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补石室金匮闺襜之遗亡——论《历代闺秀词话》的价值

王 平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近代以来，女性词受到广泛关注，相关研究层出不穷，成绩斐然。但是专门的女性词学批评尚不多见，女性词学批评文献的整理也多附属于女性诗学批评，尚未独立出来。蒋寅《闺秀诗话十二种叙录》(《文献》2004年第3期)汇集十二种清代闺秀诗话，王英志主编的《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汇集了清代女性诗话十余种，其中就包含了部分词话的内容。孙克强、杨传庆主编的《历代闺秀词话》是对女性词话的首次大规模整理，以其系统的搜集和严谨的整理展现了历代闺秀词话的全貌，为女性词话研究和女性词史研究的持续深入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

一 薪火相传：大型词学文献汇编的当代传承与发展

唐圭璋先生开了词话整理的先河，先后两次编辑《词话丛编》，收录历代词学著作八十余种，其后又有朱崇才《词话丛编续编》、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屈兴国《词话丛编二编》出版，历代词话似乎网罗殆尽，然而其中作为词话中专题的闺秀词话极为罕见。《历代闺秀词话》别为专题文献，再做辑录，又有很多独家发现。一编在手，历代女性词学批评文献大备，女性词人的创作与批评历史尽收眼底，为相关研究工作的开展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条件，具有独特的价值。

从编排体例来看，《历代闺秀词话》沿袭唐圭璋《词话丛编》，按时代编排，收录了由宋至民国的词话内容。《词话丛编》所收范围以言本事、评艺文为主，对于词律、词谱、词韵、研究词乐的书都不予收录，《历代闺秀词话》也秉承了这个原则。闺秀词话作为专有名词，对其内涵和外延应有明确的限定。孙克强先生说：“闺秀词话亦称女性词话，其内容主要是记载闺秀词人的身世，闺秀词作的本事，以及对闺秀词人词作的评析鉴赏。”本乎此，《历代闺秀词话》收录文献以述身世、言本事、评艺文为主，体现了诗话以及词话所固有的侧重历史性与文学性的特点，符合中国文学的批评传统。

《词话丛编》收录文献较为专门：“前人所作诗词话，诗词杂陈，非专论词者，不以录入。”《历代闺秀词话》并没有拘泥于这条原则，而是考虑到闺秀词话的特点有所突破：“闺秀词话从形式上看，经过了宋代的漫笔杂记，到明清时期的专题汇编，再到民国单本专著的发展。”相对于诗话以及词话而言，闺秀词话成熟较晚，材料较为零散，因此要想呈现比较完整的闺秀词话面貌就要广搜博采，以期竭泽而渔，既为方便后学，也是闺秀词话的特点使然。

《历代闺秀词话》所收文献来源广泛，版本精良，并将稿本的整理纳入其中。如《然脂余韵》依据民国七年(1918)由商务印书馆线装铅印本辑录，雷瑨、雷瑊《闺秀词话》的校录所据为民国十四年(1925)扫叶山房石印本。《名媛诗话》有清光绪鸿雪楼刻本，《续修四库全书》据此本影印，《历代闺秀词话》据《续修四库全书》本辑录而成，并易名为《名媛词话》。其中，《词女五录》依据南京图书馆吴克岐的稿本进行的辑录整理。《历代闺秀词话》尽可能地参校多种版本，比如《众香词辑评》以康熙二十九年(1690)刊本为底本，并参校民国二十二年(1933)上海大东书局影印董氏诵芬室重校本，以确保文献的准确与完整性。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和《词话丛编》相比，《历代闺秀词话》在每部词话之前都添加了叙录，介绍时代特点、作者情况、词话基本内容、版本流传等内容，融合了古代目录书的特质，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比如《历代闺秀词话》辑录《众香词》词人小传部分易名为《众香词辑评》，在叙录部分介绍徐树敏、钱岳两位编者之外，还对《众香词》进行了阐释：

