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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期徒刑

2022-03-23[美]马修·贝克翻译/高崇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索菲沃什米娅

[美]马修·贝克 翻译 / 高崇

美国作家马修·贝克现居纽约,是一位作家兼编辑,除了创作幻想类文学作品之外,他还会写一些较为现实的作品,文章常出现在《纽约时代杂志》《巴黎评论》《美国短篇小说》等刊物上。马修在美国范德堡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就成为《纳什维尔评论》杂志的创始编辑之一。

家。

他认出了那条街道的名字,但他记不得这里的风景;他认出了邮箱上的地址,但记不起那所房子。

他的家人正在门廊上等他。

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他一样紧张。

他走下车。

警用巡逻车沿着碎石路回去了,留下他站在一片烟尘中,手里拿着一袋个人物品。

他有妻子,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一条狗从窗口向外张望。

他的家人让他进了屋。

沃什的脑袋还是晕的。他的舌头上有一股塑料的味道,颅骨内似乎还残存着震动感。他饿得要死。

晚饭是自制的菜肉馅饼。妻子说他最爱吃这个。他不记得了。

其他人已经开始大口吃起来。他用叉子戳破馅饼皮,馅饼里冒出蒸汽,引得他流出了口水。馅饼的味道扑面而来,他馋得低声咕哝了一声,凑到叉子面前,张嘴咬了一口,但随后又停了下来,抬起目光。

有什么东西折磨着他,比饥饿更让他难受。

“我做过什么?”他略带困惑地说。

妻子举起一只手。

“宝贝,求你了,我们不谈这个。”妻子说。

沃什环顾四周。餐台上有一层塑料压板,栗色烤面包机,窗台上花盆里长出的花,冰箱上贴着星形磁贴。

这是他的家。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回归主管”早上来看他。

“你感觉如何,华盛顿?”

“为什么大家都叫我沃什1?”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这样称呼你。”

“我自己也不太确定喜欢什么样的称呼。”

琳赛是“回归”部门的主管,此时正身穿海军蓝套装,打着猩红色的领带。她性情活泼,身形娇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揭示一个绝妙的秘密,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

“我们在一家餐馆为你找到了一份工作。”

“具体是做什么?”

“厨房工作。”

“那是你能给我找到的最好工作?”

“以你的教育水平,考虑到你曾犯下的重罪,是的,的确如此。”

“我以前在哪里工作?”

琳赛笑了笑。

“成功回到原来生活的一个重点,就是学会放下过去,这样才能专注于享受未来。”

沃什皱了皱眉。

“为什么我这么了解抵押贷款?我以前在银行工作吗?”

“据我所知,你从未在银行工作过。”

“但如果记不起别的,我怎会记得这些东西?”

“你的语义记忆仍然完好无损,只有情景记忆1被抹去了。”

“我的什么?”

“你知道餐馆是什么。”

“知道。”

“但你不记得曾在餐馆吃过饭。”

“对。”

“也不记得在餐馆庆祝生日,或者使用那里的洗手间,或是在餐馆遇见过朋友。你以前在餐馆吃过饭,但你完全记不起来。什么都记不得了。”琳赛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情景记忆属于个人经历。你失去的就是这部分。语义记忆属于一般性知识、信息之类的。姓名、日期、地址,所有这些还在你的记忆里,你是社会之中正常的一員。你的文凭和以前一样有效。还有,你的程序性记忆也没问题。你仍然知道怎么骑自行车、弹吉他,或者是使用吸尘器。前提是你曾拥有过这些技能。”琳赛笑着说。

“你们还对我做过什么?”

“噢,当然,你的持枪证也被吊销了。”

沃什想了想。

“我开枪杀过人吗?”

“无论犯下何种罪行,重罪犯人都不允许拥有枪支。”

沃什转过身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对着地毯不高兴地板着脸。

“你感觉如何,华盛顿?”

“心烦意乱。”

“这再正常不过了。很高兴你能和我谈你的感受。这很重要。”

琳赛表情严肃地点下头,好像在等他继续分享,随后又俯身向前。

“但老实说,你应该庆幸你出生的时代没有监狱。”琳赛伸手去拿她的包,“你知道一个世纪前,你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后果吗?法官会把你关起来,然后扔掉钥匙!”琳赛轻快地说完,起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沃什被一种渴望唤醒。

一种迫切的需求。

他曾是个瘾君子吗?

他现在渴望的是什么?

他跟着某种直觉走进地下室。他穿着一条拳击短裤2,站在一盏廉价的灯下。在地下室环顾一圈后,他盯着工作台,然后听从自己的冲动,把手伸到上面的架子上,四下拍了拍,发现了一个铝罐。

他从架子上拿下罐子,里面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响动。

他打开盖子。

里面是一堆单独包装的特大号块状糖果。

他嚼了一口,一阵满足感涌遍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轻松感。

巧克力。

他退回楼上,沿走廊悄悄前进,在浴室停下来。他弯腰从水龙头接水喝,接着擦了擦下巴,直起身子。门后面挂着个穿衣镜。马桶上方的插座上有一个彩虹形状的小夜灯,正为他照亮。

沃什审视镜中的自己。眼睛周围的皱纹,嘴边的褶皱,粗粗的脖子,宽宽的肩膀,肥大的臀部,粗壮的四肢,圆鼓鼓的肚子。手指上留有疤痕,脚底硬邦邦的老茧,一个正在变老的运动员的身体,或者一个习惯于重负的劳动者,肌肉由于近来疏于工作而变得松软。

他记不起自己蹒跚学步时的情形,记不起自己的孩提时代,记不起青少年时光,也记不起成年后的自己。

他凝视着镜子。

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

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人,除了他还会是其他人吗?

