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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闺秀才命观探析
——以虞山地区女性为例

2022-04-07张墨君黄晓丹

语文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闺秀才女才华

○ 张墨君 黄晓丹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虞山地区包括常熟和昭文两县,是清代江南地区的文化艺术重镇之一。除了众多男性文人的文学实践外,此地闺秀所创造的女性文学世界亦是虞山重要的文化财富。美国汉学家曼素恩曾统计《历代妇女著作考》中有籍贯可查的所有女性,其中虞山地区仅常熟一县就有106名闺秀,位列第五。而曼素恩仅考虑了籍贯,并未将嫁到此地和流寓至此的闺秀包括在内。显然在实际层面上她们的创作也是虞山女性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外,虞山闺秀不仅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亦曾出现如柳如是、席佩兰、归懋仪等享有盛名之人。对于虞山闺秀文献的整理和分析,也为研究清代女性的才命观带来了新的材料与思考。

一、传统与现实:“才女命薄”观念产生的背景

古往今来,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有着对命运的讨论。早在先秦时期,儒家便认为“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1]。道家亦认为:“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致此极者,命也夫!”[2]此外,佛教的传入又在中华传统命运观上增添了因果轮回和报应的观点。在中国,除了少数如墨家和泰州学派这般坚持“当若有命者之言,不可不强非也”[3]“造命却由我”[4],坚决否定天命论的声音外,人命天定的宿命观在广大民众心中可谓根深蒂固。特别是在没有种下“恶因”,不幸与不得志的事情却无端发生,没有行为道德上的过失,却要不断面临痛苦与挫折时,人们便只能将这种无法理解的事归咎于命运。

正是在这种命运观的影响下,男性文人率先衍生出了“才命相妨”的观念。唐代诗人李商隐就曾在诗中悲叹:“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5]宋代赵善括在《赵连干墓志铭》中也感慨:“才命难逢古今所同。”[6]明代冯梦龙在《喻世明言》中亦借角色之口说:“此人(司马貌)因才高运蹇,抑郁不平。”[7]清代诗人毛德琦更是在《读书堂》中悲叹:“才高诚与命相妨,泥饮方知醉是乡。”[8]可见“才命相妨”早已是中国文人脑海中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在女性文学蓬勃发展的明清时期,当女性才华成为她们人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才命相妨”的观念自然也渗透到了女性世界中。同时明清部分学者对有才华的女性不断突破家内外边界去拜师、结社、唱酬、集会感到如临大敌,因此坚称“女子无才便是德”[9]“才藻非女子事”[10],希望通过舆论的压力将才女桎梏在“内”的空间里,于是便出现了将女性才华进一步悲剧化的论调。因此,明中叶以后直至清朝,人们对才女的关注也逐渐从妇德缺失转向了命运的悲剧。而除了对女性才华的悲剧化之外,“才女命薄”中也饱含人们对才女悲惨境遇的同情。明清时期女性创作环境较前代更为宽松,社会上虽有异见,却不乏如袁枚、陈文述等提携女作家的文坛领袖,袁枚就曾称赞其弟子席佩兰:“字字出于性灵,不拾古人牙慧。”[11]2047除此之外,世家大族出于对下一代早教的考虑,往往也喜欢聘娶有才华的女性为妇。普通士人中亦不乏对女性才华的欣赏者,常有索诗求画之事。而那些肯定女性才华的士人,面对才女不幸的命运自然会流露出遗憾与惋惜之情。王宏坚就在陶安生的文集中题道:“如何慧业遭天忌,只许清吟继玉台。”[12]此中不难得见其对女性才高命促的不平,希望才女死后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创作。女性诗歌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大背景之下,不可避免地带有了鲜明且矛盾的命运色彩。

