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被”
2022-03-21梁倩
梁倩
《百合花》是茹志鹃的短篇小说,享誉甚隆。长期以来,文章主题歌颂“解放军的崇高品质”、传达“军民鱼水之情”、文题“百合花”背后映射的“人性美”与“人情美”,以及“清新俊逸”的文风赏析和解读,一直是学界与读者争相研讨的重点。然而,文章为何选“百合花”,而不以“百合花被”为题,却很少有人关注。文章中出现的“被”,理所当然地被认为在战争背景下,就应以“被”作为关注点入题。难道这个点真的乏善可陈而毫无轻重?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侯金镜曾归纳茹志鹃小说情节的发展,评论其“有意识地发挥了自己的某些长处”,是以抒情方式来展开叙写的,带有作者独有的思想意识和观念。由此,不得不猜想,“被”也许是茹志鹃特意选取的战争题材表现类物品,它的出现,可能带有一定的时代背景色彩和理想寄托的因素。
小说以缺被——借被——献被的核心情节展开。文中,作者略写缺被,“伤员流了血,非常怕冷”一笔带过起因,将主要笔墨放在借被和献被两部分。而“被子”在文中大概出现了15次,集中在“我”、通讯员和新媳妇三者的“爱恨纠葛”处,可见其推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那“被”的故事元素真的无可替代吗?以下,寻迹文本,推测隐藏于“被”背后的奥秘。
一、亲密关系:反映军民鱼水情深
面对古诗词作品,我们总是习惯于从字词句、意象、技巧等各方面判断作品的价值,却很少对近现代文学作品提出质疑,跳出社会功利主义的衡量标准,从边缘细节出发,发现作者选材裁制作品的深意。茹志鹃处于革命战争时代,生活永远是她取之不竭的创作灵感,但一如她写作角度与选材的“特立独行”与表现出的“反叛”态度,避之不谈刀光剑影的战场,躲开英雄本色的重大題材,作品中元素的选取,其实也是其跳出条框限制的艺术规律。在该文写作经过里,茹志鹃表示:“《百合花》里的人物、事件,都不是真人真事,也不是根据真人真事来加工的,但是小说里所写的战斗,以及战斗的时间地点都是真的。”可以肯定,除了战斗事件的真实性,《百合花》里面的人物、情节、环境等各元素组合,服从于文学作品艺术创作的典型化需要。同时,在文艺作品创作风格探索中,茹志鹃也表示作品虽源于生活,但是笔下故事反映出来的生活应要做到“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简单来说,她笔下的故事是实际生活的“提纯”优化,每一个部分的记录与叙写都尊崇“源于生活”和“故事至上”的写作规律。
以上,验证猜想,茹志鹃特意选取“借被”这一特殊情节,而不谈及战争时紧缺的柴米油盐、医疗设备等生活或战时必需品,首先出于“被”这一物象的典型性,也即人与人之间“借”与“还”的人情需要。相较于传统消耗性医疗物资,“被”具有独特的“恒常性”,其在量上并没有明显的损失痕迹。因此,“被”在故事情节设计中暗含双向动态故事线,虽明示“借被”,但也包含“还被”的现实需要,比单向故事线更有故事叙述的张力。
“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个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茹志鹃深知战争使人无法长谈的遗憾,但同时也别开蹊径地发现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一来一往、一借一还的无言深交情感密码。有时候,语言的平白直叙,还不如一切潜藏着爱与真诚的行动。
其次,则是“被”的普遍性需要。关于“被”,《说文》中的解释是:“被,寝衣,长一身有半。”即睡觉时用以覆体的夹被。《史记·货殖列传·序》中有:“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指通常用来做穿着、吃喝、养生送死的东西。简单来说,被子作为个人放松休息的必备贴身之物,附属于拥有者,区别于人人可得而用之的使用者,是较为私密隐私的存在。而在日常生活,交际中如若涉及私密的个人物品租借,大多会犹豫不决或坚决否定,除却交情极好或特殊情况的一小部分原因。