他溜回床上时,妻子微微动了动。她凑过来吻他,吓了他一跳。他回吻过去,但当她爬到他身上时,他却推开了她。

“要等等吗?”她低声说。

米娅,他记得这是她的名字。他在黑暗中勉强能看得出来,她有一张扁平脸,瘦削的胳膊,粗壮的大腿,剪至下颌处的卷曲头发。她的指甲涂成鲜红色。她睡觉时穿方格花纹的睡衣。

“我几乎不认识你。”他说。

米娅哼了一声。“第一次时你可没有因为这个而住手。”她双膝向后挪,同时把他的短裤沿腿往下拉,然后咯咯笑了起来。“我是说我们的另一个第一次。”

所谓的餐馆是公路边的一辆餐车,准确地说是一辆镀铬拖车,车上铺着格子油毡和人造革卡座,吊扇不同步地旋转着,收银机旁边有一个装糕点的玻璃柜子,洗手间旁边有一台装有荧光管的点唱机。餐车只供应早餐和午餐。沃什每天早晨拂晓时分来到这里。厨房有个旋转门。他洗碗、扫地、拖地,垃圾袋装满时把垃圾拖出去。他主要负责清洗碗碟:倒掉杯子里客人剩下的苏打水,倒掉缸子子里剩下的咖啡;把洋葱圈、菠萝皮、湿漉漉的餐巾、涂了黄油的面包片、空果酱容器和皱巴巴的包装纸全都扫进垃圾桶里;用水冲洗盘子里的番茄酱、把碗里的肉汤洗干净,把餐具摆放在架子上,然后把架子放进洗碗机,再将一尘不染的盘子放回炉子旁边的架子上;用海绵较硬的一面擦洗变硬变干的蛋黄和糖浆,花大把时间用钢丝球使劲擦拭平底锅,由于太过用力,钢丝球都散开了,但仍然有烧焦的残渣粘在锅底。他的手被开水烫伤了;肥皂水溅到眼睛里,让他感到阵阵刺痛。下午开车回家时,他的鞋子总是湿漉漉的。他刮胡子、冲澡、喂狗(一只名叫“饼干”的喜怒无常的小狗),然后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等着家人归来。他的房子很简陋,房间很小,天花板很低,也没有车库。屋檐上的排水槽摇摇欲坠,一些木瓦被风掀离屋顶,太阳把蓝色的侧壁板晒得几乎变成灰色。马路对面是一片玉米地,再远些是树林。玉米秆在微风中摇曳,小狗蜷缩在他鞋边的草地上和他一起等待,每当有车经过就狂吠一声。他住在堪萨斯。

他的女儿索菲是一名九年级的学生,此时不停戳着手上游戏机的按键,拖着双脚走下巴士,第二个到家。他的儿子杰登是一名三年级学生,乘晚一点的公共汽车到了家,正大声回敬窗外闲逛朋友们的嘲弄。他的妻子在一家医院工作,工作时间和他一样,但她最后一个到家,因为医院远在独立镇1那边。

沃什曾试着做过饭,自己做肉饼。他知道肉饼是什么。他了解烤箱的用法,懂得打蛋器的工作原理。他能看懂食谱,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这次尝试仍然是一场灾难。定时器一响,他拿起平底锅,肉饼的底部已经烧焦了,顶部仍然是生的。他找不到面包糠,只好把一片面包撕碎,这似乎没什么用。他在肉饼中间咬了一口,还没烧焦,而且已经烤熟,不过有一些没处理好的洋葱皮。妻子到家时,饶有兴趣地审视着这一片混乱,然后向他保证,这并不是他忘记的一项技能。她在家里负责做饭,和在餐馆一样,他负责洗碗。

妻子向他保证,手术保留了一些记忆:她的生日(他只记得是在八月);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只记得是在五月)。

“提示你一下。我的生日正好在你回家前一周。如果需要数学方面的帮助,你可以向可爱的孩子借一台计算器。”米娅一边说,一边把一盒意大利面倒进一锅滚水里。旁边的另一口锅里,煮沸的海员式沙司1正冒着泡,她接着把一罐蘑菇往里倒去。“如果想知道我们结婚纪念日,结婚证就在地下室的文件柜里。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好奇,孩子们的出生证明也在那里。见鬼,到地下室时查一下你的免疫记录,你可能该打破伤风针了。”

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感到自己和家人们如此亲密,几乎都快忘记这些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对他而言其实只是陌生人。一天晚上,女儿在沙发上看一个有关僵尸的节目时睡着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另一个晚上,儿子靠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腰,等微波炉加热一杯苹果汁。一天深夜,孩子们睡着后,妻子递给他一个橡胶注射器和一个塑料碗,让他把耳朵里的耳屎冲出来。对他来说,这种行为似乎远比做爱更为亲密。

但也有一些时刻提醒他,他一定失去了很多。一天吃晚餐时,他的家人吃着香葱、培根和酸奶油拌烤土豆,突然因为一个笑话而大笑起来,这段共同的记忆与迷你高尔夫和比基尼有关。妻子笑出了眼泪,但看到了他困惑的样子,立刻回过神来。

“对不起,如果你不在场,我很难解释清楚。”米娅说着,用拇指擦掉眼泪。

“可他在场,是他注意到的。”杰登抗议道。

“他已经不记得了,你这个笨蛋。”索菲皱着眉头说。

然后他们改变了话题。

沃什确实知道自己的某些事。

他记得他的祖先有部分波塔瓦托米族的血统。他知道他的父母名叫劳伦斯和贝弗利。他知道他的出生地在威奇托附近。

但是要搞清楚自己还记得的事情,不能光是在脑袋里问自己“你知道些什么,华盛顿?”那么简单。

他得提出具体问题。

他必须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还没问到要紧的问题上。

“沃什,你以前打过架吗?”

“沃什,你喜欢你的父母吗?”

“沃什,你见过龙卷风吗?”

他都不记得了。

一天下午,他试着向索菲询问他的过去。沃什正开车送她参加训练。索菲不高兴起来。

“记忆清除前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沃什说。

索菲是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满嘴长歪的牙齿,喜欢宠物,做事一板一眼,似乎经常被“并非所有小猫都有自己的家”的事实所困扰。她在做历史作业,来回翻动课本和练习册,草草书写着。她把运动鞋支在仪表盘上,交叉着脚踝。

“啊?”索菲说。

“我以前的生活你知道多少?”

