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国狼之历史镜像抉微
2022-04-07黄交军李国英
○ 黄交军 李国英
(1.贵阳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5;2.贵阳市青岩贵璜中学,贵州 贵阳 550027)
“豪仆强奴塞路隅,猰貐豺狼日纵横。”(清·魏耕《湖州行》)狼起源于新大陆,距今逾五百万年,属哺乳纲食肉目犬科犬属,与人类渊源颇深,因环境变迁、气候恶化、城市扩张、人类活动多重因素,狼群逐渐远离大众视野,其身影渐行渐远沦为传说。受民间讹传、近代西方强势话语影响,狼于现代汉语词汇系统多被定格为残忍狡诈、冷酷无情、恩将仇报等丑恶角色,如“豺狼当道”“引狼入室”“狼猛蜂毒”等等。18世纪博物学家(法)布封甚至强调“(总而言之)狼身上的一切:卑劣的相貌、粗野的外形、骇人的叫声、难闻的气味、邪恶的天性与凶残的习性,无不招人憎恶,真是生而有害、死而无益的一种野兽”[1]36,折射出西方世界根深蒂固仇狼、憎狼、厌狼的动物观、文化观。然文化作为一种软实力于当代世界作用日趋显著,最早明确提出并阐述“软实力”概念的国际知名学者约瑟夫·奈承认中国软实力植根于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中国软实力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的时代。我可能创造了‘软实力’这个词,但通过提升吸引力以影响他人则来源于古老的中国哲学”[2],彰显出古代中国文化对世界的影响力、吸引力。“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鲁迅语),故正确对狼进行本义解读、生态审视、文化抉微具有民族乃至世界史的普遍意义。汉字是忠实记录中华文明的表意体系、有效追溯精神源流的传承纽带、奠定民族文化自信的思想根基,而“词典尤其是大型权威词典的精确解释是我们参照考察的重要依据,同时也是作出事实判断与结论的关键支撑材料”[3]26。通览历代字书辞典系统,阐释早期中国①狼文化意识,首推《说文解字》(简称《说文》)、《尔雅》等文化元典②文本。清代史学、经学大师王鸣盛赞誉云:“欲读书必先求识字,欲识字必先通《说文》。”[4]247文化兴方国兴,文化强则国强,文化自信是“人们在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认知、反思、认同等过程中形成的对文化价值和文化生命力的肯定、认同、信赖等成熟稳定的心理状态”[5]122。陈寅恪更是认为汉字作为表意体系可观史、证俗、寻根,强调“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6]。故通过深入考察《说文》等字书辞典蕴含狼之斑斓厚重的文字记忆、知识碎片,力图真实再现先民有关狼之生命书写、尚武表征、伦理叙事等历史镜像、精神群雕与世界图景,乃学界时贤的题中要义、当务之急、应然之举[7]52。
一、天降苍狼:自然法则视野下早期中国狼之生命书写
“一狼将四子,二岭走千羊。意得无前敌,时乖阙后防。宁知射生手,已发弩机张。会使乌鸢饱,空令豺虎伤。”(北宋·陈师道《捕狼诗》)“生命书写理论是指通过书写个人的生命故事得以塑造和创造自我”[8]80,彰显生命张力、体现生存意志。狼等动物不会说话,无法言语,然古人通过仰观俯察、体悟观照宇宙万事万物,“为(狼等)动物代言”探索生生不息的生命奥妙。览典册诗文表述,可知丛林猎手洞悉狼群意志坚定、机敏警觉、团体捕猎和力拒强敌,即使经验老练之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是人们值得尊敬、学习的超强对手。狼字甲骨刻辞常见,殷墟卜辞作“合集11228”、“殷契佚存七八五”,睡虎地秦简为“日甲33背”,隶定“(三国魏)受禅表碑”[9]6498。观其古文字形体,属形声兼会意,取“犬(中)之良”义,狼字绘形赋义订音的过程饱蘸着初民对狼这一自然物种的形象感知、原始思维与由衷敬意。吟咏动物韧性、歌颂生命传奇、寻求物我共鸣是全人类的普遍共性、永恒主题、核心诉求。古圣先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易·系辞下》),借助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等艺术形式将生命书写对象从人类自身(如患者疾病描写)很早就拓展至狼等动物世界,从而全息缔构起天、地、人、物、神、鬼等六位一体的互动关联网络世界[10]99,精心演绎出早期中国认识世界、解释世界、改造世界的认知模式。通检《说文》《尔雅》等狼族字词,其古形、古音、古义及古训无不洋溢着华夏先民对狼自然野性、生命韧性、群体共性诸特征赏识钦慕之情。
(一)归属部首:犬与豸(古代猛兽部字)
“立一为端亥毕终,分别部居不杂厕。亘千万古知字原,昭若列星丽躔次。”(元·钱惟善《篆冢歌(有序)》)人类认识天地万事万物格外注重“以自身最熟悉、最了解的事物及现象为目标原型,积极利用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原理趋同别异,从而对世界进行有序分类”[7]53。神州大地智者达人观察宇宙、构建概念、命名万物时特别具有鲜明前瞻的范畴意识,尤其“擅长借助字之有据、言之成理的语言符号来仿拟构建物之有纲、人之有序的事物范畴、关系网络与伦理世界”[7]53。狼乃曩时一常见大型食肉野兽,古人为其象形制符,遍检《说文》《尔雅》,狼系字族主要从属于犬部、豸部,彰显出先民对狼之种属判断与动物观念,启人心扉。
“区区辨虫鱼,《尔雅》细分缕。”(北宋·苏辙《初发嘉州》)《尔雅》号称辞书之祖,汇集先秦古籍诸多古词古义,是学界“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虫鱼之名”(郭璞《尔雅·序》)的儒家经典与案头必备。《尔雅》首创按义类进行编排的体例对天地万物进行归类释读,将狼列入“释兽篇”。然《说文》作为中国乃至全球的第一部字典,全书将9353字“以540部首为分类导引、以字词本义为系联网络、以天地人合一为宇宙理念”[15]54进行分别部居、以类相从,做到字各有依、秩序井然。狼族字词归于犬、豸部,而犬、豸乃《说文》540部之一,是上古辖统兽类动物的主要部首、表意符号、词义集成,表明狼在早期中国意义明确,认知充分,纳入狡兽凶虫的知识范畴,为黎民百姓值得认真对待、加以防范的动物对象。
(二)族群谱系:狼之博物强识和格物致知
