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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索尼娅与莱辛厄姆漫游梦境

2022-03-23[美]格威妮丝·琼斯翻译/刘未央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索尼娅莱辛医生

[美]格威妮丝·琼斯 翻译 / 刘未央

英国作家格威妮丝·琼斯(1952—)是一位高产的作家,除了“格威妮丝·琼斯”这个本名之外,她也用“安·哈兰”这个笔名发表作品。既能写科幻,又能写高阶奇幻,这样的写作跨度让她同时成为世界奇幻奖、菲利普·迪克奖、提普垂奖、阿瑟·克拉克奖等多项大奖的获奖作者。她的作品大多为女性主义视角,下面这个短篇也不例外。但这个“女性主义”又和大家想的不太一样。

客栈的土墙从旷野中扎眼地冒出来。她让黑公马放慢蹄步。迟暮之下阒寂一片,似有一缕深色酸甜水果的味道。寒气逼人。远方的群山在靛蓝的天空中刻出一道锯齿状剪影,一条条雪带反射着昏星的微光。她从没来过这儿,一次也没有。不过,方才牵着马从高高的土坡间穿过,她已经知道了会看见什么:围着土墙支搭的露营棚,被无数只脚踩踏硬实、又被无数堆灶火的灰烬染黑的地面,将行客的代步牲口与店主的鸡羊混关在一起的篱笆……还有那条破败的门廊,以及空窗格里蹿出的一束束赤褐色平原野草。她所见的每样东西都仿佛自带照明效果,像梦里常见的那样。

她身材高大,一身骑装:百褶短裙配紧身亚麻短衬衣,外裹皮革软甲——这套行头将她油光锃亮、肌肉发达的臂腿裸露在外,又勾勒出胸臀部紧绷的骄人曲线。一头红发扎成手腕粗的辫子。后背悬着一口剑,肩头露出粗大的黄铜剑柄。一伙住客正聚在露天灶台的橙红色火光和烤肉的烟雾之中。她冷冷地回瞪着他们:她早已习惯了成为吸引目光的焦点。但眼前这帮人令她心生不快。客栈老板离开灶火,急急忙忙迎上前来,一副讨好的模样;两只眼睛却以小偷的精明算计着那把剑值多少钱,勒米亚克(索尼娅坐骑名)的辔头又是什么档次。索尼娅扔给他几枚铜子儿,谢绝了共餐的邀请。

她点了点,一共十五人。个个衣着寒酸,却都全副武装。他们彼此熟识,随身禽畜——不管是恐怖鸟还是马匹——皆非正经客商通常所带的俗物。索尼娅听人介绍这间客栈是个安全的歇脚点。现在看来情况有变。她考虑是不是继续在平原里赶路。冬末之夜,从这里到大山少不了游荡的饿狼和野生恐怖鸟;还有更危险的:幽灵与恶鬼。索尼娅不是一个轻信的人,更不迷信,但她知道,这片荒野是没有一个旅人愿意孤身夜行的。

她卸下勒米亚克的辔头,开始刷洗马身:那健壮的马腿、亮闪闪热乎乎的毛皮和充满活力的庞大身躯,眼观手触无不令她愉悦。一处没顶棚的围栏里堆着柴火。她肩挎一条装谷物的布吊带和一卷绳子,去取自己那份饲料。栏里的禽畜一齐转头望过来。那种不会飞的巨鸟更是睁着冷酷的猛禽之眼,死死地盯住她。她感觉灶台旁的那伙人也带着同样贪婪的专注眼神,不禁暗自好笑。这帮强盗——这一点她已十拿九稳——算是撞大运了。这十五个人里,沒有一个值得她费神看第二眼的。

一个男人从残破门廊的暗影里钻了出来。大高个儿,无袖短皮衣敞开,露出隆起的胸肌,闪着红棕色;一头乌亮的鬈发垂在宽阔的肩膀上。他迎住索尼娅的视线,微微一笑,黑黑的胡须里亮出白白的牙齿。“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1听说过这几句诗吗?”他指着一坨难辨其形的石头问,这样的石头四周还有好几块。石头上有雕凿的痕迹,已被岁月磨灭殆尽。“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市,有集市,有精美的建筑,还有自豪的人群。现在一切都化为尘土,只剩下这间客栈了。”

他站在索尼娅面前,一只健硕的手呈古铜色,轻轻搭在腰间一把短剑的柄上。和索尼娅一样,他也有一口阔剑悬在背后。跟高个子索尼娅相比,他还要高出一头——体格魁梧,却无粗莽之气。他长着两道柔和的宽眉、一对碧蓝的眼睛;嘴唇饱满,显出几分傲气;总之,浓密的须发底下是堪称精致的五官。在眼睛和嘴唇之间,有一丝嘲弄若隐若现,好像他在自己无可挑剔的俊美与力量中发现了某个隐秘的笑料。

