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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系统管理员管理世界

2022-03-23[加拿大]科利·多克托罗翻译/许言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系统管理员

[加拿大]科利·多克托罗 翻译 / 许言

加拿大作家科利·多克托罗写过许多充斥着赛博元素科幻小说,他本人更是个信息技术激进主义者,对互联网乌托邦的梦想投入了大量热情。不过这篇故事可以算是互联网反乌托邦。一连串流畅的专业术语之下,人类文明和网络空间双双面临考验,在末世场景中,系统管理员所能做得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得多。但读完故事你又会发现,他们也是人,也有作为人的局限,就像我们大家一样。

凌晨两点,菲利克斯的工作电话响了。凯莉翻过身来,往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低声抱怨道:“睡前你为什么不关了那该死的手机?”

“因为我随时待命。”他说。

“你又不是他妈的医生。”她说。他坐在床边,捡起睡前扔在地上的裤子穿了起来,她踹了他一脚。“你是该死的系统管理员。”

“这是我的工作。”他说。

“他们就是把你当政府的骡子来使,”她说。“你知道我说的没错。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现在是当爸爸的人了。不能因为某人的色情网页打不开,你就得在大半夜的时候出门上班。别接电话。”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但还是接了电话。

“主路由器无响应。BGP1无响应。”系统监控的机械声音并不在乎他是否骂人,所以他骂了,心里好受了些。

“也许我在家就能搞定,”他说。他可以登录到不间断电源,远程进入笼子,重启路由器。不间断电源位于一个不同的网段,有自己的独立路由器和不间断电源。

凯莉从床上坐起来,她昏暗的身影靠在床头。“我们结婚五年了,你从没有在家里搞定过。”她这回倒是说错了——他经常在家里搞定工作的事,但都是偷偷摸摸的,没搞出大动静,所以她记不得了。但她说的也不全错。依据他的经验来看,在凌晨一点以后如果有状况,不开车去笼子里就没法搞定。这是无限普遍反常法则——菲利克斯自创的。

五分钟后,菲利克斯坐在了驾驶座上。他没能在家里搞定。独立路由器的网段脱机了。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是某个愚蠢的建筑工在挖地沟的时候,挖断了通向数据中心的主要管道。包括菲利克斯在内的50名系统管理员都非常生气,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站在施工坑上边,对那些可怜的工人大喊大叫,工人们则不眠不休地忙着接好上万条线路。

在车里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两次。他将手机接入车载音响,通过大喇叭来播放更重要的网络基础设施脱机的机械声音播报。然后,凯莉来电了。

“嗨。”他说。

“别想讨好我,我能从你声音里听出来。”

他不自觉地笑了。“好,我没有。”

“我爱你,菲利克斯,”她说。

“我爱你爱得发疯,凯莉。回床上去。”

“2.0已经醒了,”她说。孩子还在她的子宫里时,在菲利克斯看来像是在Beta测试阶段。凯莉的羊水破了的时候,菲利克斯一接到电话就冲出办公室,喊道:“最终版本上线!”孩子还没哭出第一声,他们就开始叫他2.0了。“这个小杂种生来就是为了吸奶。”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他说。他快到数据中心了。凌晨两点路上没车。他放慢车速,在车库入口前停下。他不想进了地下车库后断掉了通话信号。

“我不怪你吵醒我,”她說,“你在公司干了七年,你有三个直属下级。把电话给他们吧,你已经尽到职责了。”

“我不喜欢让下级做连我都不会做的事。”他说。

“可你已经做了,”她说。“不是吗?我讨厌在夜里醒来发现你不在。我在晚上最想你。”

“凯莉——”

“我已经不气了。我只是想你而已。有你在,我才睡得好。”

“好。”他说。

“就这么简单?”

“没错。就这么简单。为了让你能睡得好,而且我已经尽到了职责。从现在起,我只在放假的晚上开手机。”

她笑了。“系统管理员不放假。”

“我会放假的,”他说,“我保证。”

“你真好,”她说,“噢,天哪。2.0刚刚在我的浴袍上掉落了一个核心信息1。”

“不愧是我的孩子。”他说。

“那当然。”她说着挂断了电话。他把车开进数据中心的停车场,准备上班打卡。他掀开眼皮,让视网膜扫描仪好好地扫了一下自己困倦的眼球。

他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了下来,买了一根瓜拉纳/美达菲的能量棒2和一杯超浓的自动咖啡,咖啡装在防溢出的无尘小杯里。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能量棒,喝着咖啡,让内门读取他的手掌形状,接着扫描全身。内门应声打开,气闸上的加压空气吹到了他身上,他终于进入了内室。

这里乱作一团。笼子的空间设计只方便两到三个系统管理员同时操作。其余的每一寸空间都放满了机架,架子上放着嗡嗡作响的服务器、路由器和驱动器。至少有20个系统管理员挤在不同的机架中间。随处可见黑色的T恤衫上写着匪夷所思的标语,每个人的肚子上都系着挂载电话和多功能工具的腰带,仿佛T恤和肚子在开例会。

一般来说,笼子里冷得要命,但这么多人却让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温度过高。当菲利克斯穿行其间,五六个人抬起头来做了个鬼脸,有两个人向他问好。他挺着肚子穿过人群和笼子,走向房间后面的奥登特公司所属的机架。

“菲利克斯。”范在这里,可是范今晚不用值班。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没必要搞得我们两个明早都很憔悴。”

“什么?哦,我的私人盒子在那边。盒子在1:30左右出故障了,我的进程监视器叫醒了我。我忘了给你打电话说一声,其实我过来了——害得你多跑一趟。”

菲利克斯的服务器——他是和其他五个朋友共享的盒子——就在下一层的一个机架上。他好奇盒子是否也是离线状态。

“到底出什么状况了?”

“大规模的闪电蠕虫攻击。某个混蛋利用零日漏洞1,让网络上的每台Windows盒子在每一个IP段上以蒙特卡罗法2运行探测程序,包括IPv6。大型思科系统都在v6上运行管理接口,如果同时进行10个以上的探测程序,系统都会崩溃,意味着几乎所有的数据传输都崩溃了。域名服务器也有异常——可能昨晚有人破坏了区域传输。哦,还有一个电子邮件和即时消息组件。组件会向你地址簿中的每个联系人发送逼真的消息,自动弹出对话框,切断你保存的电子邮件和消息,让你打开一个特洛伊木马。”

“老天。”

“是啊。”范是二级系统管理员,身高超过六英尺,扎着长马尾辫,喉结突出。在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胸口,T恤上写着 “选择你的武器”,下面有一排多面体的角色扮演游戏骰子。

菲利克斯是一级系统管理员,肚子上多了七八十磅肉,肥胖的下巴上留着整齐的大胡子。他的T恤上写着Hello克苏鲁3,还画着一个没有嘴巴的克苏鲁形象,是Hello Kitty的可爱画风。菲利克斯和范相识十五年了,在新闻组4认识的,后来又在多伦多的自由网5线下啤酒会见过面,还在《星际迷航》粉丝聚会碰到过一两次,最后菲利克斯雇佣范作为下属在奥登特公司工作。范办事牢靠,井井有条。他是电气工程师出身,他用线圈笔记本记录自己工作每一个步骤的细节,甚至包括时间和日期。

“这次连PEBKAC都算不上,”范说。“键盘和椅子之间发生的问题6。电子邮件木马属于这一类——如果用户足够聪明,不打开可疑的附件,电子邮件木马就会成为历史。但吃掉思科路由器的蠕虫病毒不是用户的问题——是无能的工程师犯了错。”

“不,是微软的错,"菲利克斯说。“每次我在凌晨2点上班,结果不是PEBKAC就是微懒7。”

最后他们只是断开该死的路由器和互联网的链接。当然,不是菲利克斯断开的,尽管在关闭他们的IPv6接口后,他很想断掉并重启路由器。是两个疯狂的地狱系统管理员1 干的,他们必须同时转动两把钥匙才能进入笼子——就像民兵洲际导弹发射井里的守卫。加拿大95%的长途流量都要经过这座大楼,大楼内的安全性胜过大多数民兵洲际导弹发射井。

菲利克斯和范一次一个地重启了奥登特公司的盒子。盒子正受到蠕虫探针的攻击——重新让路由器联网只会让下游的笼子受到攻击。互联网上的每个盒子要么淹没在蠕虫之中,要么在制造蠕虫攻击,要么两种情况同步进行。菲利克斯在大约100次超时后设法联系了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所和Bugtraq邮件列表2,下载了一些内核补丁,这些补丁应该可以减少蠕虫对他照管的机器造成的超载。现在是上午10点,他饿得连死熊屁股都能啃下来,但他还是重新编译了内核,让机器重新上线。范长长的手指在管理键盘上飞快移动,累得吐舌头,在每一台机器上运行超载信息程序。

“我在格里多3上正常运行了200天,”范说。从他们用《星球大战》角色来命名这些盒子开始,格里多是机架上最老的服务器。后来他们以《蓝精灵》角色来命名,可《蓝精灵》里的名字快用完了,现在已经开始用麦当劳乐园的角色。范的笔记本电脑取名叫作芝士汉堡市长。

“格里多会再次崛起的。”菲利克斯说。“我楼下有一台4864,正常运行时间超过5年。重启它会让我心碎的。”

“你用486能干什么屁事?”