宋玉《招魂》:“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朱熹集注:“从,竖也。侁侁,众貌。豺狼得人,先悬其头,用之娭戏,已乃掷于深渊而弃之也。”[16]136狼乃竖目凶兽,喜群居出行,善于耐远奔跑,先民对其极为重视,动物地位排列相当靠前,古属五牲(即麋、鹿、麏、狼、兔,《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为六畜五牲三牺。”杜预注:“麋、鹿、麏、狼、兔。”孔颖达疏引服虔曰:“五牲,麋、鹿、熊、狼、野豕。”)六兽(指麋、鹿、狼、麕、野豕、兔;或谓麋、鹿、熊、麕、野豕、兔,《周礼·天官·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郑司农云:“六兽:麋、鹿、熊、麕、野豕、兔。”郑玄注:“当无熊而有狼。”)[17]85之一。前贤昔达强调对世间万物进行认知命名,分类意识发达,对狼族谱系亦有专门划分,如《尔雅·释兽》:“狼,牡獾,牝狼,其子獥,绝有力迅。”邢昺疏:“此辨狼之种类也。舍人曰:狼,牡名獾,牝名狼,其子名獥,绝有力者名迅。孙炎曰:‘迅,疾也。’”[18]320上古时期人们称狼为母狼雌狼,公狼雄狼名獾,狼崽狼子唤獥,而狼群出类拔萃、绝对王者叫迅。通览《尔雅》《说文》等字书辞典,狼族谱系约略如下:
汉字作为忠实记录中华文明的表意体系、语料史料,成为先哲们认识世界、演绎范畴、建构秩序的语言符号、认知工具与文化要素,“记载种用动物亲缘关系情况的文字资料是动物谱系”[61]151,动物谱系即动物档案,上述含狼字词共同构成了早期中国有关狼之动物谱系、知识经验及世界图景,有条不紊。
(三)匡谬正俗:狈之动物隐秘和历史真相
甲金文已充分证实狈(动物名词)之上古存在事实,它与狼属两兽,相传二者相互合作方能正常行走或觅食,“(汪颖曰)狈足前短,知食所在;野狼足后短,负之而行,故曰野狼狈”[21]1258,(二兽外出捕食牲畜时)狼用前腿,狈用后腿,共同协作达到跑得快、爬得高之双赢目的。《酉阳杂俎·广动植·毛篇》:“临济郡西有狼冢。近世曾有人独行于野,遇狼数十头,其人窘急,遂登草积上。有两狼乃入穴中,负出一老狼。老狼至,以口拔数茎草,群狼遂竞拔之。积将崩,遇猎者救之而免。其人相率掘此冢,得狼百余头杀之。疑老狼即狈也。”[60]336鉴于自然界狼、狈互帮互助、相辅相成的寄生共生关系,狈字应取“负;背”义。《苏氏演义》卷上云:“狼者,豺也;狈者,狼之类。(西汉东方朔)《神异经》云:狈无前足,一云前足短,不能自行,附狼背而行,如水母之有虾也。若狼为巨兽,或猎人逐之而逸,即狈坠于地,不能取济,遂为众工所获。失狼之背,故谓之狼狈。狈字者,形声也,犬兽也。贝者,背也,以狈附于狼背,遂犬边作贝。”[72]660苏鹗所论言之凿凿,堪称洞见,可从。以词源理论观之,背、负均含“用背负载物体”义,音义皆同属同源字。《说文·贝部》:“负,恃也。从人守贝,有所恃也。一曰受贷不偿。”[11]130负本义是依恃,引申为以背负物,段《注》:“《左传》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逐戎。’凡以背任物曰负。”[19]281《释名·释姿容》:“负,背也,置项背也。”[18]1033背本义为背脊,亦可指以背负物,《说文·肉部》:“背,脊也。从肉,北声。”[11]87《广雅·释诂四》:“背,负后也。”[18]425《说文注笺》:“负之古音古义皆为背。”[14]6491由狈字可推晓先民早已认识到狼群团结、不离不弃之习性。
狈与狼经常一起闯入人类视野,故两字在汉语体系中逐渐凝固成词,《字汇·犬部》:“狈,狼狈。狼前二足长,后二足短;狈前二足短,后二足长。狼无狈不立,狈无狼不行,若相离则进退不得矣。”[27]614衍生出“狼狈相倚”“狼狈为奸”等成语,比喻相互勾结,为非作歹。《幼学琼林·鸟兽类》:“犹豫多疑,喻人之不决;狼狈相倚,比人之颠连。”[77]266穿越民俗讹传重重迷雾,狼狈一语之事实真相恰是古哲们对狼族寄生互助关系的语言描述及生动记录,历经千万年环境考验与生物进化,狼已成为一高度社会化、组织化、群居性的动物,其内部等级森严、秩序分明,全体成员均清楚自身所处地位,且具有明确领地意识,与虎、豹、熊擅长单打独斗迥异的是,狼逐渐演进升级为群体狩猎、能分割包围体积数倍于己的巨兽的天生杀手,甚至连处于生物链顶端的猛虎雄狮都要避让它三分。《埤雅·释兽·豺》:“俗云:豺群噬虎,言其健猛且众,可以窘虎也。”[22]18狼群实行一夫一妻制,为种族繁衍、抚养幼狼,每次外出时狼群均会留下一只成年狼照顾保护幼崽。维吾尔族谚语云:“狼虽凶残,但不伤害同类。狼也不陷害它的朋友。”[78]120狈据科学解释,产生原因无非两类:其一为先天缺陷:狼的生殖细胞不健全,或母狼怀孕初期患某种疾病,均会影响胚胎正常发育,诞生畸形小狼[79]121,造成前腿先天不足、孱弱无力,《说文约注》精辟指出:“钱坫曰:‘此《尔雅》文。《韩诗外传》:西方有兽,名曰蟨。前足鼠,后足兔。古字通用,貀即蟨也。’按:古读貀盖与拙同,乃与蟨音近矣。《尔雅·释兽》:‘貀无前足。’非谓有两足也,谓前两足甚短小,人不易见之,远望若但有两后足耳。兽之短足者谓之蟨,犹门中短木谓之橜;兽之短足者谓之貀,犹木之断者谓之柮。”[37]2335其二为后天因素:狼围捕大型猎物时肢体受损,或不慎落入兽夹陷阱钳折前肢,狼亦能忍痛断足求生,或衰老行动不便,狼群不会遗弃同伴,瘸狼、老狼随狼族捕猎时会依附借助其它成员,于是出现百姓目睹谣传狼狈互助、出行狩猎动物奇观。大自然严格遵行优胜劣汰无情铁律,许多动物先天受损或后天残疾后,族群多视之为累赘、弃之如敝履,任其自生自灭、听天由命,而狈狼一词昭示出狼之团结友爱、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是中华先民近效人身,远法宇宙,以天地万物生存强者仁者为师的民族秘史的词语力证。
俗谚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代不少目击者报告有力地证明狈之真实存在,如著名散文家杨绛(钱钟书先生的夫人)女士曾撰有《狼和狈的故事》一文,翔实记载地质勘探队员被狼狈攻击之亲身经历,最后发现被村民活捉的狈“原来它两条前脚特短,不能跑。它不是狼,是狈”[80]253。据新闻报道,1956年山西地区就有人打死过狈,一冬夜运输卡车抛锚,车上留守人员被狼群攻击,后救助车辆到达,狼群四散奔逃,而留下狈,其前脚短,后脚长,连路都走不动,在原地一边挣扎一边嚎叫,被人用铁锹当场打死。现代纪实作品亦有作者描述了摔下山坡遇狼与狈袭击,然后义犬咬狈救主的英勇故事[81]43。1949年秋进军新疆途中,某部战士于星星峡(位于哈密市伊州区星星峡镇)遇到一狼背负一狈同行,将狼打死后而狈落地不能行走,只会在原地打转,窘迫无奈,狼狈不堪[82]108。