然而,文中描述的村民们,对于被子,他们“随意”可借出,不顾战火烟灰的“玷污”,不考虑自己的需求和私密拥有权,有着极高的战时领悟。“不一会儿,我已写了三张借条出去,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手里抱得满满的……”革命时期物资缺乏,天寒地冻,何况部队里御寒的被子难以满足需求,老百姓肯定过着更加提心吊胆、缺资少物的生活,被子很有可能是他们的“全部身家”。所以,干部们原以为这是一个苦差,愁着“哪怕有一二十条棉絮也好”,没想到这只是一转身的工夫,“我”就毫无阻碍地风风火火讨了个好“彩头”,乡民都踊跃地捐出自己的被子。而碰到新婚嫁妆的窘境,给“新媳妇”讲了共产党部队打仗的道理后,她虽一开始出于本能地犹豫“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向房里瞅着”“看看我,看看通讯员”,但是后面的“半晌”“转身”可以看出其态度的坚决,“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的“送”动作更是凸显了她割爱的豪爽,即使这是她唯一的嫁妆。在寒冷面前,原本应该是人人都要被子驱寒御暖,这是人的本能需要。而在战争面前,人人都是革命的参与者,秤杆永远向战士们倾斜,时刻力所能及地与战士们风雨同舟、血脉相通、生死与共。
二、情感补缺:象征温暖的家
“在家时你干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呢?”“你还没娶媳妇吧?”在“我”和小通讯员不经意间的聊天中,总能发现话题似乎过于隐密,那几个问题紧紧围绕着“家”来展开“盘问”,这种无意下的“有意”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茹志鹃对“家”的体认和她参加革命的经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作品创作。关于《百合花》的创作心路历程,茹志鹃曾言其是“在匝匝忧虑之中,缅怀追念时得来的产物,然而产物和我的忧虑并没有直接关系”。她直接否定了创作的直接因素,但是其中的“间接关系”并没有得到准确回复。根据当时创作的背景,该文是在反右派斗争进行得紧锣密鼓时期所作,她的丈夫王啸平正遭受错划为“右派”的迫害,茹志鹃的忧虑不无道理,但是她在“缅怀追念”什么呢?由此,我们不能抛开作者的人生经历来“纸上谈兵”,需从茹志鹃的原生家庭、婚姻家庭和革命参与中寻找彼时彼境下的蛛丝马迹。
其一,原生家庭的破裂致使茹志鹃从未享受过童年的美好,从而产生对命运的悲哀感。茹志鹃幼年时期,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母亲去世,父亲弃家出走,兄弟都寄居到了亲戚家里。因此,关于原生的“家”,她的观念认知是“等于没有家庭”。因为缺失爱,缺失陪伴,她直接否认了成长过程中未曾拥有过的“家”。但其实正是这种触底“反抗”,近乎绝情的否定,更看出茹志鹃对于“家”,对于充满爱与完备家庭成员的“家”的渴望,这种渴望贯穿她的整个人生。所以在文中,她总要有意无意地问起他人的“家”,想要从中汲取一点温暖,“度过了冷天穴地的人,是更懂得春天的温暖的”。因为从未拥有,所以存在希望。
其二,泡沫般的婚姻家庭导致茹志鹃小心翼翼独自承担一切,引发了对于“家”的致幻感。提起《百合花》的创作时期,“啸平处于岌岌可危之时,我无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无悲凉地思念起战时的生活,和那时的同志关系”,茹志鹃面临丈夫深陷党派迫害,夫妻分离的困境。而孩子年幼无知,正映衬出她幼年时期的影子,周围发生的一切就像错时空重合一样,换了个方式来重演。她独自支撑起整个“家”,以不至于破碎,她的女性意识也在这一时期明显流露,“处在这一大转折的时期中,不说别的,就说部队女同志的转业问题、夫妻关系问题、孩子问题吧,也是非常值得写的东西,我要写,一定写。”寻迹文中,“新媳妇”的形象近乎是她的化身,丈夫从未出现,孩子年幼需人照顾可略过,而当有陌生人出现在门口,他人的再三催促下,就只有她一个“新媳妇”面对未知。关于“借被”,前面虽略过了小通讯员与“新媳妇”的对话场景,但可从那“唐突”的可笑意外中知道,“新媳妇”一个人经历了“讶异——犹豫——担心——决心”借出的辛酸心理路程。原以为重组家庭可以摆脱孤独,未曾想错误时期的婚姻还是使她落于孤孑一人。
其三,革命大家庭的包容让她具有充当孩子的权利,茹志鹃在革命团体中找寻自我、重新建构关于“家”的印象。革命前后,茹志鹃对“家”的认知发生了变化,“我的特殊经历是,在参加革命以前,我没有家,到了部队以后,我有了家。”她视部队为自己真正的“家”,因为只有在靠近革命的地方,她才能“第一次吃饱了肚子,又接近了文艺”。革命根据地跨越了血缘的界限,给了她梦寐以求的“家”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她在这里找到了安身之所,找到了精神信仰,真正地融入了家庭团体。
综上,原生家庭、婚姻家庭与革命家庭三种不同的特殊经历,已经捣碎渗透进入了茹志鹃的精神世界中,即使她身在革命前线记录战争生活百态,她的笔触也往往若有若无、似隐似现地“旁敲侧击”关于“家”的内容。因此,阅读茹志鹃的作品,总不能忽略“家”的元素分析。
三、叙事反差:战场的冷酷无情与被子的温暖柔和形成鲜明对比
