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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贵阳方言泛义动词研究

2022-04-07聂志

语文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补语用例义项

○ 聂志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文学·教育与文化传播研究中心 贵州 贵阳 550001)

近年来,汉语常用词研究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研究成果不断涌现。对方言常用词进行研究,可以更加明了方言与共同语的亲疏远近、源流传承,有助于加强方言与共同语之间的沟通与交流。

泛义动词是比较重要的常用词,它使用方便、经济,有助于加强语言的表达功能。刘明瑞首先提出泛义动词的概念,他认为某些动词可以指称或代替许多具体动词,表意浮泛而游移,朦胧而存在,因此将其称为“泛义动词”[1]。杨丽君认为,泛义动词表意宽泛而游移,似乎有很多意义,但这些意义之间缺乏明确的引申关系[2]。也有学者将其称为“虚义动词”。

我们认为,泛义动词代替、指称的动词,有时可以确定,有时很难确定,这时,泛义动词只能替换为另一个意义相当的泛义动词。泛义动词的意义之所以变得宽泛,正是长期不断引申的结果,其部分具体意义之间引申的脉络明显。虚化是语义逐渐失去表示概念的理性义,由实在具体而变得空虚。泛义动词的意义通常是泛而不虚,因此称为“虚义动词”似乎不太合适。个别泛义动词可能存在词义虚化的用例,则在这用例里,它不能再被视为泛义动词。

一、晚清贵阳方言泛义动词考察

据《贵州省志·宗教志》和《16-20世纪入华天主教传教士列传》记载,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会士童保禄(Paul Perny),1847年到贵州传教,1854年署理天主教贵州教务。他长期定居贵阳,开办药店、建造修院、创办教会刊物,为帮助外国传教士学习汉语,编写了数种汉语学习文献。这些文献是:《西语译汉入门》(DictionnaireFrancais-Latin-Chinoisdelalanguemandarineparlée)、《中国俗语》(ProverbesChinoisRecueillisetmisenOrdre)、《汉拉会话录》(DialoguesChinois-LatinstraduitsmotamotAveclaPrononciationAccentuée)、《西汉同文法》(GrammairedelaLangueChinoiseOraleetÉcrite)。聂志认为,童氏几种文献(后文中简称“童著”)记录的是当时的贵阳方言[3]。童氏以西方先进的语言学理论为指导,采用罗马字母为注音符号,对当时贵阳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会话等进行了科学详尽的记录和研究,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的方言文献。童著方言语料极为丰富,其中词典性质的《西语译汉入门》,所收语汇超过万条,常用语汇在与其意义有关的词条下时有重现。除了童著,我们尚未发现同时期的其他贵阳方言文献。本文对童著记录的贵阳方言泛义动词“作”“做”“为”“弄”“干”“搞”“整”的用例进行穷尽式统计,然后对其类型进行研究,并探讨各泛义动词的百年消长演变。后文中出现的页码,如无说明,都是指《西语译汉入门》的页码,《中国俗语》《汉拉会话录》《西汉同文法》,后文中分别简称《俗语》《会话》和《文法》。童著之外的语料,皆取自国家语委在线语料库。

“作”字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字形为“乍”)。《说文》:“作,起也,从人从乍,则洛切。”它是一个形声字,本义是“起、起来、起身”。引申为“开始、兴起”,如:“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周易·系辞下》)在先秦词义已在不断泛化,可以表示“创作”“撰写”,如:“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楚辞·九怀》)可表示“制造,发明”,如:“禹作舟车,以变象。”(《孙膑兵法·势备》)可以表示“进行某种动作或活动”,如:“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礼记·王制》)

中古时期,在有一定口语性的诗文作品中,“作”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传统的文言,唐诗中就有较多用例。“作”可表示“成为”“担任”“以为”等意思。中古以后,在口语性较强的作品及大量白话作品中,“作”成了相当流行的泛义动词。“作”似乎很容易与宾语紧密结合,如:“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作+宾语”的形式已经或接近成词。某些情况下,“作”后跟实义动词,意义虚化,如:“俺看老夫人那一日不作念,那一日不悲啼。”(《牡丹亭》第二十五出)“作”随着古白话向现代白话的过渡和演进,最终进入现代汉语,成为现代汉语中一个带有一定文言色彩的泛义动词[4]59。