《众香词》为闺秀词选，共选录明末清初女词人三百八十三家，词一千四百九十余阕。《众香词》的编排按照先秦儒家“六艺”分为礼、乐、射、御、书、数六集。书前有清初人尤侗、吴绮及满族文人岳端所作之序，署名审阅、校定者有：尤侗、吴绮、王士禛、陈维崧、宋荦、曹寅、周在浚、何焯、屈大均，均为清初名人。

根据叙录，读者对《众香词》收录词人、词作数量、编排体例等基本情况有了认知，从作序者、审阅者、校定者都是清初名人亦能看出此部词集在清代的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是清初词人关注女性词的佐证，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清初的词学宗尚，对于读者了解原书的编纂背景大有助益。

近年来，孙克强先生高度重视词学文献的搜集和整理工作，先后主编《民国词学史著集成》(孙克强、和希林主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民国词学史著集成补编》(孙克强、和希林主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年)，《民国词话丛编》(孙克强、杨传庆、和希林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清代词话全编》(凤凰出版社2020年)等大型丛书，不仅为《历代闺秀词话》的编辑积累了素材，而且奠定了方法论基础。《历代闺秀词话》是水到渠成、厚积薄发的成果，既有大型词学文献汇编的共性，又切实贴合闺秀词话本身的特质，尽显编者通权达变之风采。

二 爬梳洗剔：闺秀词话的穷尽式整理

《历代闺秀词话》选录范围广泛，是对历代闺秀词评的全面搜集和整理。闺秀词话发展先天不足，成熟较晚，大部分记载散见于笔记、诗话、词话等文献中，这在客观上增加了编选、辑录的难度。《历代闺秀词话》遍搜历代古籍闺秀词话、民国时期报刊闺秀词话，其中一些文献是首次发现，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历代闺秀词话》所收文献主要包括以下四类：

第一类是专题性的词话，以无名氏《闺秀词话》、雷氏《闺秀词话》、况周颐《玉栖述雅》、徐珂《历代闺秀词选集评》等为代表，编者用力之处在校录。

第二类是从历代闺秀词选中辑录的评语，以《众香词辑评》《林下词选辑评》《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辑评》《词女五录》为代表。其中吴克岐的《词女五录》收录隋朝至民国女性词人八百余人，是收录历代女词人最多的闺秀词选，包括《初录》一卷，《二录》三卷，《三录》一卷，《四录》三卷，《五录》十卷，校录数量多，难度高，这是此部词话第一次被收录整理。

第三类是从诗话等文献中辑录的评论闺秀词的评语，这类以《宋代闺秀词话辑录》《燃脂余韵·论词》《妇人集·论词》《名媛词话》为代表。比如《宋代闺秀词话辑录》是从《后山居士诗话》《临汉隐居诗话》《古今诗话》《竹坡诗话》《古今词话》《校辑宋金元人词》《复雅歌词》《碧鸡漫志》《诗人玉屑》《春渚纪闻》《云麓漫钞》等近三十部文献中辑录出来，所见多而所获少，其方便后学的良苦用心让人感叹。

第四类是从历代词人小传中辑录的闺秀词人的文献资料，以《乐府侍儿小名》《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词人小传》《历代两浙闺阁词人小传》《槜李闺阁词人征略》为代表。《历代闺秀词话》中收录大量词人小传，为研究女性词人、书写更为全面宏观的女性词史打下了坚实的文献基础。孙克强先生指出：“闺秀词话不仅提供了闺秀词人、词作的基本文献，而且展示了闺秀词创作的原生态，闺秀词人的生长环境、心路历程、命运遭际、创作缘由等均予以呈现。”深刻阐释词的创作背景对于读者领会词意、了解词集成书背景等问题的重要意义。比如雷氏《闺秀词话·卷三》载吴江陈佩忍是“吴江三节妇”之一，结合这样的身份背景读陈佩忍《阮郎归·七夕戏赠织女》词，就会对词人“早知会后更凄其，何如未会时”的感叹有更真切的体察。再如《燃脂余韵·卷二》中记载刘琬怀：“琬怀又工词。家园中有红药数十丛，台榭参差，阑干曲折，与诸昆仲及同堂姊妹常聚集其间，分题吟咏。填有长短调六十阕，名《红药阑词》。”从这段记载中，我们既能了解《红药阑词》的命名依据，还反映出刘琬怀家族诗词创作的浓厚氛围，对于了解词的创作情境具有重要意义。