“什么屁事也干不了。但谁会关闭正常运行时间有5年的机器呢?简直就像给你奶奶安乐死一样。”

“我想吃点东西。”范说。

“这样吧,”菲利克斯说。“我们把你的盒子搞定,再搞定我的盒子,然后我带你去湖景午餐厅吃早餐披萨。你今天的工作就到此为止。”

“举手赞成!”范说,“老兄,你对我们这些下属太好了。你应该把我们关在地牢里,像其他老板一样抽我们。那才是我们应得的。”

“你的电话。”范说。菲利克斯从486号的内部钻出来。486完全没法接通电源,他从某个负责处理垃圾邮件的同行那里弄来了一个备用电源,试图把电源安装上去。手机是他转身到机器后面时从皮带上掉下来的。他让范把手机递给他。

“嘿,凯——”他说。电话那头有一种闷闷的怪响。可能是静电干扰?还是2.0在洗澡的时候乱动?“凯莉?”

电话挂断了。他试着打回去,但没有回应。没有铃声,也没有语音信箱。他的手机最后超时了,显示“网络错误”。

“该死。”他轻轻骂了一句。他把手机别在腰带上。如果凯莉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或者想让他顺路给家里买点东西,她会在语音信箱留言的。

他正在测试电源,这时手机又响了。他抓起手机,接了电话。“凯莉,怎么了?”他盡力克制声音里的怒火。他心里有些内疚。从技术上讲,一旦奥登特金融有限公司的服务器重新上线,他就履行了自己的全部职责。过去三个小时的工不属于职责范围——即使他打算让公司为此掏钱。

电话里有人在抽泣。

“凯莉?”他感到自己面无血色,脚趾发麻。

“菲利克斯。”她哽咽道,听起来语无伦次,“他死了,天哪,他死了。”

“谁?谁死了,凯莉?”

“威尔。”她说。

威尔?他想道。谁是他妈的威——他直接跪在了地上。威廉1是他们写在孩子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尽管他们一直叫他2.0。菲利克斯痛苦地叫了一声,宛如病犬的哀鸣。

“我不行了,”她说,“我站不住了。哦,菲利克斯,我好爱你。”

“凯莉,发生什么事了?”

“每个人,每个人——”她说。“电视上只剩两个频道还在放。天啊,菲利克斯,窗外边好像《活死人的黎明》2里演的一样——”他听见她呕吐的声音。电话那边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她的呕吐声像在回放一样来来回回响个不停。

“坚持住,凯莉。”他喊道,电话挂断了。他拨打了911,但当他按下发送键时,手机又显示“网络错误”。

菲利克斯从范那里夺过他的芝士汉堡市长,然后插上486的网线,用命令行打开火狐浏览器,在谷歌上搜索市警察局的网站。他迅速在网上搜索报警表格,纹丝不乱。菲利克斯并没有失去理智,一向如此。他要解决问题,而失去理智解决不了问题。

他找到一个线上表格,写下他和凯莉谈话的细节,就像在提交系统漏洞报告一样。他的手速飞快,描述完整,然后他点击提交。

范一直在他身后看着。“菲利克斯——”他刚开口说道。

“老天。”菲利克斯说。他坐在笼子的地板上,慢慢地站起身。范拿着笔记本电脑,想登录几家新闻网站,但都显示超时。这到底是因为眼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还是超级蠕虫带来的网络问题,他们无法判断。

“我得回家了。”菲利克斯说。

“我开车送你,”范说,“路上你继续打给你老婆。”

他们走向电梯。大楼仅有几扇窗户的一扇就在那里,是一扇加厚加防护的舷窗。等电梯的时候,他们透过舷窗往外看。路况不像平日的周三那般拥挤。可警车怎么好像比平时多?

“哦,老天——”范指了指。

在他们的东边,加拿大国家电视塔隐约可见,它是一座巨大的象白色针形建筑。电视塔歪斜得像是一根插在湿沙里的树枝。电视塔是在移动吗?没错。电视塔倾斜得越来越厉害,倾斜的速度在加快,落向东北方向的金融区。就在一瞬间,电视塔失去了平衡,轰然倒下。他们感到了震动,听到了巨响,他们所在的整栋楼都在摇晃。一团尘埃从废墟中升起,这座世上最高的独立式建筑倒向一幢幢建筑,轰鸣四起。

“广播中心也倒了。”范说。的确如此——加拿大广播公司的高楼大厦正在慢慢倒下。人们四散奔逃,却难逃坠落的砖石。透过舷窗望去,就像在看从资源网站下载的电脑三维动画特效一样夸张。

其他的系统管理员都聚集到菲利克斯和范周围,你推我挤,一睹这灾难场面。

“出什么事了?”其中一个人问道。

“国家电视塔倒了。”菲利克斯说,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是病毒吗?”

“什么?你说蠕虫病毒?”菲利克斯看向说话的家伙。这是个年轻的管理员,腰上只有一点肥肉。

“不是蠕虫,”那人说。“我收到一封邮件,因为某种病毒现在封城了。他们说是生化武器。”他把他的黑莓手机递给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认真地读着报告——据说是加拿大卫生部发来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周围所有的灯都灭了。等到他回过神来,他把黑莓手机塞到对方的手里,轻轻抽泣了一声。

一分钟后,发电机启动了。系统管理员们纷纷跑向楼梯。菲利克斯抓住范的胳膊,把他拉回来。

“也许我们应该在笼子里躲一下。”他说。

“那凯莉怎么办?” 范说。

菲利克斯感觉一阵恶心。“我们应该到笼子里去,快点。”笼子里有空气微粒过滤器。

他们跑去楼上的大笼子里。菲利克斯打开门,两人进去后,身后的门嘶的一声关闭。

“菲利克斯,你需要回家看看——”

“是生化武器,”菲利克斯说,“超级细菌。我想,只要过滤器还运作,我们在这里就会没事的。”

“什么?”

“上一下IRC1。”他说。

两人都上了。范用的是芝士汉堡市长,菲利克斯用的是蓝妹妹2。他们在聊天频道中来回切换,直到找到有几个熟人用户名的频道。

> 五角大楼倒下了/白宫也是。

>我在圣地亚哥,我的邻居在阳台上呕血。

> 小黄瓜3倒塌了。银行家们像老鼠一样逃离城市。

> 我听说银座起火了。

菲利克斯打字道:我在多伦多。我们刚刚看到国家电视塔倒下了。我听报告说出现了生化武器,扩散速度非常快。

范读到这里,说:“菲利克斯,你不知道速度有多快。也许我们在三天前就感染了。”

菲利克斯闭上眼睛。“果真如此的话,我想我们会有一些异常的症状。”

> 香港看起来遭到了电磁脉冲4攻击,可能巴黎也是——实时卫星录像显示这两座城市一片漆黑,而且所有网段都没有路由。

> 你在多伦多?

这是一个陌生的用户名。

> 是的,在前街。

> 我的姐妹在多伦多大学,我联系不上她,你能给她打电话吗?

> 电话没法用。

菲利克斯打字,眼睛盯着手机上显示的“网络错误”。

“芝士汉堡市长里有通话软件。”范说,启动了他的IP语音5APP。“我刚想起来。”

菲利克斯拿过范的笔记本电脑,输入自己家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一下,然后传来单调而刺耳的声音,就像意大利电影中救护车的鸣笛6。

> 电话没法用。

菲利克斯又打了一遍。

他抬头看着范,范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着。范说:“真他妈见鬼。世界正在毁灭。”

菲利克斯在IRC上交流了一个小时。亚特兰大已被烧毁。曼哈顿的放射性物质破坏了林肯广场上的所有网络摄影机。每个人都指责是伊斯兰教恐怖组织干的,直到他们发现麦加也成了一个冒烟的巨坑,沙特王室成员在他们的宫殿前被吊死。

菲利克斯的手在颤抖,范在笼子远处角落里小声哭泣。他又试着给家里打电话,然后又给警察局打电话。和之前20次的结果一样。

他通过SSH协议1进入楼下的盒子,查看自己的邮件。垃圾邮件,垃圾邮件,垃圾邮件。还是垃圾邮件。自动消息。有了——是一条来自奥登特笼子的入侵检测系统发来的紧急信息。

他打开消息,飞快地阅读起来。有人在粗暴且反复地探测他的路由器。这不符合蠕虫病毒的特征。他依据路由追踪,发现攻击来自和他同一栋楼的一个系统,位置在下一层的笼子里。

他自有对策。他先对攻击者进行了端口扫描,发现1337端口是开放的——1337在黑客数字/字母替换代码中表示的是“超强端口”,即蠕虫病毒可以自由进出的开放端口。他在谷歌上搜索了在1337端口留下监听器的已知漏洞,根据被入侵服务器的加密认证系统缩小了范围,然后他有了答案。

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蠕虫病毒,每个盒子都应该在几年前就打过这种病毒的補丁。没有关系。他有这种病毒的客户端,他用客户端在盒子上为自己创建了一个根账户2,然后登录账户并开始查看。

还有一个登录用户叫作“胆小鬼”。菲利克斯检查了进程监视器,看到胆小鬼已经产生了数百个探测他和许多其他盒子的进程。

他打开了一个对话框。

> 停止探测我的服务器。

他以为对方会虚张声势,或是表达歉意,抑或直接否认。可对方的回应出乎他的意料。

> 你在前街的数据中心吗?