“嗯……”

“比如说说看我被带走之前的事情?”

她盯着课本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弯下身来,使劲用橡皮擦着练习册,再吹掉留下的碎屑,这才转过头看着他。

“你自己的事,你从没告诉过我。”索菲说。

一天下午,他试着向杰登询问他的过去。沃什正送他去参加训练。杰登在校队里踢足球。

“离开之前我是什么样的人?”沃什说。

杰登是一个瘦小结实的孩子,最显著的外表特征是大鼻子,喜欢苏打汽水,而且不管喝不喝汽水,摄入多少咖啡因,他总处于亢奋之中。他四脚朝天坐着,腿指向车顶,背部抵在座位上,头耷拉在座位边缘,手摊放在底盘上。一路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列举“超级恶棍”的各种能力。

“我不知道。”杰登说。

“你一定记得我的一些事。”

“我想是吧。”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杰登拉扯着安全带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着他。

“一个大人?”杰登说。

沃什试着问过妻子,但她更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并不想回忆他记忆被清除前的生活。台面上没有相框。冰箱上没有贴拍立得。如果家里曾在墙上挂过照片的话,这些照片也早已消失。

但他过去的其他物件散落在房子各处。衣橱里挂着羊毛衫、派克大衣、法兰绒全扣衬衫、穿旧的T恤、朴素的运動衫、带网袋的拉链钓鱼背心、迷彩图案的连帽狩猎夹克,铁丝衣架上褪色的牛仔裤,还有一套被装在塑料衣袋里的西装。是谁挑选的这些衣服?他的柜子上,杂乱摆放着抛光的绿松石、被火车压得光滑的硬币、一盒从某个酒店带回来的纸板火柴(里面只剩下没烧完的残桩)、几种混在一起的橡果、奖券票根、一把生锈打不开的小刀和一只秃鹰的仿若大理石纹理一般的羽毛。拥有过这些小玩意儿的人是谁?地下室有一个保险箱,他的枪在被卖掉之前存放在那里。他记起一个组合密码,于是在转盘上输入数字,把手随之转动。但除了弹力绳索,保险箱里空空如也。没有步枪,没有滑膛猎枪,没有手枪。连弹药都卖掉了。

到底是谁的枪?

之后,他能从家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往。有时在门前的车道上,在洗车或给割草机加油时,他会抬起头来,看到女儿在门口看着他,脸上满是怨恨。他以前苛待过索菲吗?有时,当他“砰”的一声在门口脱掉靴子,或者“啪”的一下把钱包扔到柜子上时,就会看到儿子吓得瑟缩在沙发上。他以前对杰登很粗暴吗?每当他放下空杯子,妻子会立即走到冰箱那里拿一盒牛奶出来,好像如果不再给他倒一杯牛奶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似的。

他有一部破旧的翻盖手机,联系人除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没有其他人。是不是还有其他联系人,只是在他被捕后被删除了?

有时候在路上偶遇其他家长,或者和他们在学校足球赛上相遇时,从没有人上前跟他搭话。是一直这样,还是因为他成了一个重罪犯?

为什么他知道火车有圆顶舱1?他是从哪里知道彗星不是小行星的?谁教的他醋能杀虱子?

在返校节2的足球赛上,沃什从小卖部给家人买来几盒条纹盒子装着的爆米花,他在球场围栏前停下,观看场上球队相互比拼。裁判从他身边跑过,脖子挂绳上的哨子飘来荡去。戴着手套和耳罩的啦啦队队员们拿着绒球和喇叭匆匆跑过。“堪萨斯大学队”的支持者们在看台上有节奏地高呼着。沃什一直望着前面,不知道看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站在围栏前,直到一个陌生人站到他旁边,把他从恍惚中惊醒。

“朋友,你做过时间手术,是吗?”

陌生人穿了一件印有对手队队徽的套头衫。他的头发抹了摩丝,油光锃亮。他穿着熨烫过的卡其裤和锃亮的休闲鞋。

“你认识我吗?”沃什问。

“啊,不。我只是认识你刚才那种神情。我们都一个样子,寻找一些不存在的东西,”陌生人说。

沃什勉强笑了笑。

陌生人抱怨道:“时间手术。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还要这么说,根本不是这样。失去时间,这才是实情。噗地一下子,就没了。”陌生人低头看看,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我失去了一年。这么说吧,我在纳税申报表做了些手脚。不过,消除的时机再糟糕不过了,刚好在我结婚那年。不开玩笑,我都不记得自己的蜜月了。那次旅行也花了一大笔钱。他妈的一大笔钱。”陌生人转身去看着赛场上的接球回跑,用吸管咕噜咕噜吸了一口汽水,然后又转过身来。“你的手术消除了几年?”

“全部。”

陌生人吹了声口哨。

“开玩笑吧?你失去了一切?从头到尾?记忆被清除时你多大?”

“四十一。”

“消除一生的记忆?你干什么了?杀警察?抢劫银行?行骗还是其他什么的?”

“我不知道。”沃什承认说。

陌生人眯起眼。

“你不好奇吗?”

“没人会告诉我的。”

陌生人大笑起来。

“这样的一个判决,不管你做了什么,一定是个大新闻。”

沃什震惊地盯着陌生人。毕竟,他有办法知道自己是谁了,要做的就是上网。

“不过,我家没电脑。”沃什皱着眉头说。

陌生人从他身后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消失在人群中之前,转头对他大声说话。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朋友。在图书馆,你可以免费使用电脑。”

第二天下午下班时,负责他的“回归”主管琳赛正在家里等他。她和以前同样的装束,一条猩红色领带,一套海军蓝套装。她坐在自己汽车的引擎盖上,旁边是一盒炸面圈。

“是时候来问问你的情况啦。”琳赛边说边咬了口炸面圈。

饼干站在沙发上,爪子抵着窗户向外张望。

“快过来。”琳赛说。

沃什拿起一个炸面圈。

“华盛顿,你和家人相处得怎么样?”

