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板城十三景

［美］威廉·吉布森 翻译 / 萧傲然

威廉·吉布森这个作家不必介绍了吧。需要说一说的是下面这个短篇小说。

几乎没有人物，全文处处是景物，更准确地说是场景。这些场景是幻迷们十分熟悉的，全是现代科技产品，即使是绘画之类传统艺术品，也都呈现出明确的现代性、工业性、科技味儿。东西都不错，但排列方式（或者说作者的描述方式）却让这些场景显得杂乱无章，而且毫无意义。

乱七八糟的高科技，唔，这是赛博朋克。

至于小说的这种描述方式，其源流应该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法国新小说。这个流派认为，小说不应该将重点放在人物上。作家不应该写人物，而应该写物品。所谓人物，不过是世上的物品之一。当然，作为曾经大名鼎鼎的一大文学流派，人家的主张肯定更加高大上，出了一大批代表作，什么诺贝尔奖、龚古尔奖等等都拿过。中国读者熟悉的余华等人，似乎也受过这个流派的影响。

但是，如果没有特别兴趣，不推荐大家去啃那些长篇。太硬了。（不信就试试，试试就逝世！）

下面这个小短篇却无妨。很短，不硌牙，反而有嚼头，有滋味。

（也许会引发读者的兴趣呢？那么，罗伯-格里耶的《橡皮》比较短，在那一派中，算比较好读的。去吧，初生牛犊！）

景一：田园

低角度、深透视，构成了东京地铁站的内景。

拍摄使用的是自然光，长曝光。一名行人似鬼魂般离我们远去，没入背景中。还有两个人只有模糊的身影。

头顶亮着荧光灯，灯前面是窄矩形照明设备。天花吊顶是一米见方的板（隔音板？），圆圆的是换气扇，烟雾探头，或是喇叭？巨大的方柱往后缩。楼梯或扶梯的侧面。地面铺满马赛克瓷砖，构成大面积、造型简洁的图形：白色圆形里是方砖，黑色的圆砖填充缝隙。地板光洁无瑕、一尘不染，不见烟头，也不见口香糖包装纸。

一长串纸板箱，侧面画着壁画，延伸至方柱和光洁的瓷砖相交处消失：给人第一印象像是某种儿童艺术品，出自他们创意十足的幼儿园老师之手。但并不是所有的瓦楞纸箱上都有画，不少只是在外露着简单的牛皮纸——特别是离得最远的那些。最靠近镜头的那个纸箱没有任何改动，亮黄色，印着微软的标志。

这些壁画似乎用的是广告涂料，很难解释清楚它们想表达什么。

瓷砖地上有两个看上去很新的购物纸袋：一个在壁画附近，另一个差点挡住那个幽灵行人的路。纸袋有点诡异，似乎预示着危险：伦敦交通局的警报、使用沙林毒气的邪教分子……袋子为何在此？里面装了什么？

离壁画最近的袋子上印有“田园”的标志。

照片更深处是其他纸箱。通过相对比例可以轻易看出，这是一些小纸箱，缝合到了一起。倘若凑近细看，便可洞察出其紧固方式：两条床单被来回刺穿两次，留下狭窄水平的缝。一条塑料绳（白色或是粉色）将床单绑起来，打了个结，两头裁剪整齐。实际上，所有纸板结构似乎都是用这种办法固定的。

最深处是楼梯，乘客们纷纷下行。

景二：蓝色章鱼

浅透视，角度平视，似乎有意向我们展示一幅失真画作。

这座纸板结构由一根管子撑着，管子是淡蓝色，搪瓷材质，里面可能装了弹簧，带有一根白色的防滑塑料支脚。支脚很像挂浴帘的杆，不过现在是竖着的。压扁的纸箱用塑料袋整齐地绑在上面。

壁画。在纸板结构的末端，最靠近相机处，隐约漂浮着一颗佛头，背后是黑色背景，底下是某种不规则的物体，难以辨认。佛头上方似乎固定着两个小熊维尼玩偶的包装盒，可以用于存放物品。纸板结构表面的壁画黑暗、精妙，而且技艺相当高（用的水性漆？）：画的是人体，有一种幽闭恐惧感，以及肌肤之亲烘托出的情色意味。一具女性的胴体，头在纸板箱末端消失，手抓着一条蓝色章鱼，章鱼的触手垂悬在一名男性的额头上方。男人蹲在女人脚边，像是条狗。另有一具裸体仰卧着，膝盖抬起，阴影遮蔽了她的性器官。在她脚踝上方悬浮着一颗男人的头，他双目凝视，瞳孔似针尖般小。他看上去像在抽烟，但嘴里却并没有香烟。