这一男一女相互打量着。

“你是学者。”她开口了。

“算是吧。也是旅客,来自一片古老的国土,那里的城市还没有坍塌。看来这地方只有我们俩是生人。”他朝那伙聚餐者微微扬了扬下巴,又加上一句,“今晚最好能互相照应。”

索尼娅从来不说废话,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点了点头。

他俩在索尼娅挑选的一间营棚里生了火。勒米亚克和学者的恐怖鸟都已松了拘束,安顿在营棚后面,看上去彼此并不反感。两人就着红红的余烬炙烤串在扦子上的调味肉肠,以面包、干果佐餐,不时从自己的水囊里喝一口水。初次交谈之后,他俩就很少说话,只简单讨论了几句自卫战术,以防不测。

偷袭发生于午夜。鬼鬼祟祟的骚动刚刚开始,索尼娅就一跃而起,剑已在手。她还从将熄的火堆里抽出一截焦木。一个汉子本来在匍匐前进,一心想趁她熟睡时下毒手,一惊之下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抄家伙!”索尼娅喝道,她不愿占手无寸铁者的便宜。那汉子随即挥舞重剑冲上前来,双手握剑大力一劈,直取索尼娅腰间。索尼娅格开这一击,再一剑剁在他肩颈部位,差点儿把脑袋切掉。血腥味喷涌而出,惹得那边的禽畜尖叫着便要往这儿冲。学者同另一名偷袭者斗在一起,徒手将他扼断了气……营棚里顿时挤满了人:敌人已从四面八方涌入。

索尼娅毫无惧意,只顾劈、刺、砍、削,尽情沐浴在血雨、汗雨和四处迸溅映亮黑夜的火星雨之中……战斗一下子结束了,就像开始时那样突然。

匪徒撤得一个不剩。

“数了数,”学者喘着气说,“咱俩干掉了五个。你三个,我两个。”

索尼娅伸脚将那堆余烬归归拢,蹲下身子吹旺了火头。两人借着亮光找齐了五具尸体,拖出去扔到开阔地里。学者的上臂有一道割伤,血流不止。索尼娅则新添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皮外伤,并无大碍。损失最大的是那垛柴火,不是踩烂了就是泡了血,没法生一堆像样的篝火了。

“估计他们不会再冒险了。”女斗士说,“咱们手里有什么比五条命还值钱吗?”

他笑了笑。“但愿你说得没错。”

“咱俩轮流值岗。”

两个人站在那儿,屏息凝气,高度警觉,继而相视一笑,盟友关系更紧密了。没有第二次偷袭。拂晓时分,索尼娅从小寐中醒来,坐起身,将一头浓密的红发往后捋了捋。

“你真美。”男人凝视着她说。

“你也是。”她回答。

客栈已人去楼空,只留下那几具死尸。匪徒的代步禽畜也不见了。连店主一家子都没了踪影,多半是在这片废墟找了个藏身处。

两人收拾起行装。“我往山里去,”男人说,“那儿有个山口通向齐米雅维亚1。”

“我也去那儿。”

“那咱俩同路了。”

他依然穿着短皮衣和紫色重磅真絲过膝宽松马裤。索尼娅留意到他的臂伤已经裹上了亚麻布条。“你什么时候包扎的伤口?”

“是你包扎的,我还谢过你呢。”

“我什么时候包扎的?”

他耸耸肩。“唔,之前吧。”

索尼娅翻身骑上勒米亚克,眉头微蹙。两个人赶路到傍晚。索尼娅不爱说话,男人不久就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夜幕降临后,他俩在荒无人烟的平原露营。没法生火,而恶鬼已经暗暗逼近;这时,两人都为身边有个伴儿而庆幸。次日黎明,群山似乎还是那么遥远。这一天一切照旧,路上没碰到任何活物,彼此间没聊几句,夜里还是那顶待着不舒服的帐篷。没有月亮。星光刚好亮到能投下倒影。气温冰冷刺骨。睡是睡不成了,可也不考虑继续行路。很少有人尝试取道高平原前往齐米雅维亚。有胆这么干的人多数铩羽而归。一些人没能回来,余生将一直游荡在废墟之间,不时撕扯自己的皮肉。有幸抵达目的地的,是那些不敢小觑黑夜之种种恐怖的人。他们肩挨肩蜷缩在一起,个个紧裹着一条毛毯,苦熬着时间。在这片弥漫着死亡的平原,土壤散发着邪气,邪气又滋生鬼怪。索尼娅的双颊淌着恐惧的汗水,冷得像融化的冰。无端的恐怖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嘀咕个不停。

“还要多久,”她低声问,“还要多久才能熬过这——?”