童著中泛义动词“作”的用例,可以分为六类。

一是指“劳作”,有1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俗语》61页)。

二是指“写作”,有2例:作文(agencer les mots,动宾结构,16页)。

三是指“当作”,有1例:将日作夜(305页)。

四是指“制造”,有1例:作醋(451页)。

五是指“做、干、为”,这个意义比较具有概括性,是“作”最常用的意义。宾语为“事”时,“作”义为“做、干”,有5例,如:为人作事(16页),作事合人意(457页);宾语为“恶”时,“作”义为“做、为”,带有一定书面语色彩,有1例:作大恶(108页)。

六是指“做、弄、搞”,“作”带补语成分,构成述补结构,有2例:作尖、作酸(17页)。

以上泛义动词“作”的使用情况,第六种未在共同语中出现,显系方言用法。“作”字的读音,基本记为[o4],但“做酸”“作醋”的“作”,读音却为[u4],与“做”的读音相同,显示童氏对“作”与“做”的选择存在一定困惑。

有两种“作”不能视为泛义动词的情况。一是“作”带动词性宾语,本身的动作性减弱,意义虚化,甚至可以省略,如:作乱(404页)。二是“作”成为构词语素,例如:这几年定有许多著作(《对话》140页)。

宋代丁度的《集韵》去声莫韵“作”字条:“宗祚切,造也,俗作‘做’,非是。”此时“做”应该已经在人们的生活中使用,不过还没有得到知识阶层的认可。李蓝因此认为,“做”字出现于宋代[5]129。高永安、康全中认为最早可能出现在唐代,因为韩愈诗中有“方桥如此做”[6]。胡斌认为“做”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时期的翻译佛经中,用例是:“是人所做少许善业所获果报如须弥山。”(《优婆塞戒经》卷第一)[7]这与我们在国家语委在线语料库查询到的结果一致。不过《优婆塞戒经》卷末题记显示该经卷的确切写作时间为隋仁寿四年(604年)四月八日。

隋唐五代,“做”的泛义性已经较为明显,可表示“从事某种事务或活动”“打扮”“制作”“充当”等。宋代,“做”字较多出现在一些佛教文献、口语话本、宋词及《朱子语类》里。《朱子语类》的“做”字用例达到2000多条,已经超过“作”字。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收入“做”字,说明此时它已不再被视为俗字。周氏将“做”归入鱼模韵部,并且注明读“租去声”,与童著和今贵阳话读音相同。元以后,“做”大量出现在各种白话文本中,成为一个字音和字形都与“作”不同的新字[5]128-129。

《广韵》中“作”的释义有三:①为也、起也、行也、役也、始也、生也,则落切;②造也,臧祚切;③造也,臧洛切。可见,“作”的义项过多,有些不堪重负。这时,“做”挺身而出,主要分担“作”的“造也”义项的同时,还分担了一些其他义项。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作”字“造也”的义项已经完全转移给了“做”,其余义项与“做”的义项重叠较多,致“作”“做”混用的现象,一直持续到今天。《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作”“做”的义项有5条重叠。

童著中泛义动词“做”的用例,可以分为十类。

一是表示“制作、制造”,有7例,如:做鞋的人(105页);若做干饭,也是要这样的米(《会话》19页)。

二是指“写作、撰写”,有2例:做诗(93、449页);做文章(《会话》209页)。

三是指“担任、充当”,有5例,如:做府官(90页);出外做客不要露白(《俗语》49页)。

四是指“当作、作为”,有1例:金银铜都做钱(《会话》220页)。

五是指举行庆祝或纪念活动,有1例:做生期酒(254页)。

六是指“耕作、劳作”,有1例:做庄稼(s’adonner à l’ agriculture,17页)。

七是指“收拾、打理”,有1例:做园子(faire le jardin,251页)。

八是指“假装出(某种模样)”,有1例:做杂样子(143页)。

九是指“从事某种工作或活动”,有9例,如:做走私生意(102页);做零工的人(254页);做活路事情、活儿(254页)。

十是“做”动作意义泛化,相当于“搞、弄、整”,有的也可根据语境替换为相应具体动词。根据结构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做”带状语成分,有16例,如:不依理做(16页);下细仔细做(140页);按倒照着死码子做(261页)。另一类是“做”带补语成分,语义重心在补语上。此类又可以根据补语的不同分作几个小类。