第三具裸体距离镜头最近：一个女人，身体特征让人不禁想到她或许来自中国，又像是迭戈·里维拉创作里的人物1。

车站地板的一部分，圆形的黑色瓷砖上部分覆盖着一块灰蓝色的合成绒毯。

专注的凝视。

景三：前沿国际

拍摄地像是一间宽敞的壁龛，淡色的方形瓷砖有着规则的曲线。

有四个纸板结构。

最大的那个，搭建得极为精确，边缘很硬。上面的壁画是点彩画风格，黑色背景之下绘制的是一个人物轮廓，令人不寒而栗：画中应该是一名老者，血红色勾勒出了他的下巴、看不清唇的嘴和下垂的鼻子。前方，放着一个黑色硬边的过夜行李箱。

紧挨着的是另一个较小的纸板结构，上面的画作十分华丽：红色背景下，有一只欢快的黄色鸟儿和黄色的同心圆，外形有点立体派风格的外星人对着镜头眨眼。一颗不知是大头钉还是大头针的钉头，以一种极其繁复的风格突出出来，穿透了外星人的前额，钉头下面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一只真人大小的人手，与硕大的头部完全不成比例，朝那只独眼伸去。

在它附近的第三个纸板结构更小，画着彩色的抽象方块，不由得让人想起克利或蒙德里安的风格。旁边是个橙色的塑料板条箱，装清酒瓶用的。一个直放的啤酒罐。一双塑料凉鞋，整齐摆放着。

在它背后，是一个更大的纸板结构，被大面积地涂刷成了米色和蓝色（天空吗？），但是被前面蒙德里安风格的画作遮掩住了。一扇工作门，用塑料带固定，门上还没有画。用来做门的纸板箱上印着几个字：“前沿国际”。

纸箱制作的个人风格开始逐渐显现。

照片更深处，在一堆像是整齐叠放的毯子后方，是之前那根搪瓷材質的蓝色撑管，笔直地抵着天花板。右边，是另一根类似的管子，撑起一只纸鸢，上面画着一张武士的面孔。

景四：毕加索仿作

浅透视，展示的是一个看似单独、逼仄的住所，长约九米。这类狭长的结构表明它应该是沿边缘而建：某人在走道一侧占用了不到一米的地，然后一路搭建，就像一条纸板虫子给自己挖地道。

上面的壁画给人一种儿童纸板剧院1的感觉。

《庞奇和朱迪》2的地下铁版本。

不知何故，这些壁画与随处可见的二手店里的许多匿名画作一样，都带有一丝毕加索的痕迹。画中受难的动物形象是对《格尔尼卡》的模仿，人类特征则以比目鱼式形态呈现3：更像是乐施会所售卖的立体流派画作。

黑色方形坐垫四角带有黑色流苏，纸板屋顶上有一块不太常见的尖顶，很优雅。

住所后方的墙壁是一块透明的有机玻璃隔板，也许墙后养着一群蚂蚁也说不定。

景五：黄色精子

我们现在身处各个住所间一条窄到吓人的“小巷”中，这里或许是公共存放区，有纸板架子，叠好的毯子。

坚硬的绿色地面上，有一幅黑色小猫的粗陋画，形单影只，不禁让人想起新英格兰民间绘画中人物的催眠凝视。

还能看见以下物品：一台电扇的白色塑料罩、黄色的塑料清酒箱、淡蓝色塑料遮泥板、用绳子挂起来的绿色塑料簸箕，和深蓝色塑料制成的儿童提桶。泡沫塑料的外卖盒里装有蓝色和猩红色的颜料，表明更多的壁画正在创作当中。

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住所的墙壁，哑光黑，墙上画着巨大的黄色内胎，其胎周是规则间隔开的椭圆形“窗户”。透过每一扇窗，都可以瞥见一个巨大的黄色精子，在一片黑黄色的朦胧背景下，精子在蠕动中停滞不前。

景六：Gomi4吉他

贴得极近，或许是在一座住所的入口处。

有一双黑紫色的耐克运动鞋，设计精美，有磨损但很干净。鞋后摆放着一双更为简洁的白色锐步鞋（女鞋吗？）。

有一把破旧的原声吉他，用尼龙绳串了起来。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窄箱，用蓝色牛仔布做的，红色仿皮饰边，也许是个高尔夫包，就是那种只能带一根球杆去练习场的那种？