男人的肩膀顶着她的肩膀抬了抬。“直到咱俩康复吧,我猜。”

女斗士转脸瞪着他,绿眼珠闪烁着惊愕的怒火——

“索尼娅”向治疗师报告了同组搭档的重大违规行为。汉密尔顿医生——他希望别人称自己“吉姆”,可“索尼娅”叫不出口——监视虚拟环境中发生的一切,但从来不会在里面现身。热衷于虚拟治疗的组员只能在一对一咨询中同医生碰面,他们管这叫“肉身咨询”。

“他不该这么干!”“索尼娅”在诊室的泡沫沙发上抱怨道。医生坐在旁边,膝头搁着智能笔记本。“他毁了我的体验。”

汉密尔顿医生点了点头。“好。咱们先退一步说话。不考虑疾病或怀孕的风险——我们完全可以避开这些麻烦事,只要你愿意——在这个前提下,性爱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单纯而有趣的社交行为,你同意吗?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你给朋友提供性乐趣,或者从朋友那儿获得性乐趣,就像分享吃的喝的那么简单,是不是?”

“索尼娅”想起了某些梦,那些“肉身梦”,而不是计算机辅助梦境。她脸红了。不过旁边这位毕竟是医生,没什么可害臊的。“这就是我的想法,”她同意,“也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想重温纯粹的乐趣,把包袱卸掉。”

“你通过诊疗获得的性体验其实在网上不难找到,这你清楚。网上有那种帮忙筛选伴侣的中介。而你之所以选择加入我们的治疗小组,是因为你需要暗示自己正在‘对症下药’,这样就摆脱了羞耻感。另外,你还要暗示自己正在跟境遇相近的人互动,你们都把性爱当成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有人不这样想吗?”

“你和另一名组员一起进入了你的私密世界。很好。这是一种理想状态。实话实说,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软件向你开放了一个庞大的复合感知数据库,包含有史以来人机环境下的所有性幻想。但是,你和你的伴侣,或者伴侣们,必须先将信息进行个性化处理,然后创造并维护一种状态,我们叫做‘互愿性感知沉浸状态’。成功维持一个共享梦境是需要能力的,离不开神经结构中某种还没完全为人所理解的成分。一部分人有,另一部分人就没有。你们两位真正实现了同步。”

“我投诉的就是这个——”

“你觉得他在破坏你们俩共建的迷你宇宙。可他没有,就他这个角色来讲不能算破坏。这正是莱辛厄姆的特点,他会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幻想世界当中。”

“索尼娅”一惊,责怪道:“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别担心,我不会透露的。‘莱辛厄姆’是他虚拟人格的名字。你没认出来我倒有点儿意外。他是E.R.埃迪森一套经典奇幻小说中的人物……在埃迪森笔下光芒四射的宇宙中,‘莱辛厄姆’是一位被赋予完美形象的英国绅士。他造访奇境异界,经历硬汉冒险,同时又是一个清醒的梦者——尽管他本身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却能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在他眼中,周围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像是梦中的傀儡……”

听上去他在引用什么参考书。多半是那副医生标配的牛角眼镜启动了自动提词功能,他只需要照本宣科。“索尼娅”清楚,这是安抚人的老伎俩。她看不上这一套,可这种机制也跟虚拟现实技术差不离:按下按钮,系统响应,顾虑打消。

她当然了解埃迪森的小说。“莱辛厄姆”这个人物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魁梧英俊、知书达理、腰缠万贯的猛男,他去另一个世界经历了奇幻之旅。在那个世界,他身着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服饰,身背阔剑,依然是个魁梧英俊、知书达理的猛男。整个故事就是一个教科书般的男权幻想,“索尼娅”不带敌意地回忆着。幻想意味着永远不必说抱歉。她还记得,书里的女性都沉浸在性爱的欢愉之中,但没什么行动。她们待在家里扮公主,时不时把腰缠万贯的猛男迎上床。她能理解“莱辛厄姆”为什么会对“索尼娅”感兴趣……换换口味罢了。

“你觉得他在跟你乱开捅屁股的玩笑,我是指心理上。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不能穿成‘索尼娅’那样,又指望别人把你当成五朔节女王吧。”