带形容词性结果补语,有16例(计重复则为25例),如:做短(8、381、382页);做圆(34页);做四方(174页)。形容词性补语以单音节词为主,也有少量双音节词。带副词、动词性结果补语,有2例:做拢(37页);明天我做完了(《文法》162页)。带情态补语,有4例,如:做得俨然(12页);做得洁净(《会话》29页)。带趋向补语,有2例:如何做得出(《文法》151页);怎样做得来(《文法》187页)。带可能补语,有2例:这五盘都可以做得(《会话》74页);私下做不得(《会话》222页)。带数量补语,有1例:不要做几转趟、回(《会话》68页)。

此外,在动词加“做”再加宾语的结构中,“做”的动作性减弱,意义近于虚化,降格为相当于介词的成分[8]。例如:一盘叫做牛皮糖(《对话》74页)。

由上可知,在晚清的贵阳方言中,“做”的泛义类型较多,“做”是泛义动词名副其实的主导词。其中第六、第七两类用例,共同语中没有,第十类用例中,“做”带形容词性结果补语的,共同语中并不常见,可看作方言用法。

(三)为[uei2]

“为”产生的年代相当久远,甲骨文中已有此字。罗振玉根据甲金字形,认为“为”字形从爪从象,一只手牵一头象,因此有“役象以助劳”的意思,本义当为“作”[9]。从现存的文献典籍看,“为”出现以后,使用频率就不断提高,使用范围、义项就不断扩大,其生命力极为旺盛[10]25。春秋战国之际,“为”的使用已十分广泛,《荀子》中的用例即有数百条。但凡动作行为、社会发展变化、意识及心理活动等,几乎都可用“为”来表示。“为”在整个古代汉语时期,两千多年漫长的历史中都在广泛地使用,它的“万能动词”地位,直至20世纪上叶,才被“搞”逐渐取代[10]27。

童著中泛义动词“为”的用例较少,可以分作三类。

一是指“作为”,有6例,如:为奴被赎(15页);以烂为烂(187页)。另4例之宾语为名词“人”。

二是指“做,干”,有5例,如:路不行不到,事不为不成(《俗语》56页);同时为(88页)。

三是指“当作、看作”,有2例: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俗语》85页);他皆看得白色为丑,黑色反为美(《会话》166页)。

“为”作为古汉语的“万能动词”,在童著中的使用范围和频率远比不上“做”,意义类型也只有三种,13例中,7例为习用语。其做述语,宾语多为“人”,其作谓语,带有一定书面语色彩,体现了古代书面语在方言口语中的传承。

此外,还有一种动词加“为”再加宾语的结构,“为”的动作义虚化,也可省去,例如:破为四块(46页)。

(四)弄[lo4]

《说文》“弄”字释义为“玩也。从升持玉,卢贡切”。从字形看,上面是“王(玉)”,下面是左右双手,意为用手把玩。先秦两汉,“弄”的意义由“用手把玩”引申为“玩耍、玩弄、戏耍、炫耀”等。魏晋南北朝时期,语义发展变化不大。

到了唐宋时期,文学兴盛,“弄”被大量运用在诗词歌赋中,如:“边烽白羽,军符赤籍,弄得不成模样(吴泳《鹊桥仙·寿崔菊坡》)。”“弄”的具体义淡化,和现代汉语里的“弄”差不多,可以看作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泛义动词。北宋话本和《朱子语类》里,“弄”的泛义用法变得更加普遍。

元明清时期,随着极具口语色彩的话本、戏曲及小说的广为流传,“弄”也被频繁使用。元杂剧中,“弄坏”“弄死”“弄动”的“弄”已没有具体的动作意义[11]。明清小说中,“弄”的泛义用法和现代差不多,已经比较成熟。

