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与翁方纲

张 应 斌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乾嘉时期是清朝文章学术的鼎盛阶段，宋湘与翁方纲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家，二人间的交往对于清代文学研究颇为重要。但宋湘《红杏山房集》提到翁方纲仅一次，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三：“王兰泉、翁覃溪于岭南诗人，称冯鱼山、黎二樵辈，而不及芷湾。”翁覃溪即翁方纲。陈衍认为，翁方纲并不看好宋湘。这似乎表明，二人似无深交。但是，真相到底如何呢？

宋湘(1757-1826)，字焕襄，号芷湾，又号蓬之、芷沅，清广东嘉应州白渡堡象湖坪人(今梅州梅县白渡镇象湖村)。乾隆五十七年解元，嘉庆四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云南曲靖知府、湖北督粮道等，著有《红杏山房集》。翁方纲(1733-1818年)，字正三，一字忠叙，号覃溪，又号苏斋，清顺天大兴(今北京大兴区)人。乾隆十七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广东、江西、山东学政、内阁学士，清代著名文学家、金石学家、书法家，诗论“肌理说”著称于世，著有《复初斋诗文集》《粤东金石略》《苏米斋兰亭考》等。翁方纲比宋湘年长23岁，二人为前后辈。而且，当时嘉应的考生称亲临试场的督学为“大宗师”，这便决定了他们的关系是师生。

一、嘉应初遇

宋湘与翁方纲初次相遇在嘉应州。翁方纲在乾隆二十九年七月提督广东学政，直到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三任共八年。初任时，32岁的翁方纲便意气风发，勤勉有为。为方便视学，他受广东蜑人以船为家的启发，在乾隆三十年自造小船“苇斋”，奔走于惠州、嘉应、潮州之间。其《题苇斋序》：“乙酉春，按试潮州，始造此舟。丙戌十一月，复来苇斋，今戊子春复来，题此。”《自和苇斋诗四首》四：“八年十五度来题，面面皆诗容欲迷。”[1]嘉应州自雍正十一年三月诞生以来，教育有了很大发展，县学教谕升级为学正，生员文童增加到20名。加上廪增10名，州学达到30名。翁方纲八年中15次视学嘉应，对新生的嘉应州情有独钟。他还为嘉应岁试亲自出题：乾隆三十年出题《翡翠戏兰苕》，乾隆三十四年出题《短灯檠歌》《人情皆向菊得占字》《秋荫行》。考试之后，他还自作《和韩短灯檠歌试嘉应诸生作》《赋得人情皆向菊得占字试嘉应诸生作》《秋荫行试嘉应诸生作》等，与嘉应学子切磋。乾隆三十三年，是嘉应州诞生35年庆典。在喜庆氛围中，他出题《玉荫嘉谷歌》。玉荫，即嘉树。该题意含：嘉谷、嘉树的吉兆催生了嘉应州，新兴的嘉应州的前景无比远大。这是家乡题材、乡土情感与新的时代气息相结合的好题目，定能激发嘉应学子的创作灵感与思想激情，促使嘉才的产生。试后，翁方纲作《孟夏以玉荫嘉谷题试嘉应诸生因检已卯夏七言旧稿俾和之念予初来此诸生尚未知声律今四年所多有能学古文词者因复自和前韵以示奖励》，与考生交流，细心地栽培考生。

乾隆三十五年，嘉应应试童生多达四千人，翁方纲再以《玉荫嘉谷歌》为题考试。试后作《示嘉应学宫弟子用前秋和韩诗韵》与考生切磋。“前秋和韩诗韵”指再用乾隆三十三年试题《玉荫嘉谷歌》，但限用韩愈《短灯檠歌》诗韵。翁方纲《示嘉应学宫弟子用前秋和韩诗韵》：