远古中原大地气候宜人,猛兽横行,“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孟子·滕文公下》)[83]84。狼是华夏先民经常遇见的主要猛兽,无论是先天因素或后天缘由,残疾狼(即狈)作为一种概率学的必然存在,也会被人类时或相逢。受限于生物学知识的落后,民众无法理解狼狈相依、集体互助行为的真相实质,故代代将亲眼所见所闻狼狈共存现象口耳相传。而来者因生态恶化、人进狼退等气候变化、环境灾难,狼日渐成为社会大众难得一见的风景,最终沦为传说。而狈更是难以目睹,久之积非成是,狈被后人误作先民造假谣传之异兽怪谈。前贤时修亦不乏实证史料进一步应验,(清)乐钧《耳食录》卷五“狼狈”条即云:“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多狼患。庄民捕得其稚者杀之,或剔目决足,仍纵之去,意以警狼。其后,庄民某暮从他镇返,遭数狼于道。狼似相识,并力而前。某亟走避稻积上,狼不能登,环而守之。夜既深,狼忽散去。某亦不敢下,以待天明,冀行者之助己也。俄而狼大至,有小狼衔大狼尾行。视之,瞎狼也,即某前剔其目者。其来也,将甘心于仇,以快其志。又一狼负一狈至。狈足前短后长,外于狼背,熟视稻积,忽衔稻一束望后掷之。群狼喻意,争衔稻,稻积将塌。会向晨,有荷锄及担者数人来,某大呼救。数人操具奔至,狼乃始解去。由此观之,济狼之恶者狈也,狈策而狼攻。《酉阳杂俎》所载事类此。”[84]240
春秋以来“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85]83成为历代学子恪守谨遵的著述传统,而《山海经》等典籍被目为“语怪之祖”始终排斥于主流视野之外,《酉阳杂俎》更是遭硕学鸿儒讥讽“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86]1214,学界多认为其说不以为然、不足为据。事实上,拨开《酉阳杂俎》表面语怪笼罩之民俗迷障,可考证出它被重重遮蔽的严肃语言事实真相(如该书“狼狈”记载属可信史料语料),鲁迅先生即高度肯定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87]51,对考证名物具有极高征引价值。号称“五经无双”的许慎集两汉古文经学、今文经学之大成,耗费数十载的《说文》更是荟萃上古至东汉的字书辞典精华,观《说文》《尔雅》等狼类字词均属形声兼会意字,音旁表声兼表义,多取“体大身壮;力猛速疾”等义,故豺狼乃(兽中)“优良者、才干者、卓越者”,字里行间透露出先民对狼具有天地行者、争斗勇者、捕猎智者、生命强者诸伟岸形象之崇高敬意,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竞争法则下动物中的幸存者、佼佼者,出色地证明了它作为生物圈内猛兽代表的超强适应性、存在合理性、生存示范性。钩沉狼类字词之造字本义,彰显远古人类对动物等自然知识的了解兴趣,侧重于给民众带来的启示性、实用性(即以狼为师、以狼为法),“人给自然界施加了一个模子,也就意味着在很多情况下,对动物物种的形式化描述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由动物的社会性功用决定的,而不取决于动物的生物学属性”[88]61。在万物有灵、动物崇拜盛行之洪荒时代,狼族的高超生存技巧及集体协作意识对人类社会尤其早期中国产生了意义深远的社会影响,成为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孜孜不倦、努力学习的动物明星、自然强者及师法对象。
二、狼威神州:天人合一视阈下早期中国狼之尚武表征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战国楚·屈原《九歌·东君》)[89]30狼作为狡兽,始终乃横亘于亿兆黎民面前的一块试金石,古有射狼屠狼以逞勇志之说,诗经时代先民即吟咏逐狼戮狼之辞,《诗经·国风·齐风·还》:“子之昌兮,遭我乎峱之阳兮。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90]114狼性贪残,主人公能同时追杀两狼足见勇气可嘉。“齐之立国能强,由其民习于武节”[91]13,该诗主旨赞誉齐国峱(山东淄博)地人胆大心细、身手矫健、猎技高超,“飞扬豪骏、英气勃勃的通脱佻达齐人特性”[92]212,折射出先秦时期国民流行健壮阳刚为美、酽厚醇烈的善猎尚武风尚。无独有偶,位列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并最终横扫六国的“赳赳老秦”因提倡变法图强、尚武觌功,被列国诸侯畏称“虎狼之国”(《战国策·西周策》)[93]16,而秦之国威被誉为“虎狼之势(形容极凶猛威严的声势和气派)”,语出《淮南子·要略》:“孝公欲以虎狼之势而吞诸侯。”[94]232先考先烈们对人体审美与后世“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④(《后汉书·马廖传》)[32]374,体弱缠足、颓废淫靡陋习不同,而是大胆汲取狼、虎、豹等猛兽蕴藉的强悍勇猛之精、气、神,追求以丰硕美、刚健美、强壮美为审美核心的生命激情和力量美学,成为早期国民崇尚强身健体、卓立于天地之间的一抹亮色。
佐以甲骨刻辞,论证尤显。以《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为例,第108片卜辞载“辛丑卜,子妹其获狼?。一”“辛丑卜,今逐狼?一二”“辛丑卜,于翌逐狼?一二”“辛丑卜,其逐狼?获?一”“辛丑卜,其逐狼?弗其获?一”[95]1603。观辞文大意是(商王)辛丑日贞问:“子”于昧爽时分能够捕获到狼?今日还是翌日追捕狼?《甲骨文合集》中有关田猎卜辞高居3000片(远多于农业卜辞的数量),其获狼记录最多一次竟达41条狼,据吴其昌对《铁云藏龟》《殷契卜辞》等七部卜辞书籍穷尽统计全部田猎战利品,结果显示“以鹿狼最多,共猎获狼19次,共得狼166匹”[96]337,充分说明狼在殷商时代地位重要,是商民皮革毛褥、肉食来源与祭祀主题,它见证着史前以来华夏先民披荆斩棘、砥砺前驱的历史进程。“‘天人合一’‘天地人合一’‘天人感应’等话语已成为中国古代哲学理论的高度概括和经典表述,这种独特的世界认知具有浓厚的人文意识。”[10]87从某种程度而言,大量以狼为意义核心的“系列字词融聚奔涌而成古代汉语的历史洪流,折射出华夏各族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集体共识”[97]51。以狼为法、壮身健魄、强兵强军之民族潜意识俯拾皆是,如梁山好汉“小温候”吕方身形矫健被夸赞为“麒麟束带称狼腰,獬豸吞胸当虎体”(《水浒传》第七十六回)[98]617。而“虎体狼腰”一词即形容人雄壮威猛、气概轩昂的样子,《三国演义》第五回:“卓视之,其人身长九尺,虎体狼腰,豹头猿臂;关西人也,姓华,名雄。”[99]21“彪腹狼腰”比喻身体像虎狼一般的结实壮硕。“只见一位少年将军,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手执长枪,坐骑骏马,从阵中飞出。原来那将即马腾之子马超。”[99]58古时统率千军万马骁勇将领在世人眼中多浓墨描绘成“(为首一将)面如红枣,虎背狼腰(乃夏国曹旦也)”(《隋唐演义》第二十九回)[100]123飒爽英姿状。“鸱视狼顾”则形容群雄逐鹿,各不相让,曹植《汉二祖优劣论》载:“夫此时也,九州鼎沸,四海渊涌。言帝者二三,称王者四五。咸鸱视狼顾,虎超龙骧。”[101]187求诸汉字典册,狼风烈烈,其迹昭昭。
