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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中媒婆形象的演变
——从唐传奇到明清小说*

2022-03-17王雅雯

菏泽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婆唐传奇媒婆

王雅雯

(安徽职业技术学院管理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1)

中国人自古重视婚姻,《礼记》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1]因其关涉到宗庙与后世,所以古人对婚姻的各环节也有明确规定,其中媒人就是不能缺少的中介。《礼记》中的《曲礼》篇有:“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2]《孟子》更是强调:“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期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3]到了唐代,唐人更是把媒妁规定到法律当中,《唐律》:“为婚之法,必有行媒”[4]。作为叙事文学的我国古代小说自唐代开始盛行,经过宋元话本再到明清白话可谓绵延繁盛,其中媒妁形象从早期的模糊到后来的清晰生动,不仅展现了我国古代小说从士人传奇到市井人生的审美嬗变,还体现出小说从唐代的士人“沙龙”赏析到明清作家对世人进行劝诫警示等创作目的的变化。

唐传奇作为以史传笔法写奇闻异事的小说体式,虽有很多婚恋故事,但媒婆出现的场景不多。唐人在婚姻中非常注重门第观念,《唐律疏议·户婚》就有:“人各有耦,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5]因此在唐代士人的婚姻中,媒人起到的只是绍介作用。虽然法律规定成婚必须有媒人,但唐传奇里关于媒人形象不仅少而且还多为一笔带过,如《李娃传》写荥阳生之父使荥阳生与李娃婚配,只有“命媒妁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好”一句;《柳毅传》中对丧偶后的柳毅提亲也仅是一小段概述:“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父名曰浩,尝为清流。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恋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而配焉。不识何如?’”但没有对话。在唐传奇里,有三篇小说对媒人笔墨稍多:《续玄怪录》中的《张老》、《三水小牍》中的《张直方》以及《霍小玉传》。先看《张老》: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有长女既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 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 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 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 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 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 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 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

这里的媒缊无疑是乡里的媒婆,士族的地位较高,所以对媒婆用一“召”字。对张老的求亲,媒人先是“大骂而去”,但在老翁不断恳求下,她明知说出来会让韦恕生气,可又不得不说。《张直方》主家保母看到贡生出身的王知古青春年少且仪表堂堂,于是担起媒人角色为主家爱女求婚,得到满意的答复:“保母喜,谑浪而入白。”婚约达成后,“保母戏曰:‘他日锦雉之衣欲解,青鸾之匣全开,貌如月华,室若云邃,此际颇相念否?’”这里的保母“喜”“谑浪而入白”“戏曰”都写出了人物开朗活泼性格。当晚上休息时王知古脱掉外衣露出“皁袍”,保母又开始“诮曰:‘岂有逢掖之士而服短后之衣也?’”得知此皁袍来自张直方,保母“忽惊叫仆地,色如死灰。既起,不顾而走;入宅,遥闻大叱曰:‘夫人差事!宿客乃张直方之徒也。’” 保母虽为狐狸所化,但对其神情变化的描写却妙趣横生。

比起前两篇,《霍小玉传》中的鲍十一娘着墨稍多:“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馀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为不负李益的重托,她用了很多计谋与手段,先是派人到霍小玉家给李益造声势:“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同时给霍母留好感,使其成为媒人同党: “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念想,何如一见。”在霍母的助推中,一切水到渠成。此处鲍十一娘就像总导演,虽不露面但全在其引导掌控中。

从上述几篇唐人传奇看,《张老》《张直方》中文本对媒人的描述主要停留在场景中她们流露的性情上,婚姻成否主要在当事双方,媒人本身并不起多大作用。但《霍小玉》中的鲍十一娘则不同,文本不仅对她身世有介绍,而且说她“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为了李益的重托,她从物色人选到先行种草让女方心里想见其人,还耍弄了一些小手段,这一形象可以说有了后世明清小说里类型化媒婆形象的雏形。但是,因唐传奇文本更强调主人公男女“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的 “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才子佳人故事,没有对鲍十一娘作为媒婆如何收取李益的钱财以及如何动用计谋让女主人公在见李益之前先闻其名声上花费笔墨,况且她促成的是一对才貌相当的佳偶,因此文本对她没有褒贬色彩。