“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从一千余里的战线上,冲破敌阵,横渡长江……”这是毛主席对当时波澜壮阔作战场面的描述。因为这场战役,国内的战争形势才发生重大转变。但残酷的战争事实本身,我们不能避之不谈。“又来征战也,不见有人还”,战场上枪林弹雨,人命如草芥,可能在一睁一合间,就已经浴血沙场。
茹志鹃在描写战争时不采取正面渲染的方式,文中仅以担架员转述战场上小通讯员为救同志而献身的几句话表现战场上的冷酷无情,转而思绪跳回现实中,周围人都为小通讯员的悲惨遭遇同情感伤,而“被子”自“借”后再一次进入视野。可知,“被”用作动词有覆盖、遮盖的意思,如《孟子·尽天下》的“被袗衣”。文末镜头聚焦于“被”的归宿,它隔绝了战场,尽情地发挥它柔软、温暖的“本领”,最终带着人们的悲伤与崇敬随着小通讯员一起进入了棺材。
战场之于“被”处于两个极端对立面,一个集聚血风腥雨与啼饥号寒,一个饱含温暖而柔软有期待,一动一静,一冷一暖。茹志鹃选“被”作为战争题材下的典型支点,也许正是为了通过无限小的救助场温情来比衬无限广袤战场下的无情,这种写作风格与她塑造普通人转变为英雄却无超人品格的“反差”式相类似。
“英雄在谈他的家庭,其中也说到了他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之类的内容,他谈得很平常,一点也不神秘……这倒有好处,起码脑子里印进了一个真实的印象:英雄也和平常的人一样嘛。”她深入战场一线,深知每一位战士在作为战士前,首先是一名极为普通的儿子、丈夫、父亲的角色,所以在勾勒英雄角色时,她只是把他们作为普通且平常的人去写,通过细节丰满他们的情感,让读者读来总是感觉亲切且震撼。回顾文中的战场与“被”,“被”也显然是经过茹志鹃“思索的筛扬、选择、剔除、凝聚、集中、組合,经过这一番思想的洗涤以后,写出的作品”,她希望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反差,传达除却战争背后的真正人性美和人情美。
四、新被寓意:寄托战争终将结束的美好愿望
崭新的事物总是与美好事物相联系,百合花新被的“出类拔萃”寄托着战争终将结束的美好希冀。关于“借被”,乡干部本意在于“哪怕有一二十条也好”,“哪怕”和“也”潜台词在于只要能借到就足够了,无关乎被子的好坏厚薄。而观其后面借到的被子,“动手把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地分铺在门板上、桌子上”可知,当时有几十条之多,那被子的故事自然也不胜枚举,然而唯独这百合花“新被”一再被作为关注的焦点,显然这其中有着多层独特内涵。“百合花”的花语是纯洁而神圣的情感,学界与读者已经对其解读得极为清透,其代表并象征着“我”、小通讯员和“新媳妇”,以及军民、战士与战士之间的淳朴美好纯洁之情。但是,最后把战争终将结束的愿望放在“百合花”上似乎有点牵强。
王安忆曾这样评价母亲:“如我母亲这样文学写作者的气质,总是被生活中的诗情吸引,他们甚至会有意无意地规避阴暗面,攫取光明的因素。”而“新”在基本使用词汇中,如“新时代”“新绿”“新社会”“新娘”等,都是与美好相关。新婚时的“新被”代表着吉祥如意,放在茹志鹃的战争背景下,其主要目的才符合通过这“新被”表达战争终将结束,美好田园诗意即将到来的美好愿望。
侯金镜评价茹志鹃的作品为“时代激流中的一朵浪花,社会主义建设大合奏中的一支插曲。”毫无疑问,茹志鹃的“浪花”特质使得这一篇作品含蕴深刻而经久不衰,也唯有沉下心细细品味她对于生活点滴的经典性勾勒、塑造英雄的平凡化视角,才能体味作品隐藏的无限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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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茹志鹃.我对创作的一点看法[J].语文教学通讯,1981(01):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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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安忆.茹志鹃日记[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5]孙露茜,王凤伯.茹志鹃研究专集[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
[6]韩一红.论茹志鹃创作的焦虑[D].山东师范大学,2010.
(本文获第十六届全国语文教师四项全能竞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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