沃什想了想。

“很好。”沃什说。

琳赛斜着身子,带着会意的神情。“噢,拜托,和我聊聊八卦。”

沃什嚼了一口咽下,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判我无期?难道不能给我留下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吗?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拿走?”沃什问。

“你的刑期是由法官决定的。”

“感觉很不公平。”

琳赛点头,同情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嗯,你做过的事很恶劣,华盛顿。”

“但清楚我一生的记忆?”

“你知道我们国家关于监狱的历史吗?”琳赛舔舔油亮亮的手指,伸手去拿餐巾擦擦手,“按照原本的设想,这里的监狱会是一座座教养院。理论上讲,当罪犯被隔离时,他们是有可能被教导为有用的公民的。然而,实践证明,这一体系无法真正地改造罪犯。这些犯人被释放之后,重新犯罪的比例十分惊人。大多数重罪犯都会在获释后一年内以新的罪名被捕。随着时间的推移,监狱的条件变得很糟糕。我的意思是,想象一下你的处境,被判终身监禁。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你会像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睡在难受的小床上,穿着不合身的囚衣,拿着远低于最低工资的收入,整天制作车牌,用粗糙的、含有各种致癌物成分的工业肥皂清洗身体,吃着几乎不适合人类食用的粉末和肉饼、土豆泥,偶尔会被其他犯人强奸。相反,你现在却在这里,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很酷吧,是不是?或者应该说,超级酷?你得承认这一点。记忆清除并不是简单的惩罚。是的,记忆清除是为了彻彻底底阻止人们犯罪,而且记忆清除在防止罪犯成为惯犯方面也非常有效。尽管愤怒和贪婪等现象有一些生物学上的基础,但这些问题往往是记忆心理层面的副产品。无期徒刑尤其有效。将他们变成一张白纸,重罪犯们通常会比以前更加平和,更加快乐,心中不再背负压力,不再误入贪污或偷猎的歧途,当然他们也不会对政府、执法机构或前雇主怀恨在心。”琳赛瞥了一眼,然后转身面向马路,“你想听的话,我还能举几个例子出来。”

“所以我应该心存感激?”

沃什并没打算那么用力地说话。

“你知道你这样的记忆清除要花多少钱吗?”琳赛说,眼睛睁得大大的,“要一大笔钱。老实说,即使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清除,这里的大多数人都需要为此制订一个存钱计划。比如说,你在派对上干了一些令人尴尬的事,你无意中听到有人拿这些事说一些刻薄话,听起来十分难受,于是你就想把这些记忆抹去了。还有一些严重创伤事件的幸存者,如果保险不能支付清除费用,他们通常要在事情发生后几年里不停存钱。而酒鬼和瘾君子之类的人别无选择,只能自掏腰包,因为选择性地清除记忆是唯一可能治愈上瘾的方法。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军人通常也会用记忆清除治疗,不过这些清除的费用和你的情况一样,都由纳税人负担。”琳赛用胳膊肘撑着靠在汽车引擎盖上,斜视着太阳。“不管怎样,对纳税人来说这是个更划算的交易。抹去你的记忆可能花费不菲,但仍然远不及你在监狱里半个世纪的食宿费。这就是监狱的问题所在。代价过高,效果不佳。”

沃什对着车道皱着眉。

“你现在感觉如何,华盛顿?”

“十分懊恼。”

“再说详细些。”

“我都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被清除了记忆。”

琳赛笑了笑。“对以前的自己了解得越少,你成功过渡到新生活的机会就越大。”她愉快的语气之下有一丝不确定,“对于你的情况,我尤其建议你,不要向人询问你被捕的细节。”

沃什每次送孩子们去训练,都要开车经过当地的图书馆:一座矮小的砖制建筑,旗杆上挂着一面旗帜。他尽量不去想导致自己被捕的一切是否会成为当时的新闻。他注意到其他父母在孩子训练时都会留下,因此偶尔也会留下来,看着索菲训练间歇在跑道上戴着护膝伸展身体,或者杰登护腿弯曲,带球穿过锥形筒组成的路线。沃什喜欢他的孩子们。他不介意当他们的父亲,但他也想成为他们的朋友,让孩子们信任他,喜欢他。这种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看着孩子们训练,出于一种渴望,他粗粗的手指紧紧地抓在围栏的链子。和狗交朋友很简单:饼干嗅他、舔他,仅此而已。对狗而言,他还是以前的他。不过,孩子们有些疏远。他不知道如何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

还有一些时候,孩子们训练时他自己开车回家。厨房的墙纸肮脏不堪,走廊的墙壁上有凿痕,客厅的吊扇坏了,洗衣间的灯出现了裂缝,但直到浴室面盆下的渗水情况从一滴一滴变成涓涓细流,他才真正停下来想一些事情。他意识到房子的状况十分很糟糕,一定是因为庭审期间他被拘留了许久,家里只能靠妻子一个人的收入生活。因为他,水龙头漏水了。

他知道如何修补漏水。他打开浴室的灯,从地下室拿来工具箱。妻子经过门口时,他正把洗面盆下橱柜里的东西腾空,把洗漱用品堆放在油毡上,准备关上水闸。

“你在做什么?”米娅说。

“我要修修这东西。”沃什说。

她凝视着他。

“哦。”她顿了一会儿才说道,然后继续沿着走廊走开,饼干跟在她身后。

当马路对面田野里的玉米收割完成,远处树林里的树叶都几乎掉光的时候,他已经把新的排水管安装好,还补好了木瓦。他向餐馆请了一天假,戴上防尘口罩,将法兰绒上衣的袖口卷起,扯掉走廊上的满是污渍的地毯。接着,他在地下室工作台下的架子上翻来翻去,想寻找撬棍来撬开地板上的U形钉,这时他注意到架子上有一个箭筒。

沃什把口罩拉到下巴上,用手碰了碰筒里的箭。纯碳箭杆,火鸡翎。他跑去看了一眼保险箱。

他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把弓?

弓是和枪支一起被卖掉了吗?