(一)狼顾迷踪:“(狼)藉”之词源本义与军事启示
“八曰举狼章,则行山。”(《管子·兵法》)[102]109狼乃一个性鲜明、聪慧异常的地域动物,很早就引起人类重视、效仿。早至春秋时期,中华先民就将它率先拓展至军事实用领域,将狼进行图案化、符号化、暗语化(绘制狼形旗帜),“山峻高以阻隘兮,举狼章以前导”(元·徐恢《九章赋》)[103]187,成为将帅排兵布阵、行军指挥的旌旗象征、号令标识,堪称世界战争史上狼之早期实践。然有些词语如“狼藉”亦属狼类智慧,今人却习焉不察,亟待纠误。
狼是一小心谨慎的高智能动物,除“狼藉”掩盖踪迹,另一重要特征为“狼行”“狼顾”,俗称一步一回头。狼行走时低头并频频反顾,以防其它动物偷袭(保证安全),《神异赋》:“狼行虎吻,机深而心事难明。”注:“行而头低及时时反顾者曰‘狼行’。”[107]916后世拟况为人有所畏惧或后顾之忧,《战国策·齐策》:“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93]136古代相术家往往据此来评判臧否人物,如用“狼顾”指回头张望时面向后而身不动,以姿态似狼故名,(金)张行简《人伦大统赋》上“狼顾性狠而难名”,徐延年注:“狼顾者,谓四顾而身不转。”[108]2466典载司马懿有此异相,见《晋书·宣帝纪》:“魏武(曹操)察帝(司马懿)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71]5
(二)虎贲狼卫:“条狼(氏)”之官职意蕴
“慈宁之安舆,乃迤出于殿阙,条狼执鞭,诵训夹軏。”(清·姚鼐《圣驾南巡赋》)[109]11555“条狼”全称“条狼氏”,周朝官府设置有“条狼氏”一职,主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如《周礼·秋官·序官》:“条狼氏下士六人。”东汉郑玄注:“杜子春云:‘条当为涤器之涤。’玄谓涤,除也。狼,狼扈道上。”[110]947明末思想家顾炎武《日知录·街道》考证云:“古之王者,于国中之道路,则有条狼氏涤除道上之狼扈,而使之洁清。”[111]443后泛指帝王出行时的卫士。(北宋)龚鼎臣《东原录》曾疑惑云:“物有以类而名之者,鹅曰舒鴈。马曰飞兔。皆名之美者也。至于人则有曰鹰犬、曰虎狼者,岂不愧于鹅马乎?”[112]8事实上,用狼比拟人物是古人常见的一种隐喻(取狼彪悍忠义),隐喻“不仅属于一种语言手段与修辞技巧,更是一种认知工具、思维方式与生存基础,体现出人类赖以思维与行动的观念系统之本质特征,故能最终跃升为古人体验万物、语言理解、知行合一的普遍概念与认知利器。”[113]94条狼象征着勇猛、力量及忠诚,担任君王贵族卫护自然要求体健力壮、虎背狼腰等极高综合素质,见《礼记·玉藻》“君之右虎裘,厥左狼裘”。郑玄注:“卫尊者宜武猛。”[12]968《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亦载:“上(宋太祖)谓殿前卫士如虎狼者不下万人,非张琼不能统制。”[114]2225
(三)烽火狼兵:力挽狂澜、拱卫华夏之擎天柱石
“授脤秉钺有胡公,狼兵苗卒集江东。”(明·皇甫汸《乐府十二首·海波平》)[122]329历代王朝尤其明朝军队不仅有狼将,“明将有号禿尾狼者,骁悍善战”(《清史稿卷二百二十六·觉罗拜山传》)[123]7352,更以“狼兵”(或称“狼师”“狼土”“狼土兵”)闻名于世,主要招募于南方少数民族的“狼人”(同“俍人”,居住于两广交界处,性情刚烈,民风彪悍)。《皇清职贡图》卷四“岑溪县狼人”条载:“散处粤西山谷间,明弘治间时奉调遣,谓之狼兵。”其部落首领或君主尊称“狼主”,《明史·张经传》:“(正德三十三年)五月,朝议以倭寇猖獗,设总督大臣……经征两广狼土兵听用。”[124]2981朝野亦盛誉“狼兵素勇,为贼所惮”[125]335。魏源更是强调“明代征剿,动调土兵。而土司兵中又以广西之狼兵,湖广永顺、保靖之苗兵为最。以少击众,十出九胜,天下莫强焉”[126]564。甚至瓦氏夫人(明代少数民族杰出女性)亲率狼兵保家卫国、痛击倭寇,且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倭变事略》卷三载:“瓦氏,土司岑彭妻也。以妇人将兵,颇有纪律,秋毫无犯。”[127]93自太平天国金田起义以来,狼兵更是盘踞江南、威胁清廷。“监军袁崇焕欲调取广西狼兵五千, 举林翔凤往。又欲调泗城、南丹一万……狼兵轻生敢战,亦土酋之壮。”[128]2692明末名将袁崇焕(祖籍广东东莞)天启年间率领狼兵的出征辽东,重伤努尔哈赤,取得宁远大捷,成为明朝抗击后金有史以来的首场胜利,狼兵之威名自此震彻南北。正是鉴于狼兵出色战绩及高光表现,袁帅甚至向皇帝慷慨陈词云:给我五千狼兵,三年即可收复辽东失地。袁崇焕《天启二年擢佥事监军奏方略疏》:“广西之狼兵雄于天下,冲锋陷阵,恬不畏死,须于田州调二千,龙英州调二千……令土官选练精锐,亲自押来赴战……此东事最急第一著。臣所以报皇上知遇焉,敢留而不竭肝胆。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神之愤,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129]334-335惯于南征北战以“横刀立马”著称的彭德怀元帅亦不吝赞美桂军“(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头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130]218的战斗意志、亮剑精神,粤桂两地狼兵实源于崇狼敬狼古族遗风,堪称护国柱石。
(四)狼型利器:文明古国御侮抗倭之发明创造
