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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中“泪”意象的情感探析

2022-03-21张乐琪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2期
关键词:琵琶行琵琶白居易

张乐琪

《琵琶行》是白居易歌行体长篇中的名作,作于他贬官到江州的第二年。这首诗不仅以其精湛的音乐描写打动人,更以其真挚的情感触动人,其情寄托于“泪”意象之上,这里的“泪”不能仅仅理解为生理反应,而是诗人情感的载体。文人之哭,更多的是真情真性的“血泪”。刘鹗在“自叙”中就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记》,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这一滴滴泪,犹如璀璨的珍珠,使作品具有异乎寻常的感染力。笔者不揣浅陋,仅从《琵琶行》中泪意象的描写中,管窥人物的情感世界。

泪也是古典诗词的常见意象。“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泪是忧国伤时的感触;“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泪是别离的伤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泪又是英雄的慨叹。泪是情感的物化、外化。《老残游记》里面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者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象也,有一份灵性即有一份哭泣。”哭泣是真性情的流露,是性灵的表达。

《琵琶行》中有两处流泪场景的描述,一处是琵琶女对白居易倾诉身世之苦,讲到自己梦中流泪的痛苦情形:“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另一处是白居易听到琵琶女的第二次演奏之后,两人有了心灵的沟通,不由得泪湿青衫:“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么,他们的“泪”中究竟蕴蓄着怎样的情感信息呢?

一、琵琶女之泪

(一)对逝去的生命与韶光的悲悼

人具有感性特征,并渴望将情感以某种方式宣泄出来。对于逝去的美好韶光,人类必然会留恋,更何况是生命意识异常强烈的艺术家?琵琶女精通音乐,她能敏锐地捕捉到音乐中的情感密码;另外琵琶女的人生境遇经历了巨大的变幻,从名满京都的艺人跌落凡尘,年老色衰沦落为商人妇。商人不在乎门第,或许贪恋她残存的姿色,又或许只想娶个“女仆”照顾饮食起居。精于算计的商人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她与商人之间的结合,可以说是一种将就,何曾有半分情意?而且,“商人重利轻别离”,不会浪费时间赐予她什么情感慰藉。这种强烈的情感落差是无法用物质来填补的,精神的空寂与孤独势必会让人留恋人生美好的岁月。然而逝去的已经一去不复返,眼前唯有冷冷的江水,冷冷的月色。无限的哀怨涌上了心头,由怨生悲,由悲而忆,由忆而梦,梦是人潜意识的某种情感的宣泄,梦境再现了往昔的风光,昔日的奢华……这滴泪看似是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实则是琵琶女对自己生命中美好年华的悲悼。

当然,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她在那纸醉金迷的京都社会地位依然是卑微的。她对往昔的追忆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自怜、自伤,怜惜自己那段如花的生命在灯红酒绿中消逝。当年的她是何等精彩人物啊,“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可谓色艺超群,同行中佼佼者,然而那如花似玉的容颜却在寻欢作乐中憔悴,那精妙绝伦的技艺在醉酒狂欢中淹没,生命的韶光如天际划过的流星般陨落。当岁月的风霜终于染上她的鬓角,她似乎变成了一双过时的鞋子,被人随意抛弃。想从记忆的河流里打捞一些前尘往事,对照镜中衰鬓,一种年华凋落的伤感涌上心头,怜惜、追悔、伤感等种种感情便爬上了心尖,最后化为一滴凄怆的泪,滴落在冷冷的浔阳江,也滴落在她枯寂的后半生。

(二)对爱情缺失的哀伤与绝望

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生活在礼法社会底层的女子,她们似乎不能有爱情的奢望。但爱情是一个女子的生命。琵琶女是一个对艺术相当敏感的女子,对于情感不可能迟钝。青春韶华之际,迫于生计,她唯有拿一份青春赌明天,纵然“五陵年少争缠头”,却无一个真心爱她,全部是逐色而来,在那些纨绔子弟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性感尤物,而她也在酒精的麻醉中虚掷春秋。在一天天的浮华中,度过亦真亦幻的日月。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及至年老色衰之时,她失去了诱惑力,褪尽了耀眼的光环,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女神沦落为凡人。身边的热闹与繁华顷刻间烟消云散。“弟走从军阿姨死”,亲情的失落,年华的流逝让他的情感空间出现了巨大的虚空,孤独犹如黑洞般吞噬着她。形单影只的她感到彻骨的孤寂伤感,此时的她多么渴望被爱、被呵护,然而命运这双巨手猝然将她推到商人妇的位置,“商人重利轻离别”句已明显地揭示了她的情感欲求,马斯洛提到人有“归属与爱的需求”,这几乎是人性的共性。年岁越长越害怕孤独,她渴望精神的抚慰,年华虽已老去的她心里仍汹涌着激情,她渴求真挚的爱情,渴求琴瑟和谐的淡而不乏甘味的幸福。然而对爱的渴求只是一个奢望,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她生命中的男人不可能给她这份爱,五陵年少不能,商人不能,纵使遇到心仪的对象,已为人妇的她也不可能逾越礼法的铁栅栏,她面临着双重桎梏。所以她注定了孤独,注定了哀伤,注定了绝望,“斯人独憔悴”,唯有独对一江秋月饮尽这份孤独。

二、白居易的泪

(一)对人生价值失落的伤痛

白居易在大唐“永贞革新”期间,写过多篇诗文表达对二王八司馬的政治主张和措施的称赞,与革新成员韦执谊、刘禹锡、李谅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是革新运动的积极支持者,也渴望能变革腐朽的政治,让大唐面貌焕然一新。