二、关联与矛盾:虞山女性的才命书写

(一)才命之间的关系

首先,虽然从古至今人们都在谈论命运,但人们也清楚才命相妨并没有任何统计学上的依据。《清代才女年寿考析》一文就曾统计过有生卒年记载的女性,发现从寿命长度上讲,早夭与长寿的才女人数几乎相当。其次,从命运好坏的角度来讲,正是穷愁等特殊的人生经历让闺秀不只是停留在一些吟风弄月的空泛题材上,增加了诗人的生命体验和创作深度。所以究竟是怎样的逻辑让闺秀将才华和命运联系起来并认同才华对命运的影响?《清代才女年寿考析》中除了就才女高寿给出原因外,也对才女夭亡原因进行了分析。文章认为,女性的早卒往往与疾病、心灵重创、节烈行为和生育风险有关。而其中心灵的重创与才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闺秀们在才华性灵方面的优势常使得她们对外在世界的冷暖与内心情感的波动更为敏感,这也是才女工愁写命甚至夭折当年的原因之一。道咸时期的吴兰泽就在《秋雁四首寄怀景弟》中写道:“浮生一样工飘泊,识字多能惹别离。”[13]四十八卷181可见才华与慧业的确会放大有关忧愁的感受。晚清闺秀姚倩也曾在《秋夜寄茝妹》中写下:“无眠偏觉夜漫漫,纸样罗衾不耐寒。从古多情添恨事,本来识字肇愁端。绮窗雨过虫声切,绣帐灯昏月影残。一语赠卿须记取,秋风珍重莫凭栏。”[13]六十五卷334形象地写出了清才慧业的“风险”。同样,其妹姚茝在《次子威韵却和》中亦感慨:“不是吟毫工写怨,一分明慧一分愁。”[14]可见才华虽然给女性带来了慰藉,却也使她们相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到才对命的间接影响。

此外,有才华的女性往往对生活有更高的标准和期许,她们无法满足于自己的婚姻只是家族利益的结合,对婚后生活的期待也不只有操持家务、做好妇职而已,她们渴望在精神和才华上得到认可。按照马斯洛的层次需要理论,女性的“家园”包含着两个层次的含义,“它既要满足女性的生理需要,是一个物质性的实体。在更深的层次上,它是一个女性的自我能得到完全张扬的所在,能满足女性精神层次的需要。”[15]然而事实上,并非所有的女性都能嫁入理想的夫家,而这种理想的差距也是她们悲叹命运的重要原因。正如曼素恩所说:“如果这个新娘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而新郎又不看重这些,那么她会为日后的生活而倍感痛苦。”[16]所以,特别是这些精神需求在她们最亲密的伴侣——丈夫身上得不到爱与理解时,闺秀就难免会产生对自身命运的悲叹。明末清初的吴绡是一位出身江南巨族的女性,不幸的是,与她门当户对的丈夫常熟进士许瑶却是一位风流浪子,不仅家中美妾众多,在外也常流连青楼,因此吴绡在《述怀》中写道:“人生贵适志,富贵徒尔为。回思生薄命,当年值数奇。”[11]184传统婚姻的实质是家族利益的结合,婚姻中有爱情本就是个美丽的意外。但是吴绡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却让她无法满足于这种不理想的婚姻,并因此而感到痛苦迷茫。可见,才华在某种程度上的确会带来情感上的风险并且加重女性对命运的悲叹。