> 是的。

> 天哪,我以为我是最后一个活人。我在四楼。我认为外面有生化武器攻击。我不想离开无尘室。

菲利克斯长舒一口气。

> 你探测我是为了让我追踪到你?

> 是的。

> 真聪明。

这家伙真聪明。

> 我在六楼,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同事。

> 你有了解到什么情况吗?

菲利克斯粘贴来了IRC的聊天记录,等待对方消化完这些信息。范站起来,来回走着。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范?你咋了?”

“我要尿尿。”他说。

“不许开门,”菲利克斯说,“我看到那里的垃圾桶里有一个空的激浪饮料瓶。”

“好。”范说。他像僵尸一样走到垃圾桶前,掏出空瓶。他背过身去。

> 我叫菲利克斯。

> 威尔。

这名字让菲利克斯想到了2.0,他的胃缓缓地翻腾了一下。

“菲利克斯,我想去外边走走。”范说着向气闸门走去。菲利克斯放下键盘,挣扎着站起来,一头冲过去,在范到门口之前拦住他。

“范,”他说,看着他朋友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范。”

“我得走了,”范说,“我要回家喂猫。”

“外面有病毒,扩散很快,非常致命。也许病毒会随风飘散。也许病毒已经消散。我们要坐在这里,直到确认情况安全,或者逼不得已再离开。坐下来,范。坐吧。”

“我感觉冷,菲利克斯。”

确实很冷。菲利克斯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脚感觉像冰块。

“坐在服务器的风口边上。电脑的散热能让你暖和些。”他找到一个机架,靠着边上。

> 你还在吗?

> 还在——处理了一点后勤工作。

> 还有多久我们可以出去?

> 我不知道。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再打字。

菲利克斯不得已用了两次激浪的饮料瓶。然后范又用了一次。菲利克斯再次试着给凯利打电话。市警察局的网站关闭了。

最后,他靠着服务器坐到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像婴儿一样哭了起来。

一分钟后,范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搂着菲利克斯的肩膀。

“他们死了,范,”菲利克斯说。“凯莉和我的孩——孩子。我的家人都死了。”

“还不能肯定。”范说。

“我很肯定。”菲利克斯说,“天哪,一切都完了,对吗?”

“我们再坚持几个小时,然后就出去。一切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消防部门会搞定的,他们会调动军队。不会有事的。”

菲利克斯的肋骨很疼。自从——自从2.0出生以来,他还没有哭过一次。他越发用力地抱住膝盖。

门开了。

两个系统管理员走进来,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一个人的T恤上写着“请使用宅男语气”,另一个人穿着加拿大电子前线1的衬衫。

“来吧,”“宅男”这样说,“我们都在顶楼。走楼梯上去。”

菲利克斯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如果大楼里有生物试剂,我们已经全部感染病毒了。”“宅男”说,“上去吧,我们在那里和你碰头。”

“六楼有一个系统管理员。”菲利克斯说着站起来。

“威尔,是的,我们找到他了。他去顶楼了。”

“请使用宅男语气”是地狱混蛋系统管理员之一,参与拔掉了主路由器的插头。菲利克斯和范慢慢爬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中回响。在寒冷的笼子待了这么久,楼梯间感觉就像桑拿房。

顶层有一个食堂,这里有还能使用的厕所、水和咖啡以及自动售货机。所有的设施前都有不安的系统管理员在排队。大家互不对视。菲利克斯想知道哪位是威尔,加入了自动售货机的队伍。

他买了几根能量棒和一大杯香草咖啡,花光了零钱。范帮他们两人占了个座,菲利克斯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然后去排队上厕所。“给我留点。”他把一根能量棒扔到范的面前。

等他们都安顿下来、清空大小便、开始吃东西的时候,“宅男”和他的朋友回来了。他们清理了食品准备区尽头的收银台,“宅男”站到上面。大家渐渐安静下来。

“我是乌里·波波维奇,这位是蒂亚戈·罗森鲍姆。谢谢你们上来。以下是我们所确定的情况:这栋楼的发电机已经启动三个小时了。目测来看,我们是多伦多市中心唯一有电力的建筑——电力应该还能再坚持三天。在这栋楼外,有一种来源不明的生物制剂在扩散。这种制剂能在数小时内迅速致命,通过气溶胶传播。你只要呼吸到污染的空气就会感染。从今天早上5点开始,没有人打开过这栋楼的任何一扇外门。除非有我的允许,否则谁都不准开门。

“全世界主要城市都受到了攻击,应急部门已经应接不暇。攻击的形式包括电子武器、生化武器、核武器以及常规炸药。攻击范围很广泛。我是一名安全工程师,在我的家乡,这种群聚性攻击通常被视为游击战式的声东击西:在所有人忙着处理A组的核武器事件的时候,B组乘机炸毁了一座桥。很聪明的做法。在东部时间凌晨2点左右,首尔的一个奥姆真理教1分部對地铁发动毒气攻击——这是我们能找到此类事件最早的一例,所以可能是压死骆驼的弗朗茨·斐迪南大公2。我们非常确定奥姆真理教不可能是大骚乱的幕后黑手:他们没有信息战的前科,也从未表现出一次性消灭众多目标所需的组织能力。简单来说,他们不够聪明。

“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我们要躲在这里,至少要等到生化武器得到识别并消散。我们要为机架配备人员,保持网络畅通。这是关键的基础设施,我们的工作是确保它有99.999%的正常运行时间。在国家危难之时,我们义不容辞。”

一位系统管理员举起手。他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一件显眼的绿巨人运动T恤。

“是谁给了你权力?”

“我有主安全系统的控制权,每个笼子的钥匙,以及外门的密码——顺带一提,外门现在都锁上了。是我第一时间把大家聚集到这里来,召开了会议。我不在乎别人是否想要做我的工作,这可不是什么美差,但有人需要站出来接手。”

“你说得对,”那個小伙子说,“我可以做得和你一样出色。我叫威尔·萨里奥。”

波波维奇俯视着小伙子。“好吧,也许等我讲完后你来讲。”

“尽管讲。” 萨里奥背对着他,走到窗前。他专注地盯着窗外。菲利克斯的目光也随之望去,他注意到有几股浓烟从城市中升起。

波波维奇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这就是当务之急。”他说。

众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小伙子环顾四周。“哦,现在轮到我发言了吗?”

人群中传来不带恶意的笑声。

“我是这样想的:世界就要完了。每个重要的基础设施都受到了有组织的攻击。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这些攻击如此高度的组织性:互联网。即使你相信这些攻击的性质和游击战差不多,我们也要问,他们靠什么在几分钟内组织起游击战?互联网。”

“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关闭互联网?”波波维奇笑道,但他见萨里奥没说话,也就不笑了。

“我们昨天晚上见识到了一次几乎让互联网完全瘫痪的攻击。在主路由器上设置一点让系统服务器超载的攻击,再对域名做一点手脚,互联网就像传教士的女儿3一样被扑倒。警察和军队是一群互联网白痴,他们几乎不用网。如果我们关闭互联网,我们将重创攻击者,而带给防御者只有轻微的不便。时机一到,我们可以重建互联网。”

“胡说八道。”波波维奇说,他惊得下巴掉着,合不上嘴。

“这是合乎逻辑的结论。”萨里奥说,“很多人不喜欢按照逻辑行事,因为会提高决策的难度。这是人的问题,不是逻辑本身的问题。”

原本低声交谈的众人高声抗议起来。

“住嘴!”波波维奇吼道。抗议声低了一些。波波维奇再次大吼,在台面上跺脚。秩序终于稍稍得以恢复。“一个一个说。”他涨红了脸,双手插在口袋里。

一个系统管理员赞成留下,另一个支持离开。他们应该躲在笼子里。他们应该清点他们的物资,任命一个军需官。他们应该到外面去找警察,或者去医院当志愿者。他们应该任命一个守卫者来保护前门的安全。

菲利克斯惊讶地发觉自己的手举了起来。波波维奇叫他发言。

“我叫菲利克斯·特雷蒙,”他站上桌子,拿出自己的掌上电脑,“我想给你们读一段话。

“‘工业世界的政府,你们这些疲惫的钢铁与血肉之巨人,我来自网络空间,心灵的新家园。我代表未来,请你们这些过去的人远离我们。我们不欢迎你们。在我们聚集的地方,你们没有统治权。