回到工作臺下的架子,他看到箭筒旁边有一个什么标记都没有的盒子。

沃什打开盖子。

虽然他记不起自己曾有一把弓,但他意识到盒子里是一把弓,虽然还只是一堆零件,一把拆解后的反曲弓。来不及确定自己是否知道如何组装,他就把箱子放在工作台上,开始把弓拼到一起,凭本能动作着,用螺栓将弓臂固定在立管上,系上弓弦,然后拿着箭筒沿楼梯向上走去。他又从后门把一卷地毯拖出屋外,把地毯挂在一根栅栏立柱上作为目标。他朝房子方向后退,将箭筒扔到草地上,搭弓上箭,举起手臂,接着朝下巴中央处拉动弓弦,直到弓弦压到鼻尖。保持姿势,呼吸。

有树叶落下。

他放开手。

箭“砰”的一声打在地毯上。

涌动全身的愉悦感真让人不可思议。

之前把地毯从走廊里扯下已经让沃什筋疲力尽,但他在后院里一支接一支地射箭,直到手臂上的肌肉燃烧起来,法兰绒上衣被汗水浸湿,一支支箭深深地扎在地毯里。修补漏水处、悬挂排水沟、修补瓦片,他可以做类似的事情,但这些工作却并不简单,要长时间不停地对付弯曲的钉子,摸索找到扳手,让人沮丧。但射箭却不同,这是他擅长的东西。他不记得以前曾有过这种感觉——拥有和利用天赋的自豪感、满足感。饼干从门口望着他,高兴地喘着气,摇着尾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喜悦。

当天晚饭后,沃什在洗碗,米娅在桌旁,正从一本小册子上剪下优惠券。

“我想去打猎。”沃什宣布说。

“用弓?”米娅问。

沃什想了想,没正面回答。

“你打猎吗?”沃什问。

“不。”米娅哼了一声。

她放下剪刀,双臂叠放在桌上,眉头紧锁,抬起头来,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问问孩子们?”米娅说。

杰登和索菲正在客厅里。

杰登对邀请的回应是跳上软垫长凳,假装对着灯射箭。

就连索菲也想一起去,她正忙着为一个募捐活动做海报,来拯救流浪猫免于被安乐死。

“你同意杀死动物吗?”

“我只关心可爱的动物。”

“鹿不可爱吗?”

“鹿都是势利眼。”

狩猎季的最后一个周末,他们在公共土地上的小路徒步前进。这是一个多云的黎明,泥土上覆盖了一层硬霜。沃什带领孩子们穿过一片雪松,触摸树皮上的摩擦痕迹,向孩子们解释有关腺体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了解到鹿要摩擦树干的原因。几人找到一块空地,在林边一根倒下的原木后面做好准备,左边的杰登拿着一个装着热可可的保温瓶,右边的索菲拿着一个装着热咖啡的保温瓶,互相轻声骂着。他们悄声等待起来,很快天上开始下雪,风一点点止息。鹿慢慢溜进了空地,孩子们安静下来。一只长有角冠的雄鹿,十四叉的雄鹿走了过来。简直是一生难求的奖品。沃什的箭狠狠地射中了它,雄鹿摔倒在地,但又迅速蹒跚着后退,然后跳进树林里消失了。沃什急忙赶到鹿倒下的地方,杰登和索菲紧随其后。雪上有血迹,泥中留有足迹。沃什和孩子们沿着足迹穿过一片松树林,经过一条满是荆棘的沟渠,沿着一个长满桦树的斜坡走下去,直到足迹在一条小溪边消失。这时,太阳已经穿透了云层。不管他如何四处寻找,就是找不到那只鹿。

正要放弃时,他注意到一些被践踏过的灌木丛。

更远一些,在一片蕨类植物上,躺着那只已经死去的雄鹿。

杰登和索菲围着猎物跳起来,挥拳欢呼。之前把箭射向后院的地毯时的愉悦感,和现在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车道。

周末。

邮箱上的旗子上挂着冰柱。

穿着睡衣、靴子和大衣的杰登正在吮吸一块菱形止咳糖,时不时用舌头把糖块从嘴推出,露出个头,然后一边帮他铲雪,一边把糖块“哧溜”一声吸进嘴里。

沃什铲着冰。

杰登开始喘息。

沃什扫了一眼。

“怎么了?”沃什问。

杰登摇摇头,伸手摸向喉咙,然后跪在地上。

两把铲子掉在地上。沃什抓住他的肩膀,捶打后背。杰登仍然无法呼吸。沃什把他翻过身,惊慌地强行掰开他的嘴,伸进一根手指,他的手指能感觉到牙齿、舌头、唾液、小舌,接着找到糖块,抓住糖块,把糖块一下子拿了出来。

糖块落在雪地上。

杰登咳嗽着,摇晃着,眨了眨眼,然后看了看糖块。

“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杰登笑着说。

后院。

周末。

篱笆外的树干正在发出新的嫩芽,乌鸦栖息在树枝上,没有鸣叫,没有梳理羽毛,安静地一动不动。

索菲穿着紧身裤、拖鞋和连帽衫,正在帮他清理地毯。

沃什在草地举着一小块地毯。

索菲用扫帚拍打。

灰尘飞向空中。一卷卷头发,堆成团的土。最终地毯变得干干净净。索菲把地毯挂在篱笆上,小心地确保流苏不碰到地面,沃什伸手去拿下一块地毯。就在这时,乌鸦从树上掉了下来。

乌鸦“砰”的一声掉在地面上。

沃什吃惊地盯着乌鸦。

乌鸦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抽搐几下。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跳跃几下。然后扇动翅膀,回到树上。

“它睡迷糊了吗?”沃什眯着眼说。

索菲盯着乌鸦,然后大笑起来。

“没人会相信我们的。”索菲说。

球场上。

美国职业棒球小联盟赛。

沃什夫妻俩陪同孩子参加学校安排的一次实地考察旅行。

妻子从一个优惠促销的小摊贩那里回来。

她递给他一根法兰克福香肠。

沃什怀疑地审视着上面的配料。酸臭的德国泡菜,黏糊糊的芥末。本该是奶酪的。

肉看起来油腻腻的。

“你以前很喜欢这些。”米娅皱着眉头说。

她給他换了一个椒盐脆饼。

米娅说:“我本想让你品尝过去的感觉。”