(二)才命之间的矛盾

在命运观的影响下,清代虞山闺秀也有许多关于“才女命薄”的表述。季兰韵就曾在回想自己骨肉离散、亲人早卒的一生时写下了《雨夕感怀》,其中两句便为:“聪明多薄命,惜我未聪明。”[17]1011此外,江淑则在《杂感》中也写道“才女无永年,好花多早谢”[18]1190,同样写出了美好事物难以长久的才命之悲。而“才女命穷”最集中的咏叹还是在亲朋离世之时。言忠贞在《哭长女庆璋》中哭诉:“无人不道太聪明,七岁金绷绣已成。枉向天孙多乞巧,未向王母乞长生。”[19]7翁端恩在《哭藕仙五嫂》中也写道:“薤歌一曲总成空,梦里相逢诉别衷。料得清才天亦妒,云輧催返蕊珠宫。”[20]64此外,季兰韵在《题外叔母吴孺人遗照》中也表示:“慧业过深偏早世,良缘太短岂前因。”[17]963可见,无论是心爱的晚辈,投契的同辈,还是尊敬的长辈,眼见她们美丽聪慧的一生就这样匆匆谢幕,作者只能无奈地将其归咎于命运对才华的嫉妒。而除了死亡,困厄的处境也常会引起女性文人的感慨,家道中落的乾嘉时期闺秀归懋仪在《百字令上简田先生》中写道:“绿阴如水,正清和时候,先生归矣。书画一船人似玉,络秀贤而兼美。兰砌抠衣,春风听讲,许问之乎字。清言忘倦,树头凉月飞起。嗟我似絮行踪,如花薄命,直到如斯地。盼得公来我又去,难忍两行清泪。时拟往吴门就鉴。无力依人,多情自误,种种非初意。邮程三百,素堂还望频寄。”[11]2431作为享有极高声名的才女,归懋仪不仅是随园女弟子,亦曾与其他男性文人来往请教,简田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词的上阕描写了先生的儒雅出尘及自己请教的过往,点出了才女的身份。下阕则转入自己行踪漂泊、薄命如花的困窘处境,同样也是才华和命运相抵牾的悲叹。

还有一些闺秀,她们虽偶有对命运的抱怨,却并不相信才华对命运的妨害,甚至还要勇敢地站出来质疑和反对这种针对女性才华的观念陷阱。如归懋仪虽然在一些人情往来的诗作中对才命相妨、福慧双全两种观点都有过表述,但那往往是一种社交的话术。在一些真情流露的作品中我们看到,她是完全不赞成才命相妨的。在写给季兰韵的《次季湘娟同学见怀韵却寄》中,她表示:“良辰无那感离居,花正芬芳柳正舒。嗟我飘零终已矣,较卿忧患更何如?文章不信能憎命,慧业难忘只有书。他日琼楼联袂上,广寒宫阙本清虚。”[11]2364诗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即使归懋仪认为自己和季兰韵的命运都十分坎坷,但她完全不认同这是才华所致,才华是不能够抛弃的。当然,这也与归懋仪对才华的依凭程度有关,归懋仪家道中落,靠做闺塾师补贴家用,才华是她结交名人获得资助的重要渠道。所以才华对于她来说是立身处世甚至改变命运的倚仗,自然不会认为才华妨害了命运,也不会像那些只把才华当作生活调剂和风雅韵事的闺秀那般轻易质疑才华对女性的价值。此外,晚清时期的虞山闺秀,特别是那些已经接触了新式报刊媒体或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她们已经不需要完全依附家庭的资助来刊刻扬名,个体独立性更高,所以,她们的诗作中就更少出现才命相妨的观念。以“虞社”女诗人为例,姚茝就曾在社团的报纸《虞社》上发表诗歌:“絮果兰因总渺茫,漫将荣悴繫愁肠。聪明已占璇闺福,画意诗情细较量。”[23]高呼那些才命之间的因果都是没有道理的,都是人们自寻烦恼罢了。此外,翁春孙更是在《昔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然乎否赋此解嘲》中直接批判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认为才华与命运之间本就毫无关联:“贞淫夭寿悉凭天,浪费浮烟忆昔贤。”[20]184可见,闺秀们从未简单接受别人安插在她们头上的才命设定,她们的观念与自身力量、生存环境、所处时代都息息相关。她们不是命运的傀儡,也不是简单地被男性命运话语裹挟的对象。在其文学书写中处处体现着对命运冷静清醒的认识与反思,甚至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温和地消解着男性话语体系中针对女性才华的规训与束缚。