“‘我们没有民选政府,也不可能有民选政府。我向你们讲话之时,没有比自由本身所具有的更大权威。我宣布,我们正在建立的全球社会空间,天然独立于你们试图强加给我们的暴政。你们没有任何道德权利统治我们,你们也没有任何强制方法让我们真正有理由感到恐惧。

“‘政府的执政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你们既没有征求也没有得到我们的同意。我们并没有向你们发出邀请。你们不了解我们,也不了解我们的世界。网络空间不在你们的统治范围。不要以为你们可以把网络空间当作公共建筑项目一样来建设。你们无法办到。网络空间是一种本性行为,通过我们的集体行动而自我壮大。’

“这段出自《网络空间独立宣言》,是在12年前写的。我认为这是我读过最美的文字之一。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在一个自由网络空间的世界里成长,而且这种自由会影响到现实世界,让现实空间也更加自由。”

他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范笨拙地拍了拍他的鞋子。

“今天,我可爱的孩子和我美丽的妻子死了。还有几百万人都死了。这座城市陷入火海,很多城市从地图上彻底消失。”

他抽泣着呛了几声,忍住了眼泪。

“在世界各地,像我们这样的人聚集在这样的建筑里。灾难降临时,他们正试图恢复昨晚产生的程序漏洞。我们有独立的电源、食物和水。

“我们有网络,坏人善于利用网络,而好人却对此一窍不通。

“我们关切网络,呵护网络,我们热爱自由。我们掌管着全球历史上最重要的组织管理工具。我们是目前全世界最接近于政府的组织。日内瓦现在夷为平地。纽约的东河如今一片火海,联合国已经撤退。

“网络空间这个分散式共和国基本上毫发无损地度过了这场浩劫。我们看护着一个怪异又奇妙的永生机器,这台机器有可能重建一个更好的世界。

“除此之外,我没有活下去的其他理由。”

范的眼中噙着泪水,他不是唯一动情的人。众人没有为菲利克斯鼓掌,但他们却表现出更大的赞同。他们怀着敬意,集体沉默了,持续了几秒到一分钟。

“我们该怎么做呢?”波波维奇说,不带一丝嘲讽。

新的群组很快就满员了,因为他们在news.admin.net-abuse.email中发布了招募信息。news.admin.net-abuse.email是垃圾邮件斗士们出没的地方,面对全面攻击,大家已经有了一种亲切的战友情。

新建的组是alt.november5-disaster.recovery, 其中包括分组 .recovery.governance, .recovery.finance, .recovery.logistics 还有.recovery.defense 。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alt.分组和分组的用户一切都好。

系统管理员们大批出现。在谷歌总部,孔皇后一直在线,坚毅地指挥一群普通工作人员,他们踩着溜冰鞋穿梭在巨大的数据中心中,换掉脱机的盒子,按下重启。互联网档案馆在普雷西迪奥1脱机了,但阿姆斯特丹的镜像是活的,他们重新定向了域名,所以你很难看出是镜像。亚马逊关闭了,贝宝支付在运行。几个博客也都还在,充斥着数以百万计的帖子,是饱受惊吓的幸存者们发布的,他们在电子网络上抱团寻求温暖。

雅虎网络相册网站的照片流触目惊心。菲利克斯不得不取消订阅,因为他看到了一张女人和婴儿的照片:两人死在厨房里,尸体因为感染了生物制剂而痛苦地扭曲。尸体看起来不像凯莉和2.0,效果却同样骇人。菲利克斯颤抖起来,难以自制。

维基百科还在,但在超载的情况下运行缓慢。垃圾邮件数量丝毫不减,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蠕虫在网络上游荡。

大部分行动都以.recovery.logistics为据点。

> 我们可以使用新闻组的投票机制来举行地区性的

> 选举

菲利克斯知道行得通。新闻组的投票机制已经运行了20多年,没有出过大错。

> 我们将选举地区代表,再由代表挑选总理。

美国人坚持要选总统,菲利克斯不喜欢。选总统似乎太党派了。网络空间的未来不该像美国那样。美国的未来已经随着白宫的覆灭而告终。他要建立一个更大的格局。

法国电信的法国系统管理员在线。欧洲广播联盟的数据中心在日内瓦袭击事件中幸免于难,它的系统管理员中不乏冷幽默的德国人,他们的英语比菲利克斯还好。他们与位于金丝雀码头2的英国广播电视团队的幸存人员相处甚欢。

他们在.recovery.logistics分组说着混杂多语种的英语,菲利克斯的提议得到了不少支持。一些管理员用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平息不可避免的愚蠢争吵。有些则提出了有用的建议。

意外的是,很少有人认为菲利克斯是疯了。

> 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举行选举。最迟在明天。在被统治者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公正地统治。

几秒钟内,他的收件箱就收到了回复。

> 你在开玩笑吧。被统治者怎么同意?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指的被统治者中的大多数都在呕吐,躲在桌子底下,或者不知所措地游荡在城市街道上。他们什么时候能有投票权?

孔皇后一针见血。菲利克斯必须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很可惜,女性系统管理员并不多见。像孔皇后这样的女性太优秀了,不能把她们排除在外。他必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让妇女在他的新政府中有均衡的占比。不如要求每个地区选举男女代表各一名?

他高兴地打字回应孔皇后。选举要在明天进行;他来推进此事。

“网络空间的总理?为什么不自称全球数据网络的大波巴3?这名号更有面子,听起来也更酷,同样符合你的目标。”在顶楼的食堂里,威尔睡在菲利克斯的一边,范在另一边。食堂闻起来臭得要死——25个至少一天没有洗澡的系统管理员都挤在同一空间里。对其中一些人来说,可能还不止一天。

“住嘴,威尔,”范说,“你原本想直接关掉互联网。”

“更正一下:我不仅原本想,现在还在想。”

菲利克斯眯着一只眼。他太累了,仿佛刚举重了一样。

“听着,萨里奥,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政纲,那就提出你自己的政纲。有很多人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我尊重他们的理想,因为他们和我一起在竞选,或者支持某个和我竞选的人。这是你的选择。我们需要的不是唠叨和抱怨。现在该睡觉了,要不就起来发表你的政纲。”

萨里奥慢慢坐起来。他解开盘成一团当枕头的外套,,穿到身上。“去你的,我要离开这里。”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走呢。”菲利克斯说着翻了个身,躺在床上醒了很久,想着选举的事。

还有其他的人参与竞选。其中一些人甚至不是系统管理员。一位美国参议员在怀俄明州的避暑地休养,那里有发电机电源和卫星电话。不知怎么的,他找到了合适的新闻组,并加入了选举。意大利有一些无政府主义黑客整夜轰炸该新闻组,用蹩脚的英语发布长篇大论,宣扬新世界的“统治”在政治意义上必将失败。菲利克斯查看他们的网段,确定他们可能躲在都灵附近的一个小型交互设计研究所里。意大利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攻击,但这群无政府主义者似乎在这个小镇安顿了下来。

沒想到的是,越来越多人声援关闭互联网的政纲。菲利克斯对这一政纲的可行性表示怀疑,但他理解人们急于终结工作和全世界的冲动。为什么不呢?

他思考关闭互联网的合理性,接着睡着了,还做了噩梦,梦见他是唯一反对关闭互联网的人。

沙沙的纸声吵醒了菲利克斯。他翻了个身,看见范坐了起来,把外套在腿上盘成一团,使劲地挠着瘦弱的胳膊。范的胳膊已经变成了腌牛肉的颜色,表面呈鳞片状。透过食堂窗户的光线,可以看到大量的皮屑飘浮在空中。

“你在干吗?”菲利克斯坐起来,看着范用指甲掐进皮肤里,他都感觉自己有点痒了。他已经三天没有洗头了,有时感觉头皮上像有小虫子在扒拉产卵。昨天晚上,他调整眼镜的时候摸到了耳后根,结果手指摸到了厚厚的皮脂。如果几天不洗澡,他的耳后根就会长黑头,有时还会有深色的大疖子,凯莉最后总带着病态的快感挤掉疖子。

“挠痒。”范说着开始挠头,把一团头皮屑弹到空中,和他从四肢搓下来的皮屑汇合一起。“天哪,我全身都好痒。”

菲利克斯从范的背包里取出芝士汉堡市长,连接到蜿蜒在地板上的以太网电缆。他在谷歌上搜索了所有能想到的关联词。“发痒”一词搜出了40,600,000个结果。他试着进行多词搜索,结果比较有针对性。

“我想是心理压力导致的皮炎。”菲利克斯最后说。

“我没得过皮炎。”范说。

菲利克斯给他看了一些吓人的照片:照片里皮肤通红,还带着白色皮屑。“与心理压力有关的皮炎。”他读着图片说明。

范检查了一下手臂,说:“看来我得了皮炎。”

