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贝尔
2022-03-23[美]罗伯特·里德翻译/崔龚荣秀
[美]罗伯特·里德 翻译 / 崔龚荣秀
罗伯特·里德(1956-)是美国最出名、最多产的科幻小说家之一。除本名外,他还以罗伯特·图扎林为笔名写作。他在主流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了数十部短篇小说,出版了十多部长篇小说。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著作了超过两百篇作品,从插图小故事到宏大的太空歌剧,其作品涉猎范围十分广泛。罗伯特·里德因中篇小说两次获得雨果奖提名,并且是《未来作家》的首位大奖获得者。2006年发表的《十亿夏娃》获得了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
安保AI听到了微弱的哭泣声。找到源头之后,它唤醒屋里其他人——那是只掉进附近垃圾回收点的幼猫。不出意料:孩子们赶紧跑来查看,身份高贵又心地善良的他们把几乎憋了个半死的小东西从垃圾堆里救了出来。不过救援这才算是刚开了个头,还得报备相关社会机构:这是谁家的小猫?他们为什么要遗弃这个小可怜?DNA鉴定出父母是一对本地猫夫妻,只可惜他们在几天前葬身火海,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可敬者1警方称正在调查此事,但却没有有效线索,也不愿意解释公共安保AI失职的原因,以及这小小的孤儿究竟如何爬过了垃圾站的重重安全舱门。
这家人收到了一长串出于好意提供的、完整的公立孤儿院名单。另外,私人收容所也纷纷竞标争取抚养这只幼猫。弱小的幼猫本就需要投入大量心血才能成长,更别提在恶劣的环境中被发现的那些,而最好的设施只有在收到足够捐赠之后才会供她使用。而这个特别的家庭早已品尝过好心遭人滥用的事情了。
何不把她养在这儿呢?
不止孩子们这么问,有几个大人也被这漂亮的可敬者小不点给迷住了,觉得家里的确太久没有养过小猫了。就这样,他们正式收养了她。湿件2律师向法院提起申请,电子表格被填写入档。这家人显然是要宠坏她:泡澡、美食、纯净水,还有看护机器源源不断的食物和偶尔来自孩子们没轻没重的关爱。另外,由于每只小猫都应读书断字,这被捧在手心里的女孩也学着说话、阅读,写一些简单却体面的文字。
法语,这种源自地球的语言有充分理由被挑中:“众生之父”的祖辈正是来自那一小块被遺弃的星球的土地上。
AI老师们选择了巴黎式法语——一种尤为高贵却已经绝迹的语言。
普贝尔。孩子们给他们的小猫起了这个名字。对知晓她身世的人而言,它十分悦耳,也十分形象。
“普贝尔”的意思是“垃圾桶”。
1.
这位可敬者智人在这绝无仅有的猫咪天堂住了整整六千天。一张按摩床占据着温暖宽敞的房间。她有玩具,有家教,有图书馆,还有塞得满当当的衣柜。她每天毫无怨言地穿着色彩鲜艳的笨拙服饰。不过他们也允许她打扮自己,正如今晚。出于个人喜好,她穿上裤子、拖鞋,套上了一件紧身红色小衬衣。会说话的洋娃娃和数学题求她一起玩耍,她却没有理睬。家人都在各忙各的,她独自站着,焦躁地在一个小入口边等待。一只被起名叫“朱莉”的耳朵贴在一扇其实不是门的面板上,模糊微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有动物的哀嚎声、歌唱声,她还一度听到远处有只野猫正在为不公待遇骂骂咧咧。
这些声音都无关紧要。她真正想要的伴着突如其来静默而来,周遭的世界似乎霎时间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当然,也可能不是他。毕竟世界上有太多危险的灵魂,这只小猫也早就学会了如何打消期待。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静默。它音色低沉,仿佛近在咫尺,使用的语言比古法语更考究。最后一声落地,他又补了一句:“垃圾桶”。
普贝尔打开钱包,检查了下里面的钱和自己的小左轮手枪,然后拔出挂在腰带上的长刀。
胸有成竹的微笑浮现在她年轻美丽的脸庞,她恳求道:“我想出去。我保证,保证会非常、非常小心。”
每个人都听到了,但无人回应。
“拜托,拜托拜托……”她不住地请求。
然而还是没有回应。和预想的一样。她挥舞起长刀,开始砍打那看扇起来像门,但却永远不会损坏的面板。这番白费功夫倒是提醒了其他人:她曾是野生动物,发起怒来很可能会用那镍钢片弄伤自己。
孩子们正凑在一起聊天。他们是永生人,他们那精心设计过的晦涩语言普贝尔一辈子都学不会。不过,她的微笑和嚎叫也自有其含义。猫嚎叫时,这些年轻的神没法不管。因此,芙蕾特——一个年长些的孩子专程去为傻乎乎的普贝尔开了门。
院子里一部分种着狭长的哈乌美亚1胡桃果林,一只野生猎狐正直挺挺地站在树荫下。
“我在这。”他喊道。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副顶级捕食者的腔调。
2.