童著中泛义动词“弄”,皆作述语带宾语,用例较少,可以分作五类。

一是指“把玩、摆弄”,有2例:弄璋/弄瓦(7页)。此义尚为该词初始义,可见于《诗经·小雅》,是古语在方言中的传承。

二是指“赏玩”,有1例:弄月吟风(449页)。“弄”与“吟”互文,带有一定的书面色彩,首见于元代管道升的《渔父词》。

三是指“引燃”,有1例:弄火(198页)。“弄火”在《西语》中与“打火”对举(faire allumer du feu),其义明了。

四是指“煮(饭)”,有1例:弄饭(385页)。“弄饭”在《西语》中与“煮饭”并举(cuire le riz),其义亦明。

五是指“做”“搞”“整”,有1例:弄一手脚(《文法》214页)。这个“弄”,难以确定代指哪个具体动词,可替换为同义泛义词。

可见,泛义词“弄”在当时的贵阳方言中使用不太频繁。

(五)干[kan4]

刁晏斌认为,“干(幹)”在《周易》中即已出现,义为“主管、从事”:“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周易·乾》)[4]61-62“干事”的用例之后比较常见,可见于《三国志》《后汉书》等。“干事”以外的其他用例也有,如:“内干机密,出宣诰命。”(《后汉书·窦宪传》)据颜师古的注解,这个“干”是“管”的意思。

唐宋时期,“干”出现“做事”的意思,如:“散唱狂歌鱼未取,不把身心干时务。”(杜安世《凤栖梧》)元明清时期,“干”这种意义的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口语色彩相当明显。如:“他则知道我是个学士,不知小官所干事务。”(《晋陶母剪发待宾》第三折)“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金瓶梅》第四十八回)

童著中泛义动词“干”的用例,仅有1条,指“做、搞”:猫翻甑子替狗干得(62页)。此句乃是一句贵阳方言俗语,另一说法是“猫翻甑子狗来吃”(324页)。甑子是一种蒸饭用的桶形木制炊具。装饭的甑子一般放在厨房的桌子或柜子上,猫可以轻松爬上去弄开甑子盖偷吃,有时将甑子弄翻下地,则方便了狗。“猫翻甑子替狗干得”的说法书面语意味要浓一点,贵阳方言一般不说“替”。

此外,“干”可以作为构词语素,参与构词:能干(66页)、打干([kan4])做官(127页)。这里的“干”,已经与其前面的“能”或“打”结合成双音词。“打干”义为“钻营”“活动”,例可见于《醒世恒言·李玉英狱中讼冤》:“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

可见,在当时的贵阳方言里,泛义词“干”,人们是极少使用的。

(六)搞[kau3]

“搞”的意义,《说文》说是“相违也”。《集韵》《韵会》说是“同敲。横挝也。或作摮”。可见,“搞”的字形古已有之,但读音和意义均非我们要讨论的泛义词“搞”。查中林、游汝杰、杨丽君、刁晏斌等学者认为,现代意义上的动词“搞”来源于西南官话,本字是“搅”。“搞”的意义由“搅”的“乱也”义引申而来。

明代小说《金瓶梅》和清代小说《醒世姻缘传》里各出现一例“搞”,但可能分别是“薅”和“铐”的借字:“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金瓶梅》第五十回)“我爽利把你的手脚儿搞住。”(《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五回)

真正具有现代基本意义的动词“搞”,我们在《曾国藩家书》中发现:“或者喜欢作点古诗,或者搞点考据。”(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其方言为湘方言。但曾氏于道光二十三年七月赴成都主考四川乡试,并奉旨考察当地吏治民情,其家书中出现“搞”字,且与“作”对举,可能受四川话的影响。

清光绪年间,四川白话小说《跻春台》中,“搞”的泛义用例有17条,如:“有门扇和窗格搞去卖了,有桌凳与木料伐作柴烧(卷一)。”可见,具有现代基本意义的动词“搞”,在晚清时期的四川话中已经较为常用,连外地人曾国藩都受到影响而使用。

童著中“搞”的用例仅有一种,指“做、弄、整”,数量仅有2条:搞乱(132页);乱搞(175页)。《西语》中“乱搞”与“乱做”对举出现,说明“搞”的意思相当于“做”,确定属泛义动词,但其使用频率极低,仅见与“乱”搭配。

这表明,四川话“搞”的泛义用法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尚未深入扩散到贵阳话,还没有被绝大多数贵阳人所接受和使用。这与杨丽君“‘搞’在清末到20世纪30年代是偶见期”的看法相符。[2]61至于“搞”进入普通话的时间,学者们认为是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

(七)整[tʂn3]