“这里说要保持皮肤湿润,用一下可的松药膏1。你可以去二楼厕所里的急救箱看看。我想我在那里见过药膏。”和所有的系统管理员一样,菲利克斯翻找过办公室、浴室、厨房和储藏室,在自己的肩包里储备了一卷卫生纸,还有三四根能量棒。他们心照不宣地共享食堂的食物,每个系统管理员都在看其他人有没有多吃和藏食物。大家都相信,肯定有人偷偷这样做,因为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们自己也一样。

范起了身。灯光照亮他的脸,菲利克斯这才注意到范的眼睛很肿。“我会在邮件列表中发布需要抗组胺药2的信息。”菲利克斯说。在第一次会议结束后的几个小时内,大楼里的幸存者已经建起了四个邮件列表和三个百科网站,在这几天里,他们只保留了其中一个。菲利克斯仍然和他最信任的五个朋友在一个小小的邮件列表中,其中两人被困在其他国家的笼子里。菲利克斯怀疑剩下的系统管理员也做了同样的事。

范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祝你选举成功。”他说着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膀。

菲利克斯起身走动,停住盯着脏兮兮的窗户外边。多伦多的大火仍在燃烧,火势更猛了。他试图找到多伦多居民发布的邮件列表或博客,但能找到的都是由其他数据中心的技术宅运行的。有可能——甚至很可能——还有幸存者,他们手头的事情远比在发网络帖子更紧急。菲利克斯家里的电话仍有一半时间可以打通,但第二天之后他就不再打了,因为语音信箱里凯莉的声音听了有50次了,搞得他在一次计划会议中途哭了。像他这样的并非个例。

选举日到了。是时候直面结果了。

> 你紧张吗?

> 不紧张。

菲利克斯打字说。

> 实话说,我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当选。我只是很高兴我们选举了。不然的话我们只有干坐着等人来开门。

光标悬空。孔皇后的网络延迟非常高,她指挥她的一帮谷歌员工在总部保持工作,竭尽全力维持她的数据中心在线。三个海外的笼子已经脱机,六个冗余网络链接断了两个。对她来说幸运的是,每秒钟的搜索次数大大减少了。

> 中国还在。

她打字道。孔皇后有一块大板子,上面有一张世界地图,不同的标色显示的是谷歌每秒搜索次数。她利用这张地图大做文章,通过彩色图表显示随时间推移而下降的搜索量。她上传了很多视频片段,展示了瘟疫和炸弹是如何席卷了全球:最初人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搜索量大增,接着随着瘟疫的蔓延,搜索量急剧下降。

> 中国大约百分之九的搜索还在运行。

菲利克斯摇了摇头。

> 你不会觉得是他们发起的攻击吧。

> 不是。

她打着字,但似乎在别的窗口键入了什么东西,于是停顿了一会儿。

>当然不是。中国放倒他们的力度最大、速度最快。

他们观看了美国地质调查局的自动数据流,从吉尔罗伊到塞巴斯托波尔1的6.9级地震摧毁了加州北部。部分网络摄像显示受灾的画面——天然气主管道的爆炸,抗震改造的建筑物像一堆踢烂的儿童积木。谷歌总部底部设有钢制弹簧结构,大楼像一盘果冻一样摇晃,但机架保持在原位。最大的伤害是一个系统管理员的脸被电缆当头痛击,眼睛受到了严重的擦伤。

> 对不起。我忘了。

> 没关系。我们身边都有人死了,对吗?

>对。是的。总之,我不担心选举。不管谁赢,至少我们行动起来了

> 如果他们把票投给某块烂布头,情况就不同了。

一些系统管理员用“烂布头”来称呼主张关闭互联网的那群人。孔皇后发明了这个词——显然,烂布头起初是泛指她在职业生涯中痛击的无能IT经理。

> 他们不会的。他们只是太累了,悲伤过度。有你的背书一定会成功。

谷歌团队是仅存的最大、最强的集体之一,包括卫星上行站的工作人员和幸存的跨洋工作人员。孔皇后的背书是一个惊喜。菲力克斯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她的回复很简单。“不能让那些烂布头接手。”

> Gtg2

打完这句,她的连接就中断了。菲利克斯打开一个浏览器,输入google.com。浏览器显示超时。他按下刷新,然后又刷新,谷歌的首页恢复了。不管孔皇后的工作場所受到了什么影响——停电、蠕虫、二次地震——她都已经搞定了。当他看到他们把谷歌搜索页中徽标的两个字母 “O”都换成了带有蘑菇云的地球时,他轻哼了一声。

“有吃的吗?”范问他。此时是午后,在数据中心里,时间的变化并不明显。菲利克斯拍了拍口袋。他们已经选了一个军需官来管理食物供给,在此之前每个人都从机器里抢了一些食物。他有一打能量棒和一些苹果。他还拿了几个三明治,很明智地在变质前吃完了。

“还剩下一根能量棒。”他说。这天早上他注意到自己的裤腰松了,暂时开心了一下。接着他想起凯莉嘲笑自己体重的事,便哭了起来。他吃了两根能量棒,只剩下一根了。

“哦,”范说。他的脸颊从没有凹陷过。在他结实的胸部上方,肩膀耷拉着。

“给,”菲利克斯说,“记得投菲利克斯一票。”

范从他手中接过能量棒,放到桌子上。“好吧,我本想把能量棒还你,然后拒绝你。但我他妈的太饿了,只好拿来吃了,可以吗?”

“我没意见,”菲利克斯说,“好好享用。”

“选举怎么样了?" 范舔干净了包装纸舔干净,问道。

“不知道。”菲利克斯说,“有段时间没查了。”几小时前,他以微弱的优势领先。面对这种情况,没有笔记本电脑是大问题。在笼子里,还有十几个人像他一样。在世界末日这天离家的时候,这些可怜的混蛋没想到要拿上一些有WiFi功能的东西。

“你别想赢。”萨里奥经过他们身边。他在数据中心已经出名了,因为他从不睡觉,到处偷听,还试图利用新闻组争吵产生的冲动,在现实中煽动对立。“选举的赢家将了解以下几点基本事实。”他举起拳头,每提出一点就举起一根手指,“一、恐怖分子正在利用互联网毁灭世界,而我们首先应该毁灭互联网。二、即使我说错了,整件事情也很荒诞,发电机很快会耗尽燃料。三、哪怕没有耗尽,那也是因为旧世界恢复了秩序,所以新世界没有存在的必要。四、在我们还在忙着争吵或理论不要出去前,我们就会吃完食物。我们有机会行动起来,帮助世界恢复正常:我们可以关闭互联网,阻止坏人进一步加以利用。或者,我们可以在你个人的泰坦尼克号的驾驶室重新安排甲板椅,造福一下‘独立网络空间’的白日梦。”

问题在于,萨里奥没有说错。他们将在两天内耗尽电力——电网的间歇性供电已经延长了发电机使用时长。如果你相信萨里奥的假设,认为互联网主要助长了更多骚乱,那么关闭互联网就是正确做法。

但菲利克斯的孩子和他的妻子都死了。他不想重建旧世界。他想要一个新的世界。旧世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再也没有了。

范挠了挠发炎、脱屑的皮肤。一堆皮屑在发霉的、油腻的空气中飘动。萨里奥对他撇了撇嘴。“真恶心。你要知道,我们呼吸的是循环空气。不管麻风病这么折磨你,你将病菌传播到空气补给,实在是反社会。”

“你是全世界反社会的权威,萨里奥,”范说,“滚开,否则我用多功能工具弄死你。”他停下挠痒的动作,像个枪手似的拍了拍腰带套里的多功能钳子。

“是的,我反社会。我有阿斯伯格综合征1,我已经四天没吃药了。你他妈有什么借口。"

范又挠了几下。“很抱歉,”他说,“我不知道有这事。”

萨里奥大笑道:“哦,你可真容易上当。我敢打赌,我们这群人中有四分之三是边缘自闭症患者。可我只是一个混蛋罢了。但我是不怕说实话的人,至少比你强多了,笨蛋。”

“烂布头,”菲利克斯说,“滚。”

菲利克斯当选为历史上第一位网络空间总理的时候,他们只剩了不到一天的电力。第一次计票遭到了干扰:某个机器程序向投票过程发送垃圾邮件,他们只好重新计票,又浪费了宝贵的一天时间。

计票结果出来的时候,一切似乎更像是个笑话。有一半的数据中心已经变黑。随着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地方下线,孔皇后的谷歌搜索网络地图看起来也越来越黯淡,尽管她还在记录新增的查询内容排名——大多与健康、住房、卫生和自卫有关。

蠕虫的攻击减缓了。许多家庭个人电脑用户的电源被切断,并一直处于关闭状态,他们个人电脑因此正在变暗。主干网络仍然亮着并在闪烁,但来自那些数据中心的信息看起来越发让人绝望。菲利克斯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越洋通信卫星地面站里的人也是如此。

饮用水也越来越少。

波波维奇和罗森鲍姆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回复几条祝贺信息,并在新闻组上发表了一段预先录制的就职演讲。

“我们要打开外门了。”波波维奇说。和所有人一样,波波维奇也瘦了,变得邋遢油腻。波波维奇身上闻起来就像晴天海鲜市场里的垃圾袋。菲利克斯很确定自己也好闻不到哪里去。

“你们要去巡查吗?找找更多的燃料?我们可以为此成立一个工作组——好主意。”

罗森鲍姆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要去找我们的家人。不管外面有什么东西,它们都已经被烧了个干净。或者还没有。无论哪种情况,在这里是死路一条。”

“那网络维护工作呢?”菲利克斯说,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谁来维持路由器的运行?”