“永生人”是最罕见的人群,他们生来富裕,长生不死。他们初生就有精致到荒唐的高贵姓名,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儿才可以选择简短干脆、朗朗上口的代称。不过大部分代称都是随便乱起一通,比如有这么一位小孩子,她总是忧心些别人看不到的危险——那些如今不存在,将来更不可能存在的死亡危险。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时候,她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跟家族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景,哪怕家中年长的兄妹笑她荒谬也不停下。后来有一天,她曾曾祖母忍无可忍地骂道:“我的天呐,你可真是个烦人精,芙蕾特2。”随口一句,竟就这么定了。这就是那小女孩现在被叫作“芙蕾特”的原因,也许这个名字还将伴随她一千亿年。
有些小孩很反感被人贴标签。
但她不。她不仅接受了“芙蕾特”这个短名,还接受了家族公认的悲观主义者角色。才不过几百岁,半大的人,只知道开心享乐的年纪,芙蕾特却总是满腔热情地向她所爱的人散播绝望。
“定义一下那些致命危险。”她的兄弟姐妹们要求道。
许多成年人也在暗暗听着。
“你在害怕什么,芙蕾特?”
要避免过于清晰、容易被驳倒的场景——这是女孩早前吸取的教训——还要在发出警告的同时展现自信。
“我们的敌人正在集结,”她也许会说,“就现在,在地平线那边,密谋着对付家族。对付我。”
“可是根本没有地平线啊,”最小的宝宝埋怨道,“我们看得到每个地方和每个人,一直都是这样。”
大人和年长的孩子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地平线”不过是种表达,哪怕最强大的双眼也有盲区。
有些人总是爱用老套的逻辑和让人逗乐的数字刁难她。
“所以我们的世界多少岁了?”他们问。
当然有精确的日期。“两千万年又一个下午。”她挖苦道。
“那我们在这个世界多久了?”
“两千万年,除了几个早晨。”
“那‘我们’是谁?”
“人类。”
“那么这里,就在这个新世界里……有多少人种和平共处?”
当然也有具体数据,但是惹恼对方更为重要:“就两种。”芙蕾特答道,“凡人,和我们。”
永生人不喜欢那个词——“凡人”。在不利环境下,他们也会像凡人一样死亡。“可敬者”是他们给那些以人类为基础的物种冠的美名。他们以湿件大脑为生,生命短暂。数万亿这样的人类生存在这个世界和太阳系其他地方,相伴的还有数百万以生物陶瓷为大脑基础的永生人。他们不老,永生……当然,其实没有人是永远不可战胜的,连“众生之父”也不例外。
不管你怎么看芙蕾特这些疯言疯语,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故事的确扣人心弦,细节丰富,令人信服。“现在的情况属于外强中干。”她经常这么说。接着,她要么想象将会有先知或者某个新兴的人类物种统一可敬者族群,要么描述一些小小的不公是如何催生出了一批暴徒,这些暴徒又是如何用等离子点火器和裂变式原子弹攻击永生人。最糟糕的结果呢?可敬者会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家族从房子里揪出来,霸占他们多到丧心病狂的财富。
末日故事听起来津津有味,不予理睬也挺有意思。
但刁难一下芙蕾特总是值得的。
“连你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别人这么说她,“这只是你自娱自乐而已。你最爱玩这种游戏了。对不对,小不点?”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芙蕾特的信仰屬于她自己,而她坚持要大家坚决保密。
总会有某个不得志的曾祖辈人物站出来煞风景,展示最新社会模式并进行多维度的预测。“瞧,我们是被爱着的,你也很安全。所以请你打住吧,亲爱的。”这些信息通常不会让孩子们知道,但也着实让人着迷:税收政策、贿赂政策、福利体系、再加上广告宣传。对太阳系目前和未来资源的综合估算表明,只要有一百亿“永生人”监管这有序而混乱的世界,就算再多数千亿“可敬者”,他们也能过得相当不错。
“只要还有‘造物’就行,”那些自信的声音说,“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
“那‘造物’何时终结?”芙蕾特问。
“距今天一万亿天以后。”这是一种固定回答。