嘉材匪遽千尺长，嘉玉那易四琏光。见卵求夜弹求炙，何啻文绣为尨凉。

七春又过夏雨绿，忆来蟋蟀始在床。澡丝聚茧期园客，且缓谕文看杖策。

重来拭目转睐青，视尔斋心生室白。骊黄牡牡非目前，我于深稳迫龙眠。

然后笔落天机恣，灭没烟林出丹翠。不独嘉种丰嘉禾，夷称何曾忍轻弃。

篇首：“嘉材匪遽千尺长，嘉玉那易四琏光”，结尾：“不独嘉种丰嘉禾，夷称何曾忍轻弃”，突出嘉树、嘉禾庆嘉应、出嘉才的主题。后嘉应考生唱和者达两千余人，翁方纲十分兴奋，又作《前诗嘉应之士和者至二千人爰择其稍成顺者弟子五十人童子八十人使歌云风源流仍用前韵》[2]，再次回应嘉应考生并切磋。

宋湘参加了此年的嘉应州学考试。《红杏山房集外诗》之《府试宿锁院题壁》“童年回首泪”句宋湘自注：“余八应童子试。”清张朴楼《嘉应采芹录》：“戊戌(乾隆四十三年)，学院李调元岁考，赵康州尊，第一周承训。”生员名单中，第五即宋湘[3]。此年为乾隆四十三年，宋湘23岁，他以中等成绩考取嘉应州学。宋步云《作拔公所生四男》：“(宋湘)二十三岁进泮。”可知，宋湘首次州学考试在乾隆三十五年他15岁时，此年主考是学政翁方纲与知州陈景埙。宋湘《舟屋行》：“舟可十丈长，屋长十丈奇。寒暑与燥湿，护舟如护儿。”这以舟为家的“舟屋”，有翁方纲蜑船式“苇斋”的影子。此外，清嘉应杨惟徽《榕园琐录》：

宋芷湾先生，名湘，粤之嘉应州人。相传先生微时，曾操薙发业。某贡士讲学于广州，一日值课期，某学生适欲薙发，传匠至，则先生也。时先生年尚少，偶问学生今日所命题，学生告之，且曰：“汝岂解此耶？”曰：“曾学为之，未敢自信也。”学生异之，即命拟作。先生即为拟一稿而去，学生即冒为己作以呈贡士。贡士读之，曰：“是非汝所能为，必有捉刀者”。具以告。贡士尤异之，呼之来，叩之：“汝具可造才，胡乃舍之而执此微业?”先生告以贫。贡士日：“汝且辍汝业，来为我司爨，得隙尚可学为文也。”先生喜从之，而每失炊。贡士曰：“是汝以听讲故致误也，盍改为余司出纳?”先生益喜，由是学业大进。年余，学使按临嘉应，贡士促赴童子试，果获售。明年乾隆壬子领解。嘉庆乙未成进士，入词馆，蜚声遍海内矣[4]。

杨惟徽按：“此条见于近人所著《清朝野史大观》艺苑门，未知该书来自何人笔记。”杨惟徽(1874—1951)，字徽五，号佣子，清广东嘉应州人，清末秀才，民国任职梅县民众教育馆、梅县图书馆、梅县修志局等，著有《曼谷杂诗》《榕园琐录》《榕园续录》等。《清朝野史大观》为小横香室主人编，该书卷十《清朝艺苑》有《宋芷湾之微时》。杨惟徽云“未知该书来自何人笔记”，其实此人即清著名小说家吴趼人，其《札记小说》卷三有《宋芷湾先生轶事》[5]163。宋湘家境贫寒，十三四岁时为理发匠添补家计。宋湘首次应嘉应州童子试时“按临嘉应”的学使，是翁方纲。由此可知，与翁方纲《示嘉应学宫弟子用前秋和韩诗韵》相唱和的两千嘉应弟子及五十童生中，当有宋湘。当时，宋湘还得到知州陈景埙的赏识，宋步云《作拔公所生四男》：“(宋湘)十五岁时，州牧陈景埙试诗赋，特奇赏其才。”翁方纲以善于奖掖后辈知名，乾隆三十年在廉州简拔19岁的冯敏昌入州学，乾隆三十四年在惠州简拔徐旭曾、赵渭川、曾应之、廖韵坛等五人入州学。在嘉应的首次相遇中，二人本是师生，但宋湘未引起翁的注意。