地下室。

杰登蜷缩在保险柜里。

索菲蹲在工作台下。

饼干被拴在锅炉的一根管子上。

龙卷风警报在远处呼叫着。索菲说:“龙卷风要刮很长时间。”

“我想玩游戏。”杰登抱怨道。

索菲说:“我们应该带扑克牌来。”

“没有什么比干坐着更糟糕的了。”杰登咕哝着说。

沃什双手撑地站起身来。

“你敢!”米娅说。

沃什一动也不敢动了。

“我会动作快点的。”沃什说。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楼梯脚下的妻子,走上楼去。

虽然现在是中午,但由于没有开灯,房子里一片昏暗,好像黄昏提前到来。沃什顺着走廊向客厅冲去,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压力。客厅里,他掂起牛仔裤,然后蹲在一個装有游戏用品的篮子上,找出一副扑克牌。

他站起来,把扑克牌塞进法兰绒上衣口袋,朝门口瞥了一眼。

他看见倒下的屋门正躺在院子里一罐油漆旁边,警报响起时,他正在油漆房门。此时他能门上的窗玻璃映照着天上的云,玻璃下是被压平的草地。

那扇仍挂在门框上的纱门发出“咔嗒”的声音。

沃什穿过客厅。

他站到门口。

他触摸纱门。

天空混合着金、绿色两色。

狂风撕裂着树叶穿过院子。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纱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沃什走到门廊上。他的牛仔裤紧贴在腿上。法兰绒上衣拍打着胸口。马路对面玉米地更远的地方,越过田野的那片树林里,龙卷风在天空中盘旋。

这是他们的第二十个结婚纪念日,却是他能够记得的第一个。他想安排一场约会,这让他很紧张。他打算带妻子去一家高档餐厅,这是标准做法。但除了他工作的餐车外,镇上的其他餐馆都是连锁店:汉堡连锁,玉米煎饼连锁,和一家连桌椅都没有的比萨连锁。而且,他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的结婚纪念日,值得纪念,不应该只有烛光晚餐。沃什被折磨了好几个星期,不知所措,担心自己不能及时想出办法。随后,在纪念日前一周,特别劳累的一天下班时,他注意到门边的木板上钉着一本小册子。沃什伸出手——由于长时间刷洗盘子,手指像果脯一样皱巴巴的——把宣传册从软木板上拿下来。这是一本广告册,宣传的是埃尔多拉多水库州立公园的出租小屋。

他把计划告诉妻子时,她好像很震惊,但不一会儿她就匆匆记下了要买的用品和要打包的装备清单,似乎是答应了。

索菲留下来照看杰登。给孩子们留下应急现金和满冰箱的食物后,他和妻子就离开了小镇。路上,米娅把指甲涂成了茶色,透过窗户的微风吹动着她那卷曲头发。沃什倍感压力,他担心小木屋不会像宣传册上的照片那样完美,担心妻子会暗自认为这个计划过于户外。但如广告承诺的那样,小屋非常完美,行李还没卸下,妻子就笑逐颜开。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在家里,她从不喝酒,不听音乐。她严肃、务实、不知疲倦,一篮子一篮子地洗衣服、一堆一堆地叠衣服,清洗冰箱,为小狗洗澡,检查、帮助孩子们做作业,负责预约各类事项,查看邮件,支付账单,整理杂物抽屉,把一袋袋的垃圾拖到外面的垃圾箱,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仿佛只要她放松片刻,这个家——不仅仅是这所房子,还有整个家庭和家庭中的生活——都会彻底瓦解。但在小木屋里,她却变了个人,她开始逐渐放松,啜饮着一罐啤酒,用收音机大声播放乡村音乐,在炉边原地起舞,同时烹调牛排、蘑菇和迷迭香烤土豆的盛宴。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刚遇见她时的样子,一个二十岁歪嘴微笑的幽默女孩,还带有些许的责任感。从能够记起的那一刻,他就很喜欢他的妻子,但看着她在炉边舞动,让他感到一些全新的东西,一些强烈、温柔、温暖的东西。他很清楚,这种感觉很强烈,但即使他知道有多么强烈,即使无法想象一种感觉怎么能比现在更强烈,他也不确定是否有比这更强烈的感觉。他不记得自己曾坠入爱河,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现在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最终会到达什么样的极限。他对她的喜欢究竟可以到哪种程度?

饭后,他光脚平躺在地板上,双手合十放在腹部,肚子里塞满了淀粉、黄油、肉和油脂,混合着啤酒咕噜作响。妻子通常不让他参与孩子抚养方面的决定,只是由她自己签署同意书,查看电影的分级。但是这次,她终于向他咨询孩子们的事。她斜靠对面的桌子,下巴放在餐垫上,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罐上的标签。

“索菲一直要求试用一些祛痘药。”

“她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长一个小青春痘。”

“我们该不该让她用?”

“就一颗青春痘?”

“那就不让她用。”

然后:

“你觉得杰登被人欺负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他回家时衣服总是破的。”

“他只是太野了。”

“你确定?”

沃什感到一阵骄傲。妻子能征求他的意见,这让他很高兴。也许是因为结婚纪念日吧,但他希望这个改变能长久一些。

“我弄了点东西。”米娅突然说,从桌边站起来,看上去有些头晕。她向外走到车前,打开后备厢,在防水布下面摸索,回来时拖着一个没什么标记的纸箱,上面只有一个银色的蝴蝶结。礼物和桌子差不多一样长。

沃什抓紧折盖,撕开带子。

掀起盖子。

一支步枪。

“哇!”沃什说。

枪放置在泡沫垫上,碳纤维枪管,胡桃木枪托。是一支连发来复枪。他把手伸进盒子里,但又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希望得到她的允许。