毫无疑问,周密的计划行之有效。那些人类殖民者——两个种族——在种姓制度和经过验证的生态法则基础上拼接出了一种文明。这一切的基础?自信。每个成年人都自信地对她打包票说,这计划经受过考验且完美无缺,还说她这种怀疑不过是孩童时期的癔症,这也是她夜晚睡不踏实的原因。不管信不信,她长大之后就能摆脱这种折磨,过上快乐生活,而且几乎能活到“永远”。
“我才不信你。”芙蕾特总这么说。
“那就证明我们错了。”他们说。
其实有许多理由值得讲,大到主要的担忧小到无关紧要的麻烦,它们的优先级每天都变来变去。但比起芙蕾特这么个年轻小姑娘,好主意在年长许多的实体眼里根本无关紧要。小女孩知道自己并不是通晓一切;但她同样铭记在心的是——面对拥有浩瀚知识和丰富经验的宇宙,这些自命不凡的成年人知道的东西也没比她多到哪里去。
这正是让芙蕾特最不安的事情。
“你尽管抓着噩梦不放吧,”其他人对她说,“但真实不会因此被削弱。”
“同意。”女孩恐惧地说。
一边让他们看着自己瑟瑟发抖。
3
“你来啦。”垃圾桶喊道。
安保光线罩住了她,然后她挣脱开来,可她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栋屋子。那是永生人住的地方,大楼表面和宠物都被清洁到微观上无菌的程度。女孩身上一丝气味也没有——头发洁净,没有口气,连屁股都被殷勤的机器擦得一干二净。还有她的身体,非常健康,也非常迷人。猎狐总是对这只生物有种近乎偏执的渴望……有点性冲动,又不只是长辈般的关爱……这些本能哪种更糟糕……?
家猫的血脉绵延长久,足可以算作是地球人类。
但这只猎狐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用这座城市最常见的方言喊她:“垃圾桶”。
“猎狐先生。”她用他的语言回应道。
他展现出自己最像人类的一面:伸出右手拉住她的小手,用力地晃了晃——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教她的礼节,现在这传统总是能博她一笑。
她很容易被猜透,而他总是十分欣赏这一点。
“今晚去哪儿?”一般是她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夜晚。
“捕猎,然后找不同的乐子。”他保证道。
但他们得先逃离这片原种树林。猎狐对遮天蔽日的枝丫投下的阴影嗤之以鼻,就算听说它结出的坚果很美味,他也觉得事不关己。城市之外才是他的家,他的乐园。带她翻过最后一堵守护墙,他们来到一片生机勃勃、美轮美奂的风景之中——塑料建筑和玻璃针拔地而起,脚下则是绵延数亿公里的地下墓穴。日间,低矮的太阳被太阳能收集器和耀斑收集器包裹着,只是散发出朦胧的热量。然而一旦太阳落山,数百亿明亮的窗户会照亮眼前景色,一道亮起来的还有为弱势群体宣传的广告牌,以及公安和民兵部署的聚光灯。没有人敢向猎狐兜售保险、质疑他的行动,或者做其他任何可能激怒他的事。因为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类。他的力量只是随便哪个“永生人”的千分之一,但却是位真正的霸主,胸有成竹地巡视着这片美丽牧场。
“狩猎”活动与以往如出一辙。那些身量矮小、生命脆弱的猎物小心翼翼地躲在藏身之处。追逐它们是垃圾桶的乐趣,她也对此十分擅长。她刺耳的嚎叫和挥着玩具刀砍杀的架势足以把大部分猎物吓个半死。正如今晚,一对哈米什地鼠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地逃进了地下跑道,正撞进了这高效捕猎队另一位队员怀里。
猎狐不需要钢刀或嚎叫。他那人尽皆知的脸就是武器,代表着过去数年建立起来的名声。没错,这些小东西可以再次转身逃跑,说不定还有一只能逃脱。但这样一来,配偶就不知道得独自面对什么样的悲惨遭遇。他们可是恩爱夫妻啊,没有哪只愿意抛弃配偶。他们看着猎狐,共同接受了命运。
“停下。”他说。
他们马上照办。
“跪下。”
他们跪在路上,撇着嘴。
“求我饶你们不死。”
他们没有生命危险。虽说猎狐擅长杀戮,但也不会对如此小只的家伙出手。无理取闹才是地鼠真正担心的事。法律手段,糟透的真相底下藏着的恶毒流言——那才是他们的命运。当他们正疯狂求饶时,垃圾桶从背后逮住他们,晃了晃他们的小脖子。
片刻后,两名猎手带着一把钥匙离开了跑道——它可以打开一个塞得满当当的储物柜。猫咪享用的晚餐是一些寻常食物和甜水,猎狐也将就着吃了一顿。他们在储物柜边上留下自己芬芳的尿液之后就开着汽车往下一程冒险去了。