二、编辑冯敏昌集

宋湘唯一提到翁方纲的是嘉庆十四年的《小罗浮山馆诗钞跋》：

鱼山先生既卒之明年，其门人梁上舍炅携《小罗浮草堂诗册》至京师。凡千六百有余首，时有脱讹。盖先生殁后，其子弟友生之所网罗散失，非先生自定之本也。忆岁甲子，先生主讲越华，余粤秀，两书院远不二里，数相过。一日语及诗，先生岀一册示余曰：“生平所为诗在此，看地位到何许？”畲受之，仅三四十翻，殆不及二百首。余曰：“是则古人矣，顾何止此耶？”先生曰：“止此矣。”盖知先生自择之严也。是《钞》也，翁覃溪先生定之，佐之以吴博士兰雪；秦小岘先生又定之，参之以陈编修恭甫。大都互有趣舍，符者八九。而先生之高弟子桂侍郎香东乃兼用之，而汇其美，余幸与校雠焉[6]503。

鱼山即冯敏昌。冯敏昌(1747-1806)，清广东钦州人，字伯求，号鱼山。乾隆四十三年进士，官刑部河南司主事，著有《小罗浮草堂集》《河阳金石录》等。

宋湘与冯敏昌关系密切。嘉庆九年冯敏昌主讲广州越华书院时，宋湘主讲广州粤秀书院，两人遂成为好友。二人还是岭南诗坛的名家，《清史稿》记叙岭南诗坛以冯敏昌为中心：“其(冯敏昌)后，岭南以诗名家者有嘉应宋湘。”宋湘离开粤秀书院后，冯敏昌接任，两年后卒于粤秀书院任上，宋湘深致悲悼。翁方纲于冯敏昌有知遇之恩，《清史稿》：“冯敏昌，字伯求，钦州人。童年补诸生，翁方纲按试廉州，以拔贡选入国学。”事在乾隆三十年，19岁的冯敏昌应童子试，翁方纲对他试卷《金马式赋》《拟古》大加赞赏，称为“南海明珠”，擢为拔贡，进入廉州官学，冯遂成为翁的得意门生。

冯敏昌逝世后，其师翁方纲主持《小罗浮草堂诗钞》的编辑，他指定学生吴嵩梁和宋湘分别负责，并撰《皇清诰授奉政大夫刑部主事鱼山冯君墓表》和《冯鱼山诗集序》。吴嵩梁(1766-1834)，字子山，号兰雪，江西东乡新田(今属红光垦殖场)人。官贵州黔西知州，著有《香苏山馆诗集》《粤游日记》等。冯敏昌和吴嵩梁是翁最得意的弟子，翁方纲《冯鱼山诗集序》：“予与及门诸子论诗，所知之最深者，无若谢、冯二生。”冯集编选的重任自然落到吴嵩梁身上，吴嵩梁《石溪航诗话》卷一：“鱼山诗有风力。殁后，覃溪先生属予为选定其集。《甲选》者得百首，《乙选》者五百首。先生第欲存《甲选》者，余以《甲选》者钞一副本，《全集》并付其门人刻之。”[7]35吴嵩梁将《冯鱼山诗集》选为两集，《甲选》百首，《乙选》五百首，翁方纲首肯《甲选》。