《历代闺秀词话》的一个突出价值是对民国时期报刊资料的大整理，其中《绾春楼词话》刊登于《妇女时报》1912年第7期，《香艳词话》发表于《莺花杂志》1915年第2期，《小梅花馆词话》原载《消闲月刊》1921年第4期，《双梅花龛词话》原刊载于《半月》1924年第3卷第12期，《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据《文学年报》1932年第1期整理点校，《檇李闺阁词人征略》发表于《词学季刊》1935年第2卷第3号，这些材料的发现和整理，对于了解闺秀词及闺秀词话的近代发展，深入民国闺秀词话研究，价值不可估量。

当前女性词史、女性词学批评史的研究方兴未艾，对闺秀词话的文献整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历代闺秀词话》应运而生，充分满足了学者的期待和需求。编者对纷繁复杂的古籍、报刊材料进行了穷尽式整理，博见中见覃思，彰显了极强的文献驾驭能力，必将极大地推进女性词、女性批评研究。

三 洞幽察微：精准把握历代闺秀词话的发展演变

《历代闺秀词话》对各时期闺秀词话进行整体观照，孙克强先生认为闺秀词话的发展，“从内容来看，经过了宋代‘辑轶事’，到明清时期的汇集文献，再到民国时期的批评理论探讨深化的过程。”精准概括了历代闺秀词话成书过程及理论价值。在宏观视野的基础上，《历代闺秀词话》还对闺秀诗话与词话之间、闺秀词话与词话之间的沿袭等细微问题考订精审，并对女性著作者的闺秀词话予以关注。

《历代闺秀词话》对闺秀词话的内容演变有所揭示，孙克强先生指出：“(闺秀词话)于明清时期蓬勃发展，至民国臻于繁盛。”宋代闺秀词话是其源头，体现了“辑轶事”的特点：

宋代是词话初创时期，尚无专题的闺秀词话。记载宋代闺秀(女性)词人、创作的词话文字散见于各种诗话、词话、笔记之中。这些文字不仅记录了当时流传的闺秀词人词作的生态面貌，对后世各代的闺秀词话的编撰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段文字对宋代闺秀词话特点、主要内容、后世影响进行了概括总结，“无专题”“散见”都说明“此时闺秀词话尚未成为词学家的独立观察对象”。宋代的闺秀词话多记录词本事，反映词人的生平背景与词作创作背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闺秀词话都以此为主要内容，为后世各代闺秀词话的编撰提供了书写范式。对于明清两代的闺秀词话发展，《历代闺秀词话》认为：“明人已经注意到女性词人词作的特点，并有将女性词话分类的意识了。”到了清代，“汇编历代词话文献的词话有意识地汇编了一些闺秀词话……(闺秀词选)直接促进了闺秀词话的繁盛。”清晰勾勒了闺秀词话的发展轨迹。