猫女孩最喜欢的俱乐部也是猛禽、猎狐和其他高级食肉动物的最爱。有几只猫人被赋予从走廊后面看看热闹的资格,但只有一只猫人可以进舞池。瓶装鸟舍里的鸟儿唱着下周就会过时、下个月就会被遗忘,但十年五十年后又会重新流行起来的小曲。
一只羽毛光芒耀眼的猛禽带着垃圾桶穿过舞池。他仪式感十足地大张着双翼,好护着猎狐前进,一边不停地照顾各处的生意。
“成功永无止境。”伟大的谚语如此警醒世人。不过还是值得补上一句:“只有傻子才会把这鬼话当作慰藉。”
当他的猫咪从舞池出来找他的时候,新升的小小太阳正挂在这世界另一头。
“我累了。”她宣布。
“还渴了。”他猜道。
“找个安静的地方。”她说。
他提了某个更加高档的服务:纯净水混合各种开心药。
“好啊。”她说。
“这边。”他说。
他们从小门离开,又出现在一条她之前从未涉足过的街道,但她的步伐仍然自信满满。四周是深夜中的荒野——它从来不会变得安静,只会稍做休息。两亿有思维能力的居民住在“第一世界”的这个角落里:猎物和猎手,体贴的AI和愚蠢的机器,还有一座住满了永生人的高大建筑。在猎狐眼里,这栋楼高得扎眼了一点。
如果吓倒众神和吓唬一对儿地鼠一样简单就好了。
希望和成功。生命什么时候不是被它们定义的呢?
猎狐走在猫咪身后,用法语叫道:
“普贝尔。”
她转过身,在完全停下前先后退了一步。接着,她用这已经絕迹的可爱语言问:“你懂法语?1”
当然了,比起她讲他的语言,他在讲她的语言时显然技高一筹。
猎狐又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但不再是法语。
“我拥有她了。就在这里,在我视线里。”
女孩微笑着,固执地忽略了自己听到的话和他阴沉的语调。
“我现在就把她抓住。”他说。
她的微笑消失了。小猎手从腰包中扯出一把看起来十分唬人的假枪。这是众神给她的礼物,与其说用来防身不如说它只是个安慰……可怜的小女孩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武器其实根本没法用。
猎狐一言不发。
“你在干什么?”她问。混合着他们的两种语言。
第一次,猎狐用他不那么像人类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他用力施压,直到证明了自己到底有多强壮,而她自始至终有多虚弱。
4.
直到第二天一早,普贝尔都没有回家。
第一个开始担心的是芙蕾特——这是自然。比起兄弟姐妹,她更能懂得欣赏普贝尔那古老的身体曲线和五官,还有那些大部分时候很悦耳,但有时候却过于响亮的声音。但最重要的是,芙蕾特打开了门,让那女孩跑到了那个布满獠牙和暴力的外部世界。
“我们得找到她。”她宣布。
房子的AI 们重新处理了这一诉求,把芙蕾特从行动方案中排除了出去:“我们会找到我们的猫咪。”
“我的猫咪。”她说。
这是个明智的声明,没人再提出异议。无人机和智能飞行器被投入空中,近万亿次惯例性录音的公开对话重现了女孩最后那晚的数个片段。最后一次见到普贝尔是在昏暗的公共街区,那只猎狐违背她的意愿抓着她……根据这条线索,尽管有些地方有严格限制,家族的高空之眼还是对“第一世界”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嫌疑地区不欢迎外客,而且被古老的法律所统辖。确实,倒也不是不能便宜行事,但这必须要某位成年永生人认为此事足够重要,或者得到必须行方便的理由。AI拒绝提出任何关于“我们的猫”的诉求。的确,说到底,还有关键的问题亟须解决。
“我们确定您知晓此事。但根据《自我意识守则》,普贝尔应该是具有自由行动能力的成年人。”
芙蕾特正在学各种数据流,但以她的认知能力,完全能听得出这句平淡的话中隐含的侮辱意味。
“然而,您并非成年人。”机器提醒道,“因此,您的自由度与那只猫的自由度并不匹配。”
芙蕾特合上双眼。
“那只猎狐,”她说,“他知道普贝尔在哪儿。”
“我们没法子找到他。”AI告诫道。
“找得再深入些。”
“没有‘深入’一说,芙蕾特。我们尽力了。”
“但普贝尔遇到麻烦了。”
“您提到的是有知觉能力的有机体,她有不可剥夺的权利。我们必须尊重这种权利。我知道您不想听到这只——”
“别那么说。”
“小垃圾桶女士是世界上的自由公民。”
“但她住在这儿。”
“但她离开了我们。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她是我的猫。”芙蕾特坚持道。
机器们唱歌似的异口同声道:“首先,我们要知道奴隶制是不被允许的。法律上来讲,我们一家慷慨地为一只无依无靠的孤儿提供了庇护所,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为忍受住她的粪便和叫声而受到赞扬。但她现在已经成年,有自由权利。不论是哪一处法院,都会判定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和任何她选择的人在一起。”