三、工具与镜子:才命观的实质

(一)面对不幸的心灵慰藉

在才命观中,有一点常被忽视,即人们在聚焦当事人的不幸命运时,其实也体现了对此人才华的高度评价和认可。正如红颜薄命是因为大多数人并不关心丑女的结局一样,才女命薄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才华的女性,她们人生的经历和祸福都会被放大,相较于那些平庸之人,她们会获得更高的关注度,由此“才女命薄”也催生出了心理平衡以及慰藉的效果。所谓“心理平衡”就是指人们用升华、合理化等手段来调节对某一事物得失的认识过程。这一过程大概可以归结到中国人思维中阴阳对立、福祸转换的文化基因上。所以,闺秀们将自己遭受的苦难解释为因才所妨,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虽然她们在生活的某一方面承受痛苦,但至少她们拥有才华和声名,而这对于当时的女性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安慰与弥补。

同样,那些在挽诗中所表达的“才命相妨”思想也体现着劝慰作用。与我们在葬礼上所说的“节哀顺变”相同,她们把痛苦归之于天命,但这种命运观并没有一味走向消极,因为她们相信那些离去的有才华的女性是回到了天上,过上了没有疾病与磨难的神仙生活。席佩兰在《题先姑母绿窗小咏后》中就写道:“一曲梅花雪满山,慢携焦尾问尘寰。爱才毕竟输天上,闺阁能诗便召还。”[11]2062而屈秉筠的《哭洵娴》也表达了同样的感慨:“不是红颜真命薄,玉京难少女相如。”[11]2758在这些诗作中,女性的才华不再是悲惨生活的诱因,反而是开启美好世界的钥匙,这亦是书写者对自身、对死者亲人及对死者灵魂的慰藉。

(二)社交的策略和话术

(三)对自我生命状态和处境的观照

女性对命运的书写,其意义往往不只停留在命运本身而是借命运话题对人生有着更多的思考。如席佩兰在《菩萨蛮》中写道:“绿窗解道因风句,果然命薄如风絮。诗谶忒匆匆,还思得再逢。他生须带福。修到梅花足。只似雪聪明,休如雪易倾。”[11]2153其中“只似雪聪明,休如雪易倾”就表达了女性对于自身才华的隐忧与不安。而“诗谶忒匆匆,还思得再逢”更是写出了人世的无常,体现了女性对自身命运的思索。此外,虞山闺秀集中谈及才命话题最多的节日就是七夕。七夕又名乞巧节,女子在这一天都会祈福许愿,乞求聪慧与巧艺,因此这一天也最能触发女性文人的才命感慨。言忠贞就在《七夕》中写道:“银烛光中瓜果陈,帘前儿女拜星辰,不须更乞天孙巧,巧太多时易误人。”[19]4翁端恩在《癸丑七夕》中也写道:“儿女穿针踏月歌,听梭试问夜如何?阿侬自被聪明误,愿乞天孙赐拙多。”[20]74可见,才女们并没有随波逐流一味祈求巧慧,因为她们的实际经历和所受的教育、所读的书都告诉她们物极必反,人要学会藏拙。她们能够看到美好事物背后的代价和风险,客观辩证地去思考巧慧、才华对于女性生命的意义,而这背后都是才女对自身处境的反思。

同时,在前文的论述中我们也发现,越是有能力依仗自己的才华改变命运的女性越不信命,越是接触了更多先进教育和文明理念的女性越不信命。《朱子语类》中有言:“若是做不得,方可归之天,方可唤做气数。”[26]而杨伯峻先生在论述古人的命运观时曾说:“人世间有必然和偶然,越是文化落后的社会,偶然性越大越多。”[27]可见,这些闺秀对于才命相妨的质疑和反对,其实正是少数女性能够把控自身命运的自信,是女性对于自我力量的发现。此外,女性在才华困境面前做出的选择也体现了她们的价值判断。那些书写命运的女性,无论是否真心相信才命相妨,她们的创作实践都证明了在风险面前,女性依然愿意追求精神的高度,愿意追求自身的文学事业,珍爱并肯定自身的才华,期望为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创造和声名。这些都是女性努力摆脱附庸于男性的身份,追求个体价值的体现,是女性对自我生命状态及境遇的观照。所以我们看到,清代才女们不仅没有使命运成为她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反而让自己成为女性命运话题的书写者、阐释者甚至利用者,在中国女性文学的历史长河中,用“命”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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