然而接下来,一场变幻莫测的风波让白居易被驱逐出了朝堂,因得罪权贵而被贬为江州司马。司马是刺史的助手,听起来也像是不错,但实际上在中唐时期这个职位是专门安置“犯罪”官员的,是变相发配到某地去接受监督看管的。他面临着巨大的人生失落。受传统文化熏染的他不可能不想“兼济天下”,然而“贬谪”二字如毒蛇般吞噬着他的心,他也渴望大展宏图,有所作为。然而他没有范仲淹的洒脱,更无陶渊明的决绝,他无法在江州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在他看来,遭贬便是对其人生价值的否定,他感到耻辱,感到羞愤。因此,当琵琶女的琴声激起了他情感的涟漪,他禁不住泪湿青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此时此刻,他在为自己感伤,为一个男人一个仕人的人生价值失落而哭泣。

(二)对弱势者命运的同情

白居易与琵琶女虽然偶然邂逅,但她那精湛的演奏技艺、凄惨的身世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了解了一个另类的人生境遇,看到了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他们的苦与忧。琵琶女是繁华京都里讨生活的艺人,在城市的夹缝里生存,尽管能凭借色艺双全的“优势”获取奢华的生活,却完全失去了人格与尊严,在当时的社会里,她几乎是作为一个性的对象出现的,她的技艺仅仅是陪衬而已,有多少人真正为艺术而来呢?她是一个被侮辱、被玩弄的对象而已。当琵琶女毫不设防地对他倾诉心事时,他被感动了,他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感,他觉得她应该被尊重,被理解,被关爱。在他的眼里,她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一个命运悲惨的人。

在森严的等级社会里,像琵琶女这类的弱势人群可谓多矣,白居易远离庙堂,来到边远的江湖,更贴近了民間疾苦,从她的命运看到了普天下百姓的遭遇。白居易抛开了等级观念,与一个底层的民间艺人谈心并为之落泪,这是一滴纯净的泪,是人性善的真实流露,是对弱势者的一份悲悯情怀。

三、两泪交汇的人生感慨

(一)个体生命尊严被践踏的无奈与悲慨

白居易在元和十年以前先是任左拾遗,后又任左赞善大夫。他虽然贵为朝廷命官,身份显赫,然而元和十年六月,唐朝藩镇势力派刺客在长安街头刺死了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朝野大哗。藩镇势力在朝中的代言人又进一步提出要求罢免裴度,以安藩镇的“反侧”之心。这时白居易挺身而出,坚决主张讨贼,不然国将不国。白居易这种主张本来是对的,但因为他平素写讽喻诗得罪了许多朝廷的权贵,于是有人就说他官小位卑,擅越职分。再加上有人给他罗织罪名,于是被贬为江州司马。这件事对白居易的打击是沉重的,他意识到生存的艰难,意识到官场的险恶。本想主持公道,然而人格却生生地被凌迟。琵琶女作为生活在底层的女子,年轻时凭借色艺双全,只是沦为豪门公子的“宠物”而已,在风尘中苦苦挣扎,当年华如花般凋零时,她遭到了社会无情的抛弃,不得已之下委身为商人妇。

他们都面临着生命尊严被践踏的无奈与悲慨,一个在宦海中沉沦,一个在市井中飘零,命运被操纵在别人的手中,他们犹如两粒棋子,任人摆布。失去了独立的人格,乃至失去了生存的自由权利。所以尽管两人身份迥异,却能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这是逐臣与弃妇的共同悲剧,他们永远无法逃脱社会这只魔掌的控制,白居易逃不脱皇帝的圣旨,琵琶女逃不脱商人的意愿。可以说浔阳江畔的两滴泪道出了两位“同是天涯沦落人”对生存的无奈和深沉的恐惧感。

(二)个体命运悲剧感迸发出的知己之叹

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时已经四十五岁,仕途看哭,宦海浮沉,他在风刀霜剑之中感受到官场的冷漠与黑暗。而琵琶女此时也是容颜憔悴、年长色衰。在经历了世事变迁、人生跌宕之后,两人已有同病相怜之感。

《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讲席侧记》记载:“古代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已是男女婚娶的最后年龄了。过了这个界限,便是老大了。”又进一步考证“假定琵琶女贞元十五年是十三岁,那么,到元和十一年,她在浔阳江头应该是三十岁了。她嫁商人不会太久。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茶商在长安领了专卖券,同时娶了琵琶女,再到产地买茶,蜜月里就离开了新妇。可以说,元和十年,琵琶女二十九岁时,弟走从军,不久,阿姨又死了;再过年余,她三十岁时才嫁,真可谓老大了。”两位都是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人。尽管身份、地位各异,似乎不会有什么交集。但他们都有着深深的命运悲剧感,白居易在朝堂中受排挤,政治生命几乎终结,他甚至一度有倾心佛道的意向。琵琶女虽为下九流,但她也有过短暂的“辉煌”,然而纸醉金迷的生活是拿如花容颜换取的,易得也易碎,繁华如梦一般逝去。她被生活打回原形。从她的遭遇中,白居易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庙堂之高,奈何高处不胜寒;江湖漂泊,卖艺女子何处安身?

朝堂与江湖其实是同质的。有人的世界就有江湖,有纷争,有起落。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人被命运裹挟,一浮一沉,带有很大的偶然性。生命从本质上一如浮萍一般,从来都无力把控命运的结局。琵琶曲中诉衷肠,深谙音律的白居易从音乐中听懂了琵琶女难言的心事,女艺人为青春消逝为情感无着而洒下悲戚之泪,大诗人为满腹才华终究被朝廷抛弃而感喟。他们共同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腐败,感受到人才被弃的愤慨。两泪交汇,伤痕累累的心如银瓶乍破,迸发出的是千户知己之叹。

(本文获第十六届全国语文教师四项全能竞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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