“狼烟篝火为边尘,烽候那宜悦妇人。”(唐·周昙《三代门·幽王》)[131]5349从符号学角度而言,狼于北方草原大漠常见,边境戍守军队施展才智,就地取材,发现狼粪焚烧之烟雾效果显著,直冲云天,方圆数十里均清晰可见,利用烽烟来传递军事情报信息效果奇佳。《资治通鉴·后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契丹焚其市邑,一日狼烟百余举。”胡三省注:“陆佃《埤雅》曰: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132]3261通讯尚不发达的条件制约下,哨兵发现敌情即于烽火台举狼烟及时示警,报告四周有外敌入侵、战事发生紧急情况,从而为援军快速增兵、击退敌寇指明方向,故狼烟(亦称狼火、烟火)是上古边防有效的预警信号。《汉书·匈奴传》:“北边自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羊布野。”[24]2251负责管理与施放烽烟的警卫哨兵,称为烽子戍卒,因燃狼烟,简称狼卒。史载(西周)周幽王为博美女褒姒欢心,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诸侯悉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欲悦之,数为举燧火”(西汉·刘向《列女传·周幽褒姒》)[133]311,让狼烟烽火失去信号报警的指示意义,导演“狼来了”的政治荒唐闹剧,以致敌国犬戎真正来犯时付出沉重代价,再也无兵增援,最终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雇值百丈牵紫烟,狼牙虎锯刀剑全。”(明·沈明臣《上滩行》)[134]52古代中国作为“四大发明”的故乡硕果累累,国人发明创造从未止步。以狼为例,研制出各种军械兵器,如狼牙棒(又称骨朵、狼牙镐),其用坚重之木为棒,长四五尺,上端长圆如枣,遍嵌铁钉,形如狼牙。《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三:“取坚重木为之,长四五尺,异名有四:曰棒,曰棆,曰杵,曰桿。植钉于上,如狼牙者,曰狼牙棒。”[135]290又名狼牙棍,《水浒传》第五十五回:“(秦明)出到阵前,马上横着狼牙棍。”[98]456亦推出“狼牙锤”,形如狼牙棒,较短。《中国民间故事选·天牛郎配夫妻》:“一进三门,鬼呲呀举起狼牙锤就要打你。”[136]100狼筅(即筤筅,亦称狼牙筅)相传为明时抗倭名将戚继光所研发,其械形体重滞,械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呈节密枝坚状。《练兵实纪杂集·军器解上·狼筅解》:“狼筅乃用大毛竹上截,连四旁附枝,节节枒杈,视之粗可二尺,长一丈五六尺。人用手势遮蔽全身,刀枪丛刺,必不能入,故人胆自大,用为前列,乃南方杀倭利器。”[137]305狼筅为戚继光操练“鸳鸯阵”之武器标配,乃明军抗倭杀敌的制胜法宝,《智囊补·兵智·鸳鸯阵》即指出:“戚继光每以鸳鸯阵取胜。其法二牌平列,狼筅各跟随牌,每牌用长枪二枝夹之,短兵居后。”[138]677古代亦开发出狼牙箭等攻击性武备,(唐)李贺《长平箭头歌》:“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王琦汇解:“三脊者,箭头作三脊形,俗谓之狼牙箭,盖言其锋利如狼之牙也。”[139]300其箭镞形似狼牙而锐利故而得名,《宋史·兵志十一》载:“是岁,始造箭曰狼牙,曰鸭觜,曰出尖四楞,曰一插刃凿子,凡四种推行之。”[140]4054狼始终引导古人思索创造之途。
(五)奇人狼相:文韬武略、彪炳史册之英雄豪杰
“犊子者,邺人也。少在黑山,采松子、茯苓,饵而服之,且数百年。时壮时老,时好时丑,时人乃知其仙人也。常遇酤酒阳都家,阳都女者,市中酤酒家女,眉生而连,耳细而长,众以为异,皆言:‘此天人也。’”(西汉·刘向《列仙传下·犊子》)[141]91先民笃信奇人必有异相,即“名人非常论”[142]29。相术师们认为杰出人物降临往往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史记·蔡泽传》)[143]566甚至相传“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荀子·非相》)[144]15,可谓古代文化观念一大特色。“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晁错论》)[145]235,英雄豪杰样貌外观迥异常人,其坚定意志、奋斗精神亦非常人能及。遍索典籍群书,可知历代圣王名将之容颜姿态多已异化、陌生化,且有意将其出生经历进行神化、祥瑞化,从而使得名人异相与其超乎寻常的不世功业、非凡举措相符相称相配,故审视五官相貌亦是品评窥测古代中国政治人物的重要入口。长期被学界所忽视的是史书文献多载雄才伟略的帝王贵胄(如司马懿“狼顾”之相)等人身上均具有狼诸种外观特征。春秋最后一个霸主越王勾践行“狼步”之状,《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146]212作为消灭六国、首次完成中国大一统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在臣民及政敌眼中化作半人半兽“豺狼”神异之貌:“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史记·秦始皇本纪》)[143]48新(莽)朝开国皇帝王莽亦具狼相,《汉书·王莽传中》载:“是时有用方技待诏黄门者,或问以莽形貌,待诏曰:‘莽所谓鸱目虎吻豺狼之声者也,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24]1056甚至连蜀汉丞相“卧龙”诸葛亮也予人威严凶狠“狼相”观感,《三国志·蜀志·杨戏传》:“亮南征,留邵为治中从事,是岁卒。”裴松之注引(西晋)常璩《华阳国志》:“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45]585《世说新语·蜂目豺声》亦云:“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147]200剔除以成败论英雄的王朝史观及个人好恶因素,这些古代杰出的政治家们身兼狼相等诸多传闻折射出先民对英雄人物的神化、灵异、颂扬,充分肯定其志向远大、吞吐河山、坚如磐石、百折不挠,谓英雄人物类狼容貌,实赞美他们独一无二,乃人中龙凤、不可多得,堪称早期文化史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作为自然界进化最为成功的物种之一,狼始终是中华先民高度关注的重点、焦点、热点,古人观察狼貌、谙习狼性、师法狼斗志精神是一脉相承的。