宋湘负责的选诗小组，由他与陈寿祺、秦瀛组成。宋、陈筛选诗歌，由秦审定。秦小岘，即秦瀛。秦瀛(1744—1821)，字凌沧，一字小岘，号遂庵，江苏无锡人，官内阁中书、广东按察使、浙江布政使，刑部右侍郎等，著有《小岘山人诗文集》《己未词科录》等。嘉庆九年秦瀛为广东按察使时，与冯敏昌、宋湘在广州诗酒唱和。冯有《横山丙舍图为秦观察小岘灜题二首》《秦臬使小岘瀛惠香荔走笔书扇答谢》等诗，秦有《答冯鱼山比部》《留别鱼山比部璞石太史》等。编选诗集完成，宋湘向秦瀛请《序》。秦瀛《小罗浮草堂诗钞序》：“独以其诗鸣，才情横骛，别树帜于诸君子之外者，则如钦州冯君鱼山是巳。始予以乾隆丁酉与武进黄仲则，过鱼山于京师愍忠寺僧房；既鱼山官翰林，改刑部主事，时相过从。迨嘉庆甲子司臬粤东，鱼山方与宋翰林芷湾同在羊城主讲席。时海上多盗警，余日佐大府，办治簿书填委，而暇则辄与两君赋诗。鱼山授赠之作尤多。比余擢藩渐江，芷湾巳先入都，独鱼山偕梁生炅辈十数人，祖予于花田，并绘《珠江恋别图》，各赋古今体诗以赠。”[8]嘉庆十四年，秦瀛已由光禄寺卿升为二品顶戴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宋湘尊重他的意见。陈编修恭甫，即陈寿祺。陈寿祺(1771—1834)，字恭甫、号左海，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嘉庆四年进士，著有《左海文集》《绛跗草堂诗集》等。陈寿祺在嘉庆十四年丁忧归家，故冯集中无陈序。

桂侍郎香东，即礼部侍郎桂芳。爱新觉罗桂芳(？-1814年)，字香东，满洲镶蓝旗人。嘉庆四年进士，官至总管内务府大臣，著有《敬仪堂经进文稿》《敬仪堂经进诗稿》《敬仪堂经进诗存》等。嘉庆十三年，爱新觉罗桂芳已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由礼部侍郎转吏部左侍郎、正白旗护军统领、镶蓝旗蒙古副都统、正黄旗汉军副都统、镶黄旗满洲副都统、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华殿经筵直讲官，总管内务府大臣，入直南书房、上书房，军机大臣。虽权倾天下，但他是冯敏昌的学生。他以宋湘的四卷本为基础，综合吴嵩梁的《甲选》，将《小罗浮草堂诗钞》定为四卷，在作《序》之外，还捐资刊刻。

在《小罗浮草堂诗钞》成书过程中，翁方纲对宋湘像学生吴嵩梁一同被委以重任，这当缘于宋湘在嘉应时的学生身份。

三、苏斋诗社

宋湘《红杏山房诗钞》虽无赠翁方纲的诗，但翁却有赠宋的诗。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六十五《送宋芷湾出守滇南兼寄怀顾南雅学使》：

正敲蒲涧竹泉诗，忽指苍山弭海期。勉荷主知芸馆重，饫闻地切芾棠思。

必资经术新猷出，莫仅吟怀旧梦驰。对话东吴顾文学，苏斋磨墨雪窗时。

顾南雅，即顾莼。顾莼(1765—1832)，字希翰，一字吴羹，号南雅，晚号息庐，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嘉庆七年进士，历官翰林院侍读、通政司副使，著有《南雅诗文钞》《滇南采风录》等。嘉庆十七年大考一等，擢侍读，六月，提督云南学政。嘉庆十八年二月，宋湘以“京察一等”被“军机处记名，以道府用”[9]，获知府资格。七月离京赴任，诗歌作于是时。宋湘与顾莼在嘉庆十年同时散馆，在宋湘任曲靖知府的前一年顾已任云南学政，故翁诗前四句送别宋湘，后四句寄怀顾莼。蒲涧，广州的风景名胜，在白云山溪流中的菖蒲十分神奇，一寸九节，传说按期生服之可升天。宋方信孺《蒲涧》:“世间自是多凡骨，何处犹寻九节蒲。”以“蒲涧竹泉诗”形容宋湘诗，即把宋湘视为岭南诗歌的代表。“芾棠思”预祝：你在苍山洱海定会造福人民，希望宋湘在曲靖大行德政。

