此是君家果”,这个小孩立刻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反应机敏。
魏晋士人体现出来的智慧,不仅仅限于这些人物所体现的具体智慧,还体现为魏晋士人整体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生命的智慧,面对变幻莫测的时局,无常的人生,用一种看似游戏人生的方式,遁世避难,这种难以言表的智慧,既是现实的,又是无奈的,是对生命本体的理解,是一种独具个性的世界观,明朗而又深刻。
(三)率真之美
《世说新语》名士人格美的内涵之一是率真。摆脱了儒家伦理纲常、礼法规范束缚的魏晋士人,自我意识开始觉醒,重视人的本质和本性,用率真任性来面对纷扰的世事。
面对太尉择婿,王羲之坦腹而卧,以淡然自若的态度来对待,不矜持,不矫揉,若无其事,无心攀附权贵,郗鉴选择女婿的方式别具一格,独具慧眼,识得王羲之的率真,终得佳婿。
面对生死,魏晋士人的表现更加突出。王仲宣因好驴鸣,葬礼上文帝率宾客做驴鸣,表达怀念,虽不合礼法,却是真情的流出,至情至性,率性而为,不拘礼法,洋溢着精神的自由。
阮籍的青白眼看人,王徽之奔丧不哭,孙楚学驴叫哭灵,这些都是魏晋士人率真的表现,他们不拘礼法,发自内心地表露真情,体现了独特的个性和魅力。
魏晋士人,面对生死,冷静坦荡,彰显巨大的人格力量。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奏《广陵散》。面对死亡,“神气不变”、泰然处之,这是真正具有超越胸襟之人。
三、魏晋风度审美内涵——发现大写的“人”字
魏晋士人不受礼法约束,恣情任性,归根结底在于玄学思想影响下形成的率真自然的个性,摒弃了儒家思想中的刻板、繁琐,进而追求心灵上的自由解放。这既是对人性桎梏的一种突破,同时更是一种思想的解放,一种对自由精神的追求。这种突破,有助于人们发现自我,促进自我意识的觉醒,文学也在魏晋走进了自觉时期。
(一)对个体的看重
魏晋时期,人物品评风气盛行,以人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性格,尤其是人的内在精神为主要品评依据的人物评议方式,使得人们将目光更多地放在了个体本人的关注之上。我们从《世说》一书专设“容止”一门即可看出。《世说》中对容貌的品评,与儒家“不饰无貌,无貌不敬”“沉雅自威”“威而不猛”等崇尚中庸、强调中和、符合礼法规范的仪容要求不同,直接描绘叹赏人物容貌的美,且多为对男性美的赞誉。《世说新语》里有大量这样的记载。“妙有姿容,好神情”的潘岳,受到妇女们的竞相追捧,而容貌丑陋的左思,受到人们的唾弃。
魏晋时期,一个人,备受人们的推崇和赞誉,可以仅仅是因为生得美,而不包含其他功利因素在其中,摒弃了儒家以“重仁尚礼”“三不朽”“君子”“小人”等从道德行为规范方面对人们的评判,发现了大写的“人”字。讲究容貌俊逸、风姿潇洒,是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方面。《世说》中大量的人物品评事例,说明魏晋时期已把个体的人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这不能不说是审美意识的一大进步。
(二)自我意识的觉醒,追求精神上的独立自由
面对动乱四起、朝不保夕的现实,以往士人们所追求权力地位、安富尊荣都有如镜花水月,浮华成空,而只有个体生命的保全,才是关键,士人们更加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可贵。魏晋士人们从两汉繁琐的经学、虚伪的名教、谶纬宿命论中解放出来,把一切都建筑在由生命意识而产生的自我意识之上,开始关注自我,关注个体生命,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解放。