总之,唐传奇中的媒人形象是模糊的,虽有了后世“性便辟,巧言语”类型化的雏形,但文本描写人物的重心主要放在展现人物的个性性情上。

宋代城市经济繁荣,门第观念、良贱体系逐渐淡化。城镇市民阶层不断扩大的同时,媒人的群体也逐渐增大,媒人似乎成为一种赚钱的职业。在展现市民人生的宋元话本小说中,关于媒人的描写不仅增多,而且对她们的心理活动也多有详细交代。现存宋元40篇话本中,涉及有媒人这一角色的11篇,其中包括官媒和市井媒人。官媒主要为官府和官宦人家服务,媒人与服务的对象相比身份低,如《花灯轿莲女成佛记》中的官媒:“李押录……便请两个官媒来,商议到:‘你两个与我去做花的张待招家议亲。’二人道:‘领钧旨。’便去。”这里看不到对媒人的客气,似乎是上级对下级的关系。宋元小说主要以描述市井生活为主要内容,表达市民审美趣味,因此其中市井媒人居多。在小说中,她们并不受重视,多冠以“张媒”“李媒”等,但相比唐传奇中媒人只是介绍当事人的条件家世起着通信息的作用,宋元小说中的媒人对婚姻成否是起着一定助推作用的,她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主人公身份和命运的转变。如《刎颈鸳鸯会》中,蒋淑珍的妈妈“央王嫂嫂做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村某二郎为妻。”

良媒促成幸福的家庭,而贪财欺瞒的恶媒则是导致主人公命运悲剧的祸首,这在宋元话本中表现的较为普遍。如《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的王婆“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凂他。”王婆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在周胜仙遇见范二郎而害了相思病卧床不起后,她从丫环嘴里了解了小姐的行踪,然后摒去他人,悄悄以知心人过来人的身份让小姐说出了心事,并许诺“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当周胜仙担心妈妈不愿意时,王婆开始做周母的工作:“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病难医。”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做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王婆以女儿的性命安危相劝说做通了周母的工作,又去范二郎家主张。王婆作为媒人可算是市井热心人,让两个相思之人得以成双对。而在《张主管志诚脱奇祸》里,两个媒人为了得到男方的重谢礼金,欺骗女方,将“年逾六旬” 老翁 “瞒过一二十年”。按传统习俗,婚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这导致洞房之夜,“小如员外三四十岁”的少妇发现新郎竟然是“须发皓然”的垂垂老翁时,才知道自己被媒人欺骗。

从文本写作看,与唐传奇重在媒人性情的展露相比,宋元话本中对媒人的描写重心则在多展现其作为市井细民特有的狡狯和贪财好利的特点上,对市井趣味的追求是文字的重点,如《张主管志诚脱奇祸》:

……员外道:“我因无子,想烦二人说亲。”张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什么人是得?教我怎地应他? ”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了一推,便道: “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话。”……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事,说与你们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才出众,好模好样;第二件,要门户相当;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 两个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乱应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门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 ”李媒道:“我有一头,倒也凑巧,人才出众,门户相当。”张媒道:“是谁家? ”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次日,二媒约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 “昨日员外吩咐的三件事,老媳妇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 第一件,人才十分足色; 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 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她年小。”张员外问道: “却几岁? ”张媒应道: “小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仗作成则个!”