“我们把所有根用户密码都给你。”波波维奇说。他的手在发抖,眼神呆滞。就像许多困在数据中心的烟民一样,他这周被迫戒断。两天前,他们的咖啡因产品也没了。烟民的日子不好过。

“那我就待在这里,让一切保持都在线?”

“你,还有其他想要维护网络的人。”

菲利克斯知道他已经浪费了机会。选举看似高尚勇敢,但事后来看只是一个内讧的借口,他们本应该想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问题在于,接下来没有什么可做的。

“我没法让你留下。”他说。

“是的,没法。” 波波维奇转身走出去。罗森鲍姆看着他离开,然后抓着菲利克斯的肩膀,捏了捏。

“谢谢你,菲利克斯。这是个美丽的梦想。现在仍然如此。也许我们会找到一些食物和燃料,然后再回来。”

罗森鲍姆有一个妹妹,危机爆发后的头几天,他一直通过即时通信与她联系。后来她再无回应。系统管理员分为两种,一种是有机会和亲人告别的,另一种则没有机会。双方都觉得对方更幸运。

他们在内部新闻组上发布了这一消息——毕竟他们还是技术宅。一楼举行了一个小型仪式,大家目送他们俩走向双重门。他们在键盘上输入密码,钢制百叶窗升起,第一重门打开了。他们走进前厅,拉上身后的门。前门打开了。外面阳光明媚,除了景色有些空旷,一切似乎非常正常,正常得令人痛心。

两人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走向外边的世界。接着是第二步。他们转过身来,向聚集的人群挥了挥手。接着,他们抓住自己的喉咙,开始抽搐,倒地不起。

“该死——!”菲利克斯话说了一半,只见他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再次挥手,转身离开了。

“老兄,他们俩真变态。”范说道。他挠了挠自己的胳膊,抓出長长的血痕。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皮屑,看起来像撒了糖霜。

“我觉得很有意思。”菲利克斯说。

“天哪,我饿了。”范又说出了这一句。

“你走大运了,所有的数据包都归我们吃了。”菲利克斯说。

“你对我们这些下属太好了,总统先生。”范说。

“是总理。”他说,“你也不是下属,你是副总理。我指定你帮我剪彩和分发巨额新款支票。”

两人都打起了精神,看着波波维奇和罗森鲍姆离开。菲利克斯知道,大家很快都会离开这地方。

从燃料供应来看这是必然的,但谁会愿意一直等到燃料耗尽再走呢?

>今天早上我团队少了一半人手。

孔皇后打字了。当然无论如何,谷歌维护得很好。自从谷歌的服务器端首次安装在斯坦福大学一张写字桌下手动组装的个人电脑里之后,服务器的超载情况从没有如此轻微过。

>我们人手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菲利克斯打字回复道。波波维奇和罗森鲍姆才走了一天,新闻组的流量已经几乎降到了零。他和范顾不上建立网络空间共和国,一直忙着学习操作波波维奇交给他们的系统。这些巨大的路由器一直充当着加拿大所有主干网络的主要转换器。

还是有人时不时地在新闻组上发帖,大部分是为了告别。以前大家吵得很凶的问题,像是让谁来当总理,是否要关闭网络,谁拿了太多的食物——现在再也没人吵了。

他重新加载了新闻组,出现了一条系统消息。

>索拉瑞斯系统1出现了死循环。

>

>嗨,我只是一个初级的微软系统工程师,但我是这里唯一的活人。四台数字用户线路接入复用器刚刚瘫痪了。看起来是有一些自定义的会计代码,试图计算出要向我们的企业客户收取的费用。它产生了几万个线程,吃掉了全部的虚拟内存。我想清除这个代码,但似乎没成功。有什么好方法可以搞定这个该死的文尼科斯盒子吗?我是说,貌似我们的客户不会再付钱给我们了。我倒是想请教写这段代码的人,但你们能看出来,他应该已经死了。

菲利克斯刷新了一下。有人回复了,回复得简洁、权威、很管用——当一个新手发布了一个蠢问题,几乎很难在高水准的新闻组中看到这种回答。世界末日唤醒了全球系统管理员耐心助人的友爱精神。

范用肩膀碰了一下菲利克斯。“好家伙,谁能想到是他回的?”

他又看了看那条回复。是威尔·萨里奥发的。

他进入了聊天窗口。

>萨里奥,你不是想关闭网络吗,为什么你要帮微软系统工程师修复他们的盒子?

><尴尬笑脸>天啊,总理先生,也许我只是不忍心看着电脑在一个外行人手中受苦。

他跳到有孔皇后的聊天频道。

>多久了?

>从我上次睡觉算起过了多久?两天。我们的燃料耗尽还有多久?三天。我们耗尽食物还有多久?两天。

>哎。我昨晚也没睡。我们这里有点人手不足。

> asl2?我叫莫妮卡,我住在帕萨迪纳,写作业好无聊。你想下载我的照片吗???

这些天,这样的木马程序遍布IRC,跳转到每个有流量的频道。有时你会看到五六个木马程序在互相调情。看着一个恶意软件试图骗取自己的同类来下载木马程序,感觉很诡异。

他们同时把木马程序踢出了频道。他为此写了一个脚本,可垃圾邮件根本一点也没少。

>垃圾邮件怎么没有减少?一半的数据中心都他妈黑了。

孔皇后在打字之前停了很久。当她的网络延迟的时候,他几乎条件反射似的刷新谷歌主页。果然,谷歌页面加载不了。

>萨里奥,你有吃的吗?

>你再少吃幾顿也没事的,总理大人。

范已经回到了芝士汉堡市长面前,但他还在同一个频道里。

“真是个混蛋。不过你看起来还挺健康的,老兄。”

范的情况并不怎样。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讲话有气无力,还带着痰音。

>嗨,小孔,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很好,刚去教训某人一顿。

“流量如何,范?”

“今早下降了25%。”他说。有一堆节点是从他们这边走的。推测其中大部分是家庭或商业客户,这些客户所在的地方还在供电,电话公司总部仍在运作。

每隔一段时间,菲利克斯就会窃听这些连接,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个有外界消息的人。不过,几乎所有连接都是自动流量:网络备份、状态更新。垃圾邮件。大量的垃圾邮件。

>垃圾邮件仍在增加,因为阻止垃圾邮件的服务失效得比制造垃圾邮件的更快。所有反蠕虫的东西都集中在个别地方。但是病毒却在一百万台僵尸电脑上。如果互联网白痴们在晕倒或挂掉之前,能想到关掉自家的电脑就好了。

>在这种速度下,到了晚餐时候,网络上就只有垃圾邮件了

范清了清嗓子,听起来很疼。“关于这一点,”他说,“我想应该会早于晚餐时间。菲利克斯,我想,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开这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菲利克斯看着他,范那腌牛肉色的皮肤上满是长长的、通红的抓痕结痂。他的手指在颤抖。

“你有补充水分吗?”

范点了点头。“他妈一整天都在补充,每十秒钟补充一次。只要能让我的肚子不会饿就行。”他指了指身边一个装满水的百事可乐自助大杯。

“我们开个会吧。”他说。

在世界末日那天,他们有四十三人。现在只有十五人。响应开会号召的人里又有六个选择直接走人。会议的内容不用说大家都很清楚。

“所以,你打算任由网络系统崩溃?”萨里奥是唯一还有精力愤怒的人。他会一直愤怒到死。他的喉咙和额头上愤怒地爆起了青筋。他的拳头愤怒地挥动着。有他在场的地方,其他的技术宅一律低头看着聊天记录或跟踪服务记录,他们只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同时抬头过一次。

“萨里奥,你少来这一套,”菲利克斯说,“本来你可是想直接关掉网络的!”