一个德国造的回墨橡皮章。

一张整齐叠放的报纸，上面有日本棒球明星。

一个破旧的泵式热水壶，上面印着花。

景七：108

此处空间很像我小时候和妈妈坐过的N&W线火车卧铺车厢的上铺。形式追随功能1的设计理念。

整个结构体足够宽敞，放得下一块传统的日式托盘。一只小小的黑色小猫坐在结构脚边（是那幅凝视肖像画里的猫吗？）。一条红色皮带拴着小猫，它被相机闪光吓到了。另一只是体型较大的虎斑猫，它正盯着一个用格子纸做成的购物袋。大猫同样栓了绳，是一根细长的白色塑料绳。

床脚处能瞥见一张织花毯的一角。

整处空间十分传统，洋溢着文化特色。

墙是棕色纸板，纸板做的递信管被当作结构的立柱，用一扎扎塑料带子整齐绑稳。

在右侧墙上写着：

GIC

型号：VS-30

数量：L组

颜色：黑

箱号：108

韩国制造

后方，离可能是床头的地方的附近，悬挂着两个刷白漆的金属置物架。上面放了备用的床品、备用猫绳，一套三罐的密封品（像是炊具用的丁烷燃料？），还有毛巾。

右侧墙上挂着两件行李箱包，一件是深绿色仿皮，另一件是黑色皮革，还有一件黑色皮革的短风衣。

左边的墙上有一条白毛巾，一条蓝色牛仔裤，还有两张裱好的照片（这个角度看不到照片内容）。

天花板上有一块透明塑料做的天窗。

景八：欢乐时光

一堵用遞信管撑起来的墙。

一张日本脱衣舞女的巨幅传单：现场裸露、上下全脱、欢乐时光。一张汉堡连锁店的带图菜单，列有16种菜品。

在下方，两个罐子沿着墙壁放着，都装有白色塑料勺;一只放着筷子的锡罐;八个大号的蓝色塑料外卖碗，另外十四个白色的外卖纸碗各自叠放在一起（显然全都没用过，倒放着防止里面积灰）。整齐叠好的毛巾与床品，铝制炊具，一个大号钢制水壶，一个粉色塑料洗碗盆，和一个很大的木头砧板。

一条织花毛毯铺在地上当作地毯在用。

景九：桑迪

这里与之前见过的屋内都不一样，有一股储物阁楼的气息，用递信管和踩扁的纸箱建成，结构简洁。

此处与日本传统梁柱结构的相似处更为醒目。这处阁楼空间位于上幅照片里堆叠炊具位置的正上方，左侧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有些无法辨认：有粗绳、小孩用的格子手提箱，一个黑色塑料碗，一根垒球棒。右边有一个软乎乎的填充娃娃，一条毛茸茸的玩具狗，一只身着工装裤的泰迪熊，上边写着“桑迪”，还有一条软软的虎鲸（鲨鱼？）玩具，白色的牙齿是毛毡做的。这条鲸/鲨身上还带着制造商的纸板标签，保持着出厂的状态。

镜头前方的下面，有一摞铜版纸印刷的杂志，一个铁皮盒，里头没准曾经装过糖果蜜饯之类的，还有一个打开的盒子，也许之前装过一副太阳镜。

景十：男孩酒吧通行证

十分简单的拍摄，镜头对准的是地板，记录下又一个食物准备区。

照片底部可以看见一块方形部分，贴着圆形地砖。地面其余部分覆盖了一层层报纸，最上面是一张棕色纸板。一张外露的报纸露出的窄窄边角上写着一句广告：“男孩酒吧通行证”。

一只蓝色保温瓶，系着黑色背带。一个油腻的纸杯，上面盖了张皱巴巴的锡箔纸。一个红色肥皂盘，放了一块白色肥皂。一口锅，木质锅盖极具年代感。锅柄用白毛巾包裹，两条橡皮筋固定住。第二口锅，木柄已经不见，只剩连接木柄的装置还在，里面放着一根长柄钢勺和一把木铲。一套塑料搅拌碗和滤锅。

一大桶瓶装水，标签蓝白相间，画着白雪皑皑的山峰1。

一块白色塑料砧板，因长期使用已经变色。一个白色塑料袋（还是纸袋？），上面写着“浅野”，下面是个面包师的卡通画，正在自豪地展示某种糕点。

景十一：J.O.

