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那来自历史“沉默之海”的声音:《反联邦党人文集》评介
2022-04-08张星久
张星久
(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曾经指出,历史是阳光永远照射不到其底部的“沉默之海”。这一妙喻生动传神地表达了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历史理论,让人不禁联想到历史那“沉默如海”的一面:历史乃是由千千万万人的生命、生活而构成的深邃无比、绵延不息的生命巨流,而真正能够在历史的书写中被记录下的人类思想与行动,充其量就像翻腾喧闹的浪花一样,只是这历史之海中的极少部分。大多数情况下,由于书写技术和材料的局限,由于历史的书写要服务于统治合法性的谋划,更由于表达历史记忆的话语权总是优先归属于统治者、精英等历史上的成功者、胜利者,种种原因造成了历史书写与历史记忆中无情的“过滤—遮蔽”机制,使小人物、失败者或非主流的声音不可避免地被遗忘、屏蔽,消失于历史的“沉默之海”。尽管历史上有些失败者还曾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但是由于他们在历史面前已经被证明是“错”的,其思想、声音当然也很容易被淘汰、遗忘,成为历史中的失语者。
面对这历史的“过滤—遮蔽”机制,即使号称“自由”“宽容”的美国也不例外。比如,一提到美国建国与制宪的历史,人们就很容易想到华盛顿、富兰克林、麦迪逊这类居功至伟的建国先贤,想到他们在《联邦党人文集》中对美国宪法的激情辩护与睿智阐述,有谁会注意这场论战的对手—反对派的声音?作为失败者,这些宪法反对派除了给人留下“思想偏狭”“鼠目寸光”的印象之外,从此失踪于茫茫历史之中。
然而学术研究的重要使命和乐趣恰恰就在于,尽可能打捞遗失于历史长河中的生活“碎片”,给出更为完整的拼图,逼近事物的真相与全貌,呈现出人类生活的丰富内涵与质感。由此而言,那些被遗忘、被遮蔽的思想和声音一旦被重新发现、被激活,自是弥足珍贵。从这个意义上说,由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赫伯特·J.斯托林(Herbert J. Storing)率先整理出版的七卷本《反联邦党人全集》,让沉默200多年的制宪反对派们浮出历史的海面,发声“冒泡”,这对学术研究无疑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而莫雷·佐伊的《反联邦党人文集》则是以斯托林《反联邦党人全集》为基础的节选本。这本精简版的反联邦党人文集,选择了反联邦党人在制宪辩论大论战中最具代表性作者的文献,其中包括宾夕法尼亚的乔治·布莱恩(署名为辛提莱尔,持剑哨兵之意)的信札一篇,弗吉尼亚的理查德·亨利(署名为联邦自耕农)的9封致共和党的公开信,纽约的罗伯特·雅茨(署名为布鲁图斯,古罗马的共和主义政治家)写给纽约州公民的16篇以随笔形式的公开信,宾夕法尼亚的萨缪尔·布莱恩代表少数派就宪法异议在宾州制宪会议大会上致选民的公开信,马萨诸塞的詹姆斯·温思罗普(署名为阿格里帕,古罗马的将军和政治家,以刚毅、勇敢著称)致本州人民的11封信札,马里兰的弗朗西斯·梅森(署名为农场主)在本州公报上发表的5篇随笔,弗吉尼亚的、至今作者不详的、署名为公正审查者发表于本州报刊上的一篇随笔,帕特里克·亨利在弗吉尼亚批准宪法会议上的演讲,最后是米兰顿·史密斯在纽约批准联邦宪法会议上的演讲。这些文献,集中表达了反联邦党人的政治思想,阅读这些作者充满激情与智慧的政治论说,不仅可以帮我们更好理解建国时代美国人的政治焦虑与社会关切,而且也可以让我们窥见制宪辩论之争背后联邦党人和反联邦党人双方遵循的政治逻辑。如果说,联邦党人经验主义基础上的政治主张奠定了美国制度的稳定框架,那么,反联邦党人理性主义基础上的政治构想则注入了美国后世政治变迁的活力之源。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的《反联邦党人文集》中文版的译者杨明佳教授在武汉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就以美国制宪辩论为博士论文选题进行过深入研究,并最终出版了《自由与主权之间:美国制宪辩论的政治逻辑》一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深知全面了解反联邦党人政治思想对研究美国建国和制宪的历史,乃至对理解美国宪法精神的重要意义。因此,他将此书的翻译作为美国早期政治史研究的重要学术任务,中文版历经十年之久终于得以面世,实乃值得庆贺和推介。