明清时期威震天下的两广“狼兵”,后世罕知其来历,“上(指清代嘉庆皇帝)谕查广西狼兵之制,公(即清廷大臣赵慎畛)复曰:‘狼兵初制无考,惟《明史·兵志》有“广西东兰、那地、南丹、归顺诸狼兵,宣力最多”之语。其来已久。检司案自乾隆八年清查二十一年诸府州报兵田,自狼兵外,又有土兵、土勇、隘卒、堡卒、耕兵、抚兵诸名。其承耕田亩多寡不同,而分防调遣与狼兵无异。’”(清·姚莹《东溟文后集》卷十二)[148]324南方狼兵固然战斗力强悍,其来源、构成亦存真伪优劣之分,(明)胡宗宪《筹海图编》卷一一“狼兵”条云:“广西狼兵于今海内为尤悍,然不易得真狼也。真狼兵必土官亲行部署才出,其余盖不过柳州所为水东岩之游民,与广州新防打手之属而已。如果则亦无,以加于嘉湖贩盐者流也。”[149]325《赤雅》卷一“狼兵”条亦曰:“狼兵鸷悍,天下称最,多非真狼,土官亲行部署乃出,性极贪淫,动不可制。严志明律,用之胜,否则败。”[150]2狼兵由土司土官所辖,战斗力极强,反映出历史上西南土司制度在保卫国土边疆方面功勋卓著。事实上,狼兵可上溯至先秦时期普遍流行尚武雄风:“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战国·尉缭《尉缭子·武议》)[151]109尉缭乃兵家大师(魏国大梁人),秦王赵政十年入秦游说,被嬴政委任为国尉。公元前214年秦王朝大举出兵岭南,统一全国,设南海、桂林、象三郡,历史上首次对岭南地区进行大规模屯军、移民、开拓,对南疆经济及文化影响巨大,当地民众至今大秦狼魂遗风犹在,“东兰、那地、丹州之狼兵,能以少击众,十出而九胜,何者?三州土官之兵,大略如昔秦人,以首虏为上功,其所部署之法:将千人者得以军令临百人之将,将百人者得以军令临十人之将。凡一人赴敌,则左右人呼而夹击,而一伍皆争救之,否则,一人战没而左右不夹击者临阵即斩,其一伍之众必论罪以差,甚者截耳矣……不如令者斩,退缩者斩,走者斩,言恐众者斩,敌人冲而乱者斩,敌既败走佯以金帛遗地或争取而不追蹑者斩。一切科条与世之军政所载无以异……故其兵可死而不可败”[149]326。观其军法条例犹存商鞅变法精髓。据“狼兵”一语考证可见中华民族尚武古风源远流长。而以狼为师、以狼为魂,大力汲取狼身上的正能量,凸显早期中国“天人合一”“天地人合一”古典哲学的人文内涵,延至今日魅力不减。
三、白狼献瑞:万物有灵视角下早期狼之伦理叙事
“獭祭鱼,然后虞人人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礼记·王制》)[12]42学界同仁对狼及狼文化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有学者强调“狼在汉文化里一直是个反面角色,凶狠而狡猾。长期以来,狼被公认为害兽,被视为人类的‘敌人’。人们对狼的认识:其嘴尖、口阔、眼斜、耳竖;性情贪婪、狡诈、凶暴,令人生畏。狼在各种各样的文本中,通过放大了的隐喻,成了防不胜防的恶魔”[152]40。中华先民认识事物及现象推崇一分为二的辩证哲学,评判万事万物以公允见长,狼古时确有“贪兽”“猛兽”之訾称,然鲜为人知的是:早期中国狼却兼“祭兽”“智兽”“灵兽”等雅号,《逸周书·时训》:“霜降之日,豺乃祭兽。”(清)朱右曾校释:“豺似狗,高前广后,黄色群行,其牙如锥,杀兽而陈之若祭。”[153]1322人类相信万物有灵,认为豺狼具有自然天性、感恩灵性,深谙万物繁衍、休养生息之原理。深秋时鸟兽长成,“豺则祭兽戮禽”(《吕氏春秋·季秋》)[154]121,并将猎物摆放整齐(备冬)祭天以报答上天恩赐,就像人类一样能感悟祭天报本、和谐统一之厚德深意。《汉书·货殖传序》:“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屮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置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徯隧。”[24]1036充分反映出上古先民取用有度、取用有时、取用有法的保护动物、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等经典命题、生态理念与生存哲学。感恩天地、祭神祀祖、万物同齐、应时而动等自然成为社会大众奉行的经典表述与处世法则。狼遵时依候、祭兽祀天行为已被伦理化、礼仪化、人格化,乃贯通“天时、地利、人和”三位一体、协调有序的智能动物、感恩生灵,是国民狩猎祭祀、积极效法进行道德设教、伦理叙事的重要目标。动物世界与人类伦理相通相连相关,动物行为可通过诗书礼教、和谐德治进行有效情理感召、本性转变,使野兽(如狼)能教化成益兽、义兽乃至瑞兽,成为圣王贤君太平盛世、万物祥和之极致象征。
(一)狼跋其胡:《诗·豳风·狼跋》与周公至德的文化联系
杜甫《大历三年春四十韵》:“鹿角真走险,狼头如跋胡。”仇兆鰲注:“《一统志》:鹿角、狼头、虎须三滩,在夷陵州,最险。《水经注》:江水又东流狼头滩,其水并峻激奔暴,鱼鳖所不能游,其歌曰:‘滩头白浡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155]534跋胡(疐尾)或作狼胡、狼跋、前跋后疐(疐后跋前)、进退狼跋等,典出《诗·豳风·狼跋》,汉唐经师们常将该词汇诂作“处境艰难,进退维谷(进退两难)”,如《文选·左思〈吴都赋〉》:“轻禽狡兽,周章夷犹,狼跋乎紭中,忘其所以睒睗,失其所以去就。”吕延济注:“狼跋,狼狈也。兽皆狼狈于网中,忘其看视,失其去就,恐惧之甚也。”[104]87然审读《诗经》原旨,《狼跋》属周朝国民对(西周)周公旦(誉称“周公”)的赞美诗,“圣莫若周公,忠岂逾霍光”(唐·王绩《赠梁公》)[156]14,周公乃上古时期著名的股肱之臣、帝王之师、圣贤典范,《礼记·文王世子》:“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郑玄注:“先圣,周公若孔子。”[12]1405狼跋既为颂辞,是对周公德高望重、完美品行之政治隐喻,如《诗·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毛传:“硕,大;肤,美也。”[157]570《诗序》云:“《狼跋》,美周公也。周公摄政,远则四国流言,近则王不知,周大夫美其不失其圣也。”[157]569旧题孔鲋《孔丛子·记义》亦曰:“于《东山》见周公之先公而后私也,于《狼跋》见周公之远志所以为圣也。”[158]367无形中却构成了一个经典悖论:“(喻艰难窘迫)狼跋”(贬义词)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之周公(谦谦君子)有何相通相似?美恶不嫌矛盾乎?