宋湘赴云南后，翁方纲时常惦记他。嘉庆二十年，翁方纲《论诗寄筠潭观察》：“谁言叶宋分符去，复得兰卿约茝邻。梦到潞河风雪夕，傲他洱海唱酬人”。筠潭，即叶绍本。叶绍本，字仁甫，号筠潭，归安人。嘉庆六年进士，历官福建学政、江苏、广西按察使、山西布政使、鸿胪寺少卿等，著有《白鹤山房诗钞》。诗中“叶宋”的宋，即宋湘。翁方纲注：“玉亭制府寄诗，语及芷湾。”玉亭制府即云贵总督伯麟，锡哈理·伯麟(？-1823)，字玉亭，满洲正黄旗人，历官内阁学士、盛京兵部侍郎、山西巡抚、云贵总督、兵部尚书等。此时任云贵总督，是宋湘的上司。伯麟在致翁方纲的诗中，报告宋湘的近况。

同时，宋湘对翁方纲也念念不忘。嘉庆二十二年，翁方纲《次韵筠潭与兰卿谕诗二首》：“素心宋子烦缄及，白发吴郎怅酒边。”兰卿，即翁的学生李彦章。李彦章(1794-1836)，字兰卿。福建侯官(今闽侯)人。嘉庆十六年进士，官内阁中书，著有《江南催耕课稻编》《榕园楹贴》《榕园诗集》等。翁在“宋子”注：“昨玉亭自滇南札及宋芷湾在苏斋论诗语。”云贵总督伯麟在致翁的信中说到，宋湘在云南仍不时忆及四年前在苏斋与翁论诗的情景。

其实，宋湘所忆是苏斋诗社的生活。诗社一词，见嘉庆十八年七月刘嗣绾《送宋芷湾前辈出守滇中》：“此间诗社近十年，闲门冷落谁周旋。后夜花稍上月影，思君梦落牂牁艇。”[10]刘嗣绾(1762-1821)，字简之，又字芙初，号醇甫。阳湖(今江苏常州)人，嘉庆十三年进士，著有《尚絅堂集》《筝船词》。刘嗣绾的“诗社”，即在翁方纲书房的苏斋诗社。嘉庆十六年，徐旭曾《芷湾以和诗来复答之》：“往伺苏斋坐，谈诗室深开。先生曾屈指，吾子亦奇才。”[11]这也是苏斋诗社论诗的场面：翁方纲称赞徐旭曾是屈指可数的人才，赞许宋湘是奇才。可见，前述“正敲蒲涧竹泉诗”和“苏斋磨墨”，正是苏斋诗社评论宋湘诗歌的情景。宋湘进入苏斋诗社已近十年，当从嘉庆九年算起。他能如此快速地进入苏斋，当因其30多年前的师生关系得到确认。

宋湘进入苏斋诗社的主要原因，是他与翁方纲的“同学”之情。所谓“同学”，指同为翰林院编修的学术缘分。翁方纲《同学一首赠顾南雅使滇南》：“翰林前后辈，以同学称。”[12]翁方纲早年任翰林院编修，对于今天任翰林院编修的宋湘自是同学。翁还有《同学二首赠鱼门》《同学一首送别吴谷人》，宋湘、顾莼、冯敏昌、吴锡麟等编修，均是翁的后辈同学。翰林院编修宋湘、陈寿祺、桂芳均是同年进士，桂芳还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他们也是翁方纲的翰林院“同学”。翁方纲是著名的书法家和金石学家，致仕以后仍是学界众望所归的大家。加之他藏书丰富，在京师前门外保安寺街的家中的藏书楼有“小蓬莱阁”“赐书楼”等，书楼中书画文籍琳琅，是学者向往的好地方。翁方纲崇拜苏轼，乾隆三十三年在广东得到苏轼墨迹《天际乌云帖》和《嵩阳帖》，便自号苏斋；乾隆三十七年得到苏轼“英德南山”和米芾“药洲”墨迹，名书斋为苏米斋；乾隆三十八年得到宋嘉定六年淮东仓曹刻本《施顾注苏诗》残本31册，改书斋为“宝苏斋”。还在每年十二月十九日苏东坡生日邀请名士到书房瞻仰苏轼画像，欣赏苏轼书法和苏轼典籍《施顾注苏诗》等，并作题跋，祭拜苏轼，称为“祭苏会”。这些室名中，最著名的还是苏斋。他弟子众多，翁方纲《退菴诗存序》：“余与海内才士以诗相切劘者垂五十年，其就吾斋学诗、称著录弟子者，亦不下百十辈。”[13]他的朋友皆天下名流，故创立了苏斋学派，出版《苏斋丛书》，苏斋之名满天下。而翰林院的“同学”，则是苏斋的中坚。