汉密尔顿医生只是在做他的分内事。他经常有意抛出刺激性言论,好激发患者反驳自己。至少这是他的借口……恰恰相反,她心里回答。“索尼娅”之所以穿成那样,是因为她想穿成啥样就穿成啥样。“索尼娅”没必要“指望”尊重,也没必要索取尊重。她自然而然就得到了尊重。“这叫优势炫耀。”她挺高兴能从医生那儿偷个了术语,“女性也会这么干,没错吧。‘索尼娅’这样打扮不是引诱,而是警告。或者说是挑战,向任何够资格的人发出挑战。”

医生笑了,听上去却有点儿恼火。“坦白讲,我没料到你们俩会凑到一块儿。我本来以为‘莱辛厄姆’偏爱那种超级女性化的——”

“我就是……‘索尼娅’就是一个超级女性。母老虎就不是女性吗?”

“好吧好吧。不过我猜你已经发现了他有个小小的缺点。他有那么一点点控制欲,尽管他在梦境里留着披肩发。”

“索尼娅”还记得藏在那对蓝眼睛之间的一丝嘲弄。“問题就在这儿。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我不希望我们两个谁控制谁。”

“我不能干涉他扮演的角色。所以,由你决定。还想跟他继续下去吗?”

“好的方面也有,”她喃喃道。她不愿承认在小组的文字接触阶段对其他人没有丝毫兴趣。要么“莱辛厄姆”,要么退出小组从头来过。“我只是希望他别再这样破坏气氛了。”

“你不能指望自慰幻想完全如愿以偿。这事不是自己玩玩那么简单的。顺其自然就好,能有什么损失呢?总有一天你会愿意面对现实中的性伴侣,到那时就一切恢复正常了。眼下这段时间,你也许会在前台跟‘莱辛厄姆’擦肩而过——你俩的‘肉身咨询’时间挺接近的——但你不知道是谁。这件事安全得很,也永远没必要越界。事实证明,你们俩能够共同维持一个虚拟世界——这难度跟恋爱差不多了。我敢说,清醒梦境,换句话就是身处幻境而不陷入幻境,将成为下一波潮流。想想看吧。”

诊室里布置了镜面墙。这也是有意安排的刺激手段。你能接受多少现实?镜子里的影像问着。“索尼娅”对镜中人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那是一个脸颊瘪陷、身材臃肿的女人,躺在医生的泡沫沙发上。医生在笔记本屏幕上扫了一眼她的病历,说明咨询快要结束了。

“还没有明显的性接触吗?”

“我没准备好……”“索尼娅”躁动不安,“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啊!”汉密尔顿医生微笑着朝她摇动一根手指,“调皮,真调皮!”

是医生先挑头逗弄她的,暗示肉身版“莱辛厄姆”可能就在附近。现在她懊悔问了个现实问题。她的原则是不让医生接触自己的真实想法。然而这条底线很脆弱。吉姆医生什么都知道,不论你坦不坦白。脑内化学物质的每一次波动,外加每一次生理反应,包括掌心渗汗、心跳加速、内衣汗湿……尽在医生的掌握。加上那该死的自动提词功能帮着剖析解释,她的尊严早就所剩无几了。我为什么要来遭这份罪?她厌恶地自问。不过转念一想,在虚拟世界,她完全把吉姆医生抛到了脑后。她不在乎谁在偷窥。她拥有自己的铜柄剑,拥有高平原上浓烈的晚霞,拥有山峦上的雪光,更拥有活生生的、丝绸般完美的四肢。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与“莱辛厄姆”分享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确信吉姆医生不会厚此薄彼,而是一视同仁地鄙视所有患者……享受你的乐趣吧,医生。可我们拥有自由自在的梦境。

诊室所在的那栋楼周围有几条凋敝的小街,“索尼娅”一路读着插在电话亭和商店橱窗上的卡片。放松按摩:不蓄须的小鲜肉技师,环境奢华……你不能指望幻想完全如愿以偿,医生说。但是,假如两个人对某些关键问题意见相左,比如何为控制何为屈服,又怎么可能和谐呢?分居前她丈夫常说:“不能就为了我做一次吗?算帮个忙吧。又不会吃什么亏。好比给人煮杯咖啡……”端上一杯冒热气的咖啡,转过身,撩起裙子,扯下内裤。我准备齐了。他拉开门襟,把那玩意儿滑进来,一只拇指绕到前面摩挲着我……其实我完全能享受这些,“索尼娅”想,脑海中闪过梦里那些纵情恣意的欢快。都是该死的羞耻心在作梗。要是不用顾虑那些跟性爱无关的后果,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妨碍我尽情享受快乐……然而她丈夫的央求只产生了一种效果,就是她再也不愿意给别人煮咖啡了,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孩子……环境奢华。我要的就是这个。无需承诺的性爱,没有后果的快乐。在那儿是可以实现的。