“她在幽深的洞里。受伤了。”
“也许是吧,但这是完全自由行为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你不用负责任。”
芙蕾特不再要求那群传感器提供数据了,她已经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下一步就是通知整栋房子:“好吧,我不会再为我失踪的伙伴担忧了。”
这栋房子只能选择相信她的谎话。不过芙蕾特一如既往地不需要别人相信,在这种关系中,她才是真正的主导,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之前,可以放心大胆地编造任何谎话。
她溜进这房子的另一块区域,在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前,她先关闭了传送管道和安全警报器。首先要准备不论对于猎狐还是其他犯罪头目而言都十分诱人的礼物,接着她精心设计了一艘飞船,里面有足够空间可以容纳一个接近成年的永生人的身体。
冒险行为总是让芙蕾特觉得兴致勃勃,尤其是她知道自己没错的时候。
轻轻一碰,普贝尔的房门就开了。会有人在乎她,想要拦住她吗?她希望有。在一场繁复的梦中,芙蕾特的亲生父母拦住了她的去路,细数她是如何多愁善感、荒唐可笑,接着她又反过来控诉和这些一文不值、不受重视的表亲一起居住的他们有多邪恶。
不过,没人费心阻止。
芙蕾特发现自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站在胡桃树荫里——这里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一半,大气层严格比着地球打造,而建这片林子的目的是给周围添些活力。在她身后,一座用优质超纤维打造的高大圆柱形建筑沐浴在柔和的白光之下,它的根基深达正在形成的地幔,屋顶刺进了大气层钻石般闪耀的穹顶。
不管什么时候离开家,芙蕾特总能感受到格外有生命力。她没有恐惧的理由:法律和她自身的强大总能护她安全无虞。但话说回来,这也是那只猫咪让她惊讶不已的原因。像她那副小身板,不管怎么看都瘦小又虚弱。可一旦夜晚降临,普贝尔就变得狂躁不安,不顾一切地想逃离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我怎么会这么大胆?”芙蕾特向最后一棵胡桃树发问。
她又向前一步。每一只盯着她的眼睛都觉得,她俨然就像是另一只年轻漂亮的小猫咪。
5
另一扇窗户被推开,窗外不是满院子的胡桃树,而是触手可及的银河。
这是“大船”的神通之处。数百万年前,芙蕾特的祖先发现了一艘巨大的星际飞船,它早已被抛弃,可以随便取用。飞船上的豪华驾驶舱欢迎每一个智能物种前来體验,条件只不过是交付钱财、知识,或者几处空置的世界。这次撞大运让人类进入了黄金时代。然而才过了几千个世纪,“大船”就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被盗,接着被驶出了银河系,加速前往处女座星系团去了。
自此以后,那扇精致的窗户也“砰”地关了起来。
然而人类族群继续发展壮大。富裕的殖民世界打造了新型星际飞船,沿着星系的旋臂航行。空置的世界和环境恶劣的世界被占领、被改造,等这些地方被填满以后,后代们就去寻找新的征途。一些殖民地很快衰落了,其他定居的世界也随着漫长的时间慢慢消亡。但还有令人瞩目的成就,它们足以让银河系成为人类天堂。哪怕“大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传说,它们也依然繁荣昌盛。
一个拥挤的世界里诞生了一位雄心壮志异于常人的男孩。
他有精致繁复的姓名,还有孩童时的昵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叫自己“众生之父”。
“我想打造属于自己的太阳系。”他说。
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梦想。
“不,这不是异想天开。我有计划。”接着他会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自己的部分计划,导致大部分人要么嘲笑他,要么干脆走开。
但他有几个伙伴说:“对啊,有何不可呢?”