“拿出来吧。”米娅笑着说。

拿起来复枪的那一刻,一阵轻松舒畅的感觉涌遍全身。好像断了的肢体一下子被重新连接到一起,成为身体自然延伸的一部分。他下意识地拉回枪栓,检查枪膛是否有子弹,然后合上,举起枪,把枪托抵在肩上,枪基座紧贴脸颊,眼睛盯着瞄准镜,测试瞄准。油的味道,扳机的触觉。他知道自己对此很在行。

“我们可以拥有这把枪吗?”沃什问。

“严格讲,你不行,我才是它的拥有者。我研究过了,理论上只要你不使用就没问题。我们把它放在保险柜里,如果有人问,我们就说你不知道保险柜的密码。老实讲,对我而言,我还真的想再在家里放一把枪,以防有人闯入。不过,手枪或猎枪可能更好。因为你我才这么做的。你可以在后院练习瞄准射击,如果你想,甚至可以用它猎鹿。我仔细想过了,我们只要小心些,没人会知道的。”

当她坐到他腿上时,椅子吱吱作响。

他被一种强烈的感情淹没。

“我爱你。”沃什说,他本没打算这么说,只是脱口而出。

他把枪放到桌子上吻她,但是她脸上闪过警觉的表情。他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她就低下头,下巴贴着胸口。他感到困惑,等她再次抬起头。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臀部压在他的大腿上。她突然顫抖起来。不,他意识到,她在哭。

他不记得以前曾见她哭过。

这景象让他害怕。

“怎么了?”沃什皱眉问道。

当最后回应他时,她在轻声低语。

“你几乎不是原来的你了。”

“什么意思?”

“你真是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米娅沉默了一会儿。

“你以前从没洗过碗。”

“嗯,我之前的工作不是洗碗,对不对?”沃什问。

“我是说在家里。”米娅爆发了,生气地推着他,吓了他一跳。

沃什说:“但我做肉饼那次之后,你告诉我我们就应该这样,你做饭,我洗碗。”

“我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的会这么做,但我们吃完饭时,你从桌子上起身,然后直接开始洗盘子,你这辈子从来没有在家里洗过盘子,从来没有和孩子们玩过游戏,从来不带孩子一起打猎。我总是要唠叨你去修理房子的各种东西,即使你把东西修好,也会因为我的唠叨而责怪我。我让你开车送孩子们,你也总是发脾气。你想要的只是工作和打猎,一个人呆在树林里,或者对一些我无能为力的政治问题向我大叫大嚷,我们甚至不再争吵。我试着假装你还是以前的你,但现在你已经不一样了。虽然是同一个身体,同样的步伐,身上同样的气味,同样的说话方式,同样的爱好,但其他的都不见了。你不记得我怀杰登时的番茄汁,你不记得我生下苏菲后曾叫过火警。那些对我们而言有私密意义的一切,现在都只是一些普通的东西。对你来说,干草只是干草,棒球帽只是棒球帽,蚊子叮咬只是蚊子叮咬,但是对我来说,这些东西并非这么简单。”米娅哭着说,用拳头捶打他的胸膛,“我们失去了过去,我们失去了过往的经历,”继续用拳头捶打他的胸膛,“都是你应得的,”又一拳,“我却不该有如此遭遇,”接着又一拳,“我不该遭受这些。”

沃什惊恐地坐在那里,任由她捶打,直到最后她用手抓住他的T恤,精疲力竭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的皮肤因捶打感到隐隐刺痛。他的心脏因打击而剧烈跳动。沃什打量着手上的太阳斑,手指上隐约的伤疤,脚跟上的骨刺,脚底脆硬的老茧;多年前留下的痕迹,他已无从记起。在这个身体里,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他迷茫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想看到的是哪个?”沃什问。

“哪个什么?”

“哪一个我?”

米娅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把脸转过去,从他身上站了起来。她拖着脚走向浴室。“如果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弄一把枪了。”

午夜。黑暗中,他躺在妻子身旁。床单比家里的薄。枕头比家里的硬。他不记得以前有没有在外过过夜。他已经习惯了她依偎着自己入睡,如果她背对自己,对他来说,试图睡着会让自己感到非常非常孤独。他的双脚冰冷。一只猫头鹰在水库边枭叫。

他爱他的妻子吗?

他以前爱过他的妻子吗?

琳赛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还是以往的装扮。她把头发塞到耳朵后,弯腰从地板上捡起一个玩具,一根受到挤压会发出尖叫的塑料骨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琳赛说。

“要结束了?”

琳赛微笑着抬起头。

“下个月将是你记忆清除后的整整一年。按照我们司法部门的标准,你已经正式回归你的生活。恭喜你。”

琳赛把玩具沿走廊扔了过去。

饼干叼起骨头跑开。

沃什想了想。

“有些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像我这样被清除记忆后,如果再次犯罪会怎么样?如果已经拿走了我的一切,他们还能对我做什么?”

“他们带走了你的过往记忆。你有了新的记忆,他们可以带走。”

沃什皱了皱眉。

“当然,如果你被判部分记忆清除,短点的刑期要比长点的刑期更好。但对于无期徒刑来说,刑期的数字大小毫无意义。六十岁人的无期徒刑和六岁小孩的无期徒刑,是不是前者更糟?当然不是。一旦被判无期,年份的长短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沃什坐回到沙发上,双臂在胸前交叉,双手伸进腋窝里。

“你要理解,这点很重要。”琳赛说。

沃什抬头扫了一眼。

琳赛说:“你现在有可能失去的另一段生命。”

饼干把骨头丢回地板。

琳赛伸手向下,再次捡起。

“你感觉如何,华盛顿?”