她盯着卡片看,同时不安地劝自己最好戒掉这个习惯。以前只是爱侧身扫个一眼两眼,现在居然开始驻足流连了。她的饥渴感与日俱增。幸好还有受监控的虚拟性爱疗程。否则她就要沦为网络丛林里一头无助的猎物了,而“肉身世界”的这些电话号码她是万万不敢冒险去打的。她也无意与丈夫复合。让他自己煮咖啡去吧。硬凑可不能叫康复。她回转身,发现身边站着个衣着光鲜的姑娘,正瞧着自己。随后两个人朝反方向匆匆走开。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梦……

山脚下的世界变得绿意盎然,令人惬意。两个人沿着一条小河前行,河流时而跌入深深的山涧,翻滚中激起阵阵白沫;时而在身旁静静流淌,明澈的水面下五彩鹅卵石清晰可见。两岸花团锦簇,鸟儿嗖嗖地飞入野玫瑰丛和金银花丛。他俩彼此间话不多,牵着各自的代步禽畜,悠然而行。有时,女斗士的一侧身子会擦到男人;有时,男人似出于无心,会把手搭在她肩上片刻。然后两人会有意分开一些,并相视一笑。快了。但不是现在……

他们必须保持警惕。去往齐米雅维亚这一幸运之地,各条通道都有人把守。别指望太太平平到得了那个山口。夜里仍然少不了妖魔鬼怪的骚扰。两人在一段大弧度河湾的岸边搭起帐篷,此处峭壁向后撤去,山谷上上下下视野较开阔。北面高耸的山峰有的晶莹如钻石,有的呈靛蓝色。他俩用香木生火,烧得旺旺的。此时,白色星辰渐次点亮。

“谁也不了解有什么长期影响,”“索尼娅”说,“不可能完全无害。至少一点,我们也许会上瘾而且戒不掉,这是他们警告过的。我不想下半辈子变成个赛博肥宅。”

“没人说无害。真要无害,就不会有这么强的刺激了。”

两人四目相对。凶悍单纯的“索尼娅”竟然与这个外表精致的男人相处融洽。眼下的“互愿性感知沉浸状态”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情境:潺潺的河水,暮色下清寂的山峦……还有两具完美的身体。“索尼娅”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散发甜香味的篝火。女斗士的血管里搏动着狂放的生命力。火焰流动变幻,仿佛映现出真实水星1的灼热白昼。

“你在现实中去过这种地方吗?”

他做了个鬼脸。“开玩笑吧。现实中我可不是个会使魔法的百万富翁。”

有嗥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响了一遍又一遍。一阵可怖的邪气掠过身旁,两个人瑟瑟发抖,彼此挨得更近了。“索尼娅”了解妄想症的科学解释。要在虚拟世界中获得梦境般超现实的丰富体验,你就得付出类似妄想症的代价。其背后的道理可以归结为神经递质水平的升高、某种正反馈效应的作用,外加心理煽动的结果。可明知如此,该害怕的还是害怕。

“医生说如果咱俩能像这样谈话,说明开始康复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病。像你说的,虚拟现实会让人上瘾,我就是个瘾君子。我在合法嗑药,有处方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实际上,“索尼娅”现在正躺在自己家的泡沫沙发上,脑袋上戴着头盔。头盔向视觉皮层传递压缩的刺激信号:在视觉基础上再叠加其他感知,从而激活一系列神经元群,让她的意识或大脑相信梦境是实实在在的世界。大脑的运作一如计算机。当外界向你输入一头河马的视觉信息时,你自身这套系统从记忆中检索到“河马”模板,并与该信息比对无误,于是你“看见”了河马。如此一来,哪里还有“实物”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虚拟世界的真实度并不亚于现实世界。可是,一想到“莱辛厄姆”还有着一具不为自己所知的身体,她就感到沮丧。假如“莱辛厄姆”很拮据,租不起高档装备,那么他现在很可能躺在一个肮脏的公共隔间里……身上插着导尿管,诸如此类,都是些不堪想象的细节。

她还从没尝试过虚拟性爱。单人版让人提不起兴趣。大家都说只有拍档版才能经历完美的“无拉链速交2”。“莱辛厄姆”听上去像是情场老手,“索尼娅”怕他会看出来自己太嫩。不过这倒也没关系。虚拟治疗小组跟交友中介不一样。她永远都不会在现实中遇到“莱辛厄姆”,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她不必多想那个陌生人的身体,也不用担心“莱辛厄姆”对自己的真实评价。她在火光中挺直了腰板。没错,她想通了,索尼娅本来就应该是处女。惟其如此,当那一刻来临,她的屈服才会更加彻底。