中世纪西方动物学者普遍认为,狼脖子僵硬,不能转头,要转只能全身一起转,如13世纪博物学家僧侣巴特洛迈乌斯·安戈里克斯在《物之属性》第18卷中曾断言:“除了五月打雷的时候,狼不可能在一年中的任何一个月中将脖子向后转动。”[160]21事实上狼脖子是可以转动的,“狼的脖子是直的,人的手是弯的”[78]120,因狼颈粗直转动相对不灵活,民间将颈椎肿胀硬化症状俗称“狼脖子病”,且狼性胆小多疑(狼子野心等词语属词义引申,并非狼之动物本性真性),汪曾祺鲜明述及云:“昆明有狼。我在昆明郊区看到一些人家的砖墙上用石炭画了一个一个的白圈,问人:这是干什么?答曰:是防狼的。狼性多疑,它怕中了圈套。”[161]60狼类常常回头是惧怕、提防天敌偷袭,故狼群巡行时走走停停(并非狼脖下有垂肉悬挂导致狼行踉跄、举步维艰)、高度警惕。《史记·苏秦传》:“夫以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唐)张守节正义:“狼性怯,走常还顾。”[143]1691又《汉书·食货志上》:“失时不雨,民且狼顾。”颜师古注引李奇曰:“狼性怯,走喜还顾。言民见天不雨,今亦恐也。”[24]876在古人看来,狼有情有义、恩怨分明,可谓动物界中之灵兽义兽,民谚云:“狼若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162]160
“《诗》美周公不失其圣,正言狼者。虎善拟其前,狼善顾其后,而又其灵智有才,故虽防胡疐尾而能不失其猛,此周大夫之所以譬周公也。”(《埤雅·释兽·狼》)[22]18与(狼跋指进退两难)传统观点迥异的是,该词汇该诗旨实为周朝国民紧密结合狼之谨慎动物习性特征进行“诗言志”的表达艺术,将狼小心谨慎、顾虑周全的生存本能与周公隐忍为公、忠君体国之君子美德契合无间,类于上古君子“慎独(闲居独处时,行为仍然谨慎不苟且)”的高贵品质。《礼记·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郑玄注:“慎独者,慎其间居之所为。”[12]80也符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83]163的儒家王道理想,故《狼跋》郑玄笺云:“喻周公进则躐其胡,犹始欲摄政,四国流言,辟之而居东都也;退则跲其尾,谓后复成王之位,而老,成王又留之,其如是,圣德无玷缺。”[156]569由此可见,狼在诗经时代尤其是早期中国之艺术形象颇为高大,评价比较正面,奠定了狼文化的一大基调。
(二)白狼吉兆:殷周狼瑞与圣王明君之源流稽考
2.白狼狛狼。“矫矫白狼,有道则游。应符变质,乃衔灵钩。”(《山海经图赞·白狼》)[50]73奉白狼为祥瑞是早期中国原始宗教的民族信仰及典型特征,先民笃信白狼是能带来福运的精灵瑞兽,如《天中记卷六十·狼》:“白狼。白狼者,金狼精也。商汤为天子,都于亳。有神手牵白狼,口衔金钩而入汤庭。’”西汉纬书《春秋纬》亦云:“汤帝白狼握禹篆。”白狼即白色之狼,因其罕见(实属生物学界的白化症)上古以为祥瑞。“白狼,王者仁德明哲见”(《瑞应图记》),古人相信天人感应,白狼之所以出现,是象征商汤王的贤明让瑞兆降临,应验符命。《尚书·中侯》载:“汤率白狼,握禹篆。”相传商汤都亳时,“有神牵白狼,衔钩”(皇甫谧《帝王世纪》)。“钩”指画圆的工具(即圆规),神人手牵白狼、口衔灵钩向商王贺喜,说明商汤言行举止高度吻合圣王明君道德规范的至高标准,成为臣民躬行研习的人间典范。
通检上古可靠史料语料,白狼在殷周盛世、王者仁德时均先后出现过,典载周穆王征伐犬戎时收获过白狼贺礼,《国语·周语上》:“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东吴)韦昭注:“白狼、白鹿,犬戎所贡。”[168]5素有西周一代中兴贤王之誉的周宣王亦曾遇白狼吉兆,《宋书·符瑞志》:“白狼,(周)宣王得之而犬戎服。”[33]479“盘木白狼纷贡毛,龟兹侍子荐蒲萄。”(南宋·陈普《咏史上·光武明帝》)更为重要的是,因白狼在炎黄子孙心目中地位重要,故有直接以白狼命名其氏族者,如汉时西南地区有邦国即唤“白狼”(属羌),其首领称白狼王,白狼国首领唐菆及槃木等部落举族于永平年间(公元58—75年)归顺汉朝,并向汉明帝献颂诗三章(《远夷乐德歌》《远夷慕德歌》《远夷怀德歌》),歌颂中央政权大一统的英明领导、民族和睦,见《东观汉记》卷十九:“明帝时为益州刺史,移书属郡,喻以圣德,白狼王等百余国重译来庭,歌诗三章,酺献之。”[169]165歌词内容反映出白狼羌游牧经济生活及向往同中原地区保持经济、文化联系的强烈愿望,是研究西南民族及古代藏缅语族语言的珍贵历史文献。白狼族以白狼做标识,本质为狼图腾崇拜,古羌族亦有一支名参狼羌,“十三年,武都参狼羌与塞外诸种为寇,杀长吏”(《后汉书·马援传》)[32]284,后被陇西太守马援讨降。可见白狼寓意祥瑞福运之动物象征在狼文化及中华古史中占有主导地位。