“我感觉很好。”沃什说。

米娅叫他到浴室去。她穿着系带的运动裤和宽松的背心坐在马桶盖上。浴缸边放着一根验孕棒。

“这一次我们两个都会记得。”米娅笑着对他说。

片刻后,孩子们冲进浴室,已经在为宝宝的名字争论不休。

沃什和家人推着手推车,在明亮的百货商场里一起购买婴儿床,商场的喇叭里播放着摇摆乐。公园里,沃什躺在格子纹毯子上,看着烟花在家人头顶的天空中绽放,变成微光,然后渐渐熄灭。卧室里,沃什弯腰在废纸篓上剪指甲,妻子从梳妆台上的手表里取出电池。浴室里,沃什斜靠在浴缸上,用镊子拔一根鼻毛,妻子从门后的钩子上拿下几张脏毛巾。沃什朝人形靶子射击,孩子们坐在一棵橡树树桩上喝着汽水。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他的脑海中似乎总有一些东西在回响,萦绕在脑海中,纠缠着他。

他和狗一起坐在门廊上。雨水从屋檐上滴下。马路对面的玉米已长出玉米须。夏天快要结束了。身后,透过窗户上的纱窗,家人的谈话声从屋内飘出。

有时他确实想一个人待着;有时他感觉懒洋洋的,不愿帮忙做家务;有时他神经紧张,恨不得用拳头捶打墙面。

但与过去的他相比,这一切也许都不算缺点。

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吗?

他是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或者是他有某种灵魂,某种与生俱来的天性,最终必然会表现出来?

新学年还没开始,但运动季已先行开赛。在去接孩子的路上,他路过图书馆。他的目光从前面的道路转向后视镜,看着卡车向学校驶去,图书馆渐渐消失在远处。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了解曾经的自己,他做过的事可能永远不会成为新闻。反正他已经迟到了。但他的手还是紧紧抓住方向盘。

他骂骂咧咧地掉头,把卡车转了个方向。

他把车停在图书馆前。

“我需要使用电脑。”沃什说。

图书管理员要他出示证件,给他注册了一个账户,然后把他带到电脑前。他一直在想,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同时想象着孩子们在学校围栏边等他的情形。图书管理员回到咨询台。

伸手去按键盘时,他的双手在发抖。

他登录电脑,打开浏览器,搜索自己的名字。

屏幕一闪,出现了结果。

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同名的流行歌星,一个守门员,同名的海滩度假村,一个纪念碑。里面没有他。

他又浏览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看错,然后开怀大笑。

原来所谓的诱惑根本不存在。

沃什转动椅子站了起来,然后想了想,犹豫了一下。

他转过身去。

把手指放在键盘上。

尝试姓名加上城镇名。

屏幕上闪现出刷新后的结果。

他心跳加速。

终于出现了。

文章列表似乎永远滚动不完。

光是标题就足以让他怒火中烧。

沃什伸手捂着嘴,瞥了一眼远处从大门透进图书馆的阳光,试着决定是马上离开还是继续往下读,脑海中闪现出失去过去一年所有记忆的可能。车道上,杰登被糖块噎住,他将他救过来之后,杰登露出一脸惊讶的神情傻笑。乌鸦从树上掉落,索菲放声大笑。米娅穿着白色的连体泳衣在水库边踩着水,不经意间瞥他一眼,然后突然扑过来要把他按到水里。杰登穿着短裤躺在厨房的油毡地板上,紧紧抓住他的脚踝,求着带他去开卡丁车。杰登拿着点燃的烟花在院子里打转。一天,从医院下班后在餐车旁徘徊的米娅,头发盘成一个圆髻,风衣被雨水打湿,在他休息间歇和他一起切樱桃派。苏菲穿着睡衣站在厨房的灯光下,搂着他的胳膊,还因为噩梦中的鬼而惊吓不已。苏菲对着点燃的烟花唱歌,假装那是一支麦克风。米娅在门廊上摆弄葫芦。米娅清扫雨篷上的冰柱。米娅用湿漉漉的毛巾擦着汗,激动地不停说着她有多爱他,他则抱着废纸篓蹲在床边,防止她再次呕吐。小狗看着门廊里飞舞的一只蝴蝶,转身望着他,好像在等他作出解释。孩子们围着死去的雄鹿跳舞,靴子踩在白雪覆盖的蕨类植物上,戴着手套的手高高举起,以示庆祝,耀眼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着他们;接着他们开车回家,鹿就放在卡车后面的货箱里。驾驶室后的窗外,硕大的鹿角伸向空中;孩子们在他车子后座上聊天,两人都摘掉了帽子,头发乱蓬蓬的;接下来,厨房里,他们穿着保暖内衣,一起喝着麦片粥,孩子们用夸张的手势讲述狩猎的情形,而穿着格子睡衣的妻子则坐在桌子对面,面带微笑端着一杯红茶。还有一些没人可以分享的私密经历:发现藏在地下室铝罐里的巧克力时的喜悦;他新养成的习惯,每次去五金店,他都会去观赏那些闪闪发光的吊灯、吊坠、台灯和壁灯,驚叹于混合在一起的灯光,透过有色玻璃和彩色灯罩所发出的五彩光芒;走出商场卫生间,可乐突然从自动售货机里掉下时的宿命感;看到可怕的龙卷风在城市上空翻腾,漏斗状的旋风从云层中螺旋下降,尖端即将触及地面,所感受到恐惧、敬畏和惊奇。

沃什在椅子上坐直,目光从大门转向电脑,紧咬嘴唇,犹豫着。是要拥有未来,还是拥有过去,这两个选项简直要把他撕裂。但只有那么一会儿。因为在思考的同时,他知道自己是谁。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责任编辑:钟睿一

1沃什(Wash)是华盛顿(Washington)的昵称。

1加拿大心理学家图尔文将长时记忆分为情景记忆和语义记忆。情景记忆即对个人亲身经历的、发生在一定时间和地点的事件(情景)的记忆,以时间和空间为坐标;语义记忆是指脱离了时间和空间以及具体情境、通过对语言文字等抽象事物的理解而形成的记忆。

2一种由松紧带固定的宽松男士短裤,因与拳击手所穿短裤相似而得名。

1堪萨斯州地名。

1意大利烹饪用的的酱汁,由西红柿、大蒜、洋葱等调制而成。

1原文为cupola。美国铁路历史上出现的一种常见的火车形式,会在尾部车厢顶上配置一个凸起的带窗小舱室,以便让职工坐在高处观察列车四周的情况。因顶部通常是弧形,所以称之为圆顶舱。

2返校节是美国中学和大学的一项传统活动, 一般在每年秋季开学后不久,持续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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