有何不可呢?因为“众生之父”只是那些长生不死之人中一个一穷二白的无名小卒。追随他的人也半斤八两,甚至还赶不上他。他们连已经转手两次的拖船都买不起,更别提筹备把死气沉沉的火流星变成宜居的家园所需要的装备。然而,附近有数个可敬者聚居的世界正在茁壮生长。这些人类物种拒绝生物陶瓷的大脑和长生不老的躯体。他们匆匆忙忙地活两三个世纪,然后快乐地步入老年生活,既体面又值得庆贺。不仅如此,这些可敬者历来善于创造,又天性节俭,因此他们不仅买得起称手的星际飞船,还能给它装备上足够重建几十个新世界的工具。
“众生之父”正是在这里筹到了资金。一个空置的太阳系被发现了——富有冒险精神的可敬者们把自己渐渐老去的躯体存放在液态氩气中,乘上了一颗被超纤维和火箭包裹着的巨大彗星,期待能在新家园中被唤醒,或许这只消一千年而已。
这就是一个人梦想实现的起点。
有了一众忠实的追随者之后,“众生之父”打算建立殖民世界。但他一直在搬迁,人口聚集的银河中心被抛弃了。“众生之父”瞄准了一束刚开始自我坍塌的宇宙尘和星砂,它就像天气预报般指引着他。只要测量好辐射推进力和引力的拉力大小,他就可以驶入这片虽然空空荡荡,但却耐心地等待着最有天赋、最疯狂的灵魂投身其中的世界。
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可敬者们从睡眠中被唤醒。得知最终计划时,他们不由自主大叫起来。
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回到寒冷的氩气中,接着又被唤醒。抓紧呼吸两口、尖叫几声之后,又被迫继续沉睡。
总的来说,可敬者相当擅长直面在劫难逃的事情。
更何况,那长生不老的混蛋还信誓旦旦地说会信守协议。
到宜居的太阳系诞生那天,两万个世纪都已经过去了。那时“大船”已经在银河系间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人类还是像昆虫一样在银河系间穿梭。一个自己闯出名堂的人类自立为王、为神,以及“究极之父”,统治着这个帝国:它消耗着其他新生世界,接着是围绕着一颗太阳的其他行星、卫星,以及碎冰块。这颗喷发着M级1耀斑的太阳柔和地燃烧着,还能再维持一千亿年。
6.
女孩和其他满怀希望的小猫一样,穿着舞裙排着队,武装着一只手枪和两支可以用于皮下注射的弓弩。她一边假装很有耐心地等待,一边伺机混入俱乐部。
俱乐部经理是一只早就退休的老猛禽。这份工作对于忠诚、靠谱的人而言是一份美差,而且她讨厌不可预知的危险找上门来。
她用这消息把猎狐从梦中叫醒。
他坐起來,站起身,穿上衣服,盯着监控视频。
“来的是哪路神仙?”她问。
他说出一长串全名,然后补充道:“芙蕾特”。
“正如你所料。”她说。
他提醒似地回她道:“我可在你这儿预料了不少事。”
他们在距离俱乐部五百米的地下,这地下墓穴是骗术最卓越的可敬者罩着的地盘。经理把烟灰从他最爱的烟斗里敲出来,在烟锅里填满能让人开心的新鲜烟丝,点燃,一直吸到烟丝烧起来才开口:“你自己把事搞定,”她说,“要是让我发现真的惹了麻烦,那老娘就——”
“会告知狼群委员会。你发过誓。没错,我知道。”
哪怕二人的地位再重要,猎狐和猛禽也只不过是当地的捕猎者,更大、更缺乏耐心的族群则散落在太阳系的边缘地带。复杂的政治。但人类生命正是在它的孕育下诞生,而这数百万年的光阴只会让一切变得愈发混乱。
“所以,”经理问,“我要不要让她进来?”
“不让。”
“多谢。”她说。
她静静地吸了几口烟,补充道:“她钱包里有一把钥匙。你猜猜对应的箱子里装了什么?”
“唬人的玩意儿。精致小礼物,好换回她的小宠物。毫无疑问。”
“没错。”
看着他钩上来的鱼儿,猎狐心想:“天,她可真是个美人儿。”
“你会收下她给的好处吗?”