到了白天,男人会认真扮演自己的角色。两人对这一身份切换心照不宣。至于另一个世界,只要男人不提,女人会等到日暮时才在篝火旁承认其存在。在怡人的五月时节,莱辛厄姆与红发索尼娅相伴而行,一个是风度翩翩的饱学骑士,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处女斗士。时而缠绵地对视一眼,时而“无意间”触碰一下……但依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索尼娅”意识到“莱辛厄姆”跟自己一样,也在克制着不越红线。她有点儿生气,但转念又猜想,他俩都在等待那完美的一刻自然而然地降临到这个共创的幻想世界。应该没错。这个世界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绕过山肩,两人发现了一处绿荫掩蔽的小山洼。两株盛开的花楸树遮盖在河流上方。花影下垂挂着一小截瀑布,美景当前,妙不可言。清澈的水流从一块二人高的石板边缘一跃而下,跌入一个岩石围就的水潭。潭水幽深,水流注入处白沫翻腾。两岸绿草如茵,岩石上铺满翠绿的苔藓和小小的水生花。

“我愿意在这儿住下,”莱辛厄姆柔声说着,松开了恐怖鸟的牵绳,“我愿意在这处仙境造一座房子,让我的心永远安歇下来。”

索尼娅也放开了黑公马的缰绳。一禽一畜各自走开,自由自在地吃起了甜美的青草和春天的嫩叶。

“我想在池子里洗个澡。”女斗士说。

“好呀。”男人微笑道,“我帮你望风。”

她脱下皮甲,慢慢解开头发。一大团赤褐色的晶亮发丝倾泻而下,春光半泄的丰满身材经秀发一衬托,更显锦上添花。她神情严肃地凝视着自己完美的躯体,这完美也反映在男人充满敬意的眼睛里。莱辛厄姆呼吸急促起来。她看到莱辛厄姆健美的颈部出现了一次脉跳。这纯粹的雄性力量让她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来临了。但还需要做点儿什么,才能打破谁都不愿采取主动的奇怪惯性。“女士,”他低声道——

索尼娅开始喘粗气。“背靠背!”她高喊,“快,不然就晚了!”

六名武士包围了他俩,袭击者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着红黑二色铠甲。他们下半身是人类,脑袋上却长着鸟喙、狼牙和巨型复眼,胸骨与腹部之间还多出一对带护甲的胳膊。这些怪物既不停顿也不叫战,一下子就冲到了索尼娅和莱辛厄姆跟前。索尼娅一如既往地出招凶狠,剑刃砸在盔甲上叮叮之声不绝。然而,不知什么在妨碍她发挥高强的武艺,她超人的四肢仿佛被抽走了力量。接着剑也丢了。怪物伸爪抓住了她,一只恐怖的头颅往下凑过来,一股恶臭熏得她窒息……

索尼娅醒了,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踝分别被皮带绑在了一块巨石的铁环上。她几乎全裸,亚麻衬衣已碎成布条,难以蔽体。莱辛厄姆在一旁倚剑而立。“我把他们赶跑了,”他说,“费了点儿事。”他放下长剑,抽出短劍割断了绑缚索尼娅的皮带。

索尼娅躺倒在他怀中。“你真美。”他轻声赞道。索尼娅以为他会亲吻自己。意外的是,他把脸猛地按在索尼娅的胸脯上。索尼娅震惊得透不过气来,一阵剧痛刹那间传遍身体。对呀,干吗要亲吻呢?他们俩可都是斗士哦。索尼娅禁不住发出满足的呻吟。这个男人虏获了她。被这头神一样的野兽碾压,感觉真棒!

他扶索尼娅站起。

“把我捆上。”

莱辛厄姆递过来一把沾满鲜血的皮带。

“什么?”

“把我捆在石头上,骑到我身上来。我喜欢那样。”

“你是想被那帮坏蛋捆住——?”

“对,你赶过来救我,”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你怎么想。相信我。这么干对你也有好处。”她扯掉血迹斑斑的丝绸马裤, “瞧,他们把我衣裳撕了。你看见了这家伙,立马冲动了,把持不住……而我任由你摆布。快把我捆上!”