这一段描写,把两个媒人如何为了贪图百十贯钱而促成了一段并不般配的老少恋的心理、话语、表情详细展现,非常具有市井气息。

明清时期白话小说大盛,英雄传奇、世情小说中多有媒婆形象出现,有时甚至成为世情婚恋小说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偷情通奸酿成家庭悲剧的故事里总少不了她们的身影。据统计,“三言”“二拍”有六分之一的故事里都出现了帮助女主人公谈情说爱、出轨偷情的媒婆。如果说唐传奇中的媒人还只是隐隐约约露出其能说会道,宋元话本则是重点展现其贪财好利的市侩气市井气,那么到了明清小说,媒婆几乎成为贪财好利、能说会道巧言如簧和瞒天过海连蒙带骗甚至帮人谋杀亲夫的市井恶婆的典型。《初刻拍案惊奇》的《韩秀才乘乱娶娇妻吴太守怜才主姻簿》塑造了这样一个媒婆形象:故事主人公韩秀才想请王媒婆为自己做媒,但王媒婆嫌弃韩秀才没钱,对他爱答不理。直到韩秀才请王媒婆喝酒,还拿出银两,又承诺事成后重谢时王媒婆便立刻改变了态度帮韩秀才张罗。而在《警世通言》的《玉堂春落难逢夫》中,另一位媒婆王婆仅仅因为二十两银子就一手促成了赵昂和有夫之妇皮氏的通奸作乐,为了以绝后患甚至还购买了砒霜帮这两人毒死了皮氏的丈夫沈洪。对这类人,小说作者的态度非常明确,往往在文本中直接以议论来说明,如《水浒传》第24回文本就说王婆“开言欺贾陆 ,出口胜隋何。”“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住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初刻拍案惊奇》的《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里作者也是一针见血:“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范丹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再无一句实话的。” 《陈多寿生死夫妻》中作者更是借一则笑话嘲讽“从来媒人哪有白做的!”明清小说的作者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市井恶媒人的痛恨。

在明清小说里,最典型的两个恶媒形象一个是《水浒传》中的王婆,一个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薛婆。《水浒传》里的王婆开着一间小茶馆,能说会道,能准确抓住人的心理。当西门庆问起潘金莲是谁的老婆时,她就猜出了西门庆的心思,于是故意卖起关子逗引西门庆绕了一大圈才说出来, 当西门庆问她做了多少梅汤时,她却答非所问说“老身做了一世媒”,把西门庆内心的想法逼了出来。当西门庆第二天清早又来转时,她开始动了心思:“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西门庆叫她陪茶,她一句“我又不是影射的”,表面的装疯卖傻却句句戳在西门庆心上。当西门庆拿了一两多银子给她做茶钱,“婆子暗暗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在西门庆许以十两银子的礼金面前,王婆对西门庆说了“捱光”必须具备“潘、驴、邓、小、闲”,并进一步提出如何一步一步引诱潘金莲上钩。王婆这个自称“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的人顺利地帮助西门庆把潘金莲勾到了手。奸情暴露后西门庆听说武松是武大弟弟时,心生恐惧,王婆则露出了更狠毒的本性,“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她不仅教唆潘金莲如何毒死武大,还在潘金莲被吓得手软收拾不了尸体时她亲自上阵。金圣叹曾评价王婆:“一两银子便看你,五两银子便猜你,十两银子便与你说出五件事、十分光来。一篇写刷子撒奸,花娘好色,虔婆爱钞,色色入画。”[6]《喻世明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薛婆在家中听敲门人说是“徽州陈”便连忙开门,当徽州商人陈大郎将一百两白银和两锭金子放桌上,作者插了一段议论:“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王三巧本是大户人家闺秀,嫁与富商蒋兴哥,二人“分明是一对玉人”,夫妻恩爱甜蜜。然当蒋兴哥外出做生意时,王三巧思夫心切倚窗眺望,恰被陈大郎瞧见而心动。薛婆深知王三巧新婚且家教甚严,是个端庄贤淑的贞节之女,但陈大郎置出的黄白之物,却让她知难而上巧用心思,她先在三巧家门口设局卖手饰吸引三巧出门,又借避雨混进其家套近乎,然后在你来我往中借酒壮胆大肆以男女之事撩拨,以自身经验开导,待王三巧欲火中烧不能自持,则趁机扑灭房间灯火将藏在暗处的陈大郎推到王三巧床上。薛婆的煞费苦心和花言巧语终将一对恩爱夫妻活活拆散。对薛婆这个形象,作者在文本中有一番告诫:“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她。是哪四种呢?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而且,在四种人中,牙婆是最可恨的,因为“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倒要扳她来住”,她们凭借自身的女性经验略施小计就能使年少无知的少妇在劫难逃。

媒婆是游走于封建社会中的一群特殊人物,从唐传奇中的鲍十一娘,到明清小说中的王婆、薛婆,可以看到媒人形象从唐传奇的只写言笑点染性情到宋元的市井气息、再到明清小说多描绘其为钱财驱使诱良为娼、耍计谋手段的这一形象的演变过程。在明清小说中,媒婆的形象已经明显类型化。在这种类型化的背后,可以感受到明清作家对民间世风日下的深切忧虑,以及他们在这一令人厌恶的形象中所寄寓的警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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