这些住所竟将一排公用电话圈在了其中！

拨打110报警。

拨打119报火警或急救。

可以看见其中两部电话：全是日本公用电话涂的那层怪异的胆汁绿。电话上有插卡槽，小小的液晶屏，还有钢制的圆形钥匙。电话安装在单独的不锈钢写字台上，每个台子都由一根坚固的镜面钢柱支撑着。台子下面是封闭的架子或搁板，黑色穿孔钢板制成，可以用来临时放下包裹。

搁板被用来存放食物：上面有四个常见花纹的陶瓷碗，另外三个碗上的釉彩较为复杂。四个白色塑料碗和几个彩色碗，还有一块用过的刷碗擦。

地板上，一个铝制茶壶搁在报纸上面，还有一袋子像是速溶咖啡包。三瓶一升装的食用油。

左手边电话的台子上有一个罐子，装过J.O.牌特调即饮咖啡。

景十二：日本大赛

一间办公室。

瓦楞墙上有个缺口，像是故意留下的，以便展示后方一张嵌在车站墙上的东京地图;地图很详细，同时也有很强的风格特征。此时，住所的墙和车站的墙已难分彼此。塑料绳将这间纸板房紧紧固定在车站墙壁上，与整个结构连成一体。

这显然是间办公室。

在地铁官方的完整地图的四周，以下物品被胶带固定在复合花岗岩和棕色纸板上：一张明信片，上面有穿着橙色马甲的卡通人物，正在护送一个小孩过马路;一张餐馆收据（？）;一张剪报;一块塑料小夹板，上面似乎夹着收据，像是ATM机的凭条;一个1995年日本大赛（棒球）的纪念品;还有两张彩色照片，照片里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其中一张照片应该就是在这个位置——各个住所之间——拍的。

一张纸板后面塞了四支钢笔和三把剪刀。一根白色塑料挂牌上吊着一个袖珍手电筒。

右边，一个纸板架子与上面的墙呈直角，用塑料带悬挂着。架子上放了一盒洗衣液、一本书、一块橙色卡西欧G-Shock手表，一条带绒穗的白脸帕，一个红色塑料的卡带收音机，和三个一次性打火机。

下方，像是一台兄弟牌的廉价电子打字机被翻了过来，靠在墙上。

一盒中式糖果、一把猫刷，一个灭蚤颈圈。

景十三：TV Sound

架子上的物品特写。

红色的卡带收音机，镀铬的天线以锐角角度伸出，以便更好地接收信号。牌子是TV Sound，型号是LX-43。收音机把手坏了，拿黑色电工胶带修补了一下，用塑料带捆在架子上。三个打火机旁边是一条没展开的湿漉漉的小手巾，和一根红色细尖毡笔，一部分压在收音机底下。在收音机左侧，是一只方形的红色塑料闹钟，一条白色脸帕和那块G-Shock手表。手表脏兮兮的，是这排物品中为数不多一眼就显脏的东西之一。洗衣液盒上的书是硬壳的，光面书皮上是一位西装革履，系着领带的日本高管的照片。书似乎挺贵的，不知到底是励志类呢，还是自传？

收音机的右侧：一盒硬包的无过滤嘴好彩牌香烟，一听百佳咖啡的罐子，顶部被整齐切掉（当烟灰缸吗？）

上方是一张硬纸板做的隔板，上面贴着两张充满感情色彩的明信片，明信片上都画着小猫玩耍的场景。几个用花体写的字：“猫咪系列”。

下面有三张粘（没有用胶带）在一起的黑白照片。

#1：一個秃头者，身穿牛仔裤和短袖T恤，蹲在纸板结构前面，那时候纸板房上还没有画。

有个纸箱似乎印着“塑——”字样。秃头者在用筷子从锅里吃面条。

#2：各住所间的“小巷”。秃顶男人抬头看着相机，不知怎的，看上去丝毫不像是日本人的模样。只见他盘腿坐在一群人中间，其他人看上去都像日本人。所有人都很全神贯注，也许是在创作壁画吧。

#3：他蹲在自己的住所前，脚穿塑料凉鞋。现在的他完全是幅日本人的模样了，脸上挂着一幅正式的痛苦表情。

方形瓷砖的曲线。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带着他的猫，他的吉他，他折叠整齐的毯子？

镜头拉远。

就在卡带收音机那里。

收音机背后，有一本备忘录，几乎快被挡完了。

有名字。

还有号码。

仿佛这是一张地图，一张逃离地下世界的地图。

责任编辑：钟睿一

1指的是墨西哥画家迭戈·里维拉画作《肥沃土壤》（Tierra Fecundada）里出现的裸女。

1有时候也叫玩具剧场，通常用硬纸板制作成剧场舞台的模样，可以在里面表演木偶剧，主要流行于欧美地区，与中国的皮影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2《庞奇和朱迪》（Punch and Judy），一出传统的木偶剧目。

3参考毕加索1923年的作品《Portrait of Woman in d'hermine Pass （Olga）》。

4Gomi（ごみ/ゴミ）日文中“垃圾”之意，此处指代对都市废弃物的重新利用。

1“形式追随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一种建筑设计理念，认为物体的形式应与其设定功能相关。

1根据描述可能是Ice Mountain品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