魏晋士人们率性自然,任情任性,在乎的是当下的生命体验,强调的是“我与我周旋,宁做我”(《品藻》),一切要源自本心,以自适为本,具有较强的自我生命意识。他们以放诞的言行对抗着虚伪的礼教,所作所为合自然之道,自足其性,不为物累,不为名困,还原人的本真,追求生命的自由和价值。
张翰因见秋风想起家乡名菜菰菜羹鲈鱼脍,感慨“人生在世,贵在适意”,便立即辞官归家,为“食”了放下功名,这是何等的洒脱。王子猷雪夜访戴,“经宿方至”,却“造门不前而返”,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这种随性而为的洒脱情怀,潇洒率真,任性放达。雪夜访戴,没有强烈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单纯追求内心的满足和愉悦,这正是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导致的自我意识的觉醒。
自我意识的觉醒,精神的独立,自由的追求,使得魏晋士人们“越名教而任自然”,将人的本心本性从人伦道德的的禁锢中释放出来,得到充分的自由和解放。
四、魏晋风度审美内涵——礼崩乐坏超脱之余的痛苦
魏晋士人,我们现在看来似乎很逍遥、很自在,他们无拘无束,行为任诞,放浪形骸,不受礼法的约束,他们大力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高呼“礼岂为我辈设”、“醉酒佯狂”、即情任性,他们聚啸山林、纵情高歌、恣意饮酒、行为放达,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其实,他们是以这种表面上狷狂的姿态、游戏人生的态度,表达无比的愤懑之情,是在“礼崩乐坏”的社会里,用超脱的方式纾解自己的痛苦。
行事狷狂的阮籍,蔑视礼法,在叔嫂之间“礼不通问”的时代,公然与嫂嫂话别,饮酒避亲,醉卧酒家,痛哭红颜,丧期饮酒,待人青白眼,直言“礼岂为我辈设也”。但为了躲避灾祸,保全自身,“未尝臧否人物”。其子阮浑“风气韵度似父”想学做豁达之人,阮籍却直言“卿不得复尔”,表示反对。穷途而哭,作《咏怀诗》八十二首,抒写魏晋易代之际的黑暗现实,对身处险恶政治环境表达痛苦和愤懑之情。由此可见,表面的狷狂只是阮籍抒发对现实不满的铠甲,内心实为痛苦和不满。
醉心山林、不问世事的嵇康,毫不犹豫地拒绝司马氏抛来的橄榄枝,执笔怒写《与山巨源绝交书》,与推荐他做官的好友山涛公然决裂,行刑前,以一曲《广陵散》与世人告别,驾鹤西去。嵇康,是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以生命为代价,表达着自己的反抗,这其中的痛苦之深,可见一斑。
刘伶嗜酒如命,出门命仆人扛锹而随之,且言:“倘若我醉死,用铲就地而埋”,醉酒裸身见官;阮咸晒衣节晒破裤衩,与猪饮酒……
任诞放达,率性而为,以反常的举止与名教和礼法相抗衡,这种特立独行在黑暗的年代闪烁着夺目的光华。然而他们表面上风度潇洒,但内心十分矛盾痛苦。诡谲多变的黑暗政治,无法意料的瘟疫天灾,让魏晋士人饱经考验,死亡的恐惧始终伴随左右,以致当时的名士常发出“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这样的痛苦嗟叹;此外儒家思想的分崩离析,使他们失去了精神的家园,信仰的缺失,灵魂的流离失所,在精神压力和人格扭曲的双重压力之下,他们只能坐而论道、谈悟玄理、张扬个性、放纵自我。最后,前途迷茫,寂寥难消。错综复杂的权力纷争,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旋涡,魏晋士人们不知何去何从,满腔济世、平天下的热忱,不知安放何处,因此有人醉酒佯狂、有人遁隐山野、有人借酒消愁,他们看似潇洒风流的行为背后,透露出落寞寂寥和无可奈何。
总之,坦荡率真、荣辱不惊、不拘小节、至情至性的魏晋风度体现了当时主流士人的人生价值观和独立的人格精神,成了魏晋时期所特有的文化审美内涵,这一切无不让我们深深震撼和敬仰,令人神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