正如赫伯特·J.斯托林教授在为《反联邦党人全集》写就的长篇导言,即后期单独出版的《反联邦党人赞成什么——宪法反对者的政治思想》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尽管反联邦党人本非一个固定的政治团体,其主张不尽相同,但还是可以发现他们有一些基本相同的政治主张[1](P5)。比如,他们一般都是保守主义者,主张维持现状,维护既有的法律、邦联体系和独立宣言所确立的基本价值。他们认为,既然有了《邦联条例》,就不必再要新的宪法,通过新宪法所带来的激烈变革于法无据,有悖于美国革命的最初原则。再就是,他们都主张建立以州为基础的小型共和国,反对新宪法想要建立的一种权力巨大的“总体国家”或大共和国。他们提醒世人要警惕“追求大国共荣的危险梦想”,认为建立大国势必无视各地之间差异,强行纳入统一管理,导致不公和侵犯公民的权利。而只有州才与个人权利有内在联系,才是保障公民权利的最好单位。在一个以州为基础的小共和国,人民会自发地依恋政府和服从法律,政府也会真正履行对人民的责任,而且只有这样的小共和国才能产生维系共和政府、具有美德的公民。又比如,他们更重视对政府权力的防范和限制,更强调对公民权利和自由的保护。他们认为,为了防止多数人的篡权和暴政,保护少数人的权利,必须小心翼翼地、“心怀吝啬之心”地对政府授权,必须在宪法中明确规定公民的基本权利和自由。
平心而论,与那些政治经验老到、对美国政治深思熟虑的联邦党人(护宪派)相比,这些宪法反对派的质疑确实有些不够“成熟”和“全面”,有的近乎吹毛求疵,而他们自己却拿不出什么可行的替代方案,甚至有时候会自相矛盾,在论战中不知不觉地滑到了对手的立场上。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使他们在这场论战中成为了失败者,在1787年宪法“伟大成就的光环下”,从此走进了“不见天日”的历史深渊。
但是,一旦我们以更为开阔的胸襟去倾听这历史深处宪法反对派的声音,就会发现他们“在美国建国的历史对话的贡献”,甚至会发现他们还“活在”美国宪法和美国政治制度的自我调节、完善机制中。因为,正是他们这些反对者的声音,正是他们所表达出的对“大共和国”政府权力近乎挑剔的质疑、不信任,大大强化了美国政治文化传统中防范、警惕和监督权力的意识,以及保护公民权利的观念,后来作为美国宪法修正案的“权利法案”(美国宪法前10条修正案的统称)能够获得通过,主要就是得力于这些反对者的努力。不仅如此,这件事情本身还在美国政治中开创了一种新机制,这就是在对话、在妥协中不断完善校正其制度的机制。正如译者在后记中指出的,“无论是有意义的政治知识点的积累,还是有竞争力的政治制度的形成,都离不开批评与对话,一国政治进程中的反对者,绝非可以视而不见或者等待移开的顽石——这正是美国制宪辩论以及随后的政治发展,给我们提供的某种实践性政治智慧”[2](P427)。因此,搜集出版这样一本美国宪法反对者的文集,并将其翻译介绍给中国的读者们,首先会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全面地了解美国建国、制宪的历史以及美国政治制度的精神。
其次,这本《反联邦党人文集》对进一步理解联邦党人的观点,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宪法反对者(所谓的“反联邦党人”)的思想构成了理解《联邦党人文集》的重要语境。我们知道,一种语言表达过程、一种理论的意义是在具体的语境中、针对具体的对象而生成的,尤其是在具体的思想论争、在实际的政治斗争实践过程中生成的,离开了语境就很难清楚地理解一种语言和理论的真正含义。在没有阅读这本《反联邦党人文集》之前,我们初读《联邦党人文集》中的“一面之词”时难免感到隔膜,很容易停留在对其字面意思的一般性理解。甚至,在听不到反对声音的情况下阅读这些被公认为“正确”的理论,虽然不无某些知识上的堆积,却很容易养成迷信、依傍、懒惰的阅读习惯,而难以做到“神入”式、对话式理解。现在有了这本传递反对者声音的《反联邦党人文集》,就能更加清楚地知道《联邦党人文集》中的讨论是因何起、与谁而论,从而更能通过对话式阅读与理解,深入把握其理论的丰富内涵与生动鲜活的意义,由知识的累积到智慧的开启。
最后,透过这种有反对者参与其中、让反对者“发声”的美国建国与制宪的历史,也可以让我们获得有关政治制度、政治思维方式等方面的启示。我们可以看到,在某种意义上“政治生活是一场持续的对话”,良好的政治制度不是由几个聪明的大脑“一次性”地设计出来的,而是在对话与倾听、妥协与包容中持续成长起来的。面对变化无穷的世界和海量的外部信息,我们必须承认个人认识能力的局限,保持知识上的谦卑和心灵的开放,善于倾听各种不同的意见特别是反对者的声音。正像对待美国历史上那些宪法反对派一样,反对意见如果合理就予以吸纳,如果错了,则恰恰证明正确的意见为何“正确”,总之都是约翰·密尔所谓“拿错误换取真理”的过程。最起码,通过各种不同的意见可以让人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增强防范风险的意识,预留修正的机会,减少在选择和决策过程中的“致命的自负”。而良好的制度设计就在于,具有一种能够使各种意见进行制度性对话、沟通和灵敏反馈的机制。
在《反联邦党人文集》中译本付梓之际,谨以这篇文字表达一点个人浅见,供读者批评参考,并向此书的翻译者和出版者奉上诚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