“索尼娅”听说虐恋行为的臣服一方百分之八十是男性,然而所谓女性施虐者实际上还是得接受男性的指挥:把我捆紧点儿,狠点儿打我,你可以停了……好吧,她想。可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些脚本的?我的无拉链速交呢?算了,管它呢。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打算回头了……双方角色顺利互换,现在莱辛厄姆被绑在了石头上。索尼娅跨骑到他上面。他呻吟了一下。“别这样!”他用力向上一顶,进去了,又呻吟起来,“你这个野蛮人,野蛮透顶,呜呜呜呜……”索尼娅抓住男人的手腕,无情地驾驭着他。他说得对,这个办法也不赖。他的眼睛半闭着。睫毛下的蓝色微光中,只见一丝嘲弄正在跃动……索尼娅听到一声大笑,发现莱辛厄姆的手腕已经逃脱了自己的掌控。莱辛厄姆挣断了所有束缚,正发出胜利的嘲笑。接下来,莱辛厄姆把她摔倒在地。

“不!”她怒吼。但莱辛厄姆的力气更大。

莱辛厄姆一直干到晚上才罢休。然后翻个身,据索尼娅判断,连一秒钟也没耽搁就睡着了。索尼娅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虚拟性爱并不算真正的“接触”。她想起这种说法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就像“无拉链速交”。类似梦中的高潮,他们说,并不货真价实。也许有道理,虚拟技术固然能实现各种感官的丰富体验,却无法成就真正的性高潮。不知道莱辛厄姆会不会也有上当的感觉。

索尼娅躺在他的英雄身边,思前想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旁边,“莱辛厄姆”搂着一片马裤上撕下的紫色丝绸。他把脸埋进这块软布,呜咽地说着梦话:“妈妈……”

她向汉密尔顿医生投诉“莱辛厄姆”强奸了她。

“那不是正合你意吗?”

她回到了设有镜面墙的诊所里,平躺在沙发上。医生坐在旁边,膝头搁着智能笔记本。沙发正在采集“索尼娅”的生理反应,仿佛她是通过脐带与地面控制系统相连的宇航员。吉姆医生读着牛角眼镜弹出的那些安抚人心的专业台词。她想起“莱辛厄姆”在反客为主的那一刻之前,眼里闪现的那种鬼鬼祟祟的意味。该怎么来解释其中的区别呢?“他没在玩游戏。虽然说幻想世界里是百无禁忌的,但他根本没参与进来。他一直是局外人,在看我笑话。”

“我警告过你,他喜欢掌握主动。”

“可他没必要那么干!我就是希望他掌握主动。我本来就要给他的东西,他干吗要去偷呢?”

“你要明白,‘索尼娅’,不少男人觉得女性更强大。你们女人总感到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希望‘平等’。但那些男人不这么认为。他们极度恐惧女性。为了占住上风,他们不管干出什么事来,都觉得是在做不得已的防御。”

她深感沮丧,但忍住没哭。“这些我都知道!我恰恰就是要逃避这些东西。我还以为我们把该死的包袱都丢下了呢。我只想要纯肉体的……那种单纯的体验。”

“性爱并不单纯,‘索尼娅’。我知道你认为性爱是单纯的,或者‘应该’是单纯的。可你得面对现实了。只要跟别人互动,必然会牵涉到谋取权力、争夺主动的行为。性爱也不例外。好,我们把这一条当作基本原则。即使在直接刺激脑皮层形成的幻想世界中,你也躲不开这条原则。人际关系思维是扎根在我们头脑中的,而虚拟情境也是在头脑中产生的。”医生叹了口气,在索尼娅的病历中添了点儿内容,“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当作应对现实问题的一个进步。你没病,‘索尼娅’。你只是不快乐。而且也不严重。大部分成年人都不快乐,或多或少——”

“剩下那些只是不承认而已。”

她的讽刺歪打正着了。“对。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起码在某些时候有好处。我们要达到的目标——假如有目标的话——就是将你的痛阈,也就是承受痛苦的能力尽量提高到平均水平。希望经过治疗之后,你的期望值能够降下来。我想那就是有疗效了。”

“真棒,”索尼娅无助地说,“绝了。”

医生爆发出一阵大笑。“唉,你们这些人啊!太怪了。反反复复老一套。要吗跟你没法过了,要吗离了你没法过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吧。这事越来越离谱了。你要中肯的建议吗,‘索尼娅’?回家去。改变态度,耐下心来跟你自己丈夫好好讲和。”

“我不想改变。”她冷冷地说,同时盯着医生无棱无角的侧脸和柔若女子的双手,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目光。这个人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正常不正常?“我就喜欢我现在的性爱观。”

汉密尔顿医生回视着“索尼娅”,脸上闪过一缕与其职业不相称的恶意。“好吧。我免费给你一点儿建议。”智能沙发启动,“索尼娅”的胯下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有了一条阴茎:她抬起一只手,托住自己暖呼呼、沉甸甸的睾丸;这种感觉维持了一小会儿。她大为错愕,强忍着没叫出声。医生咧嘴一笑。“我寻寻觅觅很长时间,终于明白了。世界上没有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1”

医生将视线移回“索尼娅”的病历。“你说你被‘强奸’了,”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可并没有中止虚拟治疗。这是为什么呢?”