“整”,《说文》:“齐也。从攴从束从正,正亦声。”“整”春秋时即已出现,义为“整编、整顿”,如:“整我六师,以修我戎。”(《诗经·大雅·常武》)后引申出“严整、整齐”义,如:“公子偃曰:‘宋师不整,可败也’。”(《左传·庄公十年》)由此又引申出“完整、全部”义和“使整齐、整理”义,如:“朗至延熙十年卒,整二十年耳,此云‘三十’,字之误也。”(《三国志·蜀书十一》)“周文乃起,整衣危坐,不觉膝之前席。”(《北史》卷六十三)

童著中泛义词“整”的用例,可分作三类。

一是指“修补、修理”(réparer):整房子(271、373、377页)、整表(291页)、整钟(371页),该义显系从古汉语的“整理”义引申而来。

二是指“使脱壳”(écosser):整米(385页)。与“整米”相关的语汇有“碾米”“淘米”“晒谷子”“扬谷子”等(385页)。

此外,“整”可以作为构词语素,与“治”一起构成合成词“整治”。意义可分为两类,其一指“烹饪”:吩咐厨子好生整治调和(《会话》51页);其二指“置办”:免不得要整治些茶果(《会话》72页)。

可见,在当时的贵阳话中,“整”替换其他动词的能力极其有限,泛义用法并不常见。

表1 童著中泛义动词的使用情况

由此看出,在晚清时期,贵阳方言中的泛义动词以“做”的使用频率最高,用法最丰富,“做”是该类词名副其实的主导词。“做”所脱胎的“作”,部分义项和用法与“做”相同,作”“做”常混用,致“作”的使用频率也较高。在整个古汉语时期都在广泛使用的“万能动词”“为”,余势已经不再,其用例类型不及“做”的六分之一,且用例有一半(7例)为习用语。唐宋时期发展为泛义动词的“弄”,在共同语中一直沿用至今,但在当时的贵阳方言中的用例亦较少。共同语中古今通用的泛义词“干”,童著中仅见1例,且带有一定书面语色彩。被认为产生于西南官话(具体说是四川话)的泛义词“搞”,童著中仅见2例,可见当时四川话“搞”的泛义用法尚未深入扩散到贵阳话。产生于现代,尚被认为是方言词的泛义动词“整”,在童著中用例也极少。

二、贵阳方言泛义动词用法的百年演变

一百多年前贵阳方言泛义动词的使用情况,与今天的贵阳方言相比,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作”,“劳作”“写作”等义项继续保留。一些用法让给了“做”:一是带补语构成述补结构时,如“作酸”“作尖”等;二是义为“制造”“从事”“做、干”时。

“做”,一些义项继续保留。一是“制造”“撰写”“担任”“当作”“劳作”“假装出(某种模样)”等义;二是表示“做某事,从事某种工作或活动”。义同“搞、弄”等,替代的词不明确的“做”,在今贵阳话里消失了。由于这种用例在童著中相当普遍,它的消失(基本上是被“搞”所取代),最能使我们感受到词汇的历史变迁。

“为”,“作为”的义项在一些俗语、成语中继续使用,如“为人作事”。也可说“为人”,带有一定书面语色彩,如果“人”有定语修饰,则不再用“为”而用“做”。“当作、看作”的义项继续保留。表示“做、干”义时,除了在一些成语或俗语中继续保留外,皆替换为“做”,如“同时为”今一般说“同时做”。

“弄”,在共同语中是一个成熟的泛义动词,在童著中出现少量用例,可能是方言受共同语的影响所致。《贵阳方言词典》未收泛义动词“弄”。

“干”,是共同语中口语色彩明显的泛义动词,童著中除做构词语素,仅见1例,也可能是受共同语的影响所致。《贵阳方言词典》未收泛义动词“干”。

“搞”,童著中用例罕见。时至今日,“搞”成为贵阳方言泛义动词当之无愧的主导词,“搞哪样”干什么已成为贵阳方言标志性的说法之一。《贵阳方言词典》“搞”词条:“做;干;办;弄。”这是口语中使用极广的可以表示各种行为的动词。除对“搞”表示各种行为的用法举例外,《贵阳方言词典》还收“搞不惯”不习惯、“搞落、搞丢”弄丢、“搞忘”忘记等词条。童著中“做”加结果补语的用法,在今贵阳方言中,“做”基本上已被“搞”替换。