“斜窥小鬼怒双目,直倚越狼高半胸。”(唐·欧阳炯《题景焕画应天寺壁天王歌》)即使延至中世纪,白狼作为一表征祥瑞的灵异动物也屡有记述,并演绎为朝廷广施仁义、恩泽天下的盛事庆典,“调露元年,雾开如日初耀,有白鹿、白狼见”(《新唐书》)[170]433,又“(唐高宗时)袁师年十二丧父母,以孝闻。昼夜负土为坟。又葬曾祖父母,经二十载,其功始毕。有白狼号鸣于墓侧,诏旌表其门”[171]271。武周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敦煌百姓阴守忠发现白狼祥瑞且上表朝廷,受到武则天嘉奖,后兴盛成世家大族。“祖子守忠,唐任壮武将军、行西州岸头府折冲、兼充豆卢军副使。”(《敦煌名族志·阴氏世系》)[172]111近代出土敦煌文献P.2005《沙洲都督府图经》亦云:“白狼,右大周天授二年得百姓阴守忠称:‘白狼频到守忠庄边,见小儿畜生不伤,其色如雪者。’刺史李无亏表奏:‘谨检《瑞应图》云:“王者仁智明忿即至,动准法度则见。”又云:“周宣王时白狼见,犬戎服者。”天显陛下仁智明哲,动准法度,四夷宾服之征也。又见于阴守忠庄边者,阴者,臣道,天告臣子并守忠于陛下也。’”[173]43西北地区阴氏家族通过向朝廷进献白狼(与五色鸟)祥瑞等,完成了从普通百姓向敦煌望族的政治身份的华丽转变。后于莫高窟的崖面凿建了大量石窟,其中完整保存着不少唐代时期的壁画塑像等珍贵资料,对今人研究唐朝社会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思想等价值不可估量。敦煌莫高窟第321窟北侧即孑遗两尊白狼塑像(现藏于俄罗斯艾尔米塔斯博物馆)[174]326,传世文献与出土实物不但印证白狼作为古代祥瑞隐喻的政治功能,也折射出它在阴氏家族发家史内的特殊地位及宗族分量,且作为神兽天兽的崭新身份进入洞窟佛像承担护法护教的宗教职责,表明其已渗入儒道释等三教九流及华夏各族文化之中,影响深远。
四、结 语
“狼者,言万物可度量,断万物,故曰狼。”(《史记·律书》)[143]842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智者普罗泰戈拉曾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175]30这个著名哲学命题。而早期中国哲人不仅重视人的思维能动性,亦充分肯定天地万物之存在价值,践行“狼乃万物的尺度”这一生态主张思想,凸显狼在自然生存法则之卓越地位,强调狼维护生态平衡的重要性、必要性,如上古国民已领悟出“人众则食狼,狼众则食人”(《淮南子·说山训》)[94]168。人、狼及自然三者之间存在相辅相成、天人合一的辩证关系。早至两汉时,法雄在阐析南郡云梦薮泽“多虎狼之暴”害时,正确指明其祸因乃“凡虎狼之在山林,犹人民之居城市。古者至化之世,猛兽不扰,皆由恩信宽泽,仁及飞走。太守虽不德,敢忘斯义。记到,其毁坏槛阱,不得妄捕山林”(《后汉书·法雄传》)[32]548,此乃当地居民缺乏仁德慈心、滥杀滥捕虎狼所致。有鉴于轴心时代先秦诸子先进前瞻的道德理念与治世实践,著名历史学者汤因比始终坚持“要挽救、解决21世纪的社会问题,唯有中国孔孟之道(和大乘佛法)”[176]350的精辟论断,催人警醒。20世纪末以来,全球开始盛行保护各个民族文化遗产的时尚风潮,民族文化成为识别、鉴定、承继人类赖以生存“民族的根”,对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三大哲学终极命题具有示源启智的指引作用。我们通过解读以《说文》《尔雅》为代表的元典文本,集中阐释狼文化意识,深入挖掘狼文化的历史镜像、立体群雕、世界图景,发现先民创制狼族字词主要从昂扬刚健的生命书写、拼搏奋进的尚武表征与祥瑞感恩的伦理叙事等积极入手,从而构建了一个生机勃勃、雄风烈烈、情义拳拳的狼图腾世界,给我们提供了翔实确凿的词语例证与锐意进取的精神标识。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兼收并蓄,充分挖掘、汲取、吸收五千多年来的优秀文化精粹,为我们贡献古圣时贤的哲学智慧、生态启示。对此,贾平凹曾深有感触地说:“正因为狼最具有民间性,宜于我隐喻和象征的需要。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着英雄,怀念着世界的平衡。”[177]245一语中的,于我心有戚戚焉。
【 注 释 】
①“早期中国”是西方汉学(Sinology)研究长期形成的一个学术范畴,指汉代灭亡之前(公元220年)的中国研究,或是佛教传入之前的中国研究,这一时期的研究资料和方法均自成体系。以吉德炜(David Keightley)教授于1975年创办Early China杂志为标志,基本确定了“早期中国”学术范畴。朱渊清指出:“‘早期中国’不仅是西方汉学研究长期实践中形成的一种使用分类,而且是探求中国传统文化之渊的重要实质性概念。”(朱渊清.丛书序[M]∥(美)倪德卫.《竹书纪年》解谜.魏可钦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拙文接受并运用这一表述。
②“元典”有始典、首典、基本之典、正典、大典、宝典等意蕴,由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首创,并指出:“只有那些具有深刻而广阔的原创性意蕴,又在某一文明民族的历史上长期发挥精神支柱作用的书籍可称之‘元典’。”(冯天瑜.中华元典精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2)他将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2世纪这一古代中国“轴心时代”最能代表和最富于中华民族“元精神”的典籍如:《诗》《书》《易》《春秋》《论语》《墨子》《孟子》《老子》《庄子》《荀子》等古籍视为中华元典。冯氏这一划分与“早期中国”概念基本吻合,故拙文接受并运用这一表述。
④楚王指楚灵王,公元前540—前529年在位,是著名的荒淫之君。《后汉书·马援传附马廖》:“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注:“墨子曰:‘楚灵王好细腰,而国多饿人也。’”该病态审美遂演绎为后世亡国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