“索尼娅”想起那些鬼怪出没的暗夜,想起自己赤身裸体时感受到的寒气,想起瘀伤带来的疼痛,想起那具用完就扔的躯体。她回味着在那里的经历:尝遍苦头,在幸运之地的入口被强敌击退,不论怎样都活得真真切切。在梦境中,连背叛都那么有深度,有魅力。她可以自由地享受这一切,因为说到底都是无所谓的事。

“你不会理解的。”

诊室外的大厅里人来人往。现在是午餐时间,电梯很忙。“索尼娅”注意到有个塌肩驼背的小个子,极客模样,正往诊所走去。她懒懒地想了想或许此人就是“莱辛厄姆”。

她会退出治疗小组。同“莱辛厄姆”携手冒险的日子结束了,其他组员又都看不上眼。她需要重新开始。医生料到这个客户留不住了,所以今天才特别坦诚。医生心里也肯定有数,她会立刻在这个准医疗的边缘行当里另找一家诊所签约。这些谈话治疗真是骗人啊!医生要不是拿准她对虚拟性爱上了瘾,是断不敢跟她玩那种变性把戏的。她不可能去投诉医生的不专业行为。唉,医生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气。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医生的冒犯而感到难受。

她已经弄清了这一行的底细。她可以相信汉密尔顿医生的判断。医生有专业的提词功能,不会有错。令她稍感意外的是,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供统计用的数字,变成了当下流行的诸多社会问题的样本:沉湎于幻想而逃避现实、人格不健全、无法应对现实中的正常性关系……可这也太荒谬了,她想。我不讨厌男人,也不觉得“莱辛厄姆”讨厌女人。我们的所作所为跟精神病学并不沾边。我们只是以消费者的身份选择了一件商品。虚拟性爱更省事,就这么简单。我承认,虚拟性爱好比方便食品,糖分太高,味道也一般。但话说回来,一件新产品问世,跟老产品相比既便宜又便利,而且更有趣,那就没有理由不受人们的青睐。

电梯满员了。她站在里边,四周挤满了死气沉沉的人体,空气污浊。每张脸都蒙着无聊与煎熬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客栈的土墙从旷野中扎眼地冒出来……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红发索尼娅(Red Sonja):由漫威和炸药(Dynamite)公司主创的漫画女英雄,美丽、性感、强悍、剑术高超,但倘与男子亲热便会武功尽失,除非已在公平较量中输给该男子。莱辛厄姆(Lessingham):英国作家E. R.埃迪森(E. R. Eddison,1882-1945)所著奇幻小说《齐米雅维亚三部曲》(Zimiamvian Trilogy)的男主人公,是神在地球与水星上的完美化身。文能吟诗作画,武能仗剑行侠,富有骑士精神,是女性的理想爱人。

1引自雪莱的诗作《奥西曼德斯》(查良铮译),该诗讽刺古埃及法老奥西曼德斯即拉美西斯二世曾经不可一世,为自己塑像夸耀功绩,而今只剩两条石腿和一张破碎的石脸。

1《齐米雅维亚三部曲》中水星上的故事发生地,莱辛厄姆在那里有许多奇幻冒险经历。

1真实水星的日间温度可达400摄氏度以上,相当于普通火焰的温度;而索尼娅所在的虚构的水星(亦即埃迪森笔下齐米雅维亚所在的星球)则与地球相差无几。

2原文“zipless fuck”,美国女作家埃丽卡·容在1973年出版的《怕飛》一书中首创的短语,指与陌生人进行一场快速便捷、无承诺无包袱的性交。相关原文如下:“当你们相遇时,拉链就像玫瑰花瓣一样凋落,内衣像蒲公英绒毛一样,吹一口气就飘向四方……真正的没有拉链的优选速交,需要你永远不熟悉那个男人。”(石雅芳 译)

1原文“There is no tall, dark man”,源于英国作家兼表演家昆廷·克里斯普(Quentin Crisp,1908—1999)的一句名言:There is no great dark man(没有一个魁梧黝黑的男人),出自其身为同性恋者的自传作品《裸体公仆》(The Naked Civil Servant);此话暗示生活中不存在一个强大、神秘、值得完全依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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