“来者不拒,然后转交给你。不入账。”
“行,”那只老母鸟说,“你真大方。”
猎狐摸索着穿上鞋,向门口走去。
“我不禁注意到,”她说,“你好像从没跟我说过……你想从那个愚蠢的永生人身上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转过身,脸上挂着一抹大胆的微笑。
“机遇,入口,我曾经从来不敢奢望的可能性,”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我把那幼猫塞进了垃圾箱。”
7.
芙蕾特从没想过这次经历会如此荒唐可笑。落雨了,是一场漫长的大雨,而站在雨中的她不过是期待着参加聚会的顾客之一,身边充斥着粗鄙的谈话,繁忙而短暂的生命不停地绕着必不可少的东西——爱,食物,容身之处,财富——忙得晕头转向。她没遇到什么值得吸取的教训,所目睹的一切也没有改变她之前知道的或者设想的东西。然而,只要专注观察、细致分析,这地方总能暴露大量细节,譬如站在她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他沿着队伍一直向后走,不断地请求插队。从他那圆胖的脸和珍珠白的皮肤可以看出来,他是从星系外层的冰封之地过来的移民,他说话的口音在当地显得很突兀。自然,芙蕾特向前挪了一小步,把守护了一晚上的人行道让了一块给他。
这也是个有故事的男孩,细节不多但热情满满。他对她心存感激,开始爱上这只小猫咪。虽然有一丝残忍,芙蕾特还是跟他逢场作戏起来。
“我想去你家的世界看看。”她说。
“如果我有钱,一定会带你去,”他说,“但没剩什么钱能让我到处走了。”
“我也是。”她说。
“太可惜了。”他讪笑着,试图打消自己的期望。
“但你在这里很开心啊。”她补了一句。
“此时此刻是的。对啊,当然。”
她大笑了许久,既因为别的事,同时也在笑他这让人痛苦的做作表现。
新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当她的目光不再在他身上时,男孩开始担心起来。
“我敢说你不知道我是在哪里长大的。”他说。
芙蕾特道:“你跟我说过了。”
“不。我是说是谁收养了我,把我养大成人。”
这也许会是个值得聊的话题。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侧影闪出了俱乐部,不知为何,它显然只想尽快消失。这是那只猎狐吗?一堆传感器证实了她的猜测和希望。这只昨晚来到俱乐部的野兽已经再次现身,离开了白天藏身的洞穴,迎着大雨和远处的雷暴去了。
她打断了讲故事的人:“抱歉,我看到了那个亏欠我的家伙。我得去追他。”
“哦,我和你一起去。”他自告奋勇。
“不。”把他一个人丢下似乎不太礼貌。于是芙蕾特掏出厚厚一沓钱,虽不够他光速航行,但足够他穿过这条湿漉漉的小路去往任何地方了。
她的猎物可是当地享有盛名的猎手,在各方面都威武有力。可这只猎狐此刻正在被一种长生不老而且几乎无坚不摧的生物追赶。
“我会先吓唬他,”芙蕾特自言自语,“家庭律师、当地法规,代表数千名受害者的集体诉讼……没错,这会让他的小日子变得非常难熬……”
猎狐拐进另一条狭窄的街道。
“最好是激怒他,让他袭击我。”
她那猫咪状的飞船里装满了各种工具,每一种都可以应付不太致命的危险。
“然后我就给他点什么好处——出于怜悯。等把我的小姑娘安全救出来——希望她学聪明点——我就在赎金上再花点心思。”
美丽动人的想法,机智又可爱。尽管最可能的解决办法是双方先协商几轮,然后都心怀感激地把这件蠢事翻篇。
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猎狐停了下来。芙蕾特指望他扭头看一眼,但他没有。这副套着装甲和硼纤维外套、装备着继动器的高大身躯像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直到芙蕾特也停了下来。接着他一路加速冲刺,开始狂奔,爬上一堵塑料墻。一个急转弯之后,他的速度甚至更快了。
芙蕾特的最快速度也只能勉强跟上他。转了两个弯,穿过两个小巷道,他们又回到了一条满是可敬者的大道。他们脆弱的身躯一边尖叫一边四散奔逃,此时女孩正腾空而起,把猎狐从高空摔到地面,一边用机械臂把他按在地上一边嘲笑他,同时用一只膝盖牢牢抵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
“把她还给我。”她说。