“整”,在童著中初步具有泛义动词特征,在今贵阳方言中不如“搞”用得多(《贵阳方言词典》246页)。童著中“整”作为语素参与构成的“整治”一词,今贵阳方言中亦在使用,意义相同。

总的来说,今贵阳方言中真正意义上的泛义动词,我们认为只有“做”“搞”“整”三个。“做”主要和表示具体事物的名词搭配;“搞”的用法种类最多,使用频率最高;“整”的用法与“搞”相近,但使用频率不太高,不及“搞”常用。房德里耶斯说:“新词的创造不一定要毁灭旧词,但往往把它放逐到词汇中的一个特殊的部分。”[13]事实确实如此,“搞”成为贵阳方言“做”类泛义词的代表词后,“做”仍在某些场合使用,“整”亦有一定使用空间,尽管它们的使用范围和频率都远不及“搞”。

三、泛义动词用法演变的原因

(一)社会原因

四川素称“天府之国”,巴蜀文化源远流长,名人文豪辈出,作为省会的成都,历史上曾七次作为都城。长期以来,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优势,又由于地域毗连、商旅人员往来频繁,以成都话为代表的四川方言对云南贵州的方言有着重大的影响和辐射作用。相比云南方言,贵州方言与四川方言的相同点更多。四川方言具有泛义色彩的“搞”,也逐渐扩散到贵阳方言里,被贵阳的居民普遍接受和使用,成为泛义动词当仁不让的主导词。

据我们统计,20世纪70年代四川作家周克芹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泛义动词“整”出现8次。1994年出版的《贵阳方言词典》,已经认可“整”的泛义动词身份。除了报刊媒体的影响,贵阳方言“整”泛义性的发展,应该和四川方言“整”泛义性的发展有很大关系。近年来,文化传媒业迅速发展,大批东北方言影视作品在全国迅速传播,这些作品中大量使用的泛义动词“整”,也加速向更广大的人群扩散。

(二)语言原因

汪维辉认为,词汇系统可能存在着一种自我调节机制,通过词义的分担来不断求得系统内新的平衡。一个词随着使用的频繁往往会引申出许多新的义项,词义负担不断加重,表意的明晰性受到影响,这时就会把某些义项卸给其他词[14]。李宗江认为,如果一个词所承担的义位过多,就容易在使用中发生歧义,影响交际,这可能导致两种后果,一种后果是变为复合词,另一种后果是在与同义成分的竞争中失败,以致最后消失[15]。童著中“做”的义项过多,负担过重,有时替代的词不明确,影响语言表达的明晰性,刚好新起同义的“搞”正在渗入,于是自然而然将一部分义项和用法分担给“搞”,之后,随着“整”的兴起,其又分担了“搞”的一部分义项和用法。童著中“作”的义项也较多,除了“兴起、发作”和“劳作”等义项继续保留外,其余义项与“做”的义项基本重叠,如今“作”卸掉这些义项,由“做”“搞”“整”承担。而童著中部分泛义词,在表示某个义项时,也已双音化为复音词,如“著作”“整治”等。单音词可能混淆的意义,通过复音词就很容易区别开来。

(三)认知原因

人们在社会认同和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下,形成一种认知心理,它属于语言的社会心理范畴,就人们的语言能力、语言选择、语言行为而言都有深远的影响[16]。因此,认知原因是方言变异、发展的重要原因。比如“整”,容易让人联想到质朴善良的农民,他们说话简单直接,待人真诚实在,其淳朴善良的品质深深地触动了城市里每天忙于奔波应酬的人们麻木的灵魂,引起他们心理上的强烈共鸣。有时人们还会利用这种心理共鸣,故意使用“整”来拉近彼此的距离。汪维辉认为,许多常用词用久了,会被一个新的同义词所取代,这也许跟语言使用者的喜新厌旧心理有关[14]。

四、结 语

本文根据传教士资料,对7个泛义动词在晚清贵阳方言中的义项进行详细的考察和研究,并对其一百多年来义项变化情况进行梳理。研究发现,晚清时期的贵阳方言中,“做”是义项最多、使用频率最高的泛义动词,而今极常用的“搞”在当时极不常用。据我们统计,童著中的两千多个方言词,如今有一半左右被淘汰了,这也体现一百多年来贵阳方言的词汇系统经历了巨大的发展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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