“我想让网络断得干干净净,”他喊道,“而不是失血过多,在奄奄一息中永远瘫痪下去。我想让断网成为全球系统管理员有意识的行动。我想让断网出自人类双手的积极之举,而不是熵、错误代码和蠕虫病毒取得胜利。去他的,现在外边已经乱成这样了。”

顶楼的食堂到处是窗户,钢化的玻璃折射着光线,按照惯例百叶窗都拉下了。现在萨里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拽开了百叶窗。他怎么做到还有精力跑来跑去的?菲利克斯很想知道,在刚才到会议室的路上,他连楼梯都爬不动。

刺眼的日光随之涌入。外面天气晴朗,但是当你俯瞰多伦多,无论望向何处都有烟雾在升腾。一座庞大的黑色现代主义玻璃建筑冒出冲天的火焰,那是多伦多道明中心的大厦1。一切都在崩溃,万事万物都崩溃了。

“听着,大家听着。如果我们让网络慢慢地崩溃掉,部分系统会在几个月里保持在线。也许是几年。那么网上还剩下什么呢?恶意软件。蠕虫病毒。垃圾邮件。系统进程。区域传输。我们要用到网络的部分在崩溃,需要不断维护。而我们不用的部分将废置下去,永远存在。如果我们放手不管,网络就会变成一个装满工业废物的石灰池,到那时,我们留给世界的就只剩下这个——你、我和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每敲一次键盘的余孽。你明白吗?我们让网络像受伤的狗一样慢慢死去,还不如对着它的脑袋痛快地来一枪。”

范挠了挠脸颊,菲利克斯才注意到他是在擦泪。

“萨里奥,你说的没错,但也不全对,”他说,“放任网络苟延残喘是对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自己都要苟延残喘,也许某些用户还会用到网络的。如果一个数据包能在世界某处从一个用户路由到另一个用户,那网络就还在发挥作用。”

“如果你想给网络系统一个痛快,请便吧。”菲利克斯说,“我是总理,我同意了。我把根用户密码给你,还有你们所有人。”他转身走向白板,以前食堂的工人会在上面写今日招牌菜。现在满白板都残留着系统管理员这几天激烈的技术辩论。

他用袖子在白板上擦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写下一长串复杂的字母数字密码,其中还间隔着标点符号。菲利克斯自带天赋记忆此类密码。但他怀疑这个天赋再也用不上了。

>我们要走了,小孔。反正燃料也快用完了

>好,那好吧。荣幸之至,总理先生。

>你一切都好吗?

>我征用了一个年轻的系统管理员来解决我的女性需求,结果找到了一些食物储备,因为只剩下15个管理员了,我们还可以撑几周——老兄,我现在快活得不得了。

>孔皇后,说真的,你真了不起。但不要逞英雄。想走的时候就走吧。外边肯定有出路。

>菲利克斯,说真的,你要注意安全——对了,我和你说过罗马尼亚的搜索情况吗?也许他们那边在恢复正常。

>真的?

>没错,是真的,我们人类很难灭绝,就像该死的蟑螂一样顽强。

她的连接中断了。他打开火狐浏览器,刷新谷歌的页面,显示无法加载。他又刷新了一次,二次,三次,页面还是无法加载。他闭上眼睛,听到范正在挠腿,然后听见范敲了一下键盘。

“他们都上线了。”他说。

菲利克斯舒一口气。他向新闻组发送了信息,这条信息在定稿前修改了五次。“照顾好这个地方,行吗?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

除了萨里奥,每个人都要走了。萨里奥不肯离开,不过还是下楼为他们送行。

系统管理员们聚集在大厅里,菲利克斯升起安全门,阳光涌了进来。

萨里奥伸出手。

“祝你们好运。”他说。

“你也是。”菲利克斯说。萨里奥和他握手的手勁很大,远远超乎平常。“也许你是对的。”

“也许。”他说。

“你要直接断网吗?”

萨里奥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的吊顶,目光似乎穿过加固地板,窥见了楼上嗡嗡作响的机架。“谁知道呢?”他最后说道。

范挠了挠痒,一团白色的皮屑飞舞在阳光下。

“我们去给你找家药店吧。”菲利克斯说。他走到门口,其他系统管理员跟了上去。

他们等待内门在身后彻底关闭,然后菲利克斯打开了外门。空气中有一股除过草坪的气味,犹如刚落下的雨滴,犹如湖水和天空,犹如野外的世界,犹如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再见,菲利克斯,”其他系统管理员说道。他们渐渐走远,而他却出神地站在矮矮的水泥台阶上。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湿了他的眼眶。

“我记得国王大街上有一家连锁药妆超市,”他对范说,“我们拿砖头砸了窗户,给你弄点可的松软膏,怎么样?”

“你是总理,”范说,“你来带头。”

他们走了十五分钟,没有见到一个活人。鸟叫和远处的呻吟声不时传来,头顶的电线在风中作响,除此之外寂静无声。他们仿佛在月球表面行走。

“我敢打赌,超市里还能找到巧克力棒。”范说。

菲利克斯的胃抽搐了一下。食物。“好。”他的口水要流出来了。

他们走过一辆小型掀背车,前座上有一具女性的干尸,怀里抱着一具婴儿的干尸。他的嘴里顿时满是酸涩的胆汁。尽管透过摇上的车窗,他们闻不到很大的气味。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想凯莉或2.0了。他跪在地上,呕吐起来。现实的世界里,他的家人都死了。他认识的每个人都死了。他只想躺在人行道上,随他们而去。

范粗糙的双手伸到他的腋下,虚弱地拖起他来。“现在不行,”他说,“等我们到了室内,确认情况安全,再吃点东西。然后你才可以寻死,但现在不行。明白吗,菲利克斯?他妈的现在不行。”

这句脏话骂醒了他。他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

“再过一个街区。”范说着,把菲利克斯的手臂扛在肩上,带着他继续走。

“谢谢你,范。很抱歉。”

“别客气,”他说,“你最好洗个澡,有点臭。无意冒犯。”

“冒犯也没事。”

超市有一个金属安全门,有人通过旁边的窗户撬开了门,窗户也被粗暴地砸了。菲利克斯和范从破口挤进去,走进昏暗的店内。有几处陈列的商品被打翻了,除此之外店里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在收银台旁,菲利克斯和范同同时发现了架子上的糖果棒。他们赶紧过去,一人抓了一大把,往嘴里塞。

“你们两个吃相和猪一样。"

一听到女人的声音,他们同时转过身来。只见女人手持一把消防斧,斧子的大小几乎和她的个头一样。她穿着白大褂和便鞋。

“想要什么就拿走,好吗?我们没必要动武。”她的下巴尖尖的,目光锐利。她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和凯莉一点也不像。好极了。因为菲利克斯很想跑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又找到一个幸存者!

“你是医生吗?”菲利克斯说。他瞧见她白大褂下边的手术服。

“你们到底走不走?”她挥舞着斧子。

菲利克斯举起双手。“说真的,你是医生吗?还是药剂师?”

“十年前我是护士,现在主职是网页设计师。"

“你在逗我吧。”菲利克斯说。

“难道你没见过懂电脑的女生吗?”

“实际上,我负责谷歌数据中心运行的朋友就是个女生。应该说是女人。”

“你在逗我吧,”她说,“一个女人运行谷歌的数据中心?”

“不仅如此,现在还在运行,”菲利克斯说,“谷歌现在还能上呢。”

“NFW。1”她说着放下了斧子。

“顺便一提,你有可的松软膏吗?我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叫菲利克斯,他叫范。他需要抗组胺成分的药物,你这里有吗?”

“我这里有吗?菲利克斯老兄,我这里的兴奋剂够用一百年。这里的药用到过期都用不完。但我没听错吧,网还能用?”

“还能用,”他说,“勉强能。我们整个星期一直在维护网络。保持网络在线。不过,可能也用不了多久了。”

“是的,”她说,“我想也是。”她放下斧子。“你有什么要交换的吗?我什么都不需要,但我一直想通过和邻居交易来打起精神来。就像在玩《文明》2游戏。”

“你有邻居?”

“至少有十个,”她说,“对面餐馆的人做的汤味道不错,虽然用的蔬菜大部分是罐头的。不过,他们把我的固体酒精全拿走了。”

“你有邻居,你还和他们做交易?”

“嗯,名义上的交易。没有他们我可孤独了。我已经妥善治疗了每一个鼻炎患者,还给一个伤员接好了骨折的手腕。对了,想吃白面包和花生酱吗?我这里有的是。你的朋友看起来可以一餐全部吃完。”

“好,有劳了。”范说,“我们没有什么可交易的,但我们都是妥妥的工作狂,希望能学习一门手艺,你需要帮手吗?”

“不太需要。”她将斧子转了个头,“但我不介意有同伴。”

他们吃了三明治,还喝了点汤。汤是餐馆的人拿过来的,还和他们问好,尽管菲利克斯看到他们皱了皱鼻子,还特地确认了里屋的排水管有没有坏。范赶紧去好好洗了个澡,菲利克斯也洗了。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女人说。她名叫罗莎,她从家用器皿货架上给他们找了一瓶酒和几个一次性塑料杯,“我以为会看到直升机或坦克,甚至是乘乱抢劫的人,但是一切都很安静。”

“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保持安静。”菲利克斯说。

“不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外面很多人和你一样?也许我们能群策群力。”

“也许他们会割断我们的喉咙。”她说。

范点了点头。“她说得有道理。”

菲利克斯站起来。“不可能,我们不能那样想。女士,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们可以继续装聋作哑,藏身自保,或者可以尝试建立更好的未来。”

“更好?”她嗤之以鼻。

“好吧,不能说更好。但是事在人为。有所行动总要好过坐以待毙。天哪,当你读完了这里所有的杂志,吃完了这里所有的土豆片,你打算怎么办?”