苏斋诗社的主要活动是写诗论诗。清吴慈鹤《藤花吟馆诗钞序》：“其在京师也，为苏斋诗弟子。集群彦，举文字之会。春秋佳日，花开酒香，拈题课诗。”[13]是苏斋写诗竞赛情景。吴嵩梁《苏斋论文图》，则描绘了苏斋论诗谈艺的群像。苏斋中还曾专门讨论过宋湘的诗歌，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三：

粤东宋芷湾观察，学人也。亦颇负诗名。一日在苏斋谈艺。师曰：可惜芷湾一好人，不读书。芷湾愕然。师曰：汝读书，是一翻就过，算不得读书。又曰：汝诗才却好，何不作诗。芷湾又愕然。师曰：汝诗是三杯酒后随笔一挥，如何算得作诗。芷湾为之慊然。尝谓余曰：老辈法眼，可畏如此[14]。

梁章钜(1775-1849)，字闳中，号茝林，又作茝邻，晚号退庵，祖籍福建福州府长乐县(今福建省福州市长乐区)，生于福州府城。曾任江苏、甘肃布政使、广西、江苏巡抚等，著有《退庵诗存》《藤花吟馆诗钞》等70余种。梁章钜是翁方纲的得意门生，苏斋诗社的重要成员。他现场亲历，故内容翔实。“苏斋谈艺”，即苏斋论诗。在专论宋湘诗歌时，翁方纲公然批评宋湘不读书、不作诗，令他瞠目结舌。宋湘说：“老辈法眼，可畏如此。”他接受批评，并五体投地地佩服：因为翁虽表面上痛斥宋湘，其实是最偏爱、最期待。翁方纲《同学一首赠顾南雅使滇南》：“当代文彦，屈指顾、宋、洪、吴、刘，今皆南去，惟芷湾在耳。芷湾才力之富，度越诸子，而其专力古人之时，更少介亭。时来吾斋，落落数子，不获与俱。”此论在宋湘评论中当居榜首：第一，在资质上，翁认为宋天赋才力极高。第二，在感情上，翁对宋极为倚重。第三，在地位上，宋湘超越顾莼、刘芙初、洪占铨、吴嵩梁等当代文彦而名列前茅，可谓是当代文彦之魁。那么，为何翁方纲不留情面地痛斥宋湘呢？其实，这是以当头棒喝的禅机刺激宋湘，希望他专心读书，专力于诗歌创作；同时也履行老师对学生的教育职责。

四、苏斋文字缘

嘉庆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翁方纲在苏斋举行苏轼生日纪念会。会上除了拜东坡像、瞻仰苏轼《天际乌云图》真迹外，此年的新内容是：瞻仰翁方纲新得的东坡杭州风水洞石屋题名拓本。清吴嵩梁《坡公生日覃溪师招同法梧门、宋芷湾、刘芙初、顾南雅、洪鉴亭集苏斋观风水洞题名四字拓本》：

去年画公赤壁矶，笛中孤鹤闻南飞。今年忆公风水洞，溪行破晓春禽笑。

洞中题字七百年，姓名踪迹疑神仙。谁知腊尾一杯酒，重结苏斋文字缘[15]。

诗歌36韵，此其前4韵。吴嵩梁(1766-1834)，字子山，号兰雪，晚号澈翁，别号莲花博士，江西东乡新田(今红光垦殖场)人。嘉庆五年举人，官国子监博士，内阁中书、贵州黔西知州，著有《香苏山馆全集》57卷。“重结苏斋文字缘”句，这适用于宋湘。宋湘在乾隆三十五年已认识翁方纲，却无缘深交。嘉庆九年十月48岁的宋湘回到北京时，72岁的翁方纲已致仕，二人在官场的机缘已错失。但进入苏斋后，宋湘终于又可与翁方纲重结文字缘了。