头顶高空中,那精心模拟地球建造的大气层正电闪雷鸣。电量虽然不大,但都被遍布城中的钢柱所拦截,并被储藏在工业电容器中进行传输和压缩。突然,一股莫名的冲击力袭来——这股热浪足以摧毁飞船,还把芙蕾特从船舱附近的窗口甩了出去。
她的安保系统过了两秒才重新联网。
“现在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芙蕾特本打算这么说。然而,有人从原本空荡荡的黑暗角落里拐了出来。普贝尔。她手中炫耀似的玩弄着控制器,这诡异的小猫咪第二次按下了火红色的大按钮。只是为了证明第一次命中并非侥幸。
第二次攻击比第一次糟糕十数倍。
芙蕾特的飞船彻底失灵了。
猎狐跪在她身边,微笑着开口了。他用永生人那种精妙的语言说:“我同意你的想法,芙蕾特。哦,真的同意。那家族应该害怕才对。不过,去找你兄弟姐妹和那些可爱的长辈的不会是新的人类物种;不会是什么可敬者预言家,我们愚蠢的敌人最终无关紧要。都不是。要去的可是位极其危险、也极其美妙的人物。”
说着,他捡起一只她掉落的手,捋平一根手指。
用它指向无助地躺在这肮脏又美丽的世界上的女孩。
8
喜讯伴着清晨一起来临,整个家族都开始为此庆贺。有的孩子把原本全神贯注玩着的游戏都丢到了一边,有的暂停了AI老师的课程,都跑去了底层,那里的宽敞空间已经为了派对装饰了起来。这会是无比美妙的一天。经历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危险之后,他们的英雄要回家了。终于要回来了。失踪20天,几乎所有人都差点放弃。因此,连青年人都出席了这次聚会,他们站在这喜气洋洋的房间后面,和所有人一样面带笑容。
普贝尔——家族的心肝宝贝——穿过守护墙,走进胡桃树林,走近入口。她一边敲一边踢着它,用法语喊道:“对不起。”
可是入口并没有开。已经发生过的几个小插曲使得安保级别更加严苛,聚会主持也没有权限轻举妄动。请求被送往高层,却没人回复。年幼的孩子们望向大人,有几个人提议“众生之父”或许愿意前来协调。
“你去把他叫来。”一位母亲开玩笑道。
紧张的笑声渐渐消失在沉默里。
有个胆大的男孩靠近了船舱。不出所料,他任由陷阱卸下了自己的手,又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摁回断臂处,但又接着请求,希望有人能发发善心。
此时,站在胡桃树下的女孩反复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她用高贵的法语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一位曾曾祖母来抵达了这里。她身材高挑、自信美丽。她酷爱旅行,曾去太阳系中每一个重要的世界见过每个值得一见的永生人。她还是一位擅长给家族成员起绰号的天才。有传言说,她曾是“众生之父”最爱的人。值得一提的是,每一个人都总有那么一刻渴望成为她,哪怕只有短短一天也好。
这位年长的女人径直走向船舱,两根手指敲出一组编码信号解封了舱门,然后慢慢拉开了它。
孩子们面面相觑,相互点着人数。
“芙蕾特在哪儿?”他们很好奇。
“还躲在自己房间里舔舐她的小伤口呢。”有人答道。
失踪的女孩安全归来时,各种尖锐的笑声充斥着整间屋子。然而普贝尔却不是独自一人。她离开时穿的紧身裤更紧了——她怀了小猫。
“是个女孩。”她说,在别人发问之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父亲是从银河外层来的一个俊美男孩。”她补充道。
接着,普贝尔带着不可思议的自信宣布道:“我女儿将会是第二代美丽的宠物猫咪。以后还会有许多代”。
这一刻的预言将会成真。一百零六个世纪以来,这女孩的后代们开心时就露出微笑,按要求穿着滑稽、美丽又傻气的服饰。当整个家族最终反目成仇的那天,她们都假装十分惊讶。
她们假装很抱歉。
却又总是准备万全,好迎接下一个宏伟瑰丽的新世界。
责任编辑:龙 飞
1文中对永生人之外的人型生物的称呼。
2 湿件(wetware): 一般有两种释义。一是“人类大脑”;二是一种特殊的“有机电脑”,由活的神经元构成,灵感设计来源于人脑。
1哈乌美亚:又译做“妊神星”。小行星编号136108,是位于海王星轨道以外的椭球体矮行星。
2芙蕾特(Fret)就是烦人精(fret)的发音。
1译者注:原文为法语。
1 M级耀斑:太阳耀斑级别是太阳耀斑通常可分成A、B、C、M、X五个级别,每个级别又可划分10个等级。M级为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