罗莎摇了摇头。“话说得倒是漂亮,”她说,“但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实事,”菲利克斯说,“我们要做实事。反正不能无所事事。我们要把这一片人们相互交流的小小区域,扩大到全世界。我们要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人,大家要相互有个照应。我们可能会搞砸,可能會失败。不过,我宁愿失败,也不想放弃。”

范大笑道:“菲利克斯,你比萨里奥还要疯狂,知道吗?”

“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萨里奥从大楼里拖出来。他也得加入我们才行。每个人都要。去他的世界末日。世界不会有末日,人类不会就此灭绝。”

罗莎又摇了摇头,但面露笑意。“你是想当新世界的教皇吗?”

“他更喜欢当总理。”范用做作的语气说道。抗组胺剂在他的皮肤上产生了奇迹般的作用,皮肤从通红变回了正常的粉红。

“你想当卫生部长吗,罗莎?”他说。

“男人,”她说,“就喜欢闹腾。这样吧。只要你不要让我叫你总理,你也不用叫我卫生部长,我就会尽力帮忙,怎么样?"

“一言为定。”他说。

范给他们的杯子都续上酒,将酒瓶倒转,把最后几滴酒也倒了出来。

他们举起酒杯。“敬全世界,”菲利克斯说,“敬全人类。”他好好地想了一下,“敬全世界的重建。”

“敬个体。”范说。

“敬个体,"菲利克斯说,“敬全体。”

“敬全体。”罗莎说。

他们喝了酒。第二天,他们开始了重建的行动。几个月后,他们又得从头再来,因为他们脆弱的小集体团结了没多久,因为分歧而各自为营。一年后,他们又从头再来了。五年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菲利克斯挖沟渠,回收罐头,埋葬逝者。他播种粮食,收获食物。他修好几台汽车,还学会了制造生物柴油。最后,他在一个小型政府的数据中心找到了工作——小型政府总是组建得快,垮台得也快。但现在这个政府足够聪明,想要将记录存档下来,因此需要有人来维持存档运行,范和菲利克斯又成了同事。

他们在聊天室里花了不少时间,有时他们会碰见一些老朋友,是在他们管理分布式网络空间共和国那段奇妙的时光里认识的。这些老朋友还坚持叫他总理,尽管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没人再这样叫了。

大部分时候,眼下的生活并非最好的选择。菲利克斯内心的伤口从未愈合,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有些痛苦挥之不去,有些痛苦突如其来。悲剧总在重演。

但菲利克斯喜欢自己的数据中心。在机架传来的嗡嗡声中,他从未感觉到今天他们有了更好的国家,但他也从未感觉到这个国家将要衰亡。

>睡觉吧,菲利克斯。

>快了,小孔,快了——差不多可以运行这个备份了。

>你是个工作狂,兄弟。

>你竟然还说我。

他刷新了谷歌的主页。好几年来,孔皇后一直在维持谷歌在线。每当她有点创作冲动的时候,谷歌徽标的两个字母O就会有变化。今天,两个O变成了小小的卡通表情,一个在笑,另一个在皱眉。

他久久地看着这两个小表情,然后调回一个终端窗口,检查备份的情况。没想到,备份运行良好。小政府的记录是安全的。

>好,晚安。

>保重。

他疲惫地走向门口时,范向他挥了挥手,在一长串的敲键盘声中伸了个懒腰。

“好好休息,老大。”他说。

“不要一整晚耗在这里,”菲利克斯说,“你也要好好休息。”

“你对我们这些下属太好了。”范说完,继续奋战键盘。

菲利克斯走到门口,走进夜色。在他身后,生物柴油发电机在嗡嗡作响,还散发出刺鼻的烟雾。秋分时节,满月高挂,他爱这眼前的景色。明天,他要再来修一台电脑,继续与熵斗争。何乐不为呢?

这就是他的工作,他是系统管理员。

责任编辑:钟睿一

1边界网关协议(BGP)是运行于 TCP 上的一种自治系统(AS)的路由协议,是唯一能够妥善处理不相关路由域间的多路连接的协议。

1对婴儿拉屎的幽默说法。

2能量棒(power-bar),一种便携式食物,通常含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和其它能提供能量、补充营养的成分。

1零日漏洞(zero-day),即安全补丁与瑕疵曝光的同一日内,相关的恶意程序就出现。这种攻击往往具有很大的突发性与破坏性。

2蒙特卡罗法(Monte Carlo),也称为计算机随机模拟方法,是一种基于“随机数”的计算方法。

3克苏鲁(Cthulhu)是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創造的恐怖形象,一般长着章鱼头、人身、蝙蝠翅膀。

4新闻组(Usenet),一个基于网络的计算机组合,这些计算机被称为新闻服务器,不同的用户通过一些软件可连接到新闻服务器上,阅读其他人的消息并可以参与讨论。

5自由网(Freenet),对等网络的一个应用软件。用Java编写的跨平台软件,有5个以上节点的用户群,就可以用宽带分享种子文件,组成独立的网络系统。主要应用在匿名互联网领域。

6即用户自身的问题。

7此处作者用了Microsloth,sloth有懒惰的意思,是对微软(Microsoft)的戏谑变形。

1地狱混蛋系统管理员(Bastard Operators From Hell)是由西蒙·特拉瓦利亚(Simon Travaglia)虚构的形象和同名系列小说,一个性格无赖的系统管理员对用计算机问题困扰他的用户和其他人发怒,用他的专业知识对付敌人并操纵他的雇主,该系列最初发布在Usenet上。

2Bugtraq邮件列表,对计算机安全漏洞的公告。

3格里多(Greedo),《星球大战》(Star Wars)中的外星人角色。

4486,指86486,是英特尔公司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推出的一款中央处理器。

1威尔是威廉的昵称。

2《活死人的黎明》(Dawn of The Dead),美国经典丧尸和末日题材恐怖电影。

1IRC(Internet中继聊天)是使用IRC客户端(例如XChat)在IRC服务器上进行同时通信的协议。IRC的用途广泛,包括获得技术支持,公司内部网络(用于员工之间的实时通信)等等。

2 蓝妹妹(Smurfette),动画片《蓝精灵》中的角色。

3 小黄瓜是英国伦敦一座外形奇特的办公楼,因为酷似小黄瓜而得名。

4强大的电磁脉冲会建立的瞬间电场,使通讯系统内部电场重新分布, 形成电涌电压, 对通讯信号系统造成损坏。

5IP语音,通过对语音信号进行编码数字化,然后转换成IP数据包在TCP/IP网络上进行传输,从而达到在网络上进行语音通信的目的。

6意大利的救护车鸣笛声以难听刺耳闻名。

1SHH协议,一种网络协议,用于计算机之间的远程加密登录。

2根用户拥有对整个系统的完全控制权,包括使用文件、更改系统配置、管理磁盘等等,与普通用户有所区分。

1加拿大电子前线(Electronic Frontier Canada),一个加拿大线上民权组织,其成立的目的是确保在新的计算、通信和信息技术被引入加拿大社会时,《加拿大权利和自由宪章》中所体现的原则仍然受到保护。

1奥姆真理教(Aum Shin Rikyo),一个鼓吹世界末日论的日本新兴宗教团体,被联合国认定为恐怖组织。

2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的遇刺案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此处是与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这一俗语混用。

3传教士的女儿(preacher’s daughter),西方常见的固有印象,由于传教士的女儿从小收到过度保护,长大后反而会有滥交等问题产生。

1 普雷西迪奥(Presidio),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县。

2 金丝雀码头(Canary Wharf),全球顶尖的国际贸易与商业中心,与伦敦金融城同为英国的两大金融中心。

3大波巴(Grand Poobah)是一个讽刺性的术语,源自维多利亚时期幽默剧作家吉尔伯特与沙利文的《帝王》中傲慢的角色的名字。在这部喜歌剧中,波·巴(Pooh-Bah)担任众多崇高职务。

1可的松是肾上腺皮质激素类药,可用于过敏性和炎症性疾病。

2抗组胺药可导致中枢抑制如镇静和嗜睡作用。

1吉尔罗伊(Gilroy)和塞巴斯托波尔(Sebastopol)是加州城市。

2Gtg,网络缩写用语,我得走了(Go to go)。

1一种慢性的儿童发育行为障碍,以社会交流困难、狭隘的特殊兴趣为主要特点,可伴有语言沟通障碍、动作笨拙,一般具有正常的语言发展和认知功能,可并发各种行为和(或)情绪问题。

1索拉瑞斯(Solaris)是UNIX系统的一个重要分支的操作系统。

2Asl是国外聊天的常用语,用在刚认识询问年龄(age),性别(sex)和住址(location)。

1加拿大多伦多道明银行(Toronto-Dominion Bank)总部设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共有六座塔楼。

1NFW, 不可能(No F****** Way)的缩写。

2《文明》(Civilization),一款从上世纪开始推出的策略战棋类系列游戏,让玩家能够体验到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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