苏斋的文字缘中比较重要的是拜苏诗会。翁方纲《苏斋图》:“年年作生日，此斋长姓苏。”嘉庆十三年的拜苏会参会者有吴嵩梁、法式善、宋湘、刘嗣绾、顾莼、洪瑛、覃瀛等，翁方纲作《杭湖风冰洞苏题仅存姓字四楷迹今年作坡公生日挂此轴于壁题其后》：“我斋拜像岁已屡，神来颧颊非然疑。何如自书姓名字，飘然洒墨崖壁时。”参会者均作和诗，今存和诗除吴嵩梁外，还有秦瀛《覃溪先生拓风水洞崖壁苏题四楷迹作长歌志之芷湾编修并有和什亦用韵赋此》：

我昔曾游风水洞，劖石欲补坡公诗。公诗剥泐亦已久，崖壁姓氏如当时。

七百年来见拓本，温有妙句挥淋漓。先生过杭亦偶尔，游迹到处放厥词。

海南太史示和作，笔墨各有神扶持。前身玉局我自诩，杭州再到难追随[16]

原诗15韵，这里节其前6韵。翁方纲读秦诗之后，再作《小岘见和风水洞坡迹之作盖傲我以游杭也赋此奉荅》：“妙说前生已到杭，得陪苏颂与陈襄。故应今日空斋里，著句屏风小阁旁。”秦瀛的“海南太史”即“芷湾编修”，可知宋湘有和诗，题目似为《和覃溪先生拓风水洞崖壁苏题四楷迹长歌韵》。翁方纲诗与吴嵩梁的诗均36韵，宋湘和诗也当是36韵的长诗。当时，苏斋中人人作诗，有的还一作再作，高潮迭起。宋湘的和诗，是可知的他在苏斋诗社中的第一首诗。

回头看，嘉庆十三四年编辑冯敏昌《小罗浮草堂诗钞》，也是苏斋人有组织的活动。宋湘在苏斋诗社中的活动已难睹全貌，今可知的还有：

1)嘉庆十一年六月，李东阳生日诗会。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湖广茶陵(今湖南茶陵)，明朝内阁首辅，著有《怀麓堂集》120余卷。苏斋敬重明李东阳，法式善居所在李西涯旧居附近，他画了《西涯图》，在李西涯生日举行祭祀会。苏斋藏《西涯种竹诗卷》《石田移竹诗画卷》《李东阳像》等。宋湘《跋李东阳像》：“嘉庆丙寅六月九日，无锡秦瀛、汾阳曹锡龄、云梦杨世英、介休张圣诏、归安叶绍奎、金匮杨芳灿、新城陈用光、通州朱鹤年、桐城金国宝、吴赓枚，易州赵铽、松滋彭玉龙、永明蒋云宽、衡山聂镜敏、新化刘士擢、宁陶章为、大兴官懋弼、蒙古法式善、湘乡谢振定，同拜公墓祠，遂集极乐寺。嘉应宋湘题。”《李东阳像》藏苏斋，题者有：翁方纲、法式善、宋湘、吴锡麟、彭浚、顾德、王芑孙等十余人，是苏斋中的一次重要活动。

2)嘉庆十四年，黄道周蔡玉卿书法鉴赏会。明黄道周蔡玉卿的代表作《黄道周蔡玉卿书法合卷》(下称《合卷》)，是意蕴深远的作品。黄道周(1585—1646)，字幼玄，一字螭若，明福建漳浦人，天启二年进士，官日讲官、少詹事，南明时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在江西婺源招募义兵勤王，兵败被执，不屈而死。著有《易象正义》《三易洞矶》《石斋集》等。他学贯古今，所到之处学者云集：“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17]他壮烈殉国，可谓明代的文天祥。其妻蔡玉卿(1612-1694)，字润石，福建漳州龙海人，著名书法家。南明危急时，蔡玉卿曰：“此夫子尽瘁之日矣!招征之役不过义无所逃，欲得一死以下报孝陵与先帝耳!”黄道周被执，蔡玉卿勉励丈夫：“自古忠贞岂烦内顾，身后之事玉卿图之。”黄道周悲壮殉国后，遗作《合卷》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宋湘《跋合卷》：“老夫之心热如火，老妇之心冷于雪。火耶雪耶，一耶二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耶?尚呶呶其真伪耶? 嘉庆己巳春三月，程乡宋湘拜题。”宋湘高屋建瓴，避开真伪的琐屑争论，直接揭示黄道周烈火般的爱国之心和蔡玉卿冰雪般强忍悲痛的牺牲精神的爱国主义本质。题跋者还有：翁方纲、陈玉垣、蔡之定、吴俊、张问陶、马慧裕、鲍桂星、陶章沩、李可蕃和嘉应李仲昭等十余人。在《合卷》卷首，宋湘题“字字千古”四个大字，为《合卷》撰题点睛，表达对黄、蔡伟大人格的赞颂。宋湘撰题，当缘于其当代文彦魁首的地位。