民国时期闺秀词话理论色彩加重，其中女性闺秀词话著作者的出现是《历代闺秀词话》关注的重点问题。《历代闺秀词话》中女性著作者词话包括沈善宝《名媛词话》、杨全荫《绾春楼词话》、范沁《小梅花馆词话》、郑周寿梅《双梅花龛词话》、杨式昭《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胡旡闷《香艳词话》等，在整部《历代闺秀词话》中占比较大的比例。《历代闺秀词话》认为“知识女性的介入是民国闺秀词话的一大亮点”。戴伊璇在《他者与自我——民国女性词话批评主体的性别差异》中说：“女性批评家们在词话中摒弃异性代言，表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为女性在民国词学批评界中争得一席之地。”对女性著作者词话的意义都有揭示。以杨式昭《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为例，《历代闺秀词话》对《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中提到的闺秀词弊端进行了总结归纳：“堂庑小”与“修养天资观察力不足”。孙克强先生对此部词话给予很高的评价：“本词话(《读闺秀百家词选札记》)对女性词的评析甚为精当，其审美、学术眼光均高于同时代的其他同类词话。”以上是《历代闺秀词话》从历代闺秀词话发展演变的角度进行的阐释。从历代闺秀词话的具体内容来看，《历代闺秀词话》对历代闺秀词话中提到的女性词特点以及产生这些特点的主客观原因都进行了概括，并探究了闺秀词话中的一般性规律，比如归纳总结词话对闺秀词风格最普遍的认识是“林下词风”。这对推动闺秀词话中词学思想研究颇有助益。

《历代闺秀词话》对一些具体问题的细致考述极见功力。在词史上，词被看作是诗的附庸，被称为“诗余”，闺秀词话也多附着在诗话之中。《历代闺秀词话》对此也有揭示，《历代闺秀词话》中沈善宝《名媛词话》就是由《名媛诗话》中所论女性词人资料辑录而成。并借助学界现有研究成果，指出：“况周颐《东海渔歌校记》曾提到‘钱塘沈湘佩女史善宝《闺秀词话》’，《蕙风词话续编》卷二亦提及沈善宝撰《闺秀词话》，而实际上，沈善宝并没有单独撰写《闺秀词话》；况周颐所引《闺秀词话》实出沈善宝《名媛诗话》。”对《名媛诗话》和《名媛词话》之间的关系加以钩稽，厘清了学术疑案。

从闺秀词话与词话之间的关系来看，历代都有文献与文献之间相互抄录的现象，编者追本溯源，对这种情况进行整理归纳，以两本《闺秀词话》之间的关系为例：

无名氏的《闺秀词话》撰写、发表均在雷瑨、雷瑊辑《闺秀词话》[民国十四年(1925)扫叶山房石印本]之前，雷氏辑《闺秀词话》多处抄录、参考无名氏《闺秀词话》，并提及“无名氏《闺秀词话》”。经查考，雷氏辑《闺秀词话》参照了无名氏《闺秀词话》三十三则，其中直接引用十九则，其余也是在无名氏《闺秀词话》基础上增删而成。需要注意的是雷氏《闺秀词话》在抄录时多有讹误，后世不察亦沿其误。

无名氏《闺秀词话》共三十八则，刊于《时事新报》新增月刊《时事汇报》第一号“文艺”专栏，《历代闺秀词话》不仅首次整理校录了此部文献，而且首次提示了无名氏《闺秀词话》与雷瑨、雷瑊《闺秀词话》之间的传承关系。

综上，《历代闺秀词话》是词学文献整理史上的盛事，它理清了闺秀词话的起源与发展，内涵与特点，更展现了历代闺秀词创作的基本面貌及闺秀词话的学术价值。多种闺秀词话的整理面世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学批评价值，为深入开展闺秀词话及闺秀词人创作研究提供了重要素材，对词学整体发展也必然产生深远影响。从传播史角度来看，闺秀词话的载体从诗话、词话、笔记到报刊专栏，经过了散见、专题、专著到文献汇编，《历代闺秀词话》是千年闺秀词话的一大结穴。由于闺秀词话本身的特点，辑录文献难度较大，加上民国报刊等新材料的持续发现，难免遗珠，我们期待《历代闺秀词话续编》的出版，那必然又是一部嘉惠学林的鸿篇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