3)嘉庆十四年，《周虢叔大林钟》鉴赏会。民国周湘云藏《周虢叔大林钟》，是嘉庆十二年发现的周代编钟。浙江海宁陈大均在陕西泾阳得到后，请阮元鉴定。阮元制作拓片并撰《序》后寄给翁方纲，翁在苏斋组织鉴赏题跋。题跋者除阮元、伊秉绶外还有：翁方纲、马履泰、王庆淳、叶志诜、严可均、言朝观、孙星衍、张廷济、朱为弼、朱文治、江藩、翁树培、张问陶、屠倬、吴骞、吴锡麒、陈鳣等三十余人。宋湘《跋周虢叔大林钟》：“嘉庆乙已冬月，程乡宋湘观。”《跋周虢叔大林钟》是阮元组织、苏斋参与的作品，故由伊秉绶篆题。

4)嘉庆十五年，孝子臧礼堂纪念会。臧礼堂(1776—1805)，字和贵，常州武进人，师从经学大师卢文弨、钱大昕、王引之、段玉裁、阮元等，著有《说文经考》《孝传》《尚书集解案》等。臧礼堂母亲中风，为了救母，他毅然割下腿肉为药，母亲痊愈，他却死亡，年仅30岁。臧庸堂撰《亡弟和贵割肱记》，使其事迹名扬天下。嘉庆十五年，臧礼堂的事迹震撼京师，清代经学和文学大师撰文纪念的有：姚鼐《臧和贵墓表》，王引之《臧礼堂小传》，段玉裁《臧孝子传》，朱珪《臧礼堂哀词》和《臧礼堂家传》，严可均《臧和贵别传》等。苏斋诗社撰文的有：翁方纲《孝节处士臧君墓表》，法式善《臧和贵行状书后》(即《孝节录》)，陈寿祺《考节处士臧君墓表》，吴嵩梁《书臧孝节先生传后》，陈用光《臧和贵传》等。宋湘作《臧礼堂爱日居遗文序》和《与臧雍论刻爱日居遗文书》[18]。这是清代经学大师与当代文彦携手合作的重大事件，事件中宋湘的地位仍较突出。

同时，苏斋人还为臧礼堂之兄臧庸《拜经日记》出版效力。《拜经日记》赠言校勘者83人，其中经学大师有：卢文昭、王鸣盛、钱大昕、王昶、毕沅、阮元等，苏斋人有：翁方纲、秦羸、法式善、爱新觉罗桂芳、宋湘、陈寿祺等，陈寿祺还撰《拜经日记序》。苏斋再度与经学大师合作，共同铸造时代的大事件。

由上可知，宋湘与翁方纲师生情谊深厚。京城九年，一方面宋湘在翰林院学习，由汉书二甲庶吉士升为翰林院二等编修，在文渊阁、咸安宫、国史馆编辑《全唐文》，编撰《史馆儒林传稿》和《史馆文苑传稿》，成为京察一等。另一方面，他在翁方纲门下的苏斋诗社深造，诗酒唱和，论诗品画，切磋提高，名列当代文彦前茅，获得“军机处记名以道府用”的资格，为出任知府铺平道路。苏斋诗社，是宋